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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zcm (西门吹血##杀了你好么?),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红处方18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Oct 14 09:04:11 2000), 转信

第十八节

        经过繁琐的开门手续,到了接诊室。还没进得门,就听见里面吵嚷不休。
    几个男人的声音,干燥粗暴。
    怎么搞的?简方宁开门。沈若鱼自觉退到一旁,从现在开始,她又缩回范青稞的面具后
面。
    门里面烟雾腾腾,好像着了火的炉子,强行用水泼灭,弥漫辛辣的苦气。
    这下可好啦!谢谢您老了,下回来送您根老山参熬粥喝。
    先是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身影才从烟雾中闪现,一头乱发,金牙在大长
脸的下半部闪闪烁烁,没熟好的皮子做的坎肩,散发着山野兽味,口气满是讨好。
    烟太大了。简方宁走过去开窗。楼下有人鬼祟地张望,她注意地看了一下,又回过头
来。
    院长,您好。这病人从东北来了几次了,非得要求住院,我正预备给他办手续。膝医生
简要报告情况,顺手一指。
    病人蹲在一旁抽烟,恰好抽到烟把,随手把蒂从自己嘴里抠出来,一甩,抛到接诊室的
白洗手瓷盆里。那盆现在实在不能称为白了,中心凹陷处积了少许水,层层叠叠的烟蒂泡在
里面,浸出黄汤,松软的过滤烟嘴变得肥大起来,像一种奇怪的死鱼。池边或倚或站,聚着
一群凶悍男子。看来这一行人,呆的时辰不短了。
    你叫什么名字?简方宁一时没听清,问病人。
    张大光膀子。那人的回答有一种怪异的回声。
    不要说绰号,要你身份证上的名字。简方宁说。
    别说身份证,就是逮……也是叫这个名字。我打小就叫这个名字,你要是嫌绕嘴,叫我
张大好了。那人的回答还是伴呼呼声响。
    简方宁抽了一下鼻子,对膝医生做了一个暂停手势,说,让我看一下。先别忙着办手
续。
    张开嘴,让我看一下你的喉咙。简方宁指示。
    张大顺从地咧开紫色嘴唇,一股腐臭气窜出来。简方宁凑近前,细细查看。
    你的嗓子以前受过腐蚀?简方宁问。
    噪子算个球,要命的是肚子。张大说着,把翻毛皮袄脱了下来。屋里暖气很足,一般人
绝穿不住这么厚的衣服,吸毒的人阳气大衰,阳虚生内寒,喜热。
    他脱了衣服,一股恶臭随之溢出,除了他媳妇,别人都不由自主地退后。
    到底是怎么回事?简方宁近前。
    张大光膀子把衣服前襟撩起,一旁的人,倒抽凉气。
    他肚子上,有一个敞开的口子,旁边结了厚重的疤,像是冬天结满了冰的井沿。那个井
口冒着黄绿色的粘液,泛着一股股恶味,好像久未刷过的痰盂。
    这是怎么搞的?久经沙场的简方宁,一时也闹不清这是怎么回事。
    它是我的肠子,也是我的嘴。张大光膀子很有几分得意地说。
    范青稞这下看清了,每当张大光膀子说话的时候,就有气流从那个洞穴里涌出,难怪他
的音色好像是从地窖发出的。
    这是小肠不错,但怎么是嘴?滕大爷说。
    喏,我演给你们看。伙计,拿干粮来。
    女人给他拿了一块干饼,张大光膀子塞进嘴里,拼命嚼了一会儿,把混合了唾液的食物
团,从嘴里抠出来,团在掌心,绕着圈揉了揉,掐成小段,用手指顶着,像喂校酣一样,把
饭团抹进肚皮上的洞穴……动作娴熟。
    大伙直反胃,连他的哥们儿也躲一边去了。
    你喝过什么?简方宁问。
    嗨!医生,您圣明,还真叫您说着了。那一年,鹅毛大雪,贼冷。我半夜回家,到处找
酒。在床底下瞅着个烧酒瓶子,一晃,吮当响。心想有货,拿过来就往肚里灌,刚一下去,
就觉着不对劲,怎么从鼻孔往外冒烟?紧接着就是喉咙管火烧火燎,心窝口炸了似的烧起
来……我一把扯着我媳妇的头发,从炕上揪到地上。她迷糊着眼一看那瓶子,鬼哭狼嚎,哎
呀我的妈呀,你怎么把火碱给喝了啊,那是我打算抠旧油漆的啊……火碱喝进肚,食道和胃
这一条线,都烫熟了。幸好我当时抓起水瓢,喝了无穷尽的冷水,送到医院,医生说急救措
施合理,这才保住一条命。可是疼得不行,喉管以下,养着一条火烧龙,一犯起来,就像点
燃了煤油,疼得天旋地转。我就可劲揍媳妇,她一声不吭,把自己爷们害成这样,有什么脸
叫唤?有一天,她被我打得实在受不了了,就说,你打我,好歹也等过了危险期。要不把我
打残了,打死了,谁来侍候你?我说,老子有金子,还怕没女人?你今天死了,明天就停尸
再娶!她就不说什么了,乖乖地侍候,摔打不走。她是看上我的金子啊。是不是啊?张大光
膀子歪着满脸黑皱纹的脸,问那女人。
    女人说,谁看上你的金子了?金子有价,人没价!金子是你这个人淘下的,没了你这个
人,金子有什么用?我是觉着对不住你,是我害了你!
    张大光膀子洋洋得意。
    这些家长里短的话,不要在医院里扯个没完。滕大爷不客气地说。
    对,说正题。后来有个哥们儿对我说,大烟疙瘩治这个最管事了。我就整了些,吃吃果
然能抗住疼。谁知后来不灵了,改打吗啡针。再后来,吗啡针也不灵了,就打海洛因,你们
看我这烙膊……
    张大光膀子橹起袖子,密密麻麻的针眼,像丑女人脸上的雀斑,下界到了手背虎口,上
界到了腋窝下,到处没块好肉。
    我浑身上下哪里的血管都扎,舌头底下、手指头尖上的都试过。实话说,我连鸡巴背面
的血管都扎过,疼我不怕,可就是那地方扎不了两回,血管就堵了,没法使了……
    张大光膀子奇特的带回声的话,听得人浑身鸡皮成片。
    好了,不必说了。张大。你的情况我们都了解了,比较特殊。我们医院现在没床位,所
以没法收你住院。简方宁的语气缓和但透出威严。
    嗨,刚才不是说好好的,怎么说变就变?张大光膀子的脸立时黑了。他转向滕大爷说,
老爷子、到底是你说了算啊,还是她说了算?
    滕大爷也摸不着头脑,小心斟酌着说,这是简院长,当然是她说了算。
    张大光膀子对着简方宁吼起来,说,什么球院长,我的事今天就犯在你手里了。你说
吧,为什么不收我住院?难道我张大光膀子不是中国人,我交的钱不是中国钱?你凭什么收
别人不收我?我刨过你们家祖坟还是淹死过你们家孩子,你跟我这么大仇?告诉你,要是乖
乖把我收进去,咱们什么都好说。你要是不收我,我的一伙兄弟就不认你这个院长了。他们
要是想卸您的一只胳膊或是一只脚丫玩玩,我没犯病的时候,可以拦着他们,我要犯了病,
迷糊了,就管不了他们了。到那时出了什么事,您就多担待了……
    这一席话,配着轰轰回声传出来,阴森恐怖。
    旁边几个横眉立目的粗鲁汉子,随着哼哈。
    张大的媳妇,一看气氛紧张,搀和说,院长滕大爷,你们别听张大的。他这都是叫病拿
的,没个好脾气。我们从东北大老远地来,就是听得这里戒毒名声大,效果好。您就收了他
吧,保证听您的,说一不二。要是把张大治好了,到时给医院送一个大红匾,上头用金字写
“人民的大菩萨”。
    是是!张大光膀子也换了好气说,但那气流般的回声,越发明显。
    没有床位。简方宁不想搞得太僵,退一步说。
    滕医生煞有介事地翻翻登记本,说,是我糊涂了。没床,说什么都没用。
    要是有了床位,就可以收我们住院了,张大光膀子的媳妇,脑子转得挺快。
    到时候再由接诊医生定。简方宁滴水不漏。
    你当院长的,就不能先把一、两个病人哄出去,给俺腾个地?俺有钱!张大光膀子说
着,从袋里掏出一块重物,丢到桌上,哆的一声响,几乎把桌面砸了个窟窿。
    一块黑黄色的石头,满身孔洞,表面凹凸不平,脏兮兮的,好像从泡沫砖上磕下一角。
    这是什么?范青稞问道。
    哈哈,不认识吧?老子让你们这些穷老九今天开开眼,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狗头金!老子
掏金挖金多年,一生的积蓄没想到要用在给自己治毒上头,让你们瞅瞅,这不过是散碎金
子,大头在后边。怎么样,院长,滕大爷,收我住院吧。只要给我脱了毒瘾,这块狗头金就
是你们的了!张大光膀子居高临下地说。
    范青稞伸过手去,说,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狗头金……她企图拿起来,没想到那物件
出奇地重,只用几个手指时,纹丝不动。待用了整个手掌加上胳膊的力,这才勉强提了起
来。
    嗬,这么沉!她不由说。
    金比重是19.32,当然重了。这种天然金里面,若还杂有其它重金属,就更沉了。简方
宁不喜欢范青稞大惊小怪,解释道。
    金子请收,这儿是医院,不是银行,我还是刚才那句话,收不收病人,由接诊医生决
定。把别的病人赶出去,把你收进来,只要我当一天院长,这事绝不会发生。好了,你们请
回吧。简方宁说。
    可是……你们是医院,得救死扶伤,不能看着人受罪啊……张大光膀子还不甘休。
    院长也得按规矩办事。简方宁说着,不由分说,打开了接诊室对外的大门。
    张大光膀子几个人,意犹未尽,鼓着嘴还想说什么,但看院长神情坚决,心想以后还得
犯在她手里,忿忿地退出了。
    现在,接诊室里只剩滕医生、简方宁、范青稞三个人。
    膝医生说,范青稞,你这一身打扮,怎能回病房?你到哪儿去,又从哪儿回来的?所有
的人都会疑心。
    范青稞这才记起,还穿着简方宁的礼服。
    这样吧,你到200室,再去找一次周五,权当你又入了一次医院,换上病号服。我的衣
服,你交给周五,剩下就别管了。简方宁想出对策。
    好,我去交侍一下,省得周五不明白,再叫护士长检查你一遍。滕大爷说。
    谢谢你,膝医生,想得这样周到。简方宁感激地说。
    不必。看在您分上,帮这点忙,是应该的。滕大爷说着,离开了接诊室。
    简方宁说,若鱼,看来你是不能到敌后干化装侦察一类的工作了,刚来了一天,就叫人
识别出来。
    沈若鱼苦恼地说,是啊,惭愧。不知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简方宁说,有什么麻烦?我毕竟是院长,谁能把我怎么样?再说你交了保证金,也没多
吃多占。我刚才当着那么多的医生护士,叫你到我的办公室来,就是给你一个特权,大家投
鼠忌器,会关照你。
    沈若鱼道,你还挺鬼。
    简方宁说,院长不是那么好当的,我虽不喜权术,多少也得会一些。以后你有什么问题
和需要帮助的,就到我的办公室来,它随时对你开放。
    沈若鱼说,谢谢你方宁。要问就是些学术上的问题,生活小事,我想都可对付。
    两人说着体己的话,见滕医生进来,脸上又恢复比较严肃的神情。
    好了,若鱼。我们就此分手。你先生给的材料,我会尽快带给你。再见。简方宁不想让
沈若鱼参与她和膝医生的谈话,急着支走她。
    范青稞喏喏告退。走了几步,折回身,说,有一件重要的事,差点忘了。
    简方宁耐着性子说,又有什么事?
    0号,到底是什么药?
    一种新的中药戒毒方案。简方宁答道。
    膝医生一言不发。
    膝医生,您生气了?嫌我当着病人的面,否了您的决定。我向您道歉,当时情况紧急,
请神容易送神难,要是让张大光膀子住进来,后患无穷。所以我不得不采取非常措施,请您
原谅。简方宁柔声说。
    膝医生被院长点破了心思,不好意思地说,您是院长,当然以您的意见为准。我不过是
有些累了,岁数不饶人。
    简方宁说,膝医生,您昨天值了一天门诊,夜里又上夜班,今天该休息的,咱们人手
少,让您连轴转,我心里很不过意。
    滕医生说,院长,咱们就不说这些了吧,您孩子还病着。
    简方宁和滕医生,开始讨论张大光膀子的历史。
    膝医生,咱们刚才听到的完全是一个神话。不,别玷污了神话这个名字,完全是一派鬼
话。简方宁说。
    张大的病史是伪造的?滕医生沉思。
    正是。从医学角度,他腹部的伤口,不像是正规医生手法所为。腐蚀性疤痕的形状,也
不像他说的是火碱烧的而成……在张大光膀子的谈吐里,偶尔露出逮的字眼……情况很复
杂。
    吸毒病人的历史里,几乎都含有罪恶。简方宁的恩绪一下子扯得很远。她抱着双肘,
说,我们不是公安机关,没有证据,仅靠怀疑,也下不了结论,还是就医论医吧。刚才我看
了张大的情况,判断他毒瘾已入膏盲。对这种晚期病人,戒断起来十分危险。再者,由于他
腹部有瘘道,肠道功能全面紊乱,一旦取消了毒品,肠道会有极为剧烈的绞痛,会危及生
命……
    滕医生心服口服说,你分析得有理,他再来,无论怎样吵闹,我力拒就是。只是他们若
说我们是见死不救,怎么回答?滕医生想到必然会发生的口舌恶战,怕自己一时口拙,事先
储备武器。
    他有千条万条,你只一条既可应对,就说没床位。简方宁快刀斩乱麻。
    但是,最后会怎样呢?我完全是从医学角度讨论这个问题。滕医生请教。
    死。
    简方宁冷冷地吐出这个字。
    像这样的病人,真是没法治了吗?要是我们试着救他一下呢?滕医生虚心求教。
    太冒险了。医学很无奈,你我都是同道中人,不必多说。对于戒毒,我们才刚刚起步。
所用的方法,大部分是国外的经验。我们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任重而道远。依现有的条件
和方法,像张大光膀子这一类严重的吸毒者,我们很没把握。与其让他死在医院里,搞出无
穷无尽的纠纷,不如让他自生自灭。收了他,又救不了他,反倒把医院的声誉毁了。医院比
一个吸毒病人重要得多。简方宁说。
    我记住你的指示了。滕医生很恭敬地回答。他的确佩服这位年富力强的女院长。业务悯
熟,处理事情果断,为人正派,虽说比自己年轻,遇事却极有主张。
    滕医生打了一个哈欠。
    筒方宁长叹一声,接着说,滕医生,快休息吧。可惜我们的年轻医生太少了。你知道,
搞戒毒的医生,常常被人看不起,好像自己也沾染了毒品似的。咱们这里许多年轻的医生,
都瞒着亲朋好友,不敢说明自己到底是干什么的医生,或者支支吾吾说自己是精神科医生。
我们一天精疲力竭,还能有多少精力搞研究?
    简方宁习惯地捋捋头发,一枚白发,锵然落下。
    滕医生心痛地说,院长,你多保重。人们多以为医生长寿,其实老烟鬼和老酒鬼,比老
医生多多啦!我这把年纪了,只能尽自己的所能作一点事,医学上的发展,还要靠你们。
    简方宁不愿这样越说越伤感,转变话题道,你知道医生为什么得了病,不好治吗?
    滕医生说,大概是自己知道得太多了。
    简方宁说,知道得多,并不是一件坏事。而是因为他看透了生命,就像我们坐上一列
车,已明确知道终点是哪里。一旦他明白列车失去控制,飞速地向目的地驶去时,他会畏惧
吗?不会,还期望车开得更快一些,就像我们坐火车,快车票总是比慢车更贵。
    滕医生说,这本是我这个年纪的老头子说的话,怎么叫你给抢先说了?不要谈这些了,
我知道你儿子不舒服,快去看看他。
    简方宁说,拜托了,滕医生。事业就像一本打开的书,我们只是序言和开头的几页。精
装的书里多半都有一根红丝线,你读到哪里了,就把那根线夹在那里,下一次再接着读。我
们就是那根红丝线。等到书读完了,丝线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把每一个病人治好,就是
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事。有你把关,我就放心了,后面的医疗工作也就有头绪了。您也多保
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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