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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zcm (西门吹血##杀了你好么?),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红处方39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Oct 14 09:16:00 2000), 转信
第三十九节
从景天星教授那里回来,沈若鱼沉浸在悲痛当中。晚上,她想,简方宁一定会到梦中与
她相会。没想到睡得特别好,一觉到天光,先生给她留了个条,说晚上有会,回来得晚。
沈若鱼心里像被人挖了一个洞,黑色的风呼啸着穿过。伸手去拨电话,七位码子按到六
位时,猛然停住。这个号码,永远不会通往那个清晰宁静的声音了。
她呆坐着。非常奇怪对于最好的朋友的死,冷静为何像狗一样地陪伴着她,不肯须臾离
开。如果她一直这样冷静下去,灵魂要羞愧了。她预感到要出什么事。一定会有事。要是什
么事都没有,这个世界就正常得不可思议了。她呆呆地坐着等,等那必然要发生的事情来找
她。到了上午十点的时候,邮递员来送信。沈若鱼,拿戳,挂号……邮递员在楼下,像磨剪
子磨刀的老汉一样放声吆喝着。
沈若鱼疯了一样地跑下去,她终于明白了,自己一直等的就是这声呼唤。
是简方宁的来信。到处阳光灿烂,很有些春天的味道了,杨树胡子霸道地垂在枝头,似
掉非掉地摇曳,显出一种糜烂的萌芽状态。身上很暖和,人声鼎沸。沈若鱼很沉着地拿着厚
厚的信封,在上楼的时候,才觉出楼梯上的阴冷。这封信是简方宁生前寄出的,一直在人间
周转。但沈若鱼手指颤抖不停,纸里面满含另一个世界的信息,寒冷如冰。
信封里的内容,由两部分组成。一页短信,另外是些随手写下的记录,直到简方宁神智
昏迷的前十分钟。
若鱼:
你好。当你收到我这封信的时候,我已不在人间。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相知就是一切。我们就是再继续交往几十年,了解也不会比现
在更多。一个人最基本的品质,在他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奠定。
阅读一个死者的文字,不是一件愉快的工作,所以我很抱歉。但是,我有一些事需要向
人倾诉。我无法完全预计我身后的事情。我把这副担子交给你,请你帮我一个忙。好在,它
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有些国家规定,一定要有自杀的客观证据,比如遗书,自杀的判断才能成立。我会写一
个简单的条子,但我知道它可能说明不了太多的东西,我爱生命,但当我不可能以我热爱的
方式生存时,我只好远行。
我的面前摆着满满一瓶三唑伦。我相信它,胜过一把手枪。这瓶药是我用“范青稞”的
名字开出来的,用的是一张红处方。
好了。我相信人的生命会以另外的方式存在,我们在天空以飘荡的颗粒相见。但愿那是
许多年以后的事情,但愿我们并肩飞翔。
简方宁
张大光膀子住院是孟妈收他进来的。滕医生病了,病得好奇怪。前一天还好好的,半夜
突然剧烈地水泻。第二天来不了,临时需要有人在门诊值班…孟妈刚下夜班,说别人都忙,
她愿意顶班。我就让她去了。
她收的第一个病人,就是张大光膀子。
那天我正和景教授研究学术会议的论文,待我知道,木己成舟,张大光膀子住进了蔡冠
雄的病房。我对孟妈说,你怎么把他收进来了?我不是在全体会议上讲过,这样的病人,病
史很可疑。况且他病情复杂,戒毒非常困难。
孟妈不软不硬地对我说,我只记得您说过,门诊医生有权决定是否收治病人。我噎住
了,我是说过这个话。滕医生的病,第二天就好得无影无踪。我怀疑孟妈给滕医生的茶水里
放了泻药,怀疑她收了张大的金子。但是我没有证据。
果然,张大光膀子是有血案在身的逃犯,迫不及待地住进医院,是为了寻找一处避风
港。公安局带着手铐,到医院来逮人。我说,请稍等,好吗?执行任务的队长说,如果人犯
逃跑了,这个责任谁负?我说,我负。他说,你负不了。
我承认他说得对,一个医生,不能干涉公务。但我恳求,让病人出了我的医院门,再行
逮捕。他病情很重,又用了种种药物,没有逃跑的能力。这一点,以我的医学知识,完全可
以担保。医院里还有许多其他的病人,大张旗鼓地行动,可能对病情造成不良影响。队长默
不作声地退后半步,给了我协助。
张大被架出病房。他走出院门的第一步,就上了铐。罪有应得。但是他的随从喽罗恶狠
狠地对我们说,等着吧!人是在你们医院没的,我们就找你们医院算账!他的两个老婆,闹
得很凶。大老婆是要人,小老婆是要钱。
医生护士很有几分恐慌。说吸毒的病人,多是戴罪之人,这件事是个警告。
深夜,我的BB机上显示出了一行奇怪的文字:三重铁门,绝非桃源,警惕孟妈。
什么意思?没有署名。说它是呼错了,但铁门二字,分明是指我的医院。不是桃源,就
是说不是风平浪静,其乐融融。至于孟妈,到底是怎么回事?百思不得其解。我感谢这告
诫,但想不出他是谁?
孟妈来找我,说她要辞掉这份工作。她本来就是退休反聘的医生,来去自由。但在这种
时刻辞工,分明有一种临阵脱逃的怯懦和动摇军心的险恶。
我说,什么理由呢?她说,没有理由。不想干就是不想干。你管不着我。我说,孟大
夫,辞工当然是可以的。但我很希望大家能同舟共济,度过暂时的困难。如果你一定要辞,
请给我一个理由。哪怕是瞎编的理由也行,我需要对大家有一个解释,安定人心。
孟妈说,你一定要听理由,我就告诉你。我在外面,自己开了一家诊所,你这里的一
套,我都烂熟于心。到了那里,我就是院长。这个辞工的理由,还算说得过去吧?本来我是
不忍心告诉你的,看你追问得这样苦,就发了慈悲。谁让孟妈是个好心人呢!
我手指冰凉地给她签了有关手续。
……秦炳来找我。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他换了一身名牌西装,头发不知打了多
少摩丝,每一根都发出蓝色的光辉,锐利无比。
院长,我的药,怎么样?他开门见山。
不错。我说。临床实验的效果很好,基本上达到了你祖父的设想。不过,因为疗程还没
有最后完成,距他要求的“目光精彩,言语清亮。神思不乱,肌肉不削、气息如常,大便不
结,形神俱佳”的状态,还有一段距离……我说。但是。我等不了啦!他对我的话,不感兴
趣,嚷起来。
您在等什么?我不解。我们不都是在等实验的结果吗?我说。
等钱,秦炳很干脆地说。我们不是已经把科研经费支给你了吗?这已经是尽了我们最大
的努力,而且用于配药,已经够用。我说。
我不是指的这个。我说的是,买断。我需要一笔钱,让我们全家过上好日子,我等不了
你们这么慢腾腾的临床验证。有没有用,现在已经看得出来了。他低着头,不看我,一口气
把上面的话说完。
我说,你不能过河拆桥。
他说,那你也不能总占着茅坑不拉屎。
我火了,说,打开窗户说亮话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秦炳说,你们医院的医生孟妈,领了一位外国先生去看我。说他们对中国的中医药很敬
佩,很欣赏,他们愿出大价钱买我爷爷的方子,还有他的医书
多少钱?我极力使自己的声音平稳。我知道事情已逼近一个坚硬苦涩的内核。秦炳说了
一个很天文的数字…
我不知道孟妈领来的这个外国佬,是否真的能给面前这个穷酸的小人物这么多钱。但我
根据现有的临床实验,已经有把握说,中国方子的价值,当远远在这个数字之上。我说,你
爷爷的方子,可以卖得比这个价钱更高。秦炳感激地说,简院长,您真是个奸人。您不压
价,您实事求是。我知道您下面的话是什么,我应该把它卖给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医院。可
是,钱呢?你们连配这几副药的钱,都让我垫付,什么时候才能把硬邦邦的票子,装在麻袋
里,运到我家?我等不起了。我爷爷已经死了,我爹也死了。再这样穷下去,我也快死了。
您会说这个方子死不了,是的,方子活着。方子可以救人,可我们家呢?得益的是别人,我
们有什么好处?谁来救我们家?这是我们祖传的宝物,我们一家人今后就指着它哪!我也不
愿意卖给外国人,这点觉悟还是有的。可你们只说要方子,要药,就是不给钱。我等不了,
我们家人等不了。您说我是见钱眼开也好,说我是小人也好,我都认了。只其您现在给钱,
哪怕只有外国人出的一半价,我都认了。谁让咱是中国人呢。可您要是没钱,我就不再给您
药,反正咱们已经钱货两清,谁也不欠着谁了。秦炳说完这一席话,好像把一个天大的包袱
甩下了,安静地坐在那儿吸烟,像一个局外人。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不能兑现的语言,在金钱面前,苍白无力。我说,我明白了。秦
炳。给我三天时间,我再想想办法。如果我没有电话给你,你爱怎样处置你的方子,就怎样
处置吧,它毕竟是你家的财产。
秦炳说,就这么简单?我说,是啊。我不能拦着你们全家过好日子。
他显然非常高兴,说,没想到这么容易。我以为您会把我臭骂一通,我苦笑,说,印象
中,我真的是那么严厉吗?他说,孟妈说,您对见钱眼开的事,深恶痛绝。要我做好充分的
思想准备,预备着挨骂。我说,谢谢她对我这么了解。
秦炳走了。
三天……三天!区区七十二小时,我去找景教授。
景教授听完我的话,从书堆里抬起头,平静地说,没有办法。我们不是大财团,根本就
没办法买断。无法同外国公司较量,只有认输。我说,那我们就把这样一个很有希望的中药
方剂,拱手让外国人研究,占领世界市场?景教授说,我想,不论是谁在研制,只要他真正
用于病人,对人类有好处,我们又何必那样狭隘?在我们手里,也许很长时间内,都是这种
作坊式的生产,难以扩大影响。再说,吸毒人群主要在国外,由他们来研究推广,效果会更
显著。
我说,教授,想不到你是一个卖国主义者。
景教授说,我爱科学甚于爱祖国。
我回到办公室。最近,我越来越愿意在办公室停留。我喜欢那种宁静的空气,它使我清
醒和振作。
我凝视着那幅“白色和谐”。阳光照耀在上面,幽蓝色的海面,有一种毛绒绒的立体
感。我喜欢这种略带恐怖感的震撼。
很想静下心来,把近日纷乱的思绪,现出一个头绪。有人敲门,是护士栗秋。
简院长,我想同您谈一谈。她说。
我说,有什么事。同护士长谈吧。如果她解决不了,再让她反映给我。好吗?我说着,
预备关门。没想到,她把一只脚尖抵在门框和门扇之间,使我无法把门关上。如果硬要关,
就会碾伤她的脚,我气恼地接受了她的来访。
有什么事,请快说。我只能给你五分钟。我很不客气。院长,我只要一分钟就够了。我
要辞职。栗秋很呆板地说。我不知道这是为了掩饰她心中的高兴还是悲伤。看来我的医院真
是风雨飘摇。为什么这么多的人要辞职?哪天我这个院长也辞了职,就万事大吉。说说辞职
的理由吧。我心里很慌乱,但声音力求镇定。我已经习惯在众人面前,把自己的真实感情埋
藏起来。
因为我要结婚,栗秋依旧呆板地回答。
原来是这样!我松了心,说,结婚是好事,它同工作并不矛盾。为什么一定要辞职?我
和护士长都有家,我们并没有辞职,不是也工作得很好?栗秋抬起头,我才看到她眼中的傲
慢。
我的丈夫和我的婆家,都不喜欢我现在的工作。是他们要我辞职的。她不再用一种下属
的神情同我对话,而是成熟女人的平等交谈。
我说,对不起。我忘了问你的夫君是谁?
她好像一直在等着我问她这句话,并为这一问题的姗姗来迟而恼恨。见我终于发问,喜
笑颜开地说,您认识他的,就是北凉。
我一时想不起这个叫“北凉”的,是个什么人。虽然他的名字有几分耳熟。我说,对不
起。我可能有轻度的脑血管硬化,记不起这个大名。可以提示一下吗?
北凉的母亲曾经带他住院,他和郑琪仁斗殴,划伤了护士长的脸。院长,咱们这里发生
这种事,并不多。就不说他家背景,北凉也算大名鼎鼎的人物,您真的忘了吗?我不信。您
是想借此挫挫我的傲气吧?其实,何必呢?我嫁得再好,也比不过您干得好。在这个世界
上,我佩服的女人不多,您算一个。栗秋说得很认真。
喔,小姑娘。我谢谢你的夸奖。我干得没有你说得那样好。你嫁得也没有你想得那样
好。我想起那个苍白如水的小伙子了。对于谈恋爱婚姻这件事,别人都没有资格指手画脚。
但是,作为你的前院长,你曾经是我最出色的护士,我不得不告诉你,那个北凉,患有性
病。由于这种化验涉及到个人隐私,结果只有医生知道。我轻轻地说,怕吓坏了沉浸在幸福
中的姑娘。
我以为栗秋会大惊失色。我甚至已经准备安慰她的话,没想到她笑着说,性病的事,我
早就知道了。
轮到我大惊失色。
栗秋说,院长,您何必这样失望呢?以您的学问和知识,应该懂得性病里,除了艾滋
病,其它的都是很柔弱很温柔的病菌。不搞医的人,谈虎色变,科普作家为了道德的原因,
也故意把它渲染得十分可怕。其实,对我们干这一行的人来说,谁都知道,它的治疗不会比
一场痢疾更麻烦。对吧?院长。
我无力地说,对。你的医学知识的确不错。尤其是它使你变得这样勇敢。栗秋说,那我
就走了。院长,谢谢您把我培养成一个优秀的戒毒护士。我想。我的婆家也正是看中了这一
点。我今后也得不停地利用这一点,才会有牢不可破的位置。
再见,院长。她说。
我什么也没说,甚至也没有站起来送她。
我不是她的院长。她也不是我的护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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