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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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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郊。蜿蜒的石子路,从主路拐出,是别墅的主人单独为自己铺设的。此地林木茂
盛,旧时是一位谋反的兵将屯兵习武之地,充满肃杀之气。后来,成了人民公社的苗圃
。 
  许多年间,没育出多少树苗,倒难得地保留下了大量的古木。这些年来,独生子女
政策之后,农民的子弟也大都上了大学,出外谋事,从此远离了土地。这一带虽邻近城
市,居然出现了地广人稀的苗头。老人们也大都被自己的儿女,接到城里享福去了。农
村的宅基地很多成了空旷的摆设。于是就有脑筋灵活的城里人,到乡下和农民商议,以
极低的价格租下土地,另行翻建。便有一座座豪华的别墅,矗立在乡间低矮的农舍之中
,好似羊群中的骆驼。房舍的主人,通常只有周末的时候,才呼朋唤友地带着丰盛的食
物,驾车到这里来度假。他们尽情享受着乡间清新的空气和新鲜的蔬果,在半夜时分,
不管是否节日,都一厢情愿地点燃鞭炮,让噼噼啪啪的爆裂声,驱散在城市密集的空间
中积攒下的怨气。 
  乡下人刚开始是很不屑的,他们怨恨那些搬走了的乡亲,把吵嚷和污染留给了自己
的家乡。但是,慢慢地,他们也开始欢迎起了这些城里来的阔人们。他们车来车去,农
民原本卖不出钱的土产——红薯、青玉米、白萝卜……都成了稀罕物,能卖出数倍的价
钱。那些人买鸡蛋的时候,不知道讨价还价,就算有个别的人,习惯性地说一句——能
不能便宜些闪?你只要做出一副苦睑,说,不赚钱啊,都是自己种的,一颗汗珠摔八瓣
……您要是实在没钱,就看着给吧,白吃也行啊……那些城里人的脸上就挂不住了。他
们害怕人家说自己没钱,特别是被一个老农民怜悯,他们受不了这份优待。除了这几项
好处之外,还有一条很关键。城里人因为不喜欢农民找给他们的破旧而充满了汗酸气的
零星纸币,就会不耐烦地挥挥手说,不用找了。于是农民们都积攒下一些破烂腐朽的纸
币,逢到需要找零的时候,就把它们双手呈上,城里来的人就用手扇着气味,躲之不及
地走了。 
  在那些像候鸟一样飞来飞去的城里人之中,有一个女人,却像孤雁一样,是不走的
。她年纪不很大,身材颀长瘦弱,面色苍黄,住在一栋看起来很普通的别墅里——乡下
人知道这种房子叫做别墅。但是据有幸走入这套房子的女人说——那是因为城里的女人
病了,需要人服侍,就打电话从村里雇了人——别看这屋子外表没什么特殊的,里头阔
得不得了。洗澡的池子是三角形的,会像海一样地涌起波浪。 
  无论你走到哪个角落,哪怕是在厕所,都安了空调,夏天吹冷风,冬天吹热风——
其实这是因为农村的电压不稳,线路容量小,无法安装大空调,房主只好步步为营,并
非刻意豪华。地面都是白大理石的,家具都是红颜色的木头,看起来像是故宫——那个
充当小时工的女人,一生当中到过的最显赫的地方,就是故宫了。以故宫比拟豪华当然
是没错的,但是由于她没有中间的参照物,对她来说,世界上享受的地方,就是故宫,
寒酸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了。所以,她的话,也不是十分可靠的。 
  住别墅的女人,让大家管她叫“黄姐”。这是一个很容易记得的名字,因为她的面
色萎黄。即使她不姓黄,乍见之下,你也会飞快地想到黄这个字眼。 
  黄姐买菜,刚来的时候,就会讨价还价。但是以后,她就不讨了。因为村民们把她
认作是自己人,给她的价都是实价,没有可讨的余地了。村民们喜欢不讨价的人,但是
看不起他们,觉得他们傻。村民们不喜欢讨价的人,但是尊敬他们,因为他们是和自己
一样的人,懂得过日子的不易。 
  黄姐不吃肉,只吃清淡的青菜和卤水点的豆腐。黄姐还爱吃豆芽,说那是小人参。
黄姐每天只干一件事,就是收拾她的别墅和屋前的院子。房主人在卖出他的宅基地的时
候,白送了买屋者两棵树。那是两棵挂果多年的柿子树,秋天的时候,有很多小灯笼一
样的柿子挂在树枝的顶端,渐渐地瘪下去,但是丝毫不打算落下来,准备顽强地在那里
晒成柿饼。黄姐就依次种了葡萄、苹果、梨……把小小的院落,收拾得如同果园。 
  据进入黄姐内房的那个女人说,黄姐的床绷得如同一面鼓。它不是连现在的乡下人
结婚也会买的席梦思,而是一架结实无比的木床。只有在真正的木床上,床单才能铺得
如同铁板一般平整。黄姐扫床,用的是粘高粱米秫秸扎的笤帚。据那个女人说,她看到
黄姐在农橱里,攒了一大堆这种笤帚,估计是哪次好不容易遇到卖主,一下子买了许多
储备着,怕以后再也买不到了。黄姐梳头用的是木拢子,而不是塑料的发梳。黄姐洗脸
用的是香胰子,而不是洗面奶。黄姐擦脸和手,用的是百雀翎香脂,而不是润肤露和手
霜……乡下人于是摸不透这个女人的来头,就很善待她。 
  偶尔,会有一辆豪华的小轿车,停在房前。会有一个高大的男人,倦怠无比地下车
,然后一头钻进屋里,再不出来。几乎没有人知道那男人是何时走的,总是在黑夜吧。
因为每当黎明的时候,黄姐门前就又是空空如也了。 
  当那个男人来的时候,小贩们会注意黄姐是不是要买一些好吃的东西。他们失望了
。黄姐一如既往地买豆芽和豆腐,还有水灵灵的青菜,甚至连分量都不会有所变化。有
人忍不住问黄姐——“来的男人是谁啊?” 
  “是我男人。”黄姐很明白很和气地回答。 
  “那还不犒劳犒劳?”小贩说着把五花肉和青色的小河虾推过来。 
  “他每天都吃这些。他要是想吃这个,就不来了。”黄姐说着,缓缓地持了篮子,
走回种满果树的小院_。 
  “你急急地叫我来,是什么事?假若我记得不错的话,你搬到这里这么多年来,你
叫我来,这好像是第一次吧?”男人坐在沙发上,腿放在沙发前的皮质脚凳上,有几分
好奇地问。 
  黄姐款款一笑说:“你记得不确。不是从我搬到这儿之后,而是我嫁了你之后,这
是第一次求你。” 
  男人故作东张西望说:“怪了。今天太阳从哪边出来?” 
  黄姐淡然说:“许你在外面寻花问柳,就不许我光明正大地想你一次吗?” 
  男人颇感意外地说:“这许多年来,你从来没有说一个不字,我以为你和别的女人
是不一样的。没想到还是一样的。我在外头干了什么,你都知道?” 
  黄姐说:“我都知道。正因为知道,我才不问。不问,就是不在乎、对于不在乎的
事,说与不说,都是一样的。” 
  男人说:“这话有些禅意了。你修炼得成精了。” 
  黄姐说:“谢谢夸我。可惜过分了。我若是真的修炼成精,也就不会叫你来了。还
是凡心重重啊。” 
  男人坏笑道:“这好这好。你是原配,无论我在外面有多少女人,你总是排行老大
的。只是平常看你冷若冰霜的样子,我若不是想呼吸这里的新鲜空气,是不会到这里来
的。” 
  黄姐道:“不用装出无辜的样子。我知道你的心思,无论在外面发了多大的财,如
果家乡的人不知道,你就是锦衣夜行。得不到大满足大惬意。你从家乡把我娶来,安顿
在这里,你做些什么,我全都知晓。我的作用,就是每隔几年,随你回一次老屋,光宗
耀祖。人的心里都有一个结,你的结就是让当年小瞧了你的人,都恨自己瞎了眼。添着
你的鞋尖,求你施舍给他们一点好处。你摸透了我的脾气,知道我是一个不计较的人。
你爱怎样做,就怎样做。知道我什么都不会说。我呢,一个平常的乡下女人,有了现在
的日子,也就该知足了。 
  咱们是两好和一好,我常常写信或是回家去看,人家都知道你在外面混得飞黄腾达
,光耀门庭的。我呢,本来就无所求,能有青菜豆腐吃,就是天大的福分了……“ 
  男人说:“好好,你是火眼金睛,将我脏腑看透。这世上能把我看得这样通透的人
,没有几个。所以,我不是把他们当作仇人,就得当作亲人。好了,我们不说这些,好
不好?端上你的青菜豆腐,让我被鱼虾填得生出沼气的胃,也顺畅顺畅。” 
  黄姐道:“按老法子做啊?” 
  男人说:“那是当然。这个世上,我吃过万万千的饭菜,没有比得上家乡的豆腐。
这个世上,我玩过多少女人,没有你这样淡泊平和的。这就是我为什么总要回到你这里
来。就像长江里有一种龙鱼,无论游出去几万里,终要回到当初它孵化成鱼的地方。所
以,我到你这里来,并不是我可怜你,而是要你可怜可怜我呀。” 
  黄姐用手抚摸着男人的头发,发丝在她的手下分成一缕缕。由于反复地摩挲,发根
处的油脂蔓延开来,正值壮年的男发显出蓝色的光泽。 
  “真享受啊。我要常常到你这里来。”男人说。 
  黄姐说:“你还是不要常来的好。你若来得多了,我也让你搅得浑了,你在天下就
没有一个干净的地方。可以存你的魂了。” 
  黄姐说着,起身到厨房操持几样清淡素菜。 
  扑鼻香的小菜上桌的时候,男人说:“拿酒来。” 
  黄姐一怔道:“没有酒了。” 
  男人惊奇道:“咱们家里,怎会没有酒呢?” 
  黄姐说:“你总是不来,我又不喝酒,留有何用?我就把酒都给了村里的人。” 

  男人说:“荒唐荒唐!我的酒,是普通的酒吗?都是玉液琼浆啊!乡下人能喝出什
么好来?你这不是明珠暗投吗!” 
  黄姐说:“送出的东西,也像泼出水,要不回来了。你若可惜,此后再别把任何贵
重东西放我这里,我是不配的。劝你别出口伤人。你我也是乡下人。骂他们就是骂自己
。” 
  男人说:“好好,我不说就是。谁喝了都是喝了。你一个女人,在乡下住着也不容
易,也得围下个三两帮手,我能理解。只是,今日良宵美景,无酒怎行?你到村里的小
铺打上半斤散酒,哪怕是高粱烧,我也尽兴。”说着,就去找空酒瓶。 
  黄姐一看拦不住,就说:“村里的散酒,你敢喝吗?听说有毒。” 
  男人说:“乡下人敢喝,我也敢喝。你说得对,我也是乡下人。” 
  黄姐说:“你真要喝,我这就给你打去。听说那酒的后劲大,一时半会儿看不出厉
害,但喝的时间长了,伤人的脑子和眼睛。你若是敢,我就去。” 
  男人听罢,搔搔头,很惋惜地说:“真的啊?若伤脑,那就不敢喝了。干我们这行
的,靠的就是脑子和眼睛,若是一齐坏了,真真就是要了命。好吧,今天就免了吧。”
 
  女人长吁了一口气。 
  吃罢晚饭,宽衣解带。卧房是两间,男女分开。男人很自觉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往
常都是这样歇息的。不想黄姐无声无息地跟了进来,悄悄说:“今日,我想同你一道睡
。” 
  男人摆手道:“你是良家妇女。和我来往的女人,都没你干净。我不忍害了你。你
不必讨我的欢心,我在这世上,只爱你一人,把你当成我的姐姐。” 
  女人就掉下泪来,说:“我知道。你如是想节省下来,给你外面相好的留着,我也
不逼你。”女人说着,悄然躲开了,只把几滴泪水弹在男人的胸脯上,好似汽油泼了下
来,男人的兴趣呼地点燃了。他把女人捧到床上,刚要动作,突然说:“我不能害了你
。”翻身下了床。到处找寻。 
  女人淡淡地说:“你找什么?” 
  男人说:“告诉你也没有用。你是不会预备这东西的。” 
  女人说:“你不要瞧不起我。我虽是一个人过日子,日用百货却非常齐全。说说看
,也许我有。” 
  “正是因为你打算的是一个人过日子,所以,我才说你没有。”男人很有把握地说
。 
  黄姐说:“你既是说到这儿了,我也就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了。”她像一条银鱼船地
起身,从抽屉里找出一包东西,熄了灯,递到男人手上说:“是在找这个吧?我有。”
男人摸出那是保险套,疑心顿起,说:“你平日总预备着这东西,是何居心呢?” 
  黄姐说:“我是你的女人,我为你预备的。但我从来没让你知道,我绝不强求你。
我是有备无患。若是你不提到,就是明知你有病,我也绝不会用。我既是你的女人,你
得了什么病,我也得什么病,这才叫同甘共苦……” 
  男人的激情被挑起,说道:“想不到你这样贤惠。你既为我这样想,我哪里能害你
!”说着,把保险套戴在自己的男根上,狂暴动作起来。 
  风平浪静后,男人喃喃道:“你说得挺热闹,身子还是冷木头……” 
  黄姐说:“久不操练,生疏了。” 
  男人不再答话,乡村的空气好像有一种麻醉的作用,把城里人被汽油和灰尘满满的
肺叶,洗涤干净,人就得香甜深沉地睡去了。黄姐隔一会儿抚摸一下男人,待男人再无
反应,确定他深睡之后,灵活地起身,将刚才甩出的保险套收起,回到自己的房间。 

  清早,男人起来。他看到自己的车门把手,挂着两颗红灯笼一般的柿子,连在一根
枝上。一摸,软软的,像女人的手。这是长在柿树上,被太阳一天天晒软的柿子,和硬
冷的时候摘下来,被生石灰水泡软的柿子,昧道是绝不同的。男人想,唔,这两个林子
。是黄姐半夜里起来到树上摘下的吧? 
  他走了。 
  黄姐倚在窗前,看他的车彩卷着黄尘,消失在自家的路口。又等了一个小时,估计
男人已达市区,这才开始拨打电话,听准了主人的声音后,她悄声说:“快快来。” 

  一个头戴帽子,眼戴水晶养目镜,浑身上下裹得如同粽子一般严实的人,无声无息
的溜进了这套幽居的房子。掩好院门,来人一把抱住黄姐,说:“大恩大德啊,我真不
知今生今世如何谢你! 
  黄姐淡然说:““不值一谢。这不过是夫妻间的常事。“ 
  来人道:“我知道你们长久以来,就不行这个事了。这对女人来说,无异于强暴。
” 
  黄姐说:“我那时已分裂成两个人。一个人在同他行这个事,另一个人在旁看着,
想,这是替天行道,不是我受辱,如同救火救命,无论谁都会做的。” 
  来人道:“东西在哪里?” 
  黄姐把来人领到冰箱前,打开,取出一个精致的小冰桶,说:“就在这里面。他要
喝酒,我千方百计拦住了。喝了酒,质量就不行了。用的物品,都是你带来的专用品,
保管方式也都按你交代,没有一点污染和疏漏。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了。”说罢,黄姐
把冰桶郑重地交与来者。那人双手接过冰桶,贴着心脏搂着,如同抱着一个婴儿,忍不
住眼泪滴成溪流。 
  黄姐从茶几上抽了纸巾,递给来人说:“别落泪了。我知道你的心情。哭多了,对
身子不好。其实,你不必亲自来。你刚小产过,身体还虚弱。如果说,上次你必得亲自
出马,才说得清楚,这回,只要派个人来,我就会交他。我能帮上的忙,只有这一点点
。今后的事,只有靠你自己走了。说实在的,这些天来,我一想起这事,就从心底佩服
你。一个女人,一个母亲,还能做些什么呢?也就这些了吧?你都做到了。” 
  来人听得黄姐这样说,哭得更厉害了,只得搞了墨镜拭个不停。浑身剧烈地抖动,
将原本裹得紧紧的围巾和外衣松散开来,卜绣文苍白的面庞和瘦弱的身体呈现在黄姐的
客厅里。 
  黄组比卜绣文要年轻,但她的神情却苍凉古迈。也许是和匡宗元这个魔头的婚姻,
让她大彻大悟,心如深潭。 
  半个月前,卜绣文突然拜访黄姐。 
  “你是谁?”黄姐对这个不速之客问道。 
  “我是谁,这不重要。也许,你始终不知道我是谁,更好。”卜绣文回答。 
  “那你找我何事?如果这个也不需要我知道的话,我就送客了。”黄姐静静地说。
 
  “我要找你的事,对我是太重要了。对你,是举手之劳。 
  但是,你很可能不愿做。“卜绣文表面镇定,内心惶恐。她绕着弯子说话,实在是
怕自己一下子把底兜出来,遭到黄姐断然拒绝、那就再也回天乏术了。 
  “既然对我易如反掌的事,对你又是那么重要,你为何断定我会不愿帮你呢?”黄
姐淡淡一笑。“因为这件事还关乎到你的丈夫……不不,主要是我的孩子……当然了,
还有我的丈夫,不过……更重要的是我的医生……不,更重要的是血玲珑计划……”卜
绣文原本准备得好好的,然而还是混成一锅粥。 
  黄姐给她倒了一杯水,说:“您却是越说我是越糊涂了。 
  不急,虽说是牵涉到了那么多人,我看最要紧的是咱们两人。和我有关的只是我的
丈夫。您就先说他吧。“ 
  “不,不能先说他。还是先从我的女儿讲起吧。”卜绣文心想,哪能先讲医宗元的
劣迹呢?即使是婚前的事,天下也没有哪个妻子会乐意听到这类丑事。于是,卜绣文讲
起早早的病,危急状态,血玲珑计划,第一次怀孕失败……“因为胚胎的骨髓型和早早
的不符,因为它和早早不是一个父亲。早早是我被人强暴所生……”卜绣文说不下去了
,即使这段往事已过去多年,挖掘出来,依然血淋淋。 
  黄姐双膝并拢,腰板挺直,在沙发上坐得报端正,脸上波澜不惊,递上纸巾说:“
您跟我说这些,是不是就是我的丈夫——正是强暴你的恶人——也是你的女儿夏早早的
生父?”卜绣文惊得眼泪都灼干了。面前这个女人,真是冰雪聪明。她一直以为自己在
女人当中是个尖子,现在才知道,民间高人无数。 
  “是。正是。”她只有频频点头。 
  “你想再一次怀孕一个和夏早早同父同母的孩子,以救早早?” 
  “正是。正是。除此以外,再无任何法术了。”卜绣文希望和绝望交集。 
  “那您求匡宗元即可,找到我,为何?您既然知道了他的历史,想来也一定调查了
他的现在,他是一个寻花问柳之人,这并不太难。”黄姐还是不动声色地说。 
  “是啊……我原本是不想麻烦你的……可是,试过了,也许,是我太老了,他识破
了……他……”卜绣文说出这一切,真是痛苦尴尬,可是,面对黄姐这样水波不兴玉树
临风的女人,你无法隐瞒。你直觉到把一切真相告诉他,才是最简单可行的方法。 
  “唔,于是想从我这里,得到匡宗元的那样东西,再一次怀孕?我猜得对吗?”黄
姐把卜绣文最难开口的事,一语破开。 
  “是是是……是是是……”卜绣文长吁一口气。不管事情成不成,她能做到的只有
这些了。 
  “我能知道你是怎样找到我的吗?”黄姐岔开话题。 
  “我有一个朋友,是做私人侦探的。他查出了您的住址。”卜绣文如实招来。 
  “那你的那个朋友有没有告诉你,我和匡宗元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其实行同路人。
他浪迹烟花柳巷,我不闻不问。他偶尔到这里来,只是厌倦了城市里的喧闹,换个空气
。他娶我,也只是遵从乡俗,我们貌合神高,早就分屋而居,所以……”黄姐顿了一下
。 
  “您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们是这样……私人侦探光从外面打探,知道表面的情
形,这四堵墙里面的人和事,他哪里知道?求求你……”卜绣文绝望地呼吁着。本来吗
,一个法定的妻子,就算她对丈夫再思断情绝,你也无法要求她答应你做这样的事情。
况且,同为女人,她心知肚明,假若夫妻长久以来冷漠如此,你怎能要求人家为你屈伸
,这不是自唾其面吗!黄姐思忖片刻,一脸宁静,轻柔淡定地说:“此事这样蹊跷,所
以……我不便问你的姓名,你也不必再说其他的了。我答应你,尽力去做就是。 
  卜绣文一下子双膝跪倒。“恩人啊,恩人……”她泣不成声。 
  黄姐轻轻扶她。“不必。我虽无孩子,但我能知你心。”‘卜绣文也想不到自己会
跪下。她一向是很鄙夷这个举动的,觉得夸张和古老,很像京剧里的小丑。但是,到了
这个用言词不能传达的时候,只能,也只有一跪。才知道自己以前的不屑于跪,是没遇
到极端的困境。在我们民族的礼节里,造着跪的传统。人们害怕跪,是本能地想逃避非
凡苦难和困厄。 
  黄姐宠辱不惊地说:“你先别忙着谢我。还不知多会儿能办成此事呢! 
  卜绣文说:“自然是越快越好了。”说着她拿出了一包器具,向黄姐交待取得东西
后的保管方式。 
  黄姐说:“我已知道。然而此事,是万万急不得的。匡宗元是何等警觉狡诈之八,
他若察觉,就再无成功的可能了。 
  况且,我平日和他几绝夫妻情事,此次十万火急唤他回来,直奔题目,以他的心计
,哪能不起疑?一旦他起了疑心,对我如何事小,但早早的事大。所以,我只有一次机
会。宜缓不宜急。急必有失,失不复得,你的早早就更危难了。我只有按兵不动,一切
听天由命,待他何时归来,我见机行事。我不能逼他,只能引他。叫他觉得一切顺理成
章,诱他沿着咱们划的道走。我只有这一次机会,成与不成,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当
尽力……“ 
  卜绣文除了螳螂般的不停点头外,再说不出感激的话来。 
  “您来的时候,没有别人看到吧?”黄姐问。 
  “没有。”卜绣文答。 
  “好。您产后身体尚未康复,今后的事还不知有多少等着您。多保重。他的那样东
西,一旦到了手,我会尽快和你联系,你来人取走即可。如果我不给你电话,就是还未
办成。你千万不要把电话打到这里来。不必催,我会竭尽全力的。我家不便久留。”黄
姐说着,摆出送客的姿态。 
  卜绣文却不想走。好像在这里多呆一分钟,早早的命就多了一分保障。当然,她更
知道,赖着不走,危险也在增长。 
  匡宗元行动无羁,如若万一突然回家,所有的计划顷刻粉身碎骨了!她把所用器具
交待之后,又抖出一个小包,说:“我来得匆忙,腿脚不利落,也没来得及上街给你买
什么礼物。 
  中国有句古话——大恩不言报。我不是报恩,我知道这恩,我是无以报了。如若孩
子真能有救,报,就是她的事了。我只是送你一件女人用的东西,留个纪念吧。“说着
,她拆开包,一条柔若无骨软滑无比的白羊绒披肩,雪兔般地蓬松在她的手上。 
  “这是什么?”黄姐即便心如古井,也是年轻女子,不由得细细抚摸。 
  “这是克什米尔的羊绒精制。你可有戒指?”卜绣文说。 
  黄姐说:“没有。匡宗元是我命中惟一的男人。他不曾送给我戒指,找就再也不会
有戒指了。” 
  卜绣文想想说:“因陋就简也可。你可有顶针?” 
  黄姐说:“顶针有。是我妈妈送我的。说是我姥姥在她结婚的时候送她的。这些年
来,没有人缝缝补补了,顶针没有用了。可我一直留着。”黄姐说着,找出一枚黄铜顶
针,无数细小的麻坑,由于一根又一根针鼻的顶憧,已没得近乎磨平。顶针的内里,由
一代又一代女人的纤纤细指,磨腻得滑润无比,沁出血丝样的红色。顶外明晃晃的,如
同一枚真金指环闪烁。卜绣文接过这枚项外,把羊绒披肩的一只小角塞了进去,于是一
端绒毛就透出在顶针的对面。轻轻地拉动披肩,那雪白的绒毛就似活物,在项外的这一
端匍匐下去,顶成一缕轻烟,精巧地钻过预外围拢的小白,在那一端如同下了课的小学
生,嘭地舒展开来,炸成一团无声的硕大银花,奔涌着流淌着,直到顶针的这一端渐渐
聚如雾岚,那一端如春雪袅袅散开…… 
  “好美啊!‘”黄姐赞道。 
  “送你。这种披肩,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戒指披肩,意思是它能从一只戒指当中轻
松穿过。如今,在你这里就称作顶针披肩了。”卜绣文说着,把披肩递到黄姐手中。 

  黄姐抱着它,甚至低头轻轻地用披肩的角,摩挲了一下自己的脸。 
  凡是女人,都喜欢柔软蓬松的纤维,爱它的温暖和包容。 
  看着黄姐喜欢,卜绣文很高兴。这是一位好友送给她的,她很心爱。但她想,自己
再没有如此轻松的心情,披得着这样华贵的披肩了。出自女人间的感应,她说:“黄姐
,你年纪没我大,但你的神情,让我也不得不叫你一声姐。你既然对匡宗元看得如此分
明,又为何要把自己的一生,固定在这个人身上呢?” 
  黄姐说:“谢谢你的好意。可我如果不再这儿,谁来帮你的早早呢?所以,什么人
在什么地方,遇见什么人,都是命定的。”说着,她把预针披肩收拢,把顶针重新戴在
自己的指上,然后把披肩递过来,说:“我收下了你的心意。只是这名贵的披肩,还是
请你带回。我用不着它。” 
  卜绣文急了,分明这女人是喜欢它的,为什么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要了呢?她说:
“我是诚心诚意的。披肩,你会用得者的。春秋时分,当你穿上一件衣服觉着热,不穿
一件衣服又觉着冷的时候,就用得上披肩了。 
  黄姐说:“谢谢啦。我不穿衣服也不觉着冷,穿上衣服也不觉着热。冷热。只在心
里。您走好。这物件如此华贵,我留在家里,一旦被匡宗元发觉,我就是铁嘴钢牙,也
解说不清。 
  所以,只有完壁归赵了。 
  这就很有些常人不懂的意思了。卜绣文知道再也没有理由呆下去了,深深鞠躬,告
辞。此次,卜绣文再次拜访,很想再同黄姐说些什么,但黄姐在说了那些不得不说的话
之后,微笑着,再也不答话了。 
  “走好。”这是黄姐重复了三次的话。 
  “黄姐,如果早早好了,我会让她来看你。你是她的再生母亲!”卜绣文说道。 

  黄姐摇摇头。 
  “母亲,不是谁都可以做的。您和女儿,好自为之!”黄姐低下了头。 
  她想起了丈夫。 
  他喜欢在这儿。可以脱下所有的衣服,舒服地伸展腰肢,世上还有能容他这样沉睡
的地方吗?没有了。这就是他无论怎样辗转腾挪,会突然回到这里的原因。这儿,浓缩
着他的故乡,他的亲情,他童年中那些温暖和清洁的东西。 
  这里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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