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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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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院对普通人来说,如同出国。特别是当你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的情况下,
醒来后到了另一个白色世界,仿佛经历了一段飞行。 
  夏早早觉得很好玩。第一,不用上课和做作业了。这就像犯人遇到大赦,那份天降
的惊喜,让她快乐了好几天。当然,陌生的闪着蓝光的盘子剪子,使人有身不由己的恐
惧,不过,还好。迄今为止,还没人在夏早早身上大规模地使用它们。第二,医生是一
位长相很酷的叔叔,特别是他穿着白大褂举步如飞的样子,像高傲的鹤在奔跑,令人崇
拜。 
  夏早早甚至对来看她的同学们说,待她出院以后,会央告妈妈为自己买一件白色的
风衣。吓得同学们直说:夏早早,你真要穿上这种风衣的时候,请预先通知大伙一声。
 
  特别是不要在冬天的有雾的早晨,那样我们也许把你当成倩女幽魂。第三,你会认
识一些新的人和新的朋友。比如薄阿姨和同屋的梁奶奶。你在学校里,除了永远板着脸
的老师,再就是和你一样哀叹作业水深火热的同伴,难得有这么有趣和奇怪的人在你周
围出没。所以啊,人如果有机会,还是抽空住住医院,开阔眼界,增长见识。比如要是
以后再碰到“一个让我敬佩的人”诸如此类作文题的时候,夏早早的人事档案里,就会
多了好几个候选人。 
  当然了,住院证明你有病,这就是一件坏事。不过,夏早早不觉得自己的病,有什
么了不起的。哪里都不疼不疼的,就是有点虚弱,躺在床上,就和好人一样。想到这里
,夏早早又有些气馁。为什么非得躺在床上呢?她的力气被谁偷走了呢? 
  鲜血真是个好东西。 
  只要一输入到夏早早的身体,她惨白如雪的脸色有了桃花般的红润。输血管子刚一
拔下来,早早就连蹦带跳地下了床,闹得薄香萍直呵斥她。 
  “早早,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输血跟输别的不一样。葡萄糖漏在皮下,疼一阵子就
过去了。血渗到哪儿就淤一片青,跟熊猫的黑眼圈似的。你可要把针孔多按一会儿啊!
 
  薄香萍说是训,口气里还是充满怜爱的味道。 
  早早吐着舌头说:“薄阿姨,我实在是躺不住啊。没输血的时候,浑身就和糖醋鱼
似的,一点劲也没有。我在地上勉强走几步,肚里就像有一窝小老鼠,跳个不停,只好
赶快扶着床栏杆回来。我猜那一窝小老鼠保证成了精,它们不吃粮食,专喝热的血。血
里一定藏着一种叫做力气的东西,要不我怎么一输了血,连脖子都比平常硬了……” 

  小姑娘欢天喜地,头仰得高高。 
  薄护士听得心酸。 
  在医院这么多年,她总结出一条怪而准的规律——凡得病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
相貌都是上等。还个个职慧过人。不知是因为她们仪容姣好,上天要送她们一点磨难,
以便早日将她们收回到自己身边?还是原本资质平常的女孩,一旦得了病,饱受折磨,
就格外地敏感和早熟了? 
  依经验,得了这种病的孩子,就没有活着出了院的。眼看这些嫩韭菜一般的生命,
不定在哪个早上就被一把镰刀割断,真是残忍的事仍,可你有什么办法?!没有什么人
比护士更知道医学的有限和无奈了。 
  薄护士也有自己的烦心事,大龄女子,老父老母眼巴巴地指望着她把个女婿,说明
白了就是靠她养老。这可好,婚事不再是两个人的事,而成了四个人的事。有好几回,
她中意的男子,老人家看不上眼,只得吹灯拔蜡。一拖再拖的结果是——再高级的眼角
防皱霜嫩肤水晶露,也抚不平脸上的皱纹了。薄护土在自家的陋室中,对着模糊不清的
镜子梳妆的时候,(不是镜子有什么问题,是上班时间三班倒,黎明或是夜晚出门,不
敢让灯光太明亮,怕打扰了父母。)可算明白了什么叫“人老珠黄”——那就是女人一
上了岁数,连眼珠周围的皮肤,都像使多了碱的馒头,由白皙变成苍黄。虽说她知道字
典上把那个“珠”字,解释成珍珠,还是笃信自己的想法。她常常哀叹自己上班服侍病
人,下班服侍老人,一辈子就是这个命了。 
  遇到心绪特别不顺的时候,她会跟病人发脾气,尖刻地损病人,以泄怨气。当护士
的要呵责病人,就像商场的保安训斥夹带商品的顾客,真是手到批来的事。医院是穿白
大褂的人的领地,外人进了医院的门,就像偷渡踏上了别国的土地,先就输了理,心里
透着发虚。再加上身体有了病,神气不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战战兢兢的。再有啦,
病人那种唯唯诺诺的样,很容易诱发心情不爽的人欺凌他们的愿望。病人不懂得医院的
规矩,一般都挤出满脸讨好的笑容,这种时候,如果你恰好窝火,又确知他们不是你的
对手,在领导不会解雇你的时候。你要是不向这些可怜虫耍耍威风,让自己舒筋活血,
那才是傻子呢! 
  一般人想不到护土的苦衷,觉得护士就得跟钢铁战士似的,永远笑容可掬。要是没
有一磕二碰的事,满面春风也不太难,怕就怕的是你满肚子委屈,还实对素不相识的人
笑脸相迎。但也不要把护士一棍子打死,遇到她们脾气好的时候,人类的普遍同情心,
就会滋长蔓延。特别是当那病人住的时间长了,如果长得顺眼,性格又善解人意,人都
是有感情的;护士也会渐渐地把他们当成自己的熟人,妥加照料。 
  更早早是一个幸运的孩子,爸爸妈妈赋给她一张可人的小脸,嗓音甜甜,嘴巴巧巧
,从一入院就让薄护士心疼,随着接触的须密,薄香萍更对这个被死神包绕着的小姑娘
,多了几分关切。 
  夏早早当然不知道戴着大口罩的护士想了什么,只是觉得自己有劲了而感到高兴。
 
  她轻盈地在地上跳跃着,好似一只刚偷喝了油的小老鼠。 
  “轻一点,早早。梁奶奶还在睡觉呢。”薄香萍提醒说。 
  “噢,对不起,阿姨。我忘了。”小姑娘瞅了一眼睡在另一张病床上的老奶奶,老
人家如一只老猫,蜷在雪白的被子里打呼噜。 
  卜绣文原本想要让女儿包一间病房,虽然房费很贵,但她要让女儿享受到最好的医
疗。魏医生听了她的打算以后,说:“孩子并不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让她单独住在一
间病房里,孤独会促使她思考自己的病情。不要以为小孩子就什么都不但,疾病会教她
很多东西。长久下去,恐怕会很忧郁……” 
  “您的意见是让她同别人住在一起?”卜绣文一点就透。 
  “是的。” 
  “那可一定要挑一位病情比较轻,性格又很善良温和的病人同她住在一屋。”卜绣
文说。 
  魏晓日当时没表态,他觉得这女人有点颐指气使的味道。这是哪儿?不是你的公司
。 
  但静下心来,也认为这位妈妈的考虑是合理的。他打算安排早早和一位七十多岁的
梁王氏同住两人病房。梁奶奶只有一个儿子,每星期来看她一次。也许因为奶奶的病史
久远了,该慰问的人都来表示过了,就很少再有人来探视她。平常的日子,老奶奶总是
很安静地躺在床上,透过窗玻璃,看外面的天空和偶尔飞过的灰鸽。 
  “她得的是什么病?”听完魏医生的介绍,卜绣文门。既然换房,要把新邻居的情
形调查明白。 
  “老人患的是慢性白血病。”魏医生于巴巴地说。一涉及到专业领域,他就会用一
种特殊的没有起伏的音调,连口水的分泌都随之减少。 
  “那是一种很危险的病啊,不是号称血癌吗?”卜绣文大惊失色。让自己的女儿和
这样一位重病人住在一起,简直是引狼入室! 
  “白血病就等同于血癌的说法,都是那些蹩脚的电视剧,灌输给大众的想法,实际
上没有那么可怕。”魏医生解释着。 
  “这么说,老人的病也是可以治的了?”卜绣文关切地问。她知道女儿患的病也和
骨髓有关系,便认真搜寻每一点信息。 
  “具体到每一个人,事情又不可一概而论了。骨髓移植可以根治白血病,年龄越小
,手术成功的把握就越大。人的骨髓比血型复杂多了,要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骨髓分
型完全合适的人,是非常困难的,再加上老人家的年龄大大了……”魏医生边沉思边说
,突然意识到离题太远,转回话头,“梁奶奶的病,一般情况下不会有大危险。我看她
俩合住,比较适宜。 
  卜绣文侦察兵似的先到梁老太的病房查看了一下。 
  老太太慈眉善目,斜倚在床上,面色有一种温婉的如同旧瓷器的苍白,看起来精神
还好,嘴角上翘。卜绣文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语——嘴角上翘,骑马坐轿。这老太似乎没
享到那么大的福分,病号服下的黑毛衣有一处已开了线,坠下小小的线穗。一个小个子
的男人正在给她削海棠果。海棠显然是优良品种,猩红亮泽,如小乒乓球般泛着光。但
对于想把它的皮完整地削下来的企图,体积还是嫌小,削皮的动作就有了雕刻的味道。
 
  “秉俊,甭削皮了。我就囫囵着哈,挺好。我都这么吃了一辈子了。”老人眯着年
轻时的双层如今成了五层六层的眼皮,小声说。 
  “皮涩。”小个子男人不听母亲的指令,干得很起劲。 
  “我一直是这么连皮吃的啊,也没觉出涩。”老人家小孩似地争辩。 
  “一直做的事,并不一定是对的。 
  “孩子,我是怕你太累了,太麻烦了。”老太太心疼地说。 
  哦,那男人是她的儿子。 
  “您从小给我洗给我涮,一针一线供我长大读书,不是比这麻烦得多了。”男人低
着头说,长长的柔软的海棠皮,花蛇一般垂落下来。 
  他们谈得那样专注,始终没有抬头看一眼站在门廊边的卜绣文。卜绣文突然很感动
。 
  她想,不知自己老了的时候,可有福气和女儿这样谈心? 
  热泪一下子盈满了她的眼眶。她向四周看了一眼,还好,没有人。她不愿当着人流
泪。 
  她同意了魏医生的安排。 
  住在一室,老人常常给早早讲过去的故事,逗得孩子不断笑得直拍打被子,就有飘
渺的棉尘飞扬在斜射的阳光里,随着一老一少轻微的呼吸震荡。病房里祖孙炳,显得和
谐而愉快。 
  夏早早蹑手蹑脚地在屋里走着,小声对薄香萍说:“阿姨,我肚子里是不是有一条
跑血的虫子啊?” 
  薄护土吓一跳,她在血液病房当了这么多年的护土,还从没见哪个病人生出这样古
怪的问题。 
  “瞎想什么啊?该打!赶紧吃中药。”薄护土晃着药瓶,里面盛满了和可口可乐一
样颜色却远要浑浊的液体。 
  夏早早苦着脸把药汤咽下。薄香萍用手指抹去孩子嘴唇上粘着的一小根草茎。 
  夏早早天真无邪的目光盯着薄香萍,问:“阿姨,您说我的病能好吗?” 
  几乎每一个病人都曾这样问过医生护土。 
  薄香萍哪怕在自己心情最恶劣的情形下,也总是舌头不打卷地对他们说:“能好!
 
  一定能好的。”在这个问题上,她“说谎比说真话还斩钉截铁。有的病人在她这样
回答过的第二天,就死去了。但是下一个病人询问的时候,她还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如
此回答。 
  但这一次,面对着无底洞一样的双眸,薄香萍心慌胆虚,佯作生气转守为攻道: 

  “谁吃饱了撑的,说你不能好了? 
  他有胆量,你让他到我跟前说一个试试……“ 
  老奶奶不忍看着薄护士为难,出援手道:“小姑娘家家的,想得倒多!你看我多大
年纪了?阎王老子那儿,掐头去尾,不要老的,不要小的,是把咱们忘了……” 
  要是大人,早就看出这一唱一和的破绽来了。小姑娘没那么多心眼,按着自己的思
绪往下说:“可是我吃了这么多的药,我喝过的药,比我从小到大喝过的所有汽水都多
了,可是我怎么越来越没劲了啊?一输血就有劲,邪不邪门啊? 
  刚开始我以为,输了男人的血,所以我有劲。可是不对啊,后来我输了女人的血,
我也有劲……我就害怕了,是不是我自己的血坏了……“ 
  薄香萍倒吸一口凉气,直辣嗓子。这不是孩子,是人精! 
  她气得拍打女孩柔弱的小脑壳,说:“你想哪儿去了?男女还分得挺清,又不是上
公共厕所!再说啦,你怎么知道给你血的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啊?我这个当护土的,都不
记得! 
  瞎猜!“ 
  “怎么是瞎猜?”小女孩清秀的眉毛拧起来,“输血的瓶子上,不是写着献血人的
姓名吗,那个叫什么志强的是不是男人?叫淑贞的是不是女人?”女孩子振振有辞。 

  “可是……也有的人的名字,并不是一下就看得出男女来的啊?”薄香萍顽强地反
驳着。 
  “是啊,比如叫什么常福的,我就分不出他的男女来,所以我就没算他啊。”夏早
早表示她的公正。 
  “你已经输了这么多次血了啊?”薄香萍话一出口,顿生悔意。护士不该这样问,
会刺激病人。因她一天忙着各病房转,并不是单护理夏早早一人,所以胸中也无数。 

  “是啊,我已经输了好多人的血了。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夏早早了,变成了一个
不男不女的杂烩人了。阿姨您说是不是啊?” 
  天啊!这孩子再住下去,原来的病好不了,脑子也快出毛病了。 
  薄护士正不知如何招架,老奶奶再次援手:“小孩子家,别胡说。你当然还是以前
的早早了,还是你妈妈的乖孩子啊。就像海棠果长着长着,颜色由青变红,个头由小变
大,从涩变甜,熟了呗!可你能说这个海棠果,就不是以前的那个海棠果了吗?” 
  这都是哪儿和哪儿啊!薄护土苦笑,但此一招确实解了围,小姑娘思绪转移,“奶
奶,等我出了院,给您买一大筐白海棠,不要紫的那种,光好看,酸!我知道您最爱吃
海棠了,白海棠甜!”夏早早腻在梁老太的怀里,好像小猫和老猫。 
  “唉哟哟,你听听,小嘴多会说!一大筐白海棠,还不得把奶奶最后的一颗牙给酸
倒了?”老奶奶装作得不偿失。 
  薄护土急忙掉转身,想到别的病房去看看。她知道,按照惯例,这两人,都没有活
着走出医院的希望了。 
  “薄护士。麻烦您留一下。”梁奶奶突然褪去脸上的笑容,很正式地要求。 
  “有事吗?您哪里不舒服?”薄护士走近老奶奶身旁。 
  “早早,你到外面玩一会儿好吗?”老奶奶布置道,显出即将开始的谈话不同寻常
。 
  早早看出奶奶是有意把自己支走。她很想知道她们要偷偷说些什么,可是你有什么
办法? 
  病房的门虽是虚掩着,但走廊里是人来人往,不可能躲在外面偷听,她只好充满遗
憾地走开。 
  老人倚靠在被垛上,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我想儿子了。 
  帮我打个电话,找他来看看我。 
  这不是一个难满足的要求。在住院登记上,都记载着家人的联系电话。 
  “他不是前天刚来过吗?走的时候还特意和我们说,他要到边远地区出差,一时半
会回不来。他没和您说吗?”薄护士说。梁奶奶的儿子探视的次数不是很勤,那是因为
忙,而不是不孝。 
  “他都说了。可是我就是突然想他了。嗨,我只有他的手机号,一大堆码子,拨了
前头忘了后头……”老人沉默了一会儿说。 
  老小孩老小孩,人老了就是像小孩一样,全然不管正常的安排。薄护上想起自己的
父母,便有些迁怒眼前的老人。 
  幸好刚才悲天悯人的情绪还未完全消散,于是不曾发火,基于职责问道:“他给您
留下出差的地址和电话了吗? 
  “没有哇。”老人低下头,仿佛这是自己的过错。 
  “也没有给我们留下。不过您甭急,一个大活人,终是找得到的。您安心等着听信
吧,我就去给您办这事。”薄护士说着,走了。 
  今天不是探视的时间,整个医院里显得很宁静。黄昏降临了,笼罩医院的白色加上
夜晚的发蓝色,混合成一种沉闷的压抑。几只乌鸦从远处飞来,绕着高大的杨树盘旋着
,好像在忽远忽近地欣赏着自己建筑在树梢上的家。那些杂乱的小树枝和旧毛线搭成的
破筐似的窝,实在与温暖和精致相差甚远,但这也是家啊。无数住院的病人的目光,扫
视过这些乌鸦窝,由衷地羡慕它们。 
  “真想回家啊。”一个苍老的声音自言自语。 
  “真想回家啊。”一个稚嫩的声音重复着。这是夏早早,薄护士一走,她就溜回来
了。 
  梁奶奶叹了一口气。 
  夏早早也叹了一口气。 
  梁奶奶突然意识到了某种责任。她打起精神说:“小小的孩儿,你叹的什么气? 

  夏早早反唇相讥:“那您叹的什么气呢? 
  梁奶奶说:“我想我儿子了。” 
  夏早早如法炮制:“我想我爸爸妈妈了。” 
  老奶奶说:“是你爸爸对你好啊,还是你妈妈对你好啊?”夏早早说:“要说好,
还是我爸爸对我好。他从来就没大声说过我。要是我考试成绩不好,或是打坏了什么东
西,闯了什么祸事,就得先跟我爸爸说。他总是跟我一伙,甭管出了啥事,反正会护着
我。要说我妈这个人,心里也挺爱我的,但嘴比我爸爸凶。她从来不当着我的面亲我,
可是有一天我半夜醒来,发现她正站在我的床前,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吓了我一大跳,
心想怎么啦?妈妈一看我醒来了,转身就走了。 
  后来我听她对别人说,不能当着孩子的面亲他们,要不他们就太娇气了。我觉得我
妈说得不对,要是我以后有了孩子,我一定天天亲亲他们。奶奶,您说是不是啊?“ 

  梁奶奶开始听得蛮有兴致,听着听着就变了脸。眉头怪怪地皱成一个疙瘩,嘴角也
不由自主地抽动起来。 
  夏早早自说自话,并没有注意到老人的异常。见老奶奶不回话,以为老人累了,也
就乖巧地闭了嘴。 
  梁奶奶坚持着,努力不使自己发出呻吟,挣扎着按响了床头的红灯。护土翩然而来
。 
  已换了另一位面庞黑黑的护土值夜班,她俯下身问:“您怎么了?” 
  “我……没什么……只是有些害怕……‘”梁奶奶又觉得自己好些了,想到自己害
得护主白跑了一趟,心中内疚。吃力地说:“劳驾你,我只是想问一下,我的儿子什么
时候能来?” 
  护士说:“这事,薄护士交待过了,已经到处在找他,只是还没能通知到。我们去
抓紧的。您还有什么其他要紧的事吗?”黑面皮的护土特别强调了“要紧”。那言外之
意,便很明白。 
  饱经沧桑的梁奶奶,像咸鱼似的张了张嘴,迟钝地摇了摇头。 
  护土就走了。 
  夜幕深了。 
  夏早早已经睡着了。每逢输过血的第一天,她的精神准是出奇的好,睡得也格外香
甜。 
  梁奶奶又把床头的红灯按亮了。 
  护士又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了来。 
  “您又哪儿觉得不舒服?”声音已不是问候,带着冷冷的刺激了。听到这种语调,
你真恨不得自己心肌梗塞大发作,才对得起护土的辛劳。 
  “我没有哪儿……不舒服……”梁奶奶更不好意思了,结结巴巴地回答。 
  “那您两次三番地叫我来,总得有点什么理由吧?”护士的厌烦已经很明显,要不
是老人家的满头白发即使在黑暗中,也反射着雪似的银光,她就要给她上一课“狼来了
”。 
  “我只是想问问我的儿子……”老奶奶的头颠动着,眼睛执拗地看着窗外。 
  “您儿子的事不是同您说过了吗,今天晚上是找不到他了,他的手机一直没有讯号
,也许到了山区……”护士提高了声音。 
  “找不到他,就算了……我想……能不能让我今天晚上……住在别的地方去?”梁
奶奶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说出这个请求。 
  “为什么?深更半夜的,您跟谁换房间能成啊?怎么也得等到天亮啊。”护上很惊
讶。 
  “不为什么。只是……我有些怕。”梁奶奶恐惧地说。 
  “怕什么呢?您是一个老病人了,又不是第一次住院,对这里的情形不熟悉。不要
紧,睡吧。要是实在睡不着,我给您服一点安眠药……”护土像哄小孩子一样地说,心
里巴不得老人会接受。要知道医学用药物催眠——古代叫把人“麻翻”,是很常见的。
 
  “不……我不要安眠药……我只是害怕……好了,我不怕了……”梁奶奶仿佛突然
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冲护上摆了摆手,就坚决地不再说什么了。 
  黑面护士就很安心地走了。她实在是很忙的。她不怕忙,护主要是不忙,就像渔民
捕不到鱼,百无聊赖了。但护土不能无价值地忙,是不是?如果你快死了,护土为你忙
,就忙得其所,忙得心甘情愿。要是你虚张声势,让护土白跑腿,护士就会恨你不尊重
她。 
  护土恨一个病人,是很容易的事情,而且她很直率,一定让你尽快地感觉到,让你
知趣。 
  人若一把什么事扯到尊重上,不但复杂而且微妙了。老奶奶是何等人呢?她有一个
聪明的儿子,她怎么会不明白这一点呢?明白了这一点,她就放弃了再次打搅护土的决
心。 
  睡到半夜,夏早早听到一种奇怪的声响,好像许多气泡从一个瓶口挤出来,被吹向
天空。被风一扫,噼噼啪啪地破碎了…… 
  她揉了揉小鼻子,翻了个身,不由自主地用被子蒙住了脑袋,虽说这是很不卫生的
,但人在半睡不醒中,通常顾不了那么许多的。 
  “早早……啊……” 
  她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叫她。 
  这声音潜进地的梦中,变成了一只陷在泥潭里的小猪在向她呼救。 
  “你等等啊,我马上就来救你!”睡梦中的小姑娘大声地回答,但实际上她只是在
床上踢了一下脚,把被子踹开了。 
  她伸出了手,把梦中小猪救到岸上了,泥巴溅了一身,很奇怪的泥巴,有矿石的味
道。 
  实际上,那声音是梁奶奶发出来的。无数鲜血涌出了她的喉咙,弥漫在她的口鼻。
 
  她无力揿动墙上的紧急按钮…… 
  梁奶奶有一种预感,她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她急切地想看看她的儿子——他是她惟
一的亲人。 
  她还有一个深深的顾虑,怕临死前的挣扎,吓坏了早早。所以她想换病房……但是
护上忽视了她的呼吁。她应该再三坚持这一恳求,可惜她没有经验。她感到事态有些不
妙,但她没有死过,这世界上最有经验的老人,也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事。这就使得她对
自己的生命进程没有十分的把握。她又是一个很不乐意麻烦别人的人,这种性格在她的
一生中,帮了她不少的忙。她就因此很宝贝这个优点。但这一次,这一优秀品质,让她
不得不抱歉地死在这间与孩子合住的病房里了。对不起孩子啊……这是她临失去知觉以
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死神把它的黑袍子降落在这间房子的半边空间,睡得沉沉的小姑娘没有一点感觉。
 
  半夜,护士进行例行巡视的时候,才发现了这个悲惨的局面。她虽说见到过许多死
亡的场面,还是被狠狠地吓了一跳。梁奶奶的脸上布满了血泡沫,好像有一只巨大的红
蟹,蛮横地到此一游。她一时无法判定老人是否还有抢救的希望,赶忙去叫值班医生。
 
  年老的女医生粗略地检查了一番,散淡地说:“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 
  黑面护上很紧张,病人毕竟是在她值班的时候,无声无息地死亡了。 
  “不必太在意。血液病的病人,是很容易突然死亡的。尽管不停的输血,病人表面
上还可像正常人一样,但他们的生命是借来的,十分脆弱。关于这种结局,早在他们入
院的时候,就同家属交待得一清二楚。所以不会有人找医院麻烦。 
  俗话说,医得了病,医不了命。放心好了,要是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会为你说话的
。 
  “女医生朝黑脸护上摆摆手。 
  人们通常只知道官官相护,其实医医相护,更是司空见惯。说到底,也是自保。白
衣使者们可能会在小事上红脸,到了这种需要枪口对外的时候,定会同仇敌忾。 
  护士长吁了一口气。她生怕有人说这是她的失职。 
  “谢谢。”‘护土很感动。 
  没道理的话。她照管的病人不知不觉中死了,医生什么也没干。谢谁呢?好在千言
万语,尽在不言之中。 
  “人死在医院里不是最正常的事情吗?死在家里,死在路上,那才不正常呢。赶快
把尸体送到太平间去吧。尽快通知家属……”医生说。 
  “正好。昨天觉着事情不大好,我们就到处找她儿子呢! 
  有这铺垫,他儿子可赖不着我们。“护士说。 
  她们在梁奶奶的尸体前,很体己地说着话,一回头,就不吭声了。 
  住在对面床上的小姑娘,大睁着一双充满泪水的眼睛,直射在墙壁上,像X光一样
穿了出去,注视着一个成人看不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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