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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zcm (西门吹血##杀了你好么?),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红处方35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Oct 14 09:13:42 2000), 转信

第三十五节

        很有韵律的敲门声。
    请进。简方宁说。
    庄羽应声推开门,却倚在门口,并不进去,整体打量了一下说,想不到院长的办公室这
样简朴。
    简方宁说,我是专给富人看病的穷人。富裕未必就是好事,穷未必就是坏事。请坐吧。
她指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
    我不喜欢这样面对面地坐着,有一种审讯的味道。侧着坐,是否可以?庄羽傲慢地说。
    可以。不在于我们是怎样坐着,而在于我们是怎样活着。是吧?简方宁微微一笑。
    庄羽就毫不客气地把原本是面对面的椅子,摆成了90度角,好像她和院长促膝谈心的
样子。
    能进院长室同您谈话,在这所医院里,是病人的殊荣。想不到我在临出院的时候,能有
这份待遇,很感谢。庄羽说。自从通知院长要找她谈话,她就非常紧张。紧张的结果就是格
外色厉内在,话锋甚是桀骛不驯。她把自己认为最坏的结局抢先说出来,表示一种来去自由
蛮不在乎的豪迈气概。
    谁通知你要出院的?我这个院长怎么不知道?简方宁安详地问,一句话就把庄羽按到了
她应该呆的位置。
    是……是……庄羽接不上茬,这才感到病人和医生斗嘴,永远占不了上风,因为你是在
客场迎战,未曾交手,就得甘拜下风。但她毕竟聪慧过人,很快就反应过来说,这还用谁告
诉我吗?你们的住院规则说得很清楚,私自吸毒者,按自动出院论。
    简方宁说,谢谢你把我们的规则记得这样清楚,看来是明知故犯了?但规则上说的是
“自动出院”,你并没有走啊。我也没有通知你出院,你现在还坐在这儿,是我的病人。
    庄羽说,人都说院长厉害,果然是。我没有自动出院,院长你如何看这件事?
    面对着庄羽反戈一击,简方宁平静地说,我觉得你还是珍惜自己的生命,内心还想戒
毒。你只不过是熬不过一时的痛苦反应,所以才吸了毒。我们的病房管理也有漏洞,如果你
无法得到毒品,就是想吸,也是无米之炊。你既已知道我们的规矩,事发之后并没有溜走,
说明你还想继续治疗。
    庄羽的心事一下被说穿,又是感动,又是无地自容,气焰不再嚣张,忍不住说,大姐,
你怎么这么了解我?
    简方宁正色道,我不是什么大姐。我是院长。
    庄羽刚热了一下的心,又冷下来。说,是是。我哪配有您这样的大姐。
    简方宁说,不是配不配的意思。我跟你谈的是工作。
    庄羽沮丧地说,那您就开谈吧,我好好听着呢。
    简方宁说,你和你丈夫,严重地违反了医院的规定,要受到处理。但考虑到你们进行的
是中药戒毒的实验治疗,为了验证结果,如果你们愿意继续留治,在写出书面检查和接受罚
款后,可以继续留院。你们的意见如何?
    庄羽说,院长,您真的想听我的意见?
    简方宁说,我想知道你的意见。
    庄羽说,复吸把瘾勾上来了,立马要犯。要是您不想看到我跟死狗似的躺在这儿,人事
不知,先给我搞点粉吸。别的呆会儿再说。
    简方宁抄起桌上的内部电话,对着护士吩咐。片刻之后,栗秋送来一杯蓝色糖浆。
    你喝下去吧。简方宁温和地说。
    这是什么?庄羽不摸头脑。
    假如你留下来继续治疗,我就给你服这种药品。一种新的戒毒药物,药效强大,1毫克
可以对抗两倍海洛因。简方宁解释。
    天下有这么好的药?那为什么不早点给我吃?庄羽说着,饥不择食地把药液吞进口里,
连杯口的蓝色水珠,也舔得一滴不剩。
    如果你们夫妻……简方宁刚想说下去,庄羽向她很权威地摆摆手,好像她是这间房子的
主人,然后微眯着眼,表示没有兴趣谈话。
    简方宁明白吸毒病人反复无常,也就不再说什么。庄羽正在和体内的感觉争斗。过了好
一会儿,她对简方宁说,你这个药不赖,可以对付得了海洛因。
    简方宁说,别把一切想得那么简单。药物不是万能的,到了后期,要把药戒掉,会有一
种煎熬感。
    庄羽说,不就是拿我们两口子做实验品吗?他中药,我西药。一对苦命夫妻。院长,我
很佩服你的为人,你的医术。还有,你的风度……
    简方宁说,扯什么题外话!风度……这与我们何干?
    庄羽说,关系大了。病人在医院里,见不到别人,只有医生护士围着转,就是一天到晚
地研究你们。如果病人不敬佩他的医生,会相信他开的药?医生的一切,都对病人举足轻
重。看你院长当得这么辛苦,给你一句忠告,你的手下,小人多多,你可要当心。
    这番话要是放在平时,庄羽不会说。此刻服了药,精神处于很欣快的状态,想好好表现
一番,就畅快地涌出来。
    简方宁淡然笑笑,谢谢你的忠告。我相信,每个人都有缺点。但你知道吗,世界上许多
伟大的事业,就是由无数有缺点的人做成的。主要的问题已谈完,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以前
没发现你这样细致。
    庄羽说,你没发现的还多着呢,你会逐步认识到,我是一个本质上并不坏的吸毒者。或
者说,一个吸毒者并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样,一定丧失了智慧和道德感。
    简方宁说,我不喜欢听你这样形容自己,一口一个“吸毒者”。那天我在文献上看到一
个名词,称这种状况为“药物滥用者”,觉得很好。
    庄羽无所谓地撇撇嘴,说,自以为清高的人,觉得自尊心多么宝贵,以为改变一个名称
就会有效力。其实,我们已经习惯了。没有人真正知道我们的心。包括像你这样治疗我们的
医生。
    简方宁说,我真心希望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能够一天天好起来。
    庄羽说,别倚老卖老,别用女孩这个充满奶味的字眼恶心我。我最少和十个男人上过
床,是你这样妇女闻风丧胆的事。
    简方宁冷笑道,你也太小看我了。一个最年轻的医生也比一个最老的病人懂得更多。我
给艾滋病人做过检查,送过终。这所医院里有很多性病的病人。我只是不忍看着如花似玉的
生命,被毒品吞噬。
    庄羽说,别跟我提毒品的事,好像你因此就高我一头。
    简方宁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原来你很不愿意让人提起毒品?
    庄羽说,你以这点基本觉悟都不具备?
    简方宁诚挚地说,那就好。只要憎恶毒品、世界就有希望。
    庄羽说,自以为高尚的人最易犯的错误,就是藐视他人。
    简方宁说,你到底愿不愿意彻底脱离毒瘾的苦海?
    庄羽说,你问得很对。我有的时候并不想戒毒,它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像我的手
足一样。我要把它彻底戒掉,就像王佐断臂似的,非得为了一个值得的目标。把它赶走,我
会想念它。说真的,在我以前接触的那个圈子里,我看不出继续活下去有什么意思?醉生梦
死,尔虞我诈,活60岁的人,不过比活30岁的人,储存多一倍的罪恶。
    简方宁说,庄羽,你应该知道,天下还有无数不吸毒的人、奸人在那里生活着。你到阴
暗的地方,当然只能看见苔藓。你到了阳光下,就见到鲜花了。
    庄羽敏感地说,你是自比香花,把我当做毒草了?
    简方宁说,我不喜欢你这种一有风吹草动,就往自己身上联系的习惯,有点像文化大革
命中的无限上纲。我发现在没有经历过文革的一代人当中,文革遗风甚至比亲身经历者还
烈。
    庄羽松快地微笑了,你说得对。经历了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反倒嫉恶如仇,
永不再犯。没经过的人,以为与己无干,倒是轻车熟路。
    简方宁笑道,你说得对。不过,我从来没有同我的病人,这样深入地谈论过戒毒以外的
其它问题。
    庄羽很在意地说,那我是一个例外了?
    简方宁说,是的。想救你。
    庄羽说,怎么又来了,救世主的口吻。
    简方宁困惑地说,我不知道我们之间,还能有什么其它的关系?
    庄羽挑战地盯着简方宁一字一顿地说,朋——友。
    简方宁愣怔着,好像碰到疑难病例。要是在普通医院,医生当然是很乐意同病人作朋友
的。在这所特殊的医院里,还真没有哪个吸毒病人斗胆提出和戒毒医生作朋友。
    庄羽不待她思考出比较周到的答案,乜斜着眼说,怎么样?吓回去了吧?我们还不如一
条动物实验的狗吗?
    庄羽觉出自己的眼珠比平日要滑,她很生自己的气,自离家出走以后,她就和哭泣这种
软弱的感觉,彻底告别了。当然她有时也流泪,那都是因为烟瘾犯了,一种不由自主的反
应,和情感无关。她拼命斜着眼,靠眼球的转动,把多余出来的水份晾干,这一着很见效,
细心的简方宁沉浸在自己的难题里,没有注意到病人的微细变化。
    我愿意和你作朋友。简方宁很坚定地说。
    你以为我会感激涕零?庄羽气恼刚才自己的婆婆妈妈,气恼简方宁回答问题时的延宕,
格外凶恶地反问。
    只是回答你的问题。简方宁心平气和。
    她想起景天星教授给她的资料里提到,在所有的TC和NA里,工作人员、辅导员,都是
由原来的药物依赖者担当,由他们现身说法。为什么我们不可以试一试呢?这个工作现在就
应该做起来。庄羽也许可以算一个合适的入选。因为她是那样典型地不服管教和治疗,那样
地聪慧和敏感。若能改恶从善,对其他的病人将是强大的推进。当然,一厢情愿没有用。对
方必须有强烈的戒毒要求。内因是一切矛盾转变中最重要的条件。简方宁一下子不想很快结
束谈话了。她循循诱导说,庄羽,你出院以后,打算怎样开始新的生活?
    对话,是一种黑暗中的游戏,她们相互吸引,又相互排斥。每个人的世界对于对方都是
陌生的,每个人都想了解对方,又处在不断的误解当中。她们不停地解释,说明,捍卫着自
己,又企图更多理解对方。俗话说,话不投机半句多,不对。话不投机的时候,促使人谈得
更多,因为希望投机起来,说服对方的愿望,变成强大的述说行动。
    我没有什么新生活。我只能回到我的老生活当中去。就像一条鱼,它暂时蹦到水面上,
你以为它今后就会摇身变成青蛙?你们太天真了,当它一旦回到水里,它还是鱼。而且比以
前还珍爱水,因为它已经知道只有水,是它的家园。庄羽振振有词。
    简方宁语重心长地说,这世界上,还有一种和你的生活不同的生活,你要最终走出魔鬼
的宫殿,必须开始新的生活。
    庄羽突然大喊起来,说我不用你像个圣母似的训我,我对自己的事,比你要清醒得多!
我回去就是堕落,可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能永远地住在你的医院里!
    简方宁紧接着她的话说,你可以永远地住在医院里。
    庄羽先是吃了一惊,马上就看穿世事地笑了,说你这个院长倒是不傻啊,我明明已经脱
了瘾,你还把我留在医院。我什么药也不用吃,住在这里给你创收啊?不过算下来我也不吃
亏,住院费虽说不便宜,终是比每天买粉的钱要少。经济上还划算。可是我不会干,这里多
么乏味,一天就是护士门帘一样丧气的脸,再就是想讨小费的医生……
    简方宁警觉地问,谁想讨小费?
    庄羽说,我这个人什么毛病都有,就是不出卖人。自己查去吧,反正我说的是真话。
    简方宁心中记下这事,说,好,你接着说。
    庄羽说,说完了。我不愿当你们的摇钱树。
    简方宁说,假如不是你给我交钱,而是我给你发钱呢?
    庄羽说,有这等好事?我不信。而且我这个人,偏偏又是最不在乎钱的。
    简方宁说,我们不绕圈子了,简短些说。假如在你出院之后,我聘请你作我们医院的工
作人员,就是周五那样的身份。我们恰好缺一位女性,进行入院检查和有关的工作。你以为
如何?
    庄羽脸上充满迷恫和惊奇,说,你就不怕我利用工作之便,给病人传递毒品?那可是太
容易了!
    简方宁说,我当然怕。但我想,你不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你自己就吃了这种私人毒
品的大亏,难道还去害人?
    庄羽说,院长,我最初是怕你,然后是恨你。现在我开始崇敬你了。在你这里住院,我
看见你是怎样工作的,真是感动。我非常愿意同你作朋友,虽然您答应了,可我知道这是不
可能的。起码现在不可能。因为朋友必须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我们不是一样的人。院
长,正因为我喜欢您,所以我劝您一句话,你熟知吸毒者身体变化,可你不知道我们的心。
    简方宁不知庄羽何以把话题扯得这么远,急欲拉回来,就说,谢谢你。但我只想知道你
对我的建议的回答。
    庄羽说,到我出院的时候,我会答复你。
    简方宁说,当然要和你老公商量一下。
    庄羽说,他做不了我的主。我自己好好想一想。
    正说着,门被撞开。一个穿病号服的女人闯进来,说,方宁,我可受够了。我看了你引
以为自豪的那个业兴,告诉你最新的动态吧,他的骨髓里浸满罂粟。还有张大光膀子…
    简方宁说,范青稞,慢慢说。
    庄羽是机警之人,一看这情形,赶紧退出了。
    清冷宁静的院长室,似乎有一种安抚神经的效力,范青稞渐渐平静下来,但她仍旧捂着
头,好像那里受了根深重的震荡。
    方宁,我要出院。我再也受不了,你这里是地狱,到处是人间的丑恶与凄凉,你和你的
同事全力以赴做的工作,不过是杯水车薪,我没有看到过一个治好的病人,我精神高度紧
张,好像充得太满的氢气球,又放在火上烤,随时都有可能爆炸。我宁可没有你这个朋友,
永远不知道这一切,不知道人间这个肮脏和无奈的角落。那样,我的心比现在要干净平稳得
多,我会对人充满了希望。在你这里,我看到了人太多先天的缺陷,看到了医学的欺骗和无
能。看到了正义并不一定能战胜邪恶,看到了人类也许被自己的无穷的欲望扼杀……
    沈若鱼一口气说下去,将自己住院以来积攒的忧郁和恐惧,倾泻而出。
    过了一会儿她才发现,简方宁始终一言不发,默默地背对着她。
    沈若鱼走到简方宁的面前。她看到两行透明的水,在简方宁憔悴的脸庞上婉蜒。
    方宁,你哭了?为什么?因为我的话吗?我不是故意想伤害你,真的是承受不了这里的
煎熬。请你原谅。沈若鱼抱歉地说,用一块洁净的纱布,轻轻拭着简方宁的眼睛。
    不,若鱼。你没有错。你说的都是实话,它们正是我心中想过无数次的,如果有一线可
能,我也要逃离这里,但这是我的岗位,我必须在这里坚持下去。我这就给你开出院证,你
马上走吧,我应该早想到这一点,再呆下去,它会让一个正常人精神崩溃的。简方宁的泪水
很快干燥了,又恢复了冷静。
    方宁,对不起,我也许在这里更长久地陪着你。虽说帮不上多少忙,总多一个说话的伴
啊。沈若鱼生出歉疚。
    别这么婆婆妈妈。我已经惯了,心情磨出了茧子,一般的事伤害不了我。心理学讲,软
弱会孵出三只鸟——沮丧、绝望和忧愁。我的心就是鸟窝,我不断地和它们做斗争,有时我
觉得自己无坚不摧。简方宁把自己的手放在沈若鱼的手里,想传达给朋友信心和力量。
    但是沈若鱼只感到她的手指很凉。
    沈若鱼渐渐地平静下来,把这些天得到的所有情况,也不管有用没用,事无巨细地向简
方宁报告,以此略微减轻自己脱逃的内疚。
    方宁,别理庄羽这个女人!她有一股邪恶的魅力,别想拯救她,她是毒蛇。你就是把自
己撕碎了炼成金丹,也救不了她。吸毒的人神经和我们不一样,有的地方粗,有的地方细,
会像蜘蛛丝缠住你,临死也会拉个垫背的。海洛因已经把他们变成魔鬼,看起来和我们长得
一模一样,其实是另一种动物了。他们只有死,才是对社会最大的贡献。
    若鱼,你说的我都懂。这里不是医院,是一座祭坛。也许我们的生命都奉献了,天上也
不会降下甘霖。但科学就是这样,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献身,我小的时候,读过精卫填海,
我想那是一只多么傻的鸟啊。世界上真有这么蠢的动物吗?现在我就成了这种鸟,可我必须
填下去,这就是我的轨道。
    两个好朋友静静地对坐着。
    过了好一会儿,沈若鱼说,方宁,我这个戒毒医院住得冤枉。天天说白粉,却从来没见
过。
    没见过好。是你的福分。见过它的人,不是瘾君子,就是大毒枭,再不就是戒毒医生。
这三种人,都是倒霉魔。简方宁这样说着,眼睛下意识地扫了保险柜。
    沈若鱼马上捕捉到奥秘,怎么,还像宝贝似的锁得挺严实?
    那当然。要是被病人偷了去,就是犯罪啊。
    你连并肩战斗过多年的老战友也信不过?
    简方宁说,你就那么好奇?
    沈若鱼道,是啊。你刚才不是说了,除了那三种人,别人无缘一见。我是第四种人。
    简方宁说,一见之下,必定失望。纯正的海洛因和碱面没有什么区别。她说着,蹲下
身,在按钮上左旋右旋,鼓捣了一阵,沉重的墨绿色铁门跳开了。
    沈若鱼叹道,森严壁垒啊。
    简方宁说,这是什么地方?不得不防。说着,拎出几个灰头上脸的小纸包,好像街上卖
油炸烤鸡时奉送的调料袋。
    大名鼎鼎的海洛因就藏在如此破烂的纸里?沈若鱼惊诧不已。
    你以为毒品有非常豪华的包装?善良幼稚的人们啊。简方宁打开了一个报纸卷起的小
包,一些污黄的粉未懒散地呈现出来,很无辜地看着她俩。
    沈若鱼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好像它是一种小而凶狠的动物。白面白面,顾名思义,不应
该是白的吗?怎么是黄的?
    简方宁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捻起一点,用鼻子闻了闻说,这货成色不好,搀了甘草合剂
片。
    沈若鱼道,就是说,这药不但能解毒瘾,还兼治气管炎?
    简方宁说,黑道上的人搀假,这种黄粉不知害了多少条人命呢。说着,她走到水龙头跟
前,把手指上沾染的海洛因冲得干干净净。
    沈若鱼说,你还不快把这些可怕的玩艺都送到下水道里?留着干什么?想用它种出罂粟
花来?
    简方宁说,我要是都扔了,像你这样要一睹毒品真颜的人,看什么?你怎么自己刚饱了
眼福,就不管别人?
    沈若鱼说,是我自私,检讨。
    简方宁说,也不全是为了展览当样品。这些毒品都是从病人手里缴获的,你别看脏得大
便纸似的,每一包少说也能卖一千块钱。
    沈若鱼说,乖乖,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想不到比黄金还值钱。
    简方宁道,这就是我保存它们的真实原因。吗啡类的止痛效果真是非常好,医院里有些
晚期癌症病人,掏不起昂贵的医药费,我就偷着送给他们。不过,这个尺寸只有我才掌握,
就是说,只有短期内必死的病人,我才敢送。这叫做化废为宝。
    沈若鱼道,若是我,宁肯痛死,也不吃这种从吸毒者那里缴获的战利品。
    简方宁说,别嘴硬。是你没到那个时候。
    沈若鱼说,那我就安乐死。
    两人本想从最初的悲伤跳出来,没想到转了一个圈,回到了更暗淡的题目,都觉得不吉
利,又不知如何扭转话头,好一阵沉闷着。
    闷闷地又坐了一会儿,简方宁说,你走吧,永远别再来。
    沈若鱼说,原谅我。
    简方宁说,该请求原谅的是我。让你目睹了这么多人间苦难。人多眼杂,办出院手续去
吧。我就不送你了。她吃力地转过身,压抑着自己的感情。
    两人依依不舍地分手。
    沈若鱼找到血液治疗室,和护士长告别。护士长正在仪器群中忙碌地操作,吸毒病人的
血被抽吸出来,接受光量子的照射,整个房间笼罩在紫色的血光之中。
    按常规是不该打扰护士长的,但沈若鱼就要走了,不能不辞而别。
    护士长,对不起。我要走了……范青稞喏喏,有一种临阵脱逃的怕死鬼的感觉。
    干吗跟畏罪潜逃似的?出院是好事。护士长朗声说。
    想到你们在这里受苦,心里不好受。范青稞说的是心里活。
    这个世界上总得有人受苦。轮到我们头上了,没办法。护士长也有些黯然。不说这些
了,以后多和我们院长聊聊,你们是好朋友,看得出。我们虽然也想帮她,但毕竟是上下级
关系,有的话,她是永远不会和我们说的。你们原装的友谊,和我们这种组装的不一样。好
了,再见吧。对了,医生护士和病人告别的时候,是不兴说再见的。祝你好运,范青稞!护
士长很有力度地扬着她胖胖的手臂,好像警察在指挥车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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