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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zcm (西门吹血##杀了你好么?),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红处方6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Oct 14 08:57:36 2000), 转信

第六节

        西伯利亚的原始密林中。巨大的阔叶林和针状的黑松林混交地带,微风吹过,迎着阳光
的叶片闪烁白炽的光斑,背阴处好似招魂的纸幡。白和绿毫无规律地交替着,好像地狱和天
堂的旋转风车,令人无法长久地对视。
    米哈林穿着橙红色紧身衣,在灰暗逐渐浓重的森林里,像火苗一般跳动着。遭遇海难的
船员通常都穿这种色彩鲜艳的衣服,以吓走鲨鱼和吸引飞机救护人员的目光。
    米哈林一团红色弧光在丛林中出没,头发已经被松针翠绿的汁液染成青果色,只有下颌
新萌出的胡须,还顽强地保持着人类应有的黑色属性。上臂由于持久地攀援,已经有些像猿
类了,每一根指爪锋利无比,肌肉膨起,韧带有一种悬垂的弹性。
    米哈林抚摸着像小耗子一般抽搐的肌腱,甚为不解。按说像他这样的人,是不配有肌肉
和力量的。但它们像雨后的蘑菇围着树根那样,在他细弱的骨头周围生长出来,无数次地供
给他爆发的力量,让他躲过蝗虫般的子弹,像真正的野兽那样,片刻间消失在茫茫林海。
    肌肉是吓出来的。米哈林对自己说。
    可是他还有什么害怕的事情吗?他连死都不怕,他是“人兽”。
    “人上人”乐园的老板用肥胖的手指,点着那张雪白的有凹凸花纹的仿羊皮纸契约,让
他留下自己的名字的时候,他对这些生死条文扫都没扫一眼。唯一留在印象里的是,老板沉
重的钻戒将玻璃板敲出了冰花般的裂纹。
    吃的不错。甲方,当然就是老板了,每天向乙方——就是米哈林这样的人兽,提供相当
丰盛的早餐和晚餐,这样才能保证人兽们在剧烈的奔跑和攀登中保持敏捷,不至于很快丧
生。当然,也供应他们质地优良的衣服和靴子,只不过颜色是令人恐怖的橙红。
    米哈林看了看岩缝中的太阳,他不要手表。时间对他有什么意义呢?他尤其怕看到手表
上的日历,那些数字会提醒他记起自己还是人。他艰难地爬起来,不能歇息得太久。老板在
每个人兽身上都悬挂了记步器,每天必须行走到规定的数目,才能领到药品。米哈林很理解
老板,当然了,如果人兽们都凭借自己对地形高度熟悉的特长,把橙红色的身躯隐藏在山洞
里,猎人们就会无功而返。长久下去,“人上人”乐园的生意就要打折扣了。
    人兽们聚餐和睡觉的小屋,坐落在密林边上,是有特殊安全标记的半地下室结构,冬暖
夏凉。每天晚上大家见面的时候,彼此都微笑着点头问好,露出掩饰不住的兴奋心情。是
的,又活过了一天、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们将得到一份比口粮更珍贵的药物。饭
菜经常会剩,有些人永远不会回来吃最后的晚餐,他们倒在猎人们的长短步枪之下,金灿灿
的铜壳子弹镶嵌在他们的胸膛、颅脑或是其它一些致命的地方。不过减员总能很快补上,人
兽的来源很充裕。
    老板还是很仁慈的。他与猎人们签有严格的合同,规定每位猎人枪杀的人兽数量,最多
不得超过3名。也就是说,假如今天进园了10位猎人,无论他们的枪法多么高明,最多只
会消失10名人兽,大多数人兽将安然无恙。
    还有许多更人道的规矩。比如人兽每5天便有一天法定的休息日,可以躲在安全区内尽
情嘻戏,放心大胆地休养生息。老板经常对人兽进行躲避枪杀的求生训练,请教官指导人兽
如何在沟壑中隐没身躯,如何在溪水中消失脚印……尤可尊敬的是,老板为每位人兽配备了
一架与狩猎者性能同等优异的高倍望远镜。在猎人发现人兽的同时,人兽也同步发现猎人。
一场高质量的猎杀与反猎杀游戏,在苍茫林海展开。
    每位猎人进入“人上人”一次的门票是15万美元。这当然是一个让普通人休克的数
字。但来到这片密林的人,都不是普通人,他们是从莫斯科来的神秘人物。猎人们也很通情
达理,对提高人兽的自我防卫能力,大加赞赏。这使得狩猎和杀戮的过程,更充满了趣味与
挑战。
    米哈林是一位资深的人兽了。和他一道进园的伙伴,白骨已经被蚂蚁雕上花朵,但他还
是一个零件不少地活着,真是悲哀无奈的事情。有时他很想一个跟头栽到狩猎者的枪口下
面,一了百了。他知道这是幻想,因为身体完全不听他的指挥,一到关键时刻,手和脚就会
本能地飞快逃逸。俄罗斯人有猎杀野兽的习惯,杀死一头大的动物,像喝了一瓶烈酒,让人
久久兴奋。但猎人们虽然有钱,一般缺乏经验。在久经考验的米哈林面前,他们太嫩了,有
一次,一位猎人打了几千发子弹,却连一根汗毛都没有收获。米哈林悲悯他们,看不起他
们。
    走吧。米哈林,我们该上班了。再有5分钟,就超过了安全时间,随时都可能有枪对准
我们。新递补进来的人兽,一边紧着橙红色的鞋带,一边往外走。
    从地下室到遮天蔽日的林海,有一条长50码的小路。你必须在安全保护的有效时间
内,通过小路。这是一段裸露的火线,猎人的子弹随时可以从任何方向飞来。
    米哈林依旧淡然地喝着牛奶。今天的牛奶煮得有些糊,这种熟悉的味道使他想起逝去的
父母和还活着的妻子儿女。他的神经已经被死亡击穿得像删节号,很难有连贯的思维。糊牛
奶,帮了大脑的忙,他用匙子刮着碗底。
    我们走了,米哈林。但愿晚上我们还能围在一起吃饭。其他人兽乌鸦一般散去。
    米哈林舔干了最后的牛奶,镇定地看了一眼50码以外的林子。朝阳的光线像无数蛛
丝,在树叶间抖动。那些新来的狩猎者,此刻正在乐园豪华的饭店,搂着乐园配备的小姐,
做美梦呢。放荡的小姐是人兽的朋友,她们把猎人缠在床上,就为人兽争得了生存的时间。
    米哈林很想这样闻着糊牛奶的味道,在地下室里呆到生命的尽头。但是,他必须到密林
中上班去了,非得不停地奔跑,才能得到晚上的配给,奔跑是一个出色的人兽应有的品格。
用奔跑吸引猎人的注意,然后避开他们发红的枪管,你就又从死亡手里赢得了一天。
    现在已经超过安全时间3分钟了。如果有人埋伏在路旁,在这50码无遮掩的土地上,
可以毫不费力地将这只最老的人兽干掉。
    米哈林沉着地把袖口的橙红色丝绳又紧了紧,这样潜伏在树林里的时候,小蚊虫就难以
骚扰他了。
    他动如脱兔,简直是眨眼间就沉入了莽苍的绿色。无论他在阴暗的地下室里,把死亡如
何地不当一回事,闻到了那些在夜里新长出来的绿叶,在阳光下处女般的味道,就不由自主
地想活下去了。
    这一天很顺利。米哈林成功地躲过了三次围剿。在望远镜里看到猎人们沮丧的嘴脸,米
哈林很同情他们,假如可能,他甚至想命令一只西伯利亚豹子倒在猎人的枪口下,好给远道
来的客人一点补偿。
    现在,快到了吃晚饭的安全时间。远处,骑着快马的穿白衣服的医生和穿黑衣服的乐园
厨子,带着他们的货物,就要到达小屋了。
    天已经彻底地黑了下来,潮湿的空气在脚下滚动。以上的景象基本上不是米哈林用肉眼
看到的,是用经验感觉到的。此刻,他又到了那段50码的危险地段,但它已不再是致命的
小道,而是平安坦途。人兽们从各自的潜伏之地站起,大摇大摆地向小屋走去。
    米哈林没有手表,但确切地知道,已经进入安全期了。他热切盼望的时刻就要来临,和
早上离开时一样,他飞快地跑过裸露的50码禁区。
    一架高档夜视仪,瞄准了弓着腰的米哈林。
    就在白衣和黑衣人已经进入森林小屋,米哈林的前脚也已抵达门槛的时候,枪声响了。
    人兽们默默地看着米哈林倒在血泊中,伤口像一眼红色喷泉。
    猎人跑过来,看着米哈林奔涌的血液,感到异常满足。他渴望同米哈林说点什么,这才
是“人上人”最大的别致与享受之处。假如你打死了一只老虎,当然要比打死一名人兽光彩
得多,可是,你能同垂死的老虎说话吗?
    猎人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他看到米哈林逐渐散乱的眼光盯着白衣和黑衣,就说,喂!
你是不是想吃今天晚上的牛排?我可以喂你。
    米哈林吐着血泡说,你……犯规了……时间……
    猎人说,是啊是啊,我向你道歉。可我要是不犯规的话,怎么能打着你呢?我已经是第
三次到这座美妙的林子来,打不着你,是我的心病。你是这里最老的灰狼,不用点计策,哪
里能杀了你?!虽然我将为此付出一大笔违章费,但值得。
    米哈林说,……谢谢你……你帮我……结束了苦难……猎人说,我特别注意没有打伤你
的头部,保持了它优雅的完整。我无数次地在望远镜里观察过你的头颅,它令我羡慕不已。
你一定有一位非常疼爱你的母亲,才把你的头形睡得这样美观。你放心,我会让她的手艺永
存,我将把你悬挂在我的客厅墙壁上,做一个别致的花瓶,插满纯洁的百合。
    米哈林对这番充满感情的话无动于衷,只是焦虑地问,几点了?
    猎人回答了他。
    米哈林吃力地转向白衣人,奇怪的是他不知从哪里得来助力,居然把话说得很完整……
我已经完成了……我还活……今天的报酬……给我……补品
    随着每一个单词的吐出,都有硕大的血泡膨出。
    1父
    白衣人迟疑了一下,还是从药箱里取出一支针剂,注射进米哈林渐渐萎缩得像棉线一样
松软的血管。
    米哈林的嘴角翘起来说,哦,好极了。这就公平了……愿我们在地狱里再见……
    他的胸口不再流血。所有的血已经流尽。
    猎人好奇地问,这是什么药?
    白衣人说,毒品。他们都是因为吸毒吸到走投无路,才来当野兽的。
    沈若鱼重重地合上了这本纪实性的刊物。这个故事令她毛骨悚然。
    她不是一个胆小的女人,但毒品真的就使人这样痴迷吗?!
    想不通。
    沈若鱼年轻的时候在西藏当军医。高原除了留给她一身病痛以外,还馈赠了一件意想不
到的礼物——在西藏的每一年工龄,都按一年半计算。这话说起来有些绕嘴,换个说法就
是,一斤粮食可以抵一斤半白薯,沈若鱼突然拥有了和年龄不相称的工龄,使她在40岁的
时候,办了退休手续。
    游手好闲也不是一件舒服事。一个人精力充沛,身体健康,除了操持家务以外,每天像
个充气过足的篮球,走路的时候急得噔噔作响。
    必须要找活干,把多余的力气宣泄出去,就像一个人发了高烧,要喝姜汤发汗,把烧退
了,浑身才舒畅。
    她到公园里去学过跳舞。那些舞伴太老了,气息奄奄日薄西山。从他们的脸上看到拼命
与年龄挣扎的表情,与他们共舞,反倒更清晰地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她练过字画,手艺学得不怎么样,天天为这样一件事发愁——当你学到可以自鸣得意但
又没人欣赏的时候,大批作品将如何处置?
    对于一个徐娘半老又无生计所迫的女人来说,可干的事情真是不太多啊。
    如果单纯是为了消磨时间,她考虑过卖冰棍或是卖晚报。
    先向门口卖冰棍的老太太打听行情,老人一反平日卖冰激凌时的和蔼,面目狰狞地说,
你要是想卖冰棍就得到远处去,从这根电线杆子到那边的公共厕所,都是我的地盘……
    沈若鱼暗暗而退。才知道城市的每一寸空气,都已被割据。
    她转而开始动卖晚报的主意。守着交通要道,不远处就是巍峨的火车站,流动人口的数
量煞是可观。这一次她不再同街头的小贩打交道,直接到了受理报刊批发业务的邮局,笑容
可掬地问工作人员,卖报需办什么手续?
    面容清癯的小姐说,钱。
    沈若鱼说,怎么交?
    小姐说,你不是要卖报吗?要卖报就先得买报,你明天打算卖掉多少报。就在我们这里
登记买多少报,然后交钱。明天下午到这里来领报,我看您岁数也不小了,腿脚大概也不利
落。能早来一刻是一刻,卖报打的就是个时间差。你比人家能早上货半小时,也许就能多卖
出100份报……
    面对小姐的谆谆教导,她频频点头,人不可貌相真是一句真理,从猩红滴血的嘴唇里,
吐出的都是金玉良言。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沈若鱼摩拳擦掌,预备挣个开门红。到了下午,正打算冲出家门的
那一瞬,电话铃突然响了。
    一个人在家,电话线就是延长的神经纤维。她立即扑向电话。
    我是简方宁。沈若鱼,你家的电话号码还真没变呵,我本来只是想试试,没想到一拨就
通了。
    是你啊方宁。电话号码没变可不是什么好事,它说明我们家的住房条件一直没有改善,
离到达小康还远着呢。嗨,你看我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你大老远地打了长途来,一定是有
重要的事情。有什么话你就快说好了。
    这个电话已经不是长途了,我已经转业到你所在的这个城市。
    这太好了。可我记得你不是这个城市的人啊?
    潘岗是啊。嫁鸡随鸡。
    还是那个潘岗!你怎么还没离婚啊?
    若鱼,你这个乌鸦嘴。我知道你看不起潘岗,可他是个奸人。
    要知道是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而不是天下奸人终成眷属。
    我不跟你争了,好在以后我们同在一片蓝天下,有无数可以争执的机会。告诉你我的工
作地址,一所特殊的医院。
    不要故弄玄虚,方宁。医院只有大和小的区别,没有什么特殊的。你这话,唬唬外行还
行,要知道我也当过医师。
    若鱼,我当这个院长,一点底也没有。也许我会在半夜把你吵醒,跟你诉苦,先说好
了,不许烦啊。
    我不会烦。我现在一天就巴着这个世界上多几个打仗或是地震的地方,像迎头泼一盆冷
水,让我精神振作。听一个漂亮的女人诉苦,是一件开心的事情。你什么时候打电话来都可
以,哪怕是我和先生正在睡觉,我也会把他推开,听你鸣冤叫屈……
    谢谢你,若鱼。我们已经认识了20年,这算好,就像窖藏的女儿红。我们不用唠唠叨
叨地从头说起,只听一个话头,就可以揪到尾巴。人在30岁以后,大概再也交不到最好的
朋友了,就像女人过了最佳年龄,生的多半是怪胎。
    哦,忘了问你,到底分到一个什么医院去了?张口闭口是女人和生育,该不是妇产医院
吧?
    若鱼,你把电话拿稳一点,不要让听筒掉下来砸了你的脚面。我分到一家戒毒医院,当
院长。
    沈若鱼说,喔,方宁。我明白了,不就是和那种以前叫作鸦片现在叫作吗啡和海洛因的
玩艺作斗争么?你打算作一个女林则徐?
    在某种程度上讲,比林则徐还困难。他只是把鸦片烧掉,而我们要把那些吸鸦片的大烟
鬼挽救过来。
    我还没有见过一个大烟鬼,他们是不是长得很可怕?
    一句话形容不了。我刚开始进入这个医院,一切从零开始。我想这是天下最奇特的医
院,不过你从部队一下来,就给你一个院长干干,还挺信任你的。这是一所很小的医院,院
长其实和一个科主任差不多,但和所有的医院都不同。一切从头来,需要付出巨大的精力和
勇气。但你知道我的脾气,我愿意一……哎呀……
    怎么啦?
    没怎么,我突然看到天色已经黑下来。
    时间也不是很晚。怕要下雨,满天都是乌云。
    是……要下雨了……
    你的孩子好吗?
    孩子……还好,上高中了,住校……窗户上已经有雨滴了……
    我的孩子也很好,叫星星,只是比你的要小得多,现在才上五年级。若鱼,你在听
吗?”…你的煤气炉上是不是烧着肉?
    怎么,你闻到香昧了?
    不是,我感到你似乎心不在焉。
    炉子上倒是没有炖肉,只是在邮局的柜台里,有我预订的报纸,我要赶紧去拿。
    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听不明白?
    这是一件虽然没有你的戒毒医院复杂,但也要说半天的事情。等我闲下来再给你讲,好
吗?
    挂了电话。看窗外,已是暴雨倾盆。
    沈若鱼举着雨伞,夹着雨布,拎着装满钢鏰儿(这是昨天晚上就换好了的,预备给买报
的人找钱)的书包,进了邮局的门。
    冷若冰霜的小姐说,您预订的这报还要呢?
    她说,那是当然。我已经和街坊四邻说了,请他们专等着买我的报,算是捧个人场。
    小姐高深地点点头说,是,那是。那您就好好算算有多少人,在这大风大雨的晚半晌,
还坚贞不屈地等着买您的报,算好了,再打出个三份五份的富余,然后您把报纸数出来,再
用雨布裹了走,剩下的,您就放这儿吧.有收废纸的来了,我替您卖了,该给您多少钱,一
分也不会少了您的。省得您黑灯瞎火地抱着这一大堆纸,一出门遇着小沟,摔个大马趴。
    沈若鱼脸上露出割舍不下的神情,说要是我卖卖试试呢?
    小姐说,不是我说您,都这个时辰了,您还卖晚报呢,只怕送都没人要。
    沈若鱼说,咱们的广大人民大众,还没小康到您说的那个程度吧?
    小姐说,要说富裕,还真没到白给都不要的地步。只是这报纸不比别的,时效性特强。
该买的都买了,没买的,您送他,他就包油饼。
    沈若鱼说,我还是自个抱着走吧。遇到水坑,还能垫垫脚。放在这儿,看占了你们的地
方。
    小姐说了一句,还挺财迷,就不再搭理她。
    沈若鱼讪讪地抱着纸走了。
    那许多报纸,使她家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包裹东西的时候,总看到同一条新闻。
    可怜沈若鱼仍旧像一个荷尔蒙分泌亢盛的小伙子,找不到所爱的对象,每天躁动不止。
    丈夫关切他说,你不是提前进入更年期了吧?
    她掐指一算,说,六七天癸竭。还真快了。
    丈夫惊道,那你最好回你娘家去养。这样闹腾,大家都受不了。
    她说,你也不能转嫁精神危机啊。同甘苦,共患难,相濡以沫,才像一条战壕的战友。
    先生从第二天开始,施行新战术。
    他大量地购买妇女和青年刊物。一回到家,就从皮包里往外甩杂志,封面上的俊男靓女
在地毯上挤成一坨,好像马路边的小摊。
    沈若鱼说,什么意思?
    他说,让你开阔眼界,与沸腾的生活同步。
    沈若鱼说,我早已过了青年的范畴,可不想扮个老天真。至于妇女刊物,不是教你怎样
打扮得魅力夺人,就是为对付第三者出谋划策,我的模样,想你多年来已是熟视无睹。至于
第三者的问题,关键在你能不能保持晚节了。
    丈夫并不气馁,说,那我给你买名著吧?莫非你也敢不放在眼里?其后的一段日子里,
肆无忌惮地往家里搬文学书。
    有一天,沈若鱼对他说,你不要老买这些名著给我看,烦请你给我买一些二流、三流以
至等外品的东西看看。
    丈夫说,我不懂你的意思。现在外面正在扫黄打非,你该不是示意我给你弄一些糟粕来
自娱吧?
    沈若鱼痛心疾首地说,你怎么能把革命群众想得这样肮脏?我能连这么起码的阶级觉悟
都不具备了吗?同志,真辜负了我多年对你的信任。
    丈夫说,假如我理解得不错的话,你是要看一些中间水准的吗?
    沈若鱼说,你说对了。大师们让我气馁,只有这些作品,才能鼓起我的勇气。
    丈夫吓了一大跳说,你想干什么?
    沈若鱼说,请你不要用这种眼光看着我。
    丈夫不好意思地说,噢噢,对不起,原来是我想错了。向你道歉。
    沈若鱼说,你想得一点也没有错。我们毕竟在一个锅里吃了这许多年的饭,知我者,莫
过于你。
    先生说,你真的打算一试。
    沈若鱼说,是。
    失败了怎么办?这不是是个人就可以试一把的。先生忧心仲忡地说…
    愣了半天先生又说,从投资的角度看,不妨一试。不需要多少成本,一笔一纸足矣。
    沈若鱼说,是的。经营风险几乎等于零。除了我的脑汁消耗以外,基本不需要其它物资
投入。
    先生说,好啊,不管你写什么都好,只要你一天别像梦游似的就行。
    沈若鱼开始向报刊杂志投点小稿件,也许是因为她未经过任何正规的文学训练,主观上
也没有想一鸣惊人的动机,文字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坦率和朴素,居然就旗开得胜,豆腐块
大的文章不断见报,并没有经历一般文学青年或是文学中年初学写作时的种种磨难,渐渐地
也有了些校蝴声,有杂志向她约稿了。
    沈老师,我觉得在您所有的文章里,写医院是最传神的。年轻编辑逢人就叫老师。
    童子功。沈若鱼半是谦虚半是自豪。
    您能不能多给我们的读者,写写医院白色帷幕之后的故事呢?要知道,现代人越来越惜
命,只要一沾保健的边,糖水都能卖出蜂王浆的价。您的笔,只要一写到医院,就透出消毒
水的味儿,别人比不了。
    可医院就那么点名堂,冬天防感冒夏天防中暑,有多少新鲜事呢?沈若鱼虽说认为编辑
说得对,但自己肚子里的存货有限,想不出新角度,发愁道。
    医院也是在不断变化着的,比如性病艾滋什么的,以前哪有?您可以再度深入生活。编
辑循循诱导。
    千不该万不该,沈若鱼一时冲动,脱口而出,我有个朋友在戒毒医院……
    那太好了!您就写写戒毒医院吧,咱们一言为定!编辑兴奋得两眼放光。
    沈若鱼悔之莫及地回到家,心想自己对戒毒医院知道多少?如今夸下海口,如何交差?
当然可以出尔反尔,对编辑说自己当时信口开河,完全不算数。但以她当过军人的性格,君
子一言,应是导弹也追不上。实施起来,头一关要过的就是先生的盘问。沈若鱼便抖擞精
神,整治了一桌好饭菜。她始终认为,在大脑的决策过程中,胃是极为重要的参与者。
    先生吃得嘴角胡须都油光光之后说,你有什么阴谋诡计,现在是公开的时候了。
    沈若鱼大喊冤枉说,我不过是想写一个医院。
    写吧。先生说,在你还不是轻车熟路?
    沈若鱼说,不,我想写一个新奇的医院。
    先生说,什么医院?医院可是像酒,越老的越好。
    沈若鱼说,戒毒医院。
    先生说,那是个人们躲都躲不开的地方,你这是为什么?
    沈若鱼说,好奇。
    先生说,好奇就有那么大的力量?
    沈若鱼说,是的。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医生,可我想不出来戒毒医院是个什么景象。瓦特
因为好奇,发明了蒸汽机车。牛顿因为好奇,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
    先生说,就算好奇,你一个平头老百姓,谁会把情况告诉你?
    沈若鱼不吭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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