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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zcm (西门吹血##杀了你好么?),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红处方3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Oct 14 09:12:35 2000), 转信

第三十三节

        护士长来上班,伤疤像一道永恒的笑纹,括弧在嘴边,牵扯着表情肌,令人觉得她总在
无端发笑。
    大家说,护士长,您这个酒窝是公费整容,所以上班时间,该增加使用频率。
    护士长说,想得美!你们要学会看我的表情,以后,我要是大笑,就是大怒。
    护士长进了13号病室,对范青稞说,叫你留尿复查,为什么不好好做?现在化验科报
你的标本不合格!
    范青稞说,不会啊?我很守规矩,从没槁错。
    护士长忿忿道,这么说,反是我搞错?或是化验科搞错了?你不服,自己来看化验单!
    范青稞只得跟在护士长后面走。走啊走,护士长越过了护士站,把范青稞领到了接诊室
旁的小房子。这是护士短暂休息的小天地,墙上挂着换下来的家常衣服,窗台上摆着用了一
半的洗发香波和充当水杯的果酱小瓶,有一种诱人的家庭感。
    化验单如今改放这了?范青稞狐疑。
    哎哟,我说你这个范青稞同志,怎么这么死心眼?我不用这个办法,能不显山不显水地
把你从病房里调出来吗?你不是打算长期潜伏吗?护士长振振有词。
    范青稞面对面地见到伤未痊愈的护士长,很有些羞愧。
    她原来一直认为自己相当勇敢,真到面前血肉模飞的时候,简直吓呆了。作为简方宁的
朋友,一个正常人,她应该英勇地制止病房里的恶斗,可她傻傻地缩在角落里,思维停顿,
好像在看一场并不精彩的卡通灯。自我谴责的同时,也自我开脱。她想,这是因为看武打凶
杀的影视节目太多了,以为人生不过是戏,看到出血就以为是特技表演,只要与己元关,就
张大了嘴看热闹。人的基本的同情心和勇气,都在虚构的故事里消解了。
    范青稞喏喏道,护士长,那天我要是会美人拳就好了,帮您一把。
    护士长说,别!那功劳就得咱俩摊了。光荣还是独享好。
    范青稞只得回到化验单问题上,说谢谢护士长。您为了我,变得鬼鬼祟祟。
    护士长说,我这一辈子,总是光明正大的,烦死了。干点阴谋诡计的事,很有趣。好不
容易有了这么一个机会,我得谢谢你。
    范青稞说,您叫我来,到底有什么事?
    护士长说,一会儿要来一个病人,简院长原是准备亲自给你讲他的故事,不巧她有事,
就把包袱甩给了我……
    范青稞没精打采地说,护士长,您要是忙,就干别的事去吧。关于戒毒病人各式各样的
故事,我都听烦了。故事不外乎上当受骗堕落那几种模式,没什么新鲜的。
    护士长说,咦?不感兴趣了?我脸还囫囵的时候,看你到处竖起耳朵,像个包打听,这
么快就洗手了?
    范青稞说,事物总是发展的嘛,哪能一成不变。要说我的活思想,大体经历了这么几个
回合。先是怕得要命,看他们一个个面色枯槁骨瘦如柴,心里就哆嗦。然后是好奇,我觉得
他们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虽说都是三根筋扛着一个头,血管里流的血不一样的。睡觉的时
候,我使劲地洗洗眼睛,觉得眼珠太委屈,要把鬼魅形象洗出去。后来就开始可怜他们,
不,是伤感人类的弱点,因为好奇和追求虚伪的幸福,要以生命作为代价。之后,飞快地进
入了最后一个阶段,麻木不仁,置若罔闻,变成铁石心肠。不知还有没有悲惨的故事可以打
动我,反正我是越来越冷酷了,说真的,以前几十年加起来,都没有这些日子看到的腌臜事
多,听到的丑话多。不过有一点始终如一,就是满怀阶级感情地为你们作探子。
    护士长大笑起来说,你才住了几天院,就这样叫苦连天?我们呢?院长呢?你不过权当
一次旅游,途中睡了几天下等旅馆,我们可是日久天长的扎根派。
    范青稞看护士长喜笑颜开,语气却是恶狠狠的。先一愣,才想起她说过笑就是怒的话。
    范青稞说,不是我瓦解革命队伍,要是能走,还是调走吧。
    护士长说,我不能走。留在这里,也不是有多高尚,主要是看在那些病人父母面子上。
他们一哭,我的心就软了。心想,一个人活着,能被别人这样感激着,期望着,也不冤了。
等一会儿,那个病人就是他老爹陪着来的,你可以感受一下。
    范青稞说,护士长,我在您这儿锻炼出来了,变成油盐不进的花岗岩,只怕什么也感受
不进去。
    护士长说,真能做到那一步,也是福气。最怕的就是我这种人,没什么本事,自己还水
深火热呢,却一天想着救别人。那人快来了,我先给你讲他的故事吧,这是院长的医嘱,我
要立即执行。要是晚了,被院长发现,要扣奖金的。
    有一次,简方宁到另一所医院开学术会议。出门的时候,看到一个老头,挥着从医院锅
炉房抓来的一把方头铁锹,在院子里殴打一个年轻人。老头实在是太老了,摇摇晃晃像是从
古墓里爬出来。大铁锹哪里挥得动?被他拄在手里,成了临时拐棍。
    那个年轻人也不避让,乖乖地等着挨打。老爷子喘了半天气,终于积攒出打人的力气,
举着铁锹头就要往下砸,一边说,我叫你不抽血,原来是为了这!我打死你个不孝子,我也
不活了!老天,你为什么对我这么狠?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你都不放过我……啊……
    老人的泪把胡子沾成一缕一缕,就在铁锹就要砸下的瞬间,又扑上来一个脸白得像豆腐
渣的中年女人,喊着,爹,你饶了他吧!不能我走了,再让他也走了,咱们这个家就完
了……
    旁边围观的人,一时也弄不清他们的身份,不知如何相劝,煤粉四扬,怕迷了眼睛,就
不远不近地看热闹。只有简方宁鹰隼一般的眼睛,看出那个年轻男人的底细。
    她走过去,对老人说,您老安静些。到医院来,为的看病救命。在这里出了事,对医院
对病人都不好。
    老人大叫着,我管我的儿子,与别人何干?我给过他命,我也就能要了他的命!
    简方宁不慌不忙地说,我看你的儿子不会服你管。要不,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老人一下子好像五雷轰顶,说,天!你真是女神仙!我们一家人跟他住在一起,天天跟
他一个锅里吃饭,愣没一个人看出来。你一眼就能看出来了,你一定能治好他。求您了,菩
萨。你不是救他一个,是救我一家……老汉说着,就扑通一下给简方宁跪下了。
    光天化日之下,一个白发白髯老翁下跪,要是别人,早就慌了,但简方宁经历了数不清
的下跪事件,颇有经验,她稍一迈步,走到侧面,这样既可以很方便地同老人说话,又与这
个空穴来风的磕头躲了干系。
    简方宁说,要我救他,必得他有决心。您先起来,我们慢慢说。
    没想到老人听她这样一说,立刻大声招呼,业兴、慢子,都来给我跪下,有人能救咱一
家人哩!
    年轻男人和惨白脸的女人,马上围了过来,恭恭顺顺地从两个方向包抄过来,扑通一
声,也跪下了。简方宁虽然经常被人五体投地地感谢,但像今日这样形成包围态势的情况也
不多见。她想远远跳开,又怕伤了老人家的心,只好退在无人下跪的那个角落,一个劲地
说,快起来快起来。有什么问题我们站起来说,这样跪下去,什么事也干不了。可老人就是
固执地不肯起来。好像只要长跪不起,他一家人的生命,就有了希望。
    那个校蝴叫幔子的中年妇女,因为严重的贫血,跪在地上,反而比站着感觉好受些,她
颤颤巍巍地招呼道,你这个死鬼,爸和兄弟都跪下了,还不都是为了我?你也快给我跪下
啊!从旁边的人丛中,忸忸怩怩闪出个男人,是幔子的丈夫。他是干部,开始有些不好意
思,可一旦走到下跪的老丈人、小舅子和老婆身边,觉得刚才一直没跪,是不负责任的表
现,将功折罪便跪得格外孔猛有力,双膝震得水泥地面嘭嘭作响,好像碾过一辆拖拉机。他
跪得很是地方,拾遗补阙,四人像围棋子一样,将简方宁团团围在中央,再也迟不出半步。
简方宁虽说见多识广,也未曾遇到过这等阵势。她真地被深深地感动了,双膝一软,但她没
有跪下,而是蹲下了。她不能继续站着同他们讲话,那是一种对人的不敬重,此刻,如果有
人空中鸟瞰,一定是很奇特的景象。五个人头像梅花一样聚在一起,商量生死攸关的问题。
    简方宁说,你们把病史同我说清楚,这样跪下去,除了得关节炎,没用。
    老汉率着儿子女儿女婿站起来,每人的裤子上,都沾满了圆圆的两坨土。但他们的心情
好多了,在完成了中国传统上最尊贵的礼节以后,他们就把一副沉重的担子,转交给了那个
接受礼节的人,心中充满期盼。
    叙述病情。主讲人应是老汉,可他一想起大半辈子的凄凉,老泪纵横,上句不接下句,
病史被泪水冲刷得支离破碎。好不容易在大家的补充完善下,简方宁搞清楚了来龙去脉。
    老汉年轻时娶了媳妇没几年,女人就病死了,留下一双小儿女,老人又当爹又当娘地拉
扯着幔子业兴姐弟,苦熬岁月,有人劝老汉再找个女人,说是老汉的收入虽然少,但好歹还
有一个城市户口,找个乡下大姑娘不成问题。老汉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记得戏文中的后娘
没有一个好的,他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再受委屈。一定要有人吃苦,这个苦就让我自己吃吧。
老汉对媒人说。
    日子一天天过,孩子渐渐长大。幔子成了家,业兴也有了工作。老汉想,自己再苦几
年,业兴娶上媳妇,黄土之下见了孩子们的娘,也有的可汇报了。没想到幔子的脸色越来越
不好,每回问她怎么了,她都说是累的,再不就是缺觉,歇歇就好了。她是累,家里就她一
个女人,老父、弟弟的生活都得她帮着抬掇,难得有喘气的时候。一大,幔子突然晕倒在大
街上,被送到医院急诊室,人家说,病人都贫血成了这个样子,你们早干什么去了?大家方
知道幔子重病在身。
    更吓人的事,还在后面。经过一系列的化验,证实幔子得的是白血病。一家人顾不得悲
伤,先忙着抢救、输血、化疗……直到幔子又恢复了精神,可以扶着人,走到外面小花园里
呼吸新鲜空气了。一家人当着医生的面,说了很多感谢的话。医生绷着脸,也不推辞,也不
客气,好像理所应当。等幔子睡着了,医生对大家说,你们那些话,说得太早了。她现在的
病情只能说是“缓解”,不是治愈。缓解你们懂吗?就是病魔暂且放了你们一马,重的在后
头呢。咱们就是这个条件,快趁着病人现在还能躺能坐的,到大地方医院去,能不能做骨髓
移植,方是从根本上救命。一家人看着幔子还挺好,想医生也许是吓唬人,先等等看吧。缓
解期一过,第二回发病开始,要不是紧着输血,人就没命了。大家凑了钱,到大医院看病。
也说只有作骨髓移植,才能挽救幔子的生命,要不然,也就是一年半载的时间…
    但骨髓移植必得有人捐献骨髓,这人不单身体健康,血型骨髓型还都要相符。就像一把
钥匙开一把锁,要是不对型号,输进去的骨髓也活不了。
    可是到哪里去找和幔子骨髓一样的人呢?医生说,幔子的骨髓,要是在普通人里寻,10
万个人里也不准有一个,概率太低了。要是在亲兄弟姐妹,或者是父母有血缘关系的人当中
寻找,相符的可能性就很大。老父亲当下就伸出胳膊,说抽我的血吧。先查查我和我闺女是
不是相符。要是能输,就是把我的骨髓都抽干了,我也心甘情愿!医生把他拦了回去,说您
不行。老父亲说,我行。别看我老了,我啥也不怕。我这个闺女跟我最亲,她的骨髓和我一
定一样。医生不耐烦地说,您别添乱了。就是一样,也不能输。您多大?您女儿多大?您的
骨髓已进入老年期,输到年轻人体内,没用。就像把一棵老树的枝子,嫁接到小树干上,活
不了。病人还有没有年轻力壮的血亲?如果有,赶快来验,病人还有最后的希望。要是没
有,你们就回去吧。保守治疗,哪里都一样,不必跑来跑去的。
    老父亲对业兴说,爹原来是不想动用你的,你还年轻,还没娶亲。也不知抽了骨髓,对
传宗接代有没有影响。要是爹的骨髓行,说什么也不会要你抽髓。可刚才医生的话,你都听
到了。你们姐弟二人,再没一个兄弟姐妹了。你死去的妈和我,都是独苗,你们也没有堂表
兄弟姐妹。救你姐的担子就落在你肩上了。快去查吧,要是合格了,你就给你姐献了骨髓,
以后让她一家子养着你。要是不对型号,咱也没别的盼头了。认命吧。
    没想到业兴听了他爹的话,一声不吭,谁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姐夫说业
兴,你是个什么意见,好歹说出来,我们也好决定下一步怎么办。业兴抱着头说,我不抽
血,也不抽骨髓。为什么?大伙都惊呆了。业兴平日和姐姐最好,母亲去世得早,幔子像妈
妈一样照顾着弟弟。没想到救命的时候,换来的却是冷冰冰的答复。什么都不为!不抽就是
不抽#烘对着大家的质问,业兴反倒凶狠起来,索性破罐破摔蛮横无埋。老父气得脱下鞋底
就打他。姐夫虽说救妻心切,想这献骨髓是自觉自愿的事,人家不愿意,也不能说是罪过,
心里生他的气,还是挡着岳父的鞋底,对小舅子说,你还不快跑!业兴一动也不动,任凭他
爹的鞋底啪啪打几下,流着泪说,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姐姐……老汉打了几鞋底,毕竟连日
奔波,气力不支。再说看着孩子一脸可怜相,心想一个已经病得只剩一口气,再把这个打坏
了。一家人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他舔着嘴唇问,你知道错不?
    业兴说,知道错。
    老汉说,知道了就好。改了就好。去吧,去抽血吧。
    业兴仍是那句老话,不抽血,不抽骨髓。
    无论一家人怎么劝,铁匠铺卖豆腐,软硬兼施,业兴就是不松口。他也不跑,任打任
骂。他也不回嘴,死不改口。一家人在城里呆得无望,就收拾东西回了老家。刚回来,幔子
的病,就又一回猛烈地复发了。医生千方百计地把命救了回来,告诫说,今后缓解的时间越
来越短,复发的时间越来越长,病人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拖得久了,轻微的感染和出
血,都会要了性命。到了晚期,就是找到了可供移植的骨髓,因为病人情况危急,不可能承
受大手术,也没用了……就是说,现在是最后的机会。医生说完,业兴突然说,我去抽骨
髓,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又想通了。也许是姐姐的两个孩子抱着他的腿,嚷着,舅舅舅舅,
救救救救……
    因为化验要两个人都取样本,幔子刚回来,禁不得折腾。在家养了一段时间,一家人第
二回进了城。没用别人说,业兴很痛快地伸了胳膊。今天,是出化验单的日子,一家人早早
地到了医院,好像盼着一道符。业兴第一个拿了单子,看了以后,什么也没说,呜呜哭起来
说,我忍了那么长的时间,我以为没有了,可还是查出来了,我有罪啊……老汉听得莫名其
妙,女婿在院子里搀着女儿,没进楼里来,儿子除了哭,什么也不说。他心急如焚,赶紧扯
过化验单,让一个过路的医生看。
    那人心不在焉地看了两眼,说您打哪儿找了这么一个捐献骨髓的人?血型和骨髓型倒是
相符,可是他吸毒啊……老人傻了眼,揪着人家的袖子问,啥是吸毒?我家就点耗子药,没
别的啊?医生把自己的袖子拔出来,说,毒就是大烟,你问那个人去,他自然知道!老人明
白了,他疯了一般地追着跑远了的儿子。路过锅炉房煤堆的时候,顺手抄了人家的方头铁
锹,满院子跑……
    这就是简方宁刚看到的一幕。
    老汉一家人紧紧地包围着简方宁,生怕她跑了。外人看来,好像是简方宁欠了他们债
务。简方宁安顿他们,病人首先好好休养生息。女婿女儿就先回老家了。老人陪着儿子进了
戒毒医院。至于业兴是如何吸上毒,不过又是一个老得没牙的故事,无非是受诱惑,然后不
能自拔。他第一回之所以不敢检验血,是因为抽得正凶,知道过不了这一关。后来自己强忍
着痛苦,把毒量减小了很多,以为可以蒙混过去,没想到还是露了馅。说实话,后来他一
想,还是查出来好。要是他把混有毒品的骨髓输给姐姐,就算救了她的命,把姐姐变成一个
大烟鬼,不仍是毁了姐姐一家吗?!以姐姐的刚烈脾气,她是宁愿死,也不愿这样可怜而耻
辱地活着啊……
    业兴在医院里表现得很好,几乎是这所医院建院以来最好的病人。遇到戒毒反应十分难
熬的时候,别的病人大吵大闹,他一直忍着,非常配合。平常一有空闲,就帮着护士干活,
比如收拾病房或者给同室的病人端水倒药。这在普通医院很平常的事,在这儿就令护士长感
激涕零。
    我不是惜自己的力,看别人帮着干活就高兴,实在觉得遇上了知音。就像养了一群狼,
有一天,一只狼突然像狗一样,舔舔你的手,就感动得了不得。贱骨头,没出息的人,有什
么办法?护士长自嘲,脸上只出现叵测的笑容。
    听了护士长这一番介绍,范青稞残余的好奇心又膨胀了。不由得问,这业兴是个什么样
的人?
    护士长说,他一会儿就来复查。要是这回没问题,开春就可以进行骨髓移植了。很复杂
的过程,经过很多程序。先从骨髓捐献者身上,抽出200毫升血,储备起来,过两个星期,
再从他身上抽出400毫升血,然后把上回储备下的本人的血,再输回去。再过两个星期,再
从捐献者身上抽出600毫升血,再输回去以前积极下的400毫升血。再……
    范青稞说,哎哟,护士长,你可把我说糊涂了,满耳朵就是“再……再……”,你说得
眉清目秀一点!
    护士长说,糊涂就对了。骨髓移植尖端着呢,是个人一听都明白,权威凭什么领国家级
的津贴?简明扼要地说吧,就这样反复抽了输,输了抽,一直到最后一回可抽出数千毫升鲜
血……
    范青稞说,业兴任重而道远。
    护士长说,他以前瘦得像只螳螂,戒了毒,他爹和他姐姐姐夫,还不得把他像神似的供
着?他的骨架子不小,揣起来正经是条汉子呢。今天他一定来,你一会儿就看到他了。
    正说着,甲子立夏来喊护士长,说病房有事必得她亲自处理。
    护士长说,我虽是天下最小的一个带“长”字官,真要离了我,地球就不转了。本想借
执行院长的这个医嘱,在你这里偷得半日轻闲,不想就鬼叫魂似的,四处找我。好了,失陪
了。
    护士长刚走,滕医生就过来说业兴来了。范青稞急急走过去,赶在滕医生之前进了屋。
偌大的接诊室,只有一个人,佝偻着身子,掩着棉祆,蹲在暖气边,瑟瑟抖着。范青棵走到
他面前,看见一股清鼻涕毫无知觉地流到他的嘴边,还有继续向青筋暴露的脖子蔓延的趋
势。他淡漠地看了一眼范青稞,瞳仁沉没,好像就要掉出深陷的眼眶,淡苹果绿色的脸庞,
海蓝色的眼眶,这是典型的吸毒者的面貌,不用任何检验,范青稞耳温目染,也具备了分辨
病人的能力。这当然不是业兴了。
    那么业兴在哪里?
    范青稞趴在窗户上朝下张望,看到一个垂垂老矣的白发之人,扶着一棵枯树,摇摇晃晃
地站着,眼巴巴地看着楼上。滕医生走到蓝眼那人跟前,说,业兴,你留个尿吧。
    范青稞在这惊世骇俗的地方,近来已练出坚如磐石的风度。但面前萎靡的男人,就是迷
途知返的业兴,还是让她震惊。
    我不尿。没尿。业兴嗓音沙哑地说。他态度蛮横,但内心很虚弱。像那种被雷电击中了
树心,只剩最外环一圈树皮的老树,看起来张牙舞爪,其实轻轻一推,就倒了。
    你又吸毒了?滕医生的声音永远宁静到冷漠。
    没……没有……绝没有……业兴撕扯着自己的胸膛,好像那里储藏着他的证言。
    你到我们这里来,为了复查,如果不接受检查,当然可以。你就请回吧。滕医生说。
    那……怎么行?我爹,我姐姐,还等着我……业兴站起身,拉着暖气管,生怕把他赶
走。刚开始,居然迟钝得没发觉暖气管是烫的,直到烫了指甲,才嗷的一声松开。
    喏,如果你还记得他们的话,这是开好的化验单,做完毒品检验,我们再来决定下一步
怎么办。滕医生说。
    嗨!查就查,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的一泡尿,也不是百年老窖x0马爹利什么的,这么
希罕,就给你们接一盅好啦!业兴的神情变得飞快,一扫刚才的苦瓜相,嘻皮笑脸,拿了留
标本的小瓶,出了接诊室。
    滕医生待业兴出门,就给周五挂了个内线电话:有个病人到卫生间留毒检标本,你去一
下,看他是否符合要求。
    过了一会儿,周五像押犯人一样,督着业兴回来。
    滕医生,他在卫生间里,拧开水龙头,打算以水代尿,让我给逮住了。人给您,看怎么
处理吧!周五兴冲冲地汇报。
    业兴垂头丧气,愈发猥琐。
    滕医生依旧没有丝毫感情地说,做一个毒检,要100块钱。你这是何苦。
    业兴捂着头,声音有一种虚妄的浮肿,我又吸毒了。我跟我爹和我姐没法交待,我没脸
见他们啊!我姐的病等不了,医生说最迟过不了这个春天,再晚了,就是有骨髓,也没用
了。我不争气,我毁了我们全家!我不敢让他们知道,我想就把我这有毒的骨髓,输给我姐
吧,也许她能戒了呢?她是个奸人,不像我,是个无信义无情分的坏蛋……业兴把头在墙上
撞得当当响,额头上沾满白灰,显得十分滑稽。
    轻易不动感情的滕医生,也有些不忍,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哪里经得住几百毫升的抽
血?真是不要命了!
    业兴说,我真是不想要我这条命了,要不您就把我在这屋里杀了,好吗?我实在没脸下
去见我的老爹……
    滕医生气极了,说你冷静一点!这会儿你比什么时候都明白,可吸毒的时候呢?你怎么
就不想想你的老父亲?
    业兴说,那时候我真的什么也顾不上想,我不是人!是畜牲!是狗!是王八蛋!
    他一边骂着自己,一边抽嘴巴。脸上被抽过的地方并不发红,愈发显出污浊的僵白。
    滕医生低下头。足足有五分钟,毫无反应。屋里静得只剩下业兴抽打自己的回音,在雪
白的墙壁和屏风间回响。
    滕医生抬起头,脸上依然铁板一块。他说,这样吧,我是今天的收诊医生。我再收你住
院戒一回,看看你能不能痛改前非,看看你姐姐能不能等你那么长的时间。至于你怎么对你
父亲说,我不知道,但你不能说谎。
    业兴叩头如捣蒜。
    滕医生也不避让,就迎着这些嘭嘭的声响,安然地坐在那里。说,起来吧,脑门破了,
还得贴纱布。
    业兴如遇大赦,匍匐着出了门。
    滕医生说,我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范青稞倚着窗户向下望去,只见业兴眉飞色舞地跟他老爹说着什么,与几分钟前判若两
人。范青稞说,您这样的人,应该长寿。
    滕医生说,救得了,有这份功德,若是救不了,只是做了一番救的模样,又有何用?不
过是游戏。
    范青稞不再说什么了。各种迷误与过错、罪恶与忏悔像绳索一样,把病人和素不相识的
医生、病人和他们朝夕相处的亲人,紧紧地拴在一处。戒毒医院,一个文明社会的大修站,
一个常人难以理解的地方,一个绞缠在一起又被锤子砸扁了的死扣。头痛欲裂,真想脑袋朝
下,让血快速流到苍白的大脑皮层里,才能想通这里的事,作为普通人,她实在承受不了这
种压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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