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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zcm (西门吹血##杀了你好么?),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红处方21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Oct 14 09:05:54 2000), 转信
第二十一节
你真是病人吗?周五问范青棵。口气不像入院检查那样生硬,虽是问话。眼睛却是弯
的,好像知了谜底却要考别人的顽童。
怎么,哪儿不像吗?范青稞不知如何回答,来个反问。
你这答活就不像,真病人哪儿是这样啊,他们会说,老子不像,你像?不像才好呢,像
大款像外国老板像公安局长最好……嘻嘻,你别看我周五年岁小,就以为我好糊弄。其实我
在这里管换衣服,见过的吸毒病人,比最有经验的医生还多。你想啊,一个医生只管不到十
个的病人,可每个医生的每个病人都得从我跟前过,我的眼睛毒着哩。哪有你这样的,才进
了医院,又从院长屋那个门溜出去。回来后,一本正经的滕大爷又来垫话,怕我难为你。你
自个儿说说,普通病人有这么大能耐吗?周五很为自己的推理折服,盯着范青稞。
范青稞这才有机会细细打量周五。
一个细眉细眼的年轻后生,身子骨还没发育完全,单薄却挺得笔直。他的眼光,的确有
种成年人的阅历。
你说对了,我不是一个普通的病人。范青稞答。对这种眼神你没法说谎。说了,他一定
不信,除了失去信任,什么也得不到。范青稞愿同所有的医务人员保持良好关系。
那你到这里米,干什么呢?周五问。
范青稞回答不出,又不知如何解释,周五突然自己一笑说,我不问你了。你既然来就一
定有来的理由。既然院长滕大爷都帮着你,我也帮着你就是了。
好个机灵小伙。范青稞心里赞道。
你若是想帮我,就同我讲讲这里的故事,讲讲你自己。范青稞已换好病号服,找了一把
椅子,规规矩矩地坐在周五的对面。谁贸然闯进来,一点也看不出破绽。
好。周五说。听我从头告诉你。但愿今天没新病人来,也没老病人走。查一个病人费事
着呢,我就讲不完了,你别看我年纪小,讲起来,也得一阵子呢。
我家是农村的,可穷。也许是因为身子骨弱,我打小就想当医生,就为医生到病人家里
看病的时候,来回都骑驴,临走还能吃上芝麻油拌的面条。门前是条官道,一天走过多少有
钱有势的人,我都不眼热。不管他们多大能耐,都有病的时候,就得听医生摆布了。天地
间,医生最大。
我妈说,不是这个理。照你这么算,剃头匠也是了不起的人了,啥人的脑袋他都摆弄
啊。我说,剃头匠摆弄的是脑袋皮,医生调理的是脑袋瓤。
初中毕业以后,我想上高中,以后上大学,这才是当医生的正道,可是乡下学校质量不
好,我没考上县里的高中。有一家自费的医校来招生,说是承认学历,不包分配。学费可
高,合我们全家不吃不喝一年的收入。
我跟妈说,我上这个学校。
我妈哭了,说孩子,你爸爸长年有病,躺在床上,吃的药比吃的饭多。你妹妹们还小,
妈就指着你长大了,帮妈一把呢。你现在倒是长大了,可比小的时候还让人操心。你离家那
么远,去上这么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学校,妈不放心。再说,这学出来算个啥呢?现在不比以
前了,不是啥人都能抓付草药,扮个郎中,得有医照。这种草台班子的学校,能给饭碗吗?
只怕连个兽医都干不成。虾蟆儿子变马鳖,马鳖儿子变蚯蚓,咱家几代人都没长眼睛啊……
我说,妈,我要是留在家里同你做庄稼,儿子就毁了。我想当医生,学好了给我爹治
病,你不让我去,我恨你一辈子!
话说到这儿,我心里也不好受。要是我妈非不让我去,我也就算了。一个乡下孩子,不
听自己亲娘的话,是大不孝。我不敢。没想到我爹拿出药钱,拍到我的手里,说孩子你拿去
吧,爹等着吃你开的药。
我接了钱就跑,不敢回头。一回头,就再也跑不出老家的院墙了。找到学校,窝棚似
的,根本不像招生简章上说的那么好。同学都是我这样的乡下孩子,大伙说,骗人!不上这
球学了,退钱。我没吱声。因为听了两堂课,条件是差,请的先生还是正经大夫,讲的是学
问。就说,要走你们走吧,我出来不容易,不学成了回去,没脸见人。听我这么一说,好多
人就动摇了,因为大伙也都跟我似的,和家里人跺脚拍了胸脯子跑出来的,这么回去了,再
别想出来!也有几个坚持走的。学校挺黑,退钱,行,只给你一半。有人和他讲理,说才上
了几课,我们就走人,怎能扣这么些钱?学校的人也有词,说招生名额是有数的,想来的人
多着呢!招了你,我们就辞了别的人,这会儿你不上了,空出来一个名额。一个萝卜一个坑
的,哪那么巧就一下找到了插班的人?退你一半,就不错了。再啰嗦,连这一半也不给!
大伙在一起处了几天,也有感情了。就说,别退学了,凑合着上吧,没准鸡窝里飞出金
凤凰,你将来还是名医!
这么着,大部分人坚持学下来了。中间,我爹病死了,我没掉泪,也没回家看。我觉得
我爹是叫我给害死的,我用我爹的药丸子,换了我的医书,太自私了。我没脸回,只有更好
地学习,日后让我妈过上好日子,让我妈把我爹没享上的福一块享了,我才不在活一世。毕
业了,我还是优秀学生呢,学校奖我一套听诊器,最便宜的那种。
毕业就是失业。我们甚至连失业这个词,也没资格说。因为人家原本就没说有“业”等
着我们。我妈说,快回来吧,虽说没人牵着毛驴请你去瞧病,只要你能劁猪,走南闯北的,
芝麻油浇的面条也能吃上。想了半宿,我还是不能回家。我不能做个劁猪匠,要做个真正给
人看病的医生。我已经学出来了,虽说校方原来答应的文凭,不作数了,可我多少还是学到
了点真本事。
我漫无目的地在乡间流浪。没人相信我能治病。我沿着河边走,希望能碰上一个人恰好
淹死,腹涨如鼓,两眼翻白,呼吸停止。大家都认为他已经没救了。我轻轻地走过去,说一
声,请让我试试吧。一定没人看得起我,可我一点不在乎,轻轻地控去那人腹腔的积水,在
众人不信任的目光里,开始轻轻地作人工呼吸。然后突然扬起臂膀,猛地捶击病人的心
脏……在大家惊诧的目光里,那人顿时苏醒过来,抱住我的腿,说,救命恩人啊……我就轻
轻地推开他的手,轻轻地走向远方。但是被人们紧紧地拉住了……
我这样想着,紧张地看着水面,但是,除了瘌蛤蟆鼓起的死水泡,什么也看不到。这些
年北方大旱,要找到一条平日能淹死人的河,也不容易。
到了一个村子里,我对人说,你们这里有病人吗?他们说,有啊。你要干嘛?我说我是
医生。大家就都笑了,说你是个病人吧?要不就是要饭的?我这才知道,一个人光有医术,
绝成不了医生。他首先得有病人,还得有药,有信誉,有一个固定的干净地方,那就是医
院。
我一边给人打工,一边流浪,到了城市。我挣了第一笔钱,你猜我到哪儿去了?没有人
知道我的心思,我没有去公园,也没有去商场,我到了一家最大的医院,排队挂号。
轮到我了。窗口里的护士说,哪科?
我说,哪个科的号,你都给我来一张。
护士冷笑着问,妇产科的号也要啊?
我说,要。
妇产科有什么了不起的?在一个真正的医生眼里,男人女人都是几根骨头串着一堆肉,
没啥秘密。
护士又问,挂什么号啊?
我问,号还不一样啊?
她说,教授的号,十块钱一张。副教授的号,五块钱一张。还有主治医师、医师……怎
么样,也一样来一张吧?
我只好说,我挂不起那么多的号,你就给我一个科挑一种吧。
我攥着一大把挂号单,百感交集。我心里叫着,爹,您活着的时候,不孝儿子,没领您
看过一次病。今天,儿子带您看病来了,把您身上所有的毛病,都原原本本跟医生学说一
遍,然后带着医生给您开的药方,到您坟上烧了……
我上学的医校,根本就没让我们实习过。这是我第一次正式进医院,还是这么大这么豪
华的医院,一下子就把我震住了,后来我想这就是一见钟情。我前生前世一定到过这地方,
心里就亲切。立马决定,我这一辈子,就穿定白色的衣服。我喜欢这种味道,别地儿哪怕四
季开鲜花充满了仙气,我也不去……
可惜给爹瞧病的事,没如愿。哪个科的医生都说,病人不来,没法看。我就把我爹的病
学说了一遍,医生的诊断和我自己想的差不多。在学校的日子里,我把我爹的症状想过千百
遍了,这所最先进的医院,给了我证明。
我在妇产科的门口转了又转。挂号的那个护士坏,她把最贵的专家门诊挂在了这个科。
妇产科的玻璃门上,红字写着“男士谢绝入内”。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呆呆地坐在候诊室门
外的长椅上。我很想见一位真正的医学教授,哪怕她是妇产科的。所有挂了号的人,都看完
病走了,原来乱哄哄的候诊室一下子变得很空。一位头发雪白的大妈,走出来,对分号台的
护士说,有一个挂了我的号的病人,怎么还没有来?分诊护士说,她也许看您正忙着,就到
别的地方去了。病人就是这样,她来看病,可是看着看着,就不知看到哪里去了。她们老埋
怨医生忙,自己比医生还忙!护士用她手里的小喇叭,反复叫着一个号码。那个号码就在我
的手心里攥得发粘,我却没有勇气站起来。老教授说,她到这会儿还没有来,一定是有急
事。若是以后她拿着这个号来了,还有效,千万别拒绝她。
老教授就要走了,我突然想,这10块钱,够给我妈买一篮子鸡蛋补身子了,不能让它
糟蹋了。我站起来说,教授,那号是我的。
教授说,那你妈妈或是你姐妹在哪里?你这么年轻,我想还没成亲吧?
我说,教授,没有病人。我只是想看看,一位真正的教授怎样给人看病。
教授愣了一下,说,你是我从医这么多年,看到的最奇怪的病人。好吧,跟我到诊室
来。
我指了指“男士不得入内”的牌子,教授说,不必管它,里面没女病人了。
在诊室里,教授详细地听了我的身世,她说,她很感动,一个人从这么小的时候,就这
么喜爱一项事业,几十年如一日地做下去,是会有成绩的。她可惜我不是一个女孩子,要不
然会帮助我成为一名优秀的妇产科医生。
以后你打算干什么呢?她问。
我说,不知道。
她说,这样吧,我有一个朋友,在另一所医院工作。我给你写一个条子,假如那里需要
人,他会想尽一切办法留下你。
教授在一张处方背面写了一封短信,希望她的老同学能帮助我。
她的老同学就是滕大夫。他一眨眼的功夫就看完了信和我的结业证,说,它算什么?简
直什么也不算,训练江湖术士的班。你以为一个医生,像当木匠或是泥瓦匠那样简单吗?只
凭手把手地教你就成?医学是科学,我真奇怪,我的老同学,多么严谨的人,怎能那么快地
就相信了你,还把你托付给我,真是误诊加上吃错了药!
我无地自容,觉得自己像一团草根,被人踢来踢去。我低着头,背起行李就走。
滕大爷说,哪儿去?
我说,到我能去的地方去。
滕大爷说,不当医生了?
我说,还当。
滕大爷说,这儿就是你当医生最好的地方,还到哪儿去?你跟着慢慢地学,实践经验非
常重要。医院只长一种白色庄稼,就是医生。
我说,您不收我,我也呆不下去啊。
滕大爷说,医院也不是我私人开的,我想收你就能收你?明天这个时候,你再来吧。
第二天,我准时来了,滕大爷什么也没说,拿出一千块铁,递给我说,拿上,走吧。
我说,我不要。我来,是为了当医生,不是为了要钱。要是当不了医生,我就去自己挣
钱。
滕大爷生气了,说,叫你拿,你就拿。带上这钱,到河南嵩山的少林寺去……
我说,您是要我去当和尚?
滕大爷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性急?我是要你到少林的武馆里,学一身武功。
我为难他说,我生性好静,从小不喜欢舞枪弄棒,恐怕习不了武。勉强学来,只怕也是
花拳绣腿,练不成真功夫。
滕大爷说,要求不高,你只要练得像那么回事即可。要是会了几下把式,嘴里再能哼哈
地发出武林高手那种声音,就更好了。
面对这样怪异的要求,我不知说什么好。但一看滕大爷那么诚恳,实在不忍拒绝他。再
一想,我一人飘流四方,在哪里也是一个人。趁着年轻,学点防身的本领,碰到歹人也可招
架,不是坏事。我就怀揣着滕大爷给我的钱,上了河南嵩山。半年以后,滕大爷写信问我武
功练得怎样?我说,哪有这样速成的武功,我还未入流。下封信他又问,会比划几下拳脚了
吗?
我不知他什么意思,回信说骗骗人还是可以的,毕竟我是少林武僧亲自传授,虽说刚刚
入门,架式还标准。
滕大爷令我火速回来、说行了,就这样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我不知详情,急忙赶了回来,才知道戒毒医院要招一批工作人员,滕大爷帮我填了表。
因为缺人,外地户口也不限制。滕大爷就用他夫人的名字填在保证人栏里,让我去试。只有
一点,让我千万别露出认识他。
面试的时候,主要是简方宁院长把关。滕大爷护士长也在座,算个参考意见。和我一块
进考场的是两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一个是高等医专刚毕业的,正在找工作。另一个在别处
当医士,嫌离家远,想调到近地方。
我不知道院长为什么要让三个人一齐面试,好像应该是一个走了再进一个,不能这么一
勺烩。可能是报考的人多,这样集中处理节约时间。进了屋,三位考官一排坐着,脸上一点
表情也没有。院长事先已经看过我们材料了,她本来要淘汰我,滕大爷说,他的学历虽说
软,但业务考试成绩并不比别人差,说明有潜力,让他试试吧。把我保留下来。院长的兴趣
明显在那而人,脸不由地偏向那边。
开始提问题。一个很怪的问题,不像医学考试的题目,像一个戏剧小品。
院长说,假如你们唯一的孩子,吃苹果的时候,被核卡住了嗓子,呼吸窒息,脸憋得青
紫,生命十万火急,你怎么办?因为她没说是问我们哪一个,大家也不知谁先回答为好。三
人之中,衣服穿得最气派的是医专毕业的小伙子,挺身而出先说。
嘻嘻,他笑起来。打趣说,我们俩,都还没结过婚呢,哪能有自己会吃苹果的孩子!不
知这位乡下来的阿哥,是不是早恋早婚早有成果,反正我们没这个体会。
我说的是假如。当医生的,什么样病人都可能碰上。院长不悦。
那我就让他头朝下,往外控,或许有救。要不就用筷子捅他的嗓子眼,让他恶心吐,没
准管事,再不就……医专的回答。
我问你的是作为一个医生,应当如何处置这种情况,不是请教老百姓的验方。院长不客
气地打断了他的活,失望挂了一脸。
轮到离家远的医士回答了。他很沉着地说,我将给孩子取头低脚高位,这样利于异物排
出。然后迅速拨叫“120”急救台,请求急救中心火速来救护车。等待的这段时间里,密切
观察孩子的生命指征……
孩子呼吸停止了。院长说。我在一旁想,院长真是个狠心的女人,存心要那个孩子陷到
绝境里。
立即作人工呼吸。离家远略一思考,很利索地回答。
呼吸道阻塞,什么气流也进不去,人工呼吸无效。院长仍不罢休,非用嘴把那个吃苹果
的孩子,说到死路上去不可。
我……那我就立即抱起孩子,往最近的医院跑。碰上出租就拦车,没有汽车就央告骑自
行车的人,赶快送我到医院,救救孩子,我相信还是奸人多……离家远的医士,说个飞快。
院长含意模糊地点了一下头,不知是赞同他的处置方案,还是示意他就此打住。
轮到我了。跟在别人后面说话,又好又不好。好的是你大概能看出考官爱听什么不爱听
什么。不好的是,前面人说过的话,你不能说了。院长对这两个人的答复都不满意,我得另
开一条路。我看看滕大爷,他一点反应也没有。一切都得我自己摸索了。
豁出去了,爱对不对,我就照自己琢磨的答。
我说,要是我,当时就捏起削苹果的小刀,叫别人按住孩子的手脚……我话还没说完,
院长就说,当常夯别人,就你一个。
我接着说,那我就跪地上,用腿压住孩子的下半身,省得他乱动,坏了我的事。左手找
准脖子的位置固定好,右手用刀尖在孩子的气嗓咽喉,对准了狠狠就是一下,捅进半寸,刀
锋进了以后,再扭上半圈,让喉管破出一个三角形洞。到了这会儿,若是没有意外,孩子就
会大喘进气,呼吸恢复,危险就算暂时解除
我说完了,屋里静了半天。护士长说,你那削苹果的刀,消毒了没有哇?
我说,紧急情况,哪那么多讲究?先救了命再说。至于感染,现在的医学多发达,各种
霉素多的是,送医院以后,慢慢再用抗菌药控制呗。
院长说,够野蛮的。但危急时,医生当以救命为上,其它一切都可从简,可从长计议。
我知道,这道题就算通过了。
院长说,我再问你们三个一题。这是一所特殊的医院,想必你们也有所了解,病人有时
狂躁不安,要是出现打架斗殴的现象,你怎么办?
这回医专的吸取了先说话的教训,缩在后面不搭腔。离家远的可能觉着这个问题比较简
单,不愿被我占了先,抢着回答。我就拨叫匪警110,请求警察支援。
院长一下笑起来说,小伙子,你除了会打电话,还会干什么?
轮到医专的,他说,我觉得该给每个医生护士,配备电警棍或是微型催泪弹,出事的时
候,可以自救。
滕大爷忍不住了,说咱们这儿也不是监狱,搞得那么草木皆兵的,长别人志气,灭自家
威风,还像医院吗?再说要叫病人夺了去,乱上加乱!
院长说,你们说了这么半天,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啊。我问的是,打起来后,你怎么
办?
轮到我了。
我索性站起来回答,打起来的时候,最重要的事,就是让打斗双方,迅速撤开。听说这
里有些亡命徒,好言好语根本劝不住。有效的方法就是要有比他们更强的对手出现,控制局
面。他一看,逞不了凶了,就乖乖地熄了火。像武林高手格斗,打得难解难分,一旦有人使
出绝招,别的人就不打了。具体到医院,我觉得体弱的医生护士最好闪开,动起手来,肯定
吃亏。制伏他们,不打则己,打则必胜。
滕大爷搭了话,照你这样说,都不往上冲,病房岂不乱成一锅粥?你这意思,好像自有
什么高招似的?
我立刻明白了,接过话说,我在嵩山少林寺练过一段功夫,还没出师。
滕大爷对院长说,咦,想不到他还有这特长,紧接着问,都学过什么啊?给我们报报。
趁人不注意,向我丢个眼色。
其实他就是不丢眼色,我也知道自己得抓住机会,我就说,我上的是散打拳击班。除了
自由散打、擒拿格斗,十八般武艺以外,还学了拳经和拳理……
院长来了精神,说看不出你瘦骨伶仃的,还有这一手?不是天桥的把式吧?
我说,天桥在哪儿?
医专的和离家远的,露出瞧不起的神色。没想到院长很高兴,说,不知道天桥的把式好
啊。你能给我们表演一下吗?
我说,师傅说了,习武为了防身。不许没事的时候,以武炫耀。再说我也没学到家,只
会一点皮毛。既然各位老师一定要看,我就演习一下。先来一段棒术吧,但空着手恐演不
好。
院长挺有兴趣地说,要不我们给你找根棒子来?
我说,那不用,得拿个家伙比划着,您要是允许,我就用您手里这支钢笔。
院长看着自己的钢笔吃惊道,这能行?
我说,意思到了就行。各位老师见笑了。
院长走下她的考官席,把笔递到我手里。滕大爷说,小伙子,你有把握吗?这可是派
克。我说放心吧。把笔接过来,杆滑溜溜的,好像长满了青苔,那是一管红色的笔,已经用
得很旧了。我知道那上头不是青苔,是我手心的汗。我心里说,爹爹啊,您的魂就附在这杆
笔上吧,保佑我……
我舞着那支笔,呼呼生风,就像当年我小的时候,我爹托着我的手,教我使镰刀。当场
练了几套功夫,大家都看傻了。其实真的是皮毛,武校的师傅,知道习武的人一旦回了家,
常被人围着要他露一手,就先教了几套好看的功夫。哄内行不成,外行人一看,挺眼花的。
院长抱着双肘,看了一会儿,说,好了,停吧。这毕竟是医院,不是武馆。
滕大爷意犹未尽,说你还会什么,再露几手。
说实话,我那点本事抖搂得差不多了。但听滕大爷这么一说,我知道自己可不能认熊。
打蛇随棍上,赶紧说,我还会头顶开砖,单指破碗,腹卧钢叉……
真的,这番话可是吹牛,我只看过师兄们表演过硬气功。我想,反正鱼死网破,听滕大
爷的,没错。要是真让我练,我就硬着头皮上。
简院长打断我的话,问,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说,周五。
她说,你是星期五生的吗?
我说,哪啊,生我的那会儿,我爹妈哪知道世上还有“星期”这一说?我行五,上面有
四个姐姐。
院长看看滕大爷和护士长说,按说咱们应该研究研究再定,但都忙,我看就定下收了周
五吧。
滕大爷和护士长都表示同意,医专的和离家远的两个人就无声地走了。
院长对我说,你刚才对病例的处理,还算机警。医生就是要有对突发事件当机立断的能
力。别的行业,时间就是金钱。对医生来说,能力就是生命。当医生的,要有勇于负责的精
神,什么事情都打电话,表面看起来最正确,其实最错误。
我留下你最主要的原因,因为你会几下拳脚。这里病人复杂,我不得不多做几手准备。
今后你就负责病入出入院时换衣服这道工序,别让他们把毒品和不该带的东西,带进去,具
体要求护士长会同你详细交待。你得昼夜住在医院里,我给你准备一间宿舍。晚上没事时,
你就看书休息。要是有了什么意外,你就出来帮夜班护士医生一把,多个人多份力量。凡是
你夜里起来处理事情,都给你记上加班……
我忙说,院长,您留下我,就感恩不尽了。夜里起来帮忙,是我应该干的,我不要记加
班。
院长说,按我的意思办吧。
我就留在医院了。不知怎么感激滕大爷,他和我无亲无故的,为我设计得那样周密。要
不是事先准备,机会来的时候,哪能抓得住!
我问过滕大爷,您让我习武的时候,想到有这一天了吗?
滕大爷说,当我看感冒病人时,哪怕他刚打一个喷嚏,我都想到他也许会转成肺炎。
我说,我的武功实在不怎么样,以后万一有事,到时候打得不漂亮,岂不辜负了您和院
长的信任?
滕大爷说,只要你不怕死,冲得上去就行。那帮大烟鬼,风一吹就倒,嘴巴叫得厉害,
一动真格的,他们就草鸡了。甭怕!
我说,滕大爷,那一千块钱,等我发了工资,慢慢凑齐了还您。
滕大爷说,等你得了诺贝尔医学奖金,就用这奖金还我。要是别的钱,我还不要。
戒毒医院成了我的家。打出来,我还没回过家。别提多想我妈了,可我没当上医生,我
不能回家。我现在读电视里的医学中专,课挺重的。我给家里写信,他们说你一定当上医生
了,连你每回寄回来的信,都是一股药味。我跟您说句心里话,我要是真学成了医生,我不
在这所医院里干,我到别处去。不是我忘恩负义,是我太不待见这些病人了。病也是分三六
九等的,这是最下等的病人。我要先拣着那人又好、病又干净的人治。当医生的,不应该什
么人都治。你治一个奸人,就是一份功德。治好一个坏人,不是给天下多造了一份孽吗?我
知道大道理不是这么讲的,可我自己就是这么想的。院长和滕大爷都是再好不过的人,你看
叫这些病人给愁的忙的,其实何必呢?这些大烟鬼赶快死了,死绝了,一个不剩最好,天下
就清静太平了。
我在这儿把着入院的第一关。他们为了能把毒品带进来,什么招不使啊?若不是亲眼
见,绝想不出来。比如他带来一大包洗衣粉,细细一搜,里面抖落出一个用塑料纸包的小
包,就是毒品。他住院,你不能不让他洗衣服吧?
家里人来看病人,吃的用的得交我检查。一天,老太太送来一包果丹皮,就是紫红色甜
甜的酸酸的那种。一般当妈的送的东西,我查得就松点。因为哪个妈不巴望着自己的孩子学
好啊,别的人会把毒品带给病人偷着吸,老妈不会,知道那是害孩子。可病人反映,这人在
病房里倒卖毒品。这是最可恶的人,不害自己,专害别人。可问他,死不承认,说是别的病
人陷害他。唯一的法子就是人赃俱获。
他妈来了,一脸的可怜相。我说,你怎么老带果丹皮啊,也不怕你儿子酸倒了牙?
老太婆说,有什么办法?他从小就爱吃这东西,住在里面,戒了毒,我想他没了想头,
嘴里就更没滋没味的了。多给他带点来,留着解个闷吧。
我坐在那里,把每一块果丹皮都打开来,细细检查。
老太婆脸上变了颜色,说小大夫啊,你也爱吃这个?别翻了,下回我来的时候,给你也
带些。
我说,那不必,只有女孩子才爱吃这东西,我这是工作。
终于看见一块与众不同的果丹皮,它的颜色要黑一些,分量轻。我把玻璃纸打开,刚想
把它掰两半,老太婆疯了一般地叫起来,说你就馋成这样,连病人的一点零嘴都不放过。你
们这是什么医院啊,简直是抢!说着,就来夺我手里这块果丹皮。
我哪里能让她拿到手,身一闪,就把那块果丹皮捏住了,一使劲。它在我的手里碎了,
里面又是那种小小的塑料纸包,我熟透这种捣鬼包装了。老太太也够麻烦的了,为做这块假
的果丹皮,她一定戴着老花镜,手脚不闲地忙了半晌。
我说,给你儿子传带毒品,是贩卖毒品罪,你知不知道?
她哭哭啼啼地说,我只是想,他抽了那么久,一下子戒了,怕熬不住。我给他带点来,
叫他自己掌握着。要能不吸,就千万忍着。实在忍不过去了,也好有个救急的……谁让他倒
卖啊……
还有一回,一个女病人,带的卫生巾。我隔着外包装摸了一下,有点硌手。因为卫生巾
本身就很软,白粉又很易隐藏,我有点拿不准。我说,你把这包……东西打开,让我查查。
那女人大叫起来,说要讨老娘的便宜,你还太嫩了点!你知道这是什么?这是美国木浆
造的高级货,岂是你的脏手指头摸得?这一包几十块钱,叫你摸脏了,老娘还用不用了?你
要让老娘把裆里用的东西打开了给你看,小心告你一个性骚扰!
我的眼泪就在眶里打转。要不是工作,我上去就给这个娘们一个左勾拳,保准叫她半个
月不用画黑眼圈。还性骚扰呢,我就是骚扰老母猪,也不会骚扰她!一身的脏病!
我叫来了护士长,病人稍微收敛了一点,姜还是老的辣,护士长摸了一下,然后说,这
样吧,我现在当着你的面,把这包卫生巾拆开。要是什么东西也没有,算我看走了眼,我给
你买一包一模一样的卫生巾,赔你。
那女人嘟嚷着说,贵着呢美国的!
护士长说,再贵,我护士长一个月的工资,买这么一包东西,你信还够吧?甭管它是哪
个国产的,它也是纸,不是金箔……
女人无可奈何地说,那是……
护士长说,要是真有什么东西,该怎么处罚你,咱们按规矩办。周五,撕开!
卫生中撕开了。雪白的纸层里,夹着海洛因、
在这儿干长了,我算知道这拨大烟鬼是什么人了,说话不算数,吹牛拍马说谎翻脸不认
人,五毒俱全。又好虚荣,没有一点情意。
有个家伙,来的时候,一副病秧子样。换衣服的时候,险些晕倒。我看他可怜,赶紧扶
着他坐下,又给他倒了杯水。他手哆嗦得像鸡爪疯,愣是解不开皮鞋带,我趴下身子,帮他
解开了。倒不是我为别人做了这么点小事,自我表功。我经常这么干,不是为了他们,是为
了滕大爷和院长,我愿意叫他们说,看,我们收的这个小周五,是个好样的。再有就是我从
他的口音里听出,离我老家挺近的,有一种亲切感。我干完了这些事以后,他说,小兄弟,
你干这侍候人的活,有什么出息?往后跟着我干吧,吃香的,喝辣的。
我心里这个笑啊,连自己的命都快保不住了,还关怀别人呢,留着劲给自己买双没带的
鞋吧。我不吱声。他还自说自话,出院的时候,你跟我一块走啊。我给你月薪两千,给我当
保镖。我没理他。
真到了他出院的时候,我把他衣服从衣柜里拿出来。咱们这儿就这条件。您也知道,柜
子就那么大点地方,衣服叠起来放,长久没穿,就折出印来了。他一看,吹胡子瞪眼,说他
妈的,你知不知道,我这衣服是英国进口的原装货,叫你们揉搓成屎褯子样,我一个绅士,
穿得出去吗?我是啥人?老子吸毒时用的烟盘子都是紫檀木镶鲸鱼骨的。今天晚上,要在五
星级宾馆和小姐共舞,穿这衣服成什么体统?你们给我把它洗净熨平,咱算没事。要不,我
跟你们没完!
他的毒瘾,被我们辛辛苦苦戒掉了,面色也好看些了,身子骨也不再是那种风一吹,跟
日光灯管似的乱晃了,肺里也有了点底气。医院把他治得有劲骂人了,不干不净说个没完。
我真想一指点了他的哑穴。不为教训他,只为耳根清静,心想他今晚不定在哪个候车室眯到
天亮呢,在这里充什么大款!
他在这儿吼个没完,把院长引了来。
怎么搞的?周五?院长问。病人结完了账,为什么还不走?这么吵吵闹闹,多耽误工
作!院长挺生气。
我心里特难过,院长那么忙,我给院里添了麻烦。我对病人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病人说,好说。你给我到洗衣店,把这套衣服给我洗了,熨平,熨的时候要加巴黎香
水。干干净净整整齐齐香喷喷给我送回来,咱们好说好散。要不然,我从天黑吵到天明,反
正你们得管饭,我还穿着病号服呢!
我抱着病人那套沾满血迹和汗臭的破衣服,进了医院的洗衣房。算是特急快件,我又说
了不少好话,师傅才在两个小时内,将一切都收拾停当,花费了我几乎半个月的工钱。
我阴沉着脸将衣服递给病人,手指关节在他的衣服下面喀喀作响。但是我忍住了。为了
将来当一个好医生,我只有在这里学本领。
病房里经常打架。要是依了我心,只要不是打医生护士,全甭管。乌龟打王八,越热闹
越好。最好打死一个两个的才过瘾,反正死的是你们,偿命的也是你们。打得鼻青脸肿,口
眼歪斜,脑袋开花,胳膊脱臼,大腿骨折,那才叫开心!
可惜,不行啊,只能在想象里鼓鼓掌。病人只要进了医院,出了事就是医院的责任。所
以,我从来没睡过一个好觉,年纪不大,睡眠像八十岁的老头一样易惊醒。只要夜里有一点
风吹草动,我就狸猫一样一跃而起。晚上,是吸毒分子最活跃、最惹事的时间,因为他们以
前吸毒作乐,都是在晚上。晚上,就是他们的白天。生物钟憋到那会儿就炸了。
晚上护士最辛苦。所以我得格外提高警惕,一夜不知醒几回,有时好像根本没睡,天就
亮了。尤其是甲子立夏上夜班的时候,因为她长得漂亮,麻烦就格外多。气得院长私下里
说,面试的时候是谁把的关?要是我,一定不要长得这么打眼的护士,戒毒医院的人,以傻
大黑粗为好……大家就暗暗发笑,其实医院里长得最好看的女人,就是院长啊。
甲子立夏已经进了医院,也不能把人家赶出去。她上班的时候,我就特别提高警惕,她
很感激我,以后常来看我,有时还把家里做的好吃的带给我。说我一个人太可怜了。
滕大爷倒是不大管我了,他说,我能帮你的事,都干完了。剩下的都得你自己干了。
念完电视中专以后,我还打算上医学院的夜大学。都读下来,大约得五年。那时候,我
就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医生了。
从现在到那时,还有许多年。我不知能不能在戒毒医院一直干下去,尽管我一点也不喜
欢它,还是祝愿它兴旺发达地办下去。愿全国的瘾君子都听到这里的好名声,都到这里来治
病。当然啦,也保佑我的这份工作一直能干下去,别出大的伤病。小打小闹地磕碰破皮,我
不害怕。可别真碰上一个不要命的,把我打成个残废。那样我就是以后学成了医生,有了成
就,一个残疾人,人家尊敬里难免夹杂同情。
我不喜欢被别人同情,虽然我能有今天,都是因为别人的同情帮助。我希望有一天,我
有力量去同情帮助别人。总是被人同情,是件挺惨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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