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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app (飞越迷雾),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教授的戒指--毕淑敏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9月13日12:34:52 星期四), 站内信件
教授的戒指
“屈侠,你的陶教授挺怪。明明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少夫人,为什么还要把戒指
戴到中指上?”朱提说。
“戴中指上怎么啦?又不是往卖身契上按手印,还非得用二拇哥。你不是也戴
在中指上了?街上偶然碰上,我敢说你连教授脸上的老人癍都没看清,就注意到了
戒指,还有如花似王……女人啊,真是女人!”屈侠装作感慨地说。恋人吵架斗嘴,
是感情最好的粘合剂。
“喂!屈侠,你是真傻还是跟着教授做学问做傻的?戴在中指是待字闺中的表
示,已婚的人是要戴在无名指上的,你知道不知道!亏我晓得你们教授的底细,要
不然还以为他在施放求偶信息呢!”
“朱提,不许你信口开河。”屈侠正色道,“教授是医界圣手,是我非常尊崇
的导师。你若成为我的妻子,就要恭恭敬敬地对待我的老师。就连他那位美丽的夫
人,你也要尊称她为师娘。不可造次。”
“屈侠,现在是什么时辰?”朱提问。
“二十一世纪的xx年五月十日的下午五时十分。”
“噢。你还蛮清楚的。那为什么还要用一个世纪以前的老古董要求我?”朱提
撇嘴。
“不是老古董,是国粹。古老传统美德。你知道陶教授那双手,挽救过多少人
的生命!”
“我们不要每次约会都谈你的教授好不好?”朱提娇媚地说,“屈侠,说点富
有诗意的话嘛!”
屈侠说:“别急,我已经安排了跟你说诗意的活的时间,马上就轮到了。现在
我要向你讨教一个学术上的问题,请帮忙。”
“讨教?不敢当。你是医学泰斗的博士生,我不过是个女职员。就像轻量级和
重量级的拳击比赛,不可同日而语。”
“你听我说完。当然你对医学是一窍不通,可你在别的事上伶俐得很。比如女
人的服装发型?是不是!我的小姑娘?”
“那倒是。可我想不通这能帮你什么忙。”
“你能帮我一个大忙。”屈侠两眼熠熠生光。
“什么忙?”朱提也来了兴趣。
“帮我做一次私人侦探。”
“什么?我?私人侦探?侦什么?是不是你以前的女朋友的近况?”朱提闪着
一只双眼皮一只单眼皮的大眼睛,觉得这是今晚上最美妙的一道菜了。
“我只有你一个女朋友,朱提,我跟你说过了。不要把浪漫的情调带到严肃的
学术问题里来。”
“好吧。说吧。侦探对象是谁!”朱提竭力把美丽的脸庞绷起来、这使她的眼
睛显出天真的诡谲。
“教授。”屈侠简短地吐出这两个字。
“哪位教授?”朱提问。
“还有哪位教授?就是我的导师陶若怯教授。我对其他的教授都称呼姓,比如
张教授李教授。惟有对我的老师,省略了姓,犹如我们称呼自己的爸爸妈妈不带姓
一样。”屈侠很郑重地说。
“喔!屈侠!我更爱你了!”朱提说着,在屈侠的颊上吻了下。
“我想你的正常反应不应该是这样的。”屈侠喟叹,“女人怎么从什么事上都
可以飞快地联想到爱呢?”他用餐巾纸抹着腮帮子上的口红。
“侦查自己的老师,我当然大吃一惊了!这么惊险的主意谁能想很出来?只有
你!我的屈侠。世界上的一切都和爱有关系。现在我们来谈正事。你每天跟他形影
不离的,他的一举一动都在你的监视之下,我不是画蛇添足吗?”
“你可不是蛇足,是火眼金睛。我的设想是这样的……”
鸽血红的葡萄酒在空中碰响。
※ ※ ※
丹岚夫人端上陶若怯教授的早餐:夹黄油的窝头片,掺了奶粉的豆浆,还有几
块没有辣椒的四川榨菜。没有辣椒当然不能算是四川榨菜了,只是不知道叫它什么
名好,姑且称之。榨菜买来当然是有辣椒的,因教授体弱,辣椒易上火,就被丹岚
夫人用纤纤素手洗去了,丹岚夫人看上去只有三十几岁,但照顾起教授来,周到的
像个老妪。
教授的胸腔发出金属样的咳嗽。
“今天风这么大,你又咳得这么厉害,在家歇息一天吧。”丹岚夫人轻声劝说。
“不行,今天是我出门诊的日子,许多人是不远万里赶来就医的。在这个世界
上,你可以骗任何人,但不能骗病人。”
“教授,这等于说您不会骗任何人,我们每个人在他一生的某个时刻都会生病,
都是病人。”
“是的。但这并不包括你。”教授不耐烦地说。
丹岚夫人默默退去。教授只有对待病人的时候才和蔼可亲。
教授穿上雪白的工作服,因为他很瘦很高,下摆仅垂到膝盖上方,这使他显得
有些滑稽。其实完全可以定做得长一些,但教授说不必了。我的个子大约二十岁时
就长成了这个样,那正是我开始行医的日子。没有人会为一个普通医生定做工作服。
在以后半个多世纪的漫长岁月里,我已经习惯了它像一条超短裙,如果你们现在坚
持要给我换一件长大褂,我会被它绊倒的。
教授在走廊里被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拦住了。
“先生,我要看看你的病……”老太太确实够糊涂的了,说话也颠三倒四的,
教授有什么病需要她看!
“老婆婆,您要先去挂个号的。”紧跟着教授的屈侠说。
“号早就挂完了,小先生。老先生,我是大清早从老远的地方赶来的,我的儿
子已经死了,要不然他会陪我半夜里就来的……”老婆婆的拐棍杵倒了一个痰盂,
污水流到她的脚面上。
“屈侠,你去对挂号的人说,就说我是自愿地为这位老人加个号。要是那个呆
板的机器人又说出我的身体之类的话,你就绕开它那些可恶的程序,把病人直接带
到我的诊室。”教授边走边说,并不停留。
医院的走廊很空旷。一般的病人都是在家里用电脑直接从医疗中心取得诊断,
然后机器人送药上门。只有那些险恶而又复杂的疑难病人,才会来面谒医生。
屈侠把老妪安顿在候诊室,温和地说:“老妈妈,看病是按先来后到的顺序的。
只有请您多等一些时候了,很抱歉。”
老奶奶吧嗒着嘴,露出一口白牙说:“能看上大夫就行。真没想到,医院这儿
比商店还挤……”
屈侠摇着头说:“您应该想到的。想不到您这么大年纪了,牙齿还这么好。”
老姐说:“年轻人,这是假牙。如今什么都能以假乱真。”
“医道不能。”屈侠转身回到教授的诊室。他要寸步不离地守在教授身边,观
察教授怎样诊病。
教授在世界医学界享有盛誉。无论多么扑朔迷离的怪病,只要教授的右手一摸,
就能拿出诊断意见。俗话说:对症下药。知道了是什么病,就不愁治了。教授已近
老年,技艺愈发炉火纯青。他不保守,每年广招研究生,基础知识的考试极其严格。
有幸成为教授的弟子,青年人都欣喜若狂。可惜的是,这么多年,从教授身边就没
有毕业一名学子。这不,跟屈侠一起入学的师兄师弟,全被教授淘汰了,屈侠如今
可是三亩地里一头蒜——独苗一个了。
“尽管你懂得所有的中西医学理论,但你还远远不是一名好医生。”教授曾说。
“是的。我知道医学是一门同人类历史一样古老的学问,它有时很严谨,已经
解剖到细胞分子亚分子水平。有时候又很朦胧,大而化之地像一团迷雾。好的医生
是风浪中的船长。”
屈侠说完后紧张得不行。因为教授平常所说的话,不知道哪句就是对你水平的
测验。他要觉得你不配再当他的学生,就会客客气气地请你到他家去吃饭。
“我夫人做得一手好菜。”教授心平气和地说。饭后就将你逐出,并不说明原
因。
“不怕天不怕地,就怕教授家的席。”这是师兄弟们的临别赠言。
教授没有请屈侠吃饭的意思,说:“做一个好医生是很苦的。”
屈侠说:“一个人的苦,可以换得许多人的欢乐,我想还是很值的。”
教授说:“要有爱心。爱心和爱情是不同的。爱憎只是对某一个特定的异性,
爱心则要持久广阔得多。你还要研究许多领域,比如电子技术……医学是一个广泛
交叉的学科。”
看来教授在短时间内还没有把屈侠轰走的意思,可他也并不传授给弟子什么经
验。只让你看,不给你讲。屈侠觉得自己就像旧时木匠铺里的小学徒。师傅让你打
眼你就打眼,师傅让你接样你就接样。至于手艺,凭你自己摸索去吧!
一年就这样白白耗费了。屈侠一赌气差点想拂袖而去。可是教授的医术对他的
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每个病人都是一口禁闭的箱子。尽管电脑在屏幕上可以把人肢解为一堆散件,
提供像行星运行轨道一样庞杂的数据,给你打出超级市场帐单一般的诊断证明,它
还是有百分之一的误差。这是一个可怕的比例。
每个生命都是一个单独的世界,是一个完整的百分之百。谁摊到了这个百分之
一,就是万劫不复的灾难。全世界人口已经达到一百亿,百分之一就是一个亿!
况且你想啊,连电脑都被懵住了的病,定是充满探索的奥秘。
卧薪尝胆也得留下来呀!
今天的第一个病人是轮椅推进来的,枯瘦若木乃伊。屈侠几乎立即断定他是癌
症晚期。
“先生的肚子里有一个不名肿物。条索状……不是炎症,不是肿瘤,不是寄生
虫,不是……”他的随行人员递过来的电脑资料长达一千页,像一部惊世骇俗的长
篇小说。
所有的报告单都说不清他到底得了什么病,可连小孩子也能在肚皮上摸到那个
像热狗样的赘物。
“先生什么饭也吃不下去……”随从毕恭毕敬地说。
病者是一个大人物。屈侠敏感地判断出来了。身份会使医生莫名其妙地紧张,
在格外的谨慎中延宕了病情,使情况愈发复杂。
教授伸出右手,就是中指戴有戒指的手,那真是一只古老又廉价的首饰,好像
是镀金的,上镶一粒红玛瑙雕成的相思子。
也许有一个缠绵悱侧的爱情故事。屈侠想。
由于他这一定神,陶若怯教授已经完成了他的诊断过程,松开了病人芦管似的
细胳腮。
“请准备一颗微型中子炸弹,爆破半径在650~960微米之间。”教授命令式地
说。
“您要谋杀我吗?”病人虽然极端虚弱,还是不失威严地说。
“不。我要拯救你。”教授说。教授对病人从来不用“您”。面对高官重爵,
显出居高临下的傲慢。
“用炸弹吗?”病人看了看随从,随从围拢来。他病人膏盲,仍有逼人的震慑
力。
“是的。用炸弹。”教授明显地露出厌烦之色。他讨厌病人问长问短喋喋不休。
“我可以在您使用这种非常的治疗手段之前,知道我的腹腔里即将被你炸掉的
这座建筑物是什么吗?”病人说。
“可以。不过我一般只同家属谈病情,怕病人的神经经受不起。”教授略踌躇
了一下。
“先生一直亲自掌握他自己的病情,因为这对国家是很重要的,您尽可以直说。”
随从小声说。
教授说:“好的,那么我告诉你,它不是什么建筑物。如果你坚持使用这个比
喻,那它就是……”教授斟酌了片刻,“一间厕所。”
“您这是什么意思?”骨瘦如柴的先生用最后的气力勃然大怒。
“我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你的肚子里的那块货色,是粪便。”
啊!连屈侠都几乎惊叫出声。
先生的脸色像是听到了世界大战爆发的消息。“粪便粪便?!”他惊愕地连连
重复。
“您知道先生是谁吗?教授!”随从恶狠狠地问。
“我不需要知道他是谁。他是病人,这就足够了。”教授淡淡地说。
“不要吓着教授。把我当平常人来医病,最好。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请教授详
细讲讲。”先生毕竟有些大将风度,又知道了肚里不是癌,心情就好起来。粪便就
粪便吧。
“你小时候有一次空着肚子吃了不少黑枣,后来肚子就有些胀,过了一段时间
就好了。黑枣与你的肠液结成了小小的结石,像一株有生命的植物,在漫长的年代
里不动声色地长大。在大约二百天前,你生了一场很大的气,好像是感情上的波折。
气郁化痞,这个东西就骤然膨胀。由于你精神上的高度紧张,胃肠蠕动几乎完全终
止。这块肿物就显出了恶性病变的征候……”教授的语调徐缓平和,像在念一册古
旧的线装书。
先生未置可否,只是说:“假如您能治好我的病,使我还能在这个位置上服务,
我想提名您为国家安全部门的负责人。您好像有特异功能。”
教授说:“我接受病人的唯一馈赠,是他们的健康。你可以到一旁治疗。”
骷髅般的先生还想说些什么,教授说:“下一个。”
一位非常妖娆的女士富有弹性地走进来。“您好!”她目空一切地打招呼。
今天怎么尽碰上稀奇古怪的病人!屈侠想。
“你怎么不舒服?”教授常规问。
那女人只是微笑,并不答话。
时间流逝。屈侠想女士可能耳背,大声重复了问话。女士矜持地说:“那您看
我哪儿不好呢?”
又碰上了这路病人。他们好像存心要和医家捉迷藏。顽固地信奉:“病家不用
开口,就知病情三分。说得对你吃我的药,谈不对分文不取”原则,非得让医生先
说。
这不是耽误工夫吗?屈侠暗暗叫苦,教授不愠不恼,轻声说:“伸手。男左女
右。”
接下去的步骤屈侠不用看也知道。教授伸出中指戴戒指的右手给病人把脉。不
知教授年轻时是跟哪位走江湖的郎中学的手艺,依屈侠看,教授把脉的姿势极不标
准。位置略高,用力也不均衡。要是创立脉学的先哲看到了,鼻子非气歪。
但教授就是凭着这一摸,成为神医,你不服也得服。据说有人用全息摄像机把
教授诊病的全过程拍了下来,回去用极慢的速度重放走格,也看不出丝毫名堂。
“你是一位舞蹈家。此病每月朔、望两日发病。”教授缓缓说。
“哎呀!您怎么知道的!我刚刚从国外回来,就是想逃开这可怕的魔鬼。时差
搞得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日子了,可它还是风雨无阻地来折磨我了。医生您可要救救
我。再这样下去。我只有死了才能摆脱它……呜呜……”女舞蹈大师哭起来。
屈侠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怪病,不由得竖起耳朵。
“我的身体里好像有一只铜壶滴漏,它精确地辖制着我的生命钟。每到发作的
时候,我抽搐不止,全身痉挛得像一张铁弓。我恐惧极了!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
有看过医生。这病太古怪了,像一个谋杀案。没有人会相信我的,我不敢到医院,
怕人家说我是妖女……”舞蹈大师一反初来时的倨做,悲悲切切说个不休。
“医生,您就是不能救我,也要告诉我到底是什么病把我害死的。要不我到了
阴间也是个屈死鬼啊!”舞蹈大师哭诉着,简直不给别人插话的机会。
教授宁和地说:“你不要这么紧张。你的病是在大脑里长了一窝虫子。”
“什么什么!您是否想给小报制造耸人听闻的花边新闻?”舞蹈大师柳眉倒立。
“我和我的助手将终生为你保密。”教授设身处地地说。
屈侠用力点点头。
“我怎么从来就没听说过这种病?”舞蹈大师半信半疑。
别说病人,就是医学院的高材生屈侠,也是头回见到。
“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病症。在我做医生的漫长生涯里,你是第二例。”教授
解释。
“那第一例呢?”女病人忙不迭地问。
“很遗憾,他死了。”教授沉痛地说。
“我不信!”舞蹈大师歇斯底里地嚎叫起来。“我绝不会得这样可怕的绝症。
你是江湖骗子,你瞎说八道!虫子怎么会像天文学家一样知道月有阴晴圆缺?你看
不出我是什么病,就故弄玄虚!”
屈侠想把这个疯狂的女人请到外面去吃点镇静剂。教授轻摆了一下手。
“你听我说。不要小看虫子。虫子也是一种生命。你早年吃过生肉,虫卵就是
那时潜进了你的血液。它们在你的脑子里定居下来,生儿育女。它们的繁殖周期是
以月相变化为规律。既然澎湃的潮汐都听从月亮的指挥,虫子当然也可以这样了。”
教授耐心地解说。
“那我可怎么办?!”舞蹈大师操拳就要砸自己的脑袋,屈侠刚要赶上前制止,
女大师又停了手。“不能打。要是万一打漏了,虫子跑了出来,我的头就成了马蜂
窝……呜呜……”她孤苦无助地哭了。
“我可以把你的病治好。虫子外面包着一层膜,很薄,但已经足够了。我们可
以用b一射线刀将它完整地剔除。”教授很有把握地说。
“真的?”女大师泪眼婆娑地问。
“是的。”教授说。
“您有绝对的把握?”舞蹈大师咄咄逼人地追问。
“医学是没有绝对这个词的。我们将尽力而为。”教授坦诚相见。
“你们要把我的脑袋打开瓢?隔皮买瓜生熟还没个准呢,说我脑袋里有虫,你
有什么证据?拿出来!”
虽说女大师重病在身,屈侠也觉得她稍稍过分了一些。这又不是对簿公堂,还
要什么证据。你来看病,说明你信这个医生,凡事情则灵不信就不灵吗!陶教授就
是靠圣手摸脉诊病,你还让他拿出什么证据!
没想到教授和颜悦色地说:“你说得有道理。为了更保险起见,你到隔壁去做
一下系统检查。”
“要抽很多血吗?我就是因为怕抽血,才不敢上医院的。人家都说您这儿不用
抽血,我才来的。没想到又打发我去抽血。”女大师罗嗦不止。
“女士,您是否陷入了一个怪圈,您是仰慕教授的特殊方法,才到我们这里来
的。教授为您详细地解说了病情,您却信不过。现在双管齐下,您又有怨言。”作
为教授的学生和助手,屈侠忍不住插话。
教授严厉地示意他闭嘴。“人命关天,慎重些好。”
“所有的检查只需一滴血就可以完成。”屈侠耐心地解释。
大师刚高去,诊室的门又被推开。“小伙子,什么时候能轮到我?呵呵,我的
腿都坐麻了。”拄拐棍的老奶奶又来了。
教授半仰着脸,雪白的头发遮没了他智慧的额头,已经睡着了。诊断是一桩非
常耗费精气神的事情。
“教授累了。一会儿就轮到您了。请再耐心等等。”屈侠好言劝走她。
“人家说虫包没外膜,不能手术。可您说有。”女大师回来了。
“人家是谁?”教授猛然惊醒。
“电脑。”舞蹈大师说。
“请你记住,人脑永远比电脑强。赶快手术,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教授谆谆
告诫。
“可是您的第一个病人不是死了吗?我一想起来,好怕。脑袋被打开,那个重
新缝起来的人还是我吗?”女大师战战兢兢。
“是你。”教授和蔼地说,“而且比现在的你还要完美。”他沉吟着,思绪穿
过遥远的时空。“是的。我的那一位病人死了。这是我终生的遗憾。在那以后的日
子里,我无数次地检讨自身。我分析了失误,改进了仪器,不断磨砺感觉……”教
授猛地打住话头,“你的手术会成功的。”
“谢谢!谢谢!”女大师倒退着退出诊室,好像是盛大演出之后的谢幕。
病人像传送带似的进来,被教授的圣手抚摸之后,带着明晰的诊断离去。
“还有……几个……病人?”教授虚弱地说,伴随一阵金属调的咳嗽。
“一个……最后的一个。就是您让加号的那位老婆婆。要不然,我劝她回去,
下回再来。您太疲倦了。”屈侠心疼地说。
“请老人家来。她来一趟不容易。我们悬壶济世之人,说话要算数的。”教授
半阖着眼说。
“您来吧。”屈侠对老婆婆说。
“我……害怕……”老婆婆反倒往后退。
“没什么可怕的。教授只是把脉,请尽量放松。”屈侠劝慰着老婆婆,搀她坐
在教授对面。
只要一见到病人,教授就精神抖擞。
老婆婆主动伸出胳膊。
教授把自己的右手扣在老人的右手上,顷刻之间就放下了。
屈侠跟随教授这么长的时间,从未见过教授对病人如此草率。
“为什么?”教授说,语调里充满了好奇。
“你问我为什么来看你啊?我头痛、脚痛、肚子痛、喉咙痛、神经痛……全身
上下没有不痛的地方哇!”老人家长吁短叹。
“你所说只有一条是准确的,那就是肚子痛。你正处在月经期。”教授严肃地
说。
屈侠吓了一跳。老妪白发飘飘,起码也有八十岁了。
“你这个医生,怎么能瞎说呢?我这么大的岁数,重孙孙都有了,怎么还会来
红!你呀你,人人都说你医术高,我看是鬼话连篇。我不要你给我看啦!”老婆婆
说着,拐杖捣蒜似的捅着地板,气哼哼地走了。
※ ※ ※
“屈先生,我想请你到我家去做客。”陶若怯教授说。
屈侠的脸白了。
“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教授关切地问。
“不不。没有。”屈侠镇静下来。反正已是那么一回事了,兵来将挡,水来土
淹。土屯呗!
“带上你的女朋友。我夫人说她很漂亮,有一次我们在街上相遇过,可惜我老
眼昏花的,不曾认清楚。你应该打个招呼的。”教授亲切地说。
“当时看您和夫人谈兴正浓,不好意思打搅。”屈侠说着,心里想:教授夫人
的眼睛快赶上望远镜了。
屈侠全文传达给朱提。朱提说:“教授夫人真的说我很漂亮了?”
屈侠说:“真是妇人之见。人家不过是一句客气话罢了,你就当真。这回咱俩
一块去,就可以近距离观察教授一家了。教授是一个谜。”
朱提说:“你看我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最好。”
“穿白色吧。教授最喜欢白色。”
朱提说:“你那个教授,真像个得道的仙人。”
“他不是仙人。他也感冒,也咳嗽,上卫生间好像还有痔疮。有时候还很忧郁。
当他不看病的时候,他是一个平平常常的老头,简直就是未老先衰。可他一站在病
人面前,就像电焊似的冒出耀眼的火花。经他诊断的病例,有百分之百的准确率。
百分之百啊,你知道这是什么含义吗?”屈侠激动了。
“知道。二年级的小学生都知道。不就是个个都说对了吗!”朱提说。
“那就是完完整整的生命。”屈侠神往地说。
“你以后会和教授一样造福于人类的。”朱提说。
“可是教授总是不把过程告诉我。我见到了结果,但我不明白它是如何来的。”
屈侠苦恼地说,“你再谈谈那天的感受。”
“让我再好好想想……他按了我的脉,好像和通常的中医有些不同,中间他还
调整了位置,好像是在特意寻找一处穴位……用他的戒指。”朱提回忆着。
“太好了!这是很有价值的资料。只是你后来为何狼狈逃窜?”
“我怕他认出我来。其实认出我来倒没什么,只是教授以后知道了他的得意弟
子伙同外人,化装侦察他,教授也许会生你的气。我这样一跑了之,他也就算了。”
“你为我想得真周到。谢谢。”
“谢谢要拿出实际行动来。给我一个吻。”
※ ※ ※
教授的家十分简朴,家具是莹白的冰雪色。但丹岚夫人一出场,就充满富丽辉
煌的感觉。她实在是太美丽了,虽说穿的是家常衣服,依旧明眸皓齿光彩照人。她
所有的部位都像古希腊的女神一般完美无暇,特别是眼睛,像黑潭里的寒星,顾盼
生辉。当她凝视你的时候,好像有一束闪电传来,阅读你的心灵。
“非常欢迎你们!尝尝我做饭的手艺。我猜你们的教授一定为我吹嘘过了,其
实不过是点家常菜。我到厨房去忙,你们坐。”丹岚夫人说着走了。
灿烂的大灯熄去了,只留下暗淡的红烛。这是一个极富诗意的谈话氛围。
“小姑娘,认识你我很高兴。”教授和朱提拉了一下手。这个接触略有些别扭,
教授的中指扣住了朱提的手腕子。近在飓尺的屈侠看清红相思子戒指贴在了朱提的
“内关”穴上。
“我们其实早就认识了,那天在我的诊室里。你的化妆技术很高明,连我这个
老医生,最初都被你骗过了。你为什么要伪装成病人呢?那天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
题就溜掉了。今天你是作为屈侠的女朋友——我学生未来的生活伴侣到我这儿来做
客的,想必是不能再跑了的。那么你就必须回答我的问题了。为什么?”教授严峻
地说。
屈侠暗自叫苦。这是一场鸿门宴,屈侠你怎么就没想到呢?那天教授已经捕捉
到了朱提的生命信息,只是不知道她的确切身份,今天不是送货上门了吗?教授借
握手巧妙地摸了一回脉,朱提就露了馅儿。
内关穴和戒指,是要害。
朱提尴尬地像只受惊的兔子,跑也不是,躲也不是。
屈侠挺身而出:“教授,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幕后策划,想探到您医术的秘
密。”
教授说:“偷艺好像是咱们中国的老传统了。我记得鲁班、孙悟空好像都是偷
着学本领的。”脸上的表情高深莫测。
朱提抢着说:“后来他们都被师傅发现了,给骂了一顿。可师傅最后到底是把
手艺传给他们了。”
“你们俩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人精。”教授的话里听不出嗔贬之意。
朱提嘴甜甜地说:“我们俩算什么呀。您和师母才是珠联壁合!”
教授莞尔一笑:“我们是半路夫妻,与你们不能比的。”他向厨房叫道,“丹
岚,快来看看这对我早已同你说过的年轻人。”
屈侠悚然一惊:原来教授洞若观火!
丹岚夫人款款而出:“急什么?我的原始菜系还没有烧好呢!”
“我很急。”教授说,“他们能打多少分?”
丹岚夫人灿若潭星的美目充满盈盈笑意:“刚见头一眼的时候我就给他们打过
分了。要是不好,我哪里放心你同他们俩说这许多话?”
“到底是多少分呢?”教授迫不及待地问。
丹岚夫人说:“就在这儿讲吗?”
教授说:“你说好了。我对他们俩还是有基本的判断。请你看,不过是为了更
保险。”屈侠和朱提面面相觑。他们俩说的“他们俩”当然是指的他们俩了。可这
些是什么意思?好像暗号。又不好插嘴,呆呆地看着老夫少妻打哑谜。
“八十分,”丹岚夫人说,“我的汤要冒出来了。”走了。
“真是一个好成绩。”教授高兴地直搓手,“太好了!”
屈侠和朱提呆若木鸡,教授也并不忙于解释。
“这是我特意复制出的原始菜系,你们尝尝味道好吗?来来,先品苔藓汤。”
丹岚夫人端上热气腾腾的汤钵。
“这汤钵怎么是用石头抠成的?”朱提大吃一惊。
“你想想,原始人盛流质,除了用石头器皿,还能用什么?”教授兴致很好地
解释。
大家呷了一口,果然鲜美无比。
“夫人,你这汤是怎么烧成的,教教我。回家先给妈妈烧,以后再烧给屈侠喝。”
朱提天真地说。
丹岚夫人微笑着说:“汤是不难烧的。只是这火却有些难取。”
朱提说:“火有什么难的?煤气火,酒精火,汽油火……不是多得很?”
丹岚夫人说:“这些火都是不行的。你想原始人从哪里能得到这些火?”
屈侠醒悟道:“那这就必得是天火了。”
丹岚夫人说:“是的。火种是我在大雷雨的天气,从原始森林里被闪电点燃的
枯木上取来的。一直保存着。”
陶教授惊诧地说:“我一点都不知道!这对你是非常危险的!”
丹岚夫人说:“你不是推崇返朴归真吗?我愿意为你做这事,你又不是总有学
生来做客。”
朱提说:“想不到这汤还这么惊险传奇。屈侠,对不起,我可做不出来了,巧
妇难为无火之汤。”
夫人微笑着说:“小姑娘,你何时要做汤了,到我这儿来取火种就是了。只要
我在,它就不会熄的。”
教授说:“为了我们的相识,我指的是精神上的。我不能喝酒,就以这古扑的
苔藓汤替代,让我们一饮而尽!”
后来又吃了炙烤的兽肉和清蒸的树叶野果,风味特佳。
※ ※ ※
当天夜里,屈侠被急这的电话铃声惊醒。
“我是你的丹岚师母。陶教授请你立刻到我们家来!”声音非常急逼。
“陶教授,他……他怎么啦?”屈侠惊恐地问。刚从教授家离开不过几个小时,
没有极异常的变化,生性沉稳的教授绝不会深更半夜地打搅别人。
“是的。他说他的情景不好。”丹岚夫人悲切地说。
“我马上就到。”屈侠撂下电话,风驰电掣赶到教授家。
一进客厅,屈侠愣住了。
教授正悠然地坐在沙发上品茶。“你师母做的汤有点咸。”他说。
屈侠哭笑不得地点点头。他的气还没喘匀呢!
“半夜叫你来,真是很抱歉。但科学是一桩需要献身精神的事业,我只能如此。”
屈侠说:“我选择了这个事业,无怨无悔。”
教授说:“你的伴儿呢?”
“在她父母家。”
“叫她一起来吧。我要同你谈的事情很重要。”教授说。
朱提也睡眼惺松地赶到了。
“特地叫你们来的原因,是我就要死了。”教授从容不迫地说。
“什么?!”屈侠和朱提差点从沙发跌落到地上,面前这位精神矍铄的老人,
用谈论天气预报的口吻说到自己的死亡,神情静如止水。
“先生。这不可能!您虽然已鬓发苍苍,但按现代的年龄分野,只是中年人,
您怎么就想到死!”屈侠慌忙拒绝先生的话。
“不是想到,是感到。”先生挥挥手,好像赶走一只嗡嗡叫的小蚊子。“我们
谈正题。经过我长期的观察和你师母昨晚的当场测试,我决定收你为我的关门弟子,
把我一生诊病的心得传授与你。寻觅半生,终于找到理想的传人,我心中快活无比。
这件事本想从明天早上开始进行,设想到突然收到了来自体内的异常电波。死亡已
经像一只野兽,出现在我的视野。我闻见它的气息了……”教授不得不停下来,浊
重地喘着气。这番话耗竭了他的精力,他要积蓄一会儿心神才可继续说下去。
屈侠和朱提惊心动魄地听着。
“你们已经发现了教授戒指的秘密,那是他半个世纪研究的心血结晶……”丹
岚夫人说。
“好了。”教授虚弱地打断了夫人的话,“那些枝枝蔓蔓的事,等以后再说吧。
反正你们有的是时间。”
“这枚戒指是一个极为精巧的人体生物电流传感器。人的所有感觉,说到底,
都是一种电流。火焰的伤我们的时候,实际上就是一种损伤电流。恐惧是一种电流,
欣喜是另一种电流……”教授滔滔不绝地说。
“那么,我爱屈侠,也是一种特定的电流了?”朱提好奇地问。
屈侠狠狠地瞪了朱提一眼,这是什么时候,你说这些没油没盐的话!可惜朱提
只顾半仰脸虔诚地看着教授,根本就没注意到屈侠的白眼。
“理论上是这样的。可以像光谱似的绘制出人类的思想情感频道。还可以加以
精确的定量分析,包括变化轨迹。”教授侃侃而谈。
“啊呀!这太可怕了!”朱提惊呼,“我可不想让屈侠知道我在他以前还爱过
别人……”
“是呵!”教授长叹一声,“居里夫人也没有想到她的发现会变成惨绝人寰的
原子弹。这就是我为什么非常严格地选择传人的原因。并非我的保守,而是事关人
类的精神自由,他必须忠诚正直,绝不将这项研究用于医学以外的领域。”教授冷
峻地说。
“我发誓。”屈侠明亮的目光清泉般宁澈。
“我也发誓。和老公一道忠心耿耿。”朱提郑重其事地表态。
教授难得地开颜一笑:“我信得过你们!”他接着说,“任何复杂的疾病,体
内都会向大脑发出频频的报急电流。只是病人像一个初上战场的指挥官,无法破译
这些宝贵的情报……
“您的戒指就把这些电流传递出来,像接力火炬一样传给您,由您亲身感受病
痛分析症状……”屈侠心领神会地说。
“对!对!”教授非常高兴,“你的悟性很好。每次我都在诊断的那一瞬间幻
化为病人。这就是我要向你传授的诀窍。”
“我明白了为什么每次诊完病,您都精疲力尽。因为您就是病人,设身处地感
受了痛苦。”屈侠说。
“教授是用自己的痛苦换来了他人的生命。”丹岚夫人心疼她说。
“我没有那样伟大。不过是一个体验了无数病痛的多病之躯,是一个死了许多
次的不死之人。经历的苦痛愈多,愈坚定我济世救人之心。”教授又停息下来,大
口地喘气。
屋内是死一般的寂静,任何语言都已多余,只有钟表永不迟疑的响声。
“开始吧。我的时间已经进入了倒记时,不敢耽搁了。”教授说着褪下了镶有
红色相思子的戒指。“孩子,你把它戴在中指。扣在我的内关穴上……”
屈侠顺从地伸过手去,戴上红色相思子戒指。教授手把手地指点他。
屈侠小心翼翼他们着导师瘦骨嶙峋的胳膊,并没有丝毫异样的感觉。“喏,要
这样调整位置,红宝石一定对准病人的穴位……”教授虚弱但是非常清晰地说。
蓦地,屈侠感到了锥心泣血般的痛楚,差点大声呻吟。剧烈的头痛像毒蛇缠绕
着他的脑髓,无数尖锐的玻璃碴蹂躏着他眼睛后方的筋脉,心脏像被章鱼残忍地捏
紧又松开,血液沸腾地冒着泡……
看到他陡然变色的脸庞,一旁的丹岚夫人赶快扭转了红宝石的方向,痛苦就烟
消云散了。
“第一次,他还不适应。”夫人轻声说。
好舒适好清凉的夜晚。屈侠重又感到自己年轻的躯体矫健而充满活力。健康,
健康是多么珍贵美好的财富啊!
“刚才那是……”屈侠嗫嚅着。虽说从理论上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但却无
法相信。
“是的。那就是教授此时此刻的感觉。很惨烈的痛苦。”丹岚夫人代他的丈夫
回答了。
屈侠愕然地盯着教授平静的眉宇,教授淡然地点了一下头,“刚才我们像是一
个联体人。这就是心脑血管病的感觉。至于具体的细微分类,你还要多历练,积累
经验。”
屈侠还没有从片刻前的痛苦中缓过劲来,心有余悸地说:“难道不能采取更科
学的方法吗?比如测量仪……”
教授说:“我毕生都在朝这个方向努力,只是尚未成功,就接到了死亡的请柬。
这副担子就要交给你了。”
洪荒般的静谧。
“小伙子,你现在还可以后悔。这件事将腐蚀你一生的幸福。我的第一位夫人
就是因为不能容忍这种她称为非人的生活,离我而去。我才……使丹岚在我的生活
中出现了。这就是我一定要你们俩一齐来的原因。”教授的嘴角轻轻抽动。
屈侠知道教授是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在说这些话。在导师为人类献身的一生面前,
他责无旁贷义无返顾。
“我不悔。吾爱吾师,吾爱真理,吾爱人类。”屈侠眼里噙着泪水和火花。
“我爱屈侠。我爱屈侠所爱的一切。”朱提说。
“内关穴为人体内气的总关口……”教授开始传授。
※ ※ ※
教授让好岚夫人马上到报馆发一个启事,说自即日开始,圣手陶教授将敞开大
门应诊,且皆为义诊,分文不取。吁请海内外疑难病症尽早前来就医。
“教授,您的身体哪里经得住这般劳顿?”屈侠知道教授是想在最后的时日里,
多教他一些本领,忍不住劝道。
“不。不完全是为了你。只有当我面对病人的时候,我才感到自身生命的价值。
我要用最后的精力,为他们再做一点事。就算告别。”教授微笑着说。
“师母,您不要去发这个启事吧!”朱提偷偷对丹岚夫人说。
“他是劝不住的。”夫人美丽的眼睛充满哀愁,“小姑娘,我已经看出你的未
婚夫是很像教授的。但愿你将来不要碰到这种时候。”
病人云集而来。其后的一个星期,屈侠饱经沧桑备受折磨。红宝石相思子戒指,
忽儿戴在教授手上,忽儿戴在屈侠手上,像一支燃烧的火炬。屈侠刻骨铭心地记住
了什么是癌症的剧痛,什么是炎症的灼热;什么是心脏的梗塞;什么是气管的痉挛……
经验在痛苦的地基上耸立起来。
屈侠几次提出再体察一下教授的病况,想借此说服教授休息。教授拒绝。“不
必。我自己的病自己知道。”
朱提悄声问丹岚夫人:“教授大约还有多长时间?”?”
“那一天夜里叫你们的时候,说还有十天。”丹岚夫人心如刀绞地说。
“只有最后三天了。”朱提滴下泪水。
教授难得地出现了一次误诊,由于他殚精竭虑地救治病人传授知识,自身的痛
苦加上病人的痛苦,犹如一把双刃的斧头,加速割伐着他的生命之树。他的寿命缩
短了,今天是最后的晚餐了。
他不愿告诉他们,悲哀已经够多的了,他愿意在微笑中走完最后的台阶。
门外还有病人,教授用商量的口吻说:“今天就到这里吧。明天再重新开始。
非常抱歉。”
拒绝病人,这在教授漫长的行医生涯里,还是第一次。屈侠想,教授是要把最
后的时间留给丹岚夫人。
屈侠把教授送到家,知趣地说:“我和朱提走了,明天再来看您和师母。”
教授说:“不要走。我需要你在身边。我是一个老猎人,要把自己的经验尽可
能多地传给你。以后你就要独自在黑暗中摸索。”、
屈侠说:“我是站在您的肩头上开始工作的,我会用双手再把他人托举起来。”
教授的眼珠突然像镀了油,晶光四射:“孩子,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现时的感
觉吗?戴上相思子戒指,扪住我的内关穴,仔细体会。”
屈侠依言办理。他已经很熟练地掌握了方法,调整好位置,红宝石把教授和他
的弟子紧紧地粘在一起。
屈侠做好了领略极端痛苦的思想准备,走进了教授的弥留世界。
到处是皑皑的冰雪,砭人骨髓。高远的天空,有五色的祥云逶迤。“金色的霞
光从云隙中麦芒般地撒下,将峰峦剪出黛青的绿影。远处有辉煌的屋字,飘渺的音
乐像香花的气息弥漫而来。在莽莽苍苍的白雾之中,有一颗红色的玻珠跳荡起伏。
一种像羽毛一样温暖而洁白的神韵,源源不断奔涌而出,涤荡寰宇……
这是什么?
在屈侠储存的成千上万份感觉档案里,没有这份独特的境界。
“教授!这到底是什么?是什么!”屈侠失声叫道。
没有人回答他了。只有教授的手紧握着他的手。
“教授去了。他让你最后感觉到一个智者的死亡。那不是痛苦,是一种超凡入
圣的解脱。”丹岚夫人说。美丽的女人多半软弱,但此时的夫人,异乎寻常地冷静
与果敢。
只是她的胸腔里发出怪异的响声。
※ ※ ※
明天就要为教授下葬了。将有无数的人为这位普通医生哭泣。
遗体安卧灵堂。
在悲痛的日子里,丹岚夫人没有掉一滴眼泪。她除了安顿教授的丧事,就是向
屈侠传授教授的经验心得。
“好了。你现在已经懂得的和我一样多了。教授告之于我的,我已全盘馈赠于
你。我想,我们之间的友谊也就到此结束吧。”丹岚夫人端庄地说。她美丽的仪容
并没有因为巨大的悲痛而憔悴,依旧光彩照人。
“师母!您为什么要这样说?我和朱提视您为亲人。”屈侠惊恐不安。
“夫人,我们是不是有什么做得不周到?”朱提问。
“不。我很喜欢你们。我给教授的许多学生的品行打过分,这是教授分派给我
的任务,他要从中筛选出自己的传人。你们俩是得分最高的。我从看到你们的第一
眼就喜欢你们,这也是缘分,但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人是你们的先生。我之
所以留到今天,是因为先生的事业还没有完成。现在,你们已独挡一面,我就可以
告辞了。”丹岚夫人宁静地说。
“夫人,您不能走!不能走!”屈侠和朱提一齐预感到要发生的事,一人拉住
丹岚夫人的一只胳膊。他们想师母一定是在巨大的苦难中精神崩溃。
夫人轻轻地但是极有力地推开他俩,说:“屈侠,你来探探我的内关穴。”
屈侠遵嘱扣住夫人的纤纤素手。他以为会触到悲痛欲绝痴迷错乱的情感波,没
想到是一下又一下极规律极呆板的振动。又是一个他从未遇到的病例。
“您是……”他充满迷惘地说。他已经知道了那个答案,只是无法相信。
“是的。我是个机器人。教授将他的全部心血献给了事业,爱情背叛了他。极
度绝望中,教授制造了我。因为每天看到的都是残缺的人体痛苦的面容,教授采用
人类最优秀的黄金分割数据,浇铸了我美奂绝伦的躯体。教授只给我安了一套程序,
就是探察世界上美好忠诚的心灵。现代人在勤奋进取的方面,得分都很高,但在忘
我与献身上,往往是不及格的。无私地为人类而奉献的精神,作为一种美德,已经
像黄土一样流失。教授终于找到了你们,是他的福气。”
“夫人,您和我们在一道吧!您是永远年轻的!”屈侠和朱提异口同声。
“我是很想这样的。教授生前也是这样同我说的。但机器人也是人,机器人也
有心。但我的主部件在教授逝去的那一瞬间已经轰毁,巨大的悲痛烧灼了我的电路。
现在是备用系统在进行最后的工作。永别了,我的孩子们!你们不要总觉得我年轻,
我的年纪其实同你们的祖母差不多大。记住,把我和你们的教授葬在一起。”美丽
的夫人说完,走到教授的遗体旁,静静地合上了她亮若潭星的眸子。
一切都和那个喝苔藓汤的夜晚一样,只是没有了教授,没有了夫人。
火把熊熊地燃烧着,那是夫人取自雷电的天火。
朱提对屈侠说:“请把你的红色相思子戒指褪下来。”
※ ※ ※
屈侠和朱提精心制作了两枚真正的红宝石相思子戒指,同教授赠与他们的那只
一模一样。
他们把戒指端端正正地戴在教授和丹岚夫人的无名指上。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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