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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xian (空心菜),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寂寞的太太们(白帆)(下)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Apr 1 06:04:05 1998), 转信
“我们带了很多冰来,去我们那儿吧。”小伙子热情地说。梅芯不好意思拒绝,便答应了。
三个女孩两个男孩坐在那张大号遮阳伞下有说有笑。看见梅芯走过来,他们都主动地招呼她,张罗着做冰袋, 给她敷
上,让她躺在椅子上,说是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梅芯斜倚在椅子上,安静地听着他们的谈话,细心地不露痕迹地打量着他们。他们每一个人都各有特点。他们有礼貌,
健康,热情,开朗,大方,一看就知道属于那种令梅芯心仪已久的人家的孩子。他们来自美国最著名的高等学府, 穿的用
的携带的都是世界一流的昂贵的名牌,但是决不有意炫耀。 似乎所有这些令梅芯垂涎三尺的名牌已经自然而然地构成了他
们生活的一部分,跟本就不值得一提似的。有一位叫凯蒂的姑娘,显得非常的典雅,高贵,甜蜜而自负。 她没穿三点式泳
装,但是那露背的银灰色泳装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充满青春活力的健康的古铜色肌肤。她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坠肉, 线条柔
和妩媚,胸部很丰满,但是完全不象那些低级肉弹那样夸张和令人恶心。猛然看去,她并不是非常抢眼, 可是时间愈长,
就越能感觉到她的那种持久的魅力。
他们在谈论以后几天的旅游计划。一个男孩一直很亲热地搂着一个女孩,不时地吻着她的头发。 那女孩很幸福地微笑
着,不时回报给他一个含意深长的眼神。
这些人对她产生了一种撞击似的魔力,这撞击的一刹那,照亮了她过去的全部的平凡的生活。 她的父亲虽说是高干,
但是他的全部精力和智慧都用在了保持自己在历次政治运动中立于不败之地上,他非常的谨小慎微, 生怕给自己的政治对
手留下任何把柄,几乎从未做过什么以权谋私的事情。虽然她的头上笼罩着高干子弟的光环, 令她在那些平民百姓面前有
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但是实际上,母亲给她提供的,也不过是温饱而已。到美国后,自己辛辛苦苦打工, 一天也不过
挣几十美元,除了替王磊交学费,应付日常生活,所剩无几。中国同学都说她太浪费,开销太大,其实他们那里知道, 每
次买东西,她都不知道跑了多少家商店,比较了多少不同的价格,犹豫再犹豫才下决心。
“我们去迪斯尼世界去玩吧,那里又添了几个新玩意儿呢!”有人提议到。
“不好不好,还不是老套子,没什么新奇的。我们还是去大雾山吧。带上野营的帐篷和钓鱼杆,住上一个星期, 怎么
样?”
“好主意,带上猎枪好不好?”
“那可不行,我老爹不让我动枪。我们还是来点安全的吧。我们把车留在这里,骑自行车上山,行吗?”
这个主意引来了一阵欢呼声。大概他们是决定了骑自行车上山。
这些年轻人从来就不知道贫穷的滋味。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白活,他们一辈子都过得非常的舒适,称心如意。 他们
谈的尽是吃喝玩乐,什么车有什么新性能,新款式,谁家的PARTY办得有趣,谁在棒球比赛中大出风头, 摩托车赛上
大显身手。而她,从小就只知道用心读书,长到二十几岁还没有出过北京市,父母成天忙着公务, 根本想不到生活里除了
没完没了的人际纠纷和会议之外,还有其它的乐趣。平日里她除了在家门口跳橡皮筋以外,她没有其它的娱乐。 关于她的
过去,她从来都不好意思在老美面前提起。因为怕别人瞧不起,她常常装出一副很幸福的样子。
他们嘻闹着玩水去了。只有那个深褐色眼睛的小伙子还好心地留在这里陪她。
“你跟他们一块儿去玩吧,我已经没事儿了。”梅芯有点抱歉地说。
“没关系,很高兴能有机会为你效劳,你要喝点什么吗?这儿有矿泉水、果汁。”
“来点矿泉水吧,加点冰,我还真有点渴了。”
他边给她倒饮料边问:“你是北京人吧?”
梅芯觉得非常奇怪。一般的老美要能看出她是中国人就算是眼力不错了,没想到他还能从中国人中间区分出北京人来。
“你怎么知道的?”她好奇地反问。
“我叫史蒂文,我父亲做过驻北京的外交官,我在北京念过两年书,我一看就知道, 你身上有那种北京人特有的‘霸
气’,你不信,我还会说几句中文呢!”他笑着用中文说出了“你好”“再见”几个字。
“真有意思,你说得真不错,不象一般的老美那样舌头发直。你到过中国的哪些地方呢?”
“不多,我父亲太忙,不能常常带我旅游。那时我才十几岁,我妈不让我一个人在外边跑。我只到过西安、洛阳、 桂
林。对了,我还到过甘肃,看过敦煌的壁画,怎么看也没看懂。你能跟我解释解释吗?”
老实说,梅芯根本就没见过敦煌的壁画,他说的西安、洛阳、桂林这些地方她一个也没去过,不过, 她不想让他觉得
自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妞,就笑着说:“你的见识还真不少。”
“我觉得中国人都很勤劳,很聪明,也很友善。以前我在中国的时候,很想跟一个中国姑娘交朋友, 可是她非常非常
害羞,老是躲着我。你敢跟我交朋友吗?”他带着几分好奇地说。
许阳上岸了,和那个浪涛中出没,看上去象健美小姐一般的女人正有说有笑。梅芯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一股酸味泛上
心头,她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当然愿意啦。你又不是洪水猛兽。”她要试试许阳会不会妒忌。如果他妒忌,说明他很在乎她, 如果他表现得若无
其事,她就得认真地考虑另找出路。
交换了通讯地址之后,梅芯迎着许阳走去。“玩得痛快吗?”她压抑着醋意,以一种很贤淑的女人的态度说。
“好极了,今天的浪大,真是助兴。”他的脸上留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人也助兴吧?”她还是忍不住,尖酸地刺了一句。
“什么意思?”他发愣了。
“那个跟你一块儿冲浪的女人,是不是特别有味道?”她压低了声音,免得被旁边的人听见。
“别跟我来这一套,真受不了你们这些中国女人,只知道争风吃醋!”
“你不是中国人?你不是中国人,为什么跟你的美国老婆过不好?”
“对,我不是中国人,也不是美国人,我不中不西,不土不洋,我不是人,这该好了吧?”许阳真的有点生气了。 可
是停了一会儿,他又觉得犯不着跟女人这么计较,便自我解嘲地说:“算了吧,随便你以为我是什么人都行, 我不明白你
们为什么非得要给人确定各种各样的界限呢?”
梅芯泄气了。他说的也许不无道理。只是,她对自己的将来更加惶恐起来。或许他跟本就靠不住, 她应该去寻找一个
更具有责任感,道德感,更加可靠的丈夫?
七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于青风风火火地冲到舒云家里说。
“什么事情这么慌慌张张地?”舒云正拿着一个装满衣服的大塑料篓,准备去洗衣房,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 回来还
要看看书,舒云有点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篓子,问。
“梅芯脚踏三只船,三个男人呢,你看这怎么得了?得赶紧想办法,不然她就真的毁了。 ”她顾不上理会舒云急于要
走,连珠炮似地说。
“说不定是谣言呢?”舒云却一点不着急,她一惯怀疑那些飞流长短的传说的真实性。
“千真万确,千真万确。她和一个美国小伙子在玉华打工的餐馆吃饭,全是那小伙子付的账,玉华亲眼看见的, 决不
会错。”于青信誓旦旦地说。
“吃饭算什么?”舒云有点不以为然了。她轻松地笑着说:“同志啊,你不能从餐桌上一下子就想到了床上, 从游泳
衣想到裸体,这中间的距离还长着呢?”
“没想到你这个人这么麻木。现在的美国人,是以什么样的速度上床,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没看电影吗?哪一个不是约会的第一天就上床,上完了床,才回过头来考虑有没有必要谈恋爱。”
“那是电影,你不能把电影当作生活的真实,其实多数美国人还是保留了许多好的传统,很注重家庭生活的。”
“你这个人太麻痹了。你要是看见他们在餐馆的那出戏就好了。”
“什么戏?”
“他们吃了一半,谈得正高兴呢,你猜谁来了?”
“谁?”
“许阳。这梅芯也是真傻,明摆着这许阳常常到那个餐馆吃饭,她又不是不知道,非要大大咧咧地到哪儿去。 这好,
她一见到许阳,脸都吓白了,拿筷子的手直发抖,你说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好了, 俩情人碰到一
块儿,有戏看了。”于青坐下来,开始有点卖关子了。
“怎么样了?”舒云渐渐地相信她了,也跟着着急起来。
“唉,现在的人真奇怪,你猜怎么着?梅芯不但不躲开,反而邀请许阳一起吃饭!那许阳也奇怪,一点不惊讶, 也不
推迟,就象什么事儿也没有似的,跟他们说说笑笑,一点不嫉妒。末了,居然高高兴兴地跟他们握手告别, 送他们上车去
看电影!我真怀疑,他们会不会三个人睡到一张床上去。”
“你又来了,或许那个人是梅芯的什么亲戚呢?”
“得了吧,你要是看见她的神色就知道她一定是心怀鬼胎了。你一定得找她谈谈,让她赶快刹车。”
“我试试看吧,不过很难说会起什么作用。”舒云放下手中的洗衣筐,半信半疑地去找梅芯。
梅芯正在收拾房间。她很费劲把一张很大的茶色书桌从房间里往外推,说是准备腾出一间房, 找一个单身女子一块儿
住。
“王磊呢?让他弄吧,你搬不动这个。”舒云帮她推着,问道。
“你没听人传得热闹吗?我们分居两个月了。等他考完试,我们就去办离婚手续。”梅芯气喘嘘嘘地说。
“真的下决心啦?孩子怎么办呢?”
“先放在他妈家里,等我有个头绪了,就把她接来。已经跟王磊谈妥了,孩子归我。”
“这么说,别人说的都是真的吗?你又跟一个美国小伙子约会吗?”
“有这么回事儿。”梅芯坦然地说。
她们把书桌搁在客厅里,梅芯说是准备等王磊有空来搬。俩人在桌子边上站住了。舒云突然觉得有点尴尬, 她想说什
么,可是又好象说不出口。
“你是不是想问我有没有跟他上床?”梅芯很大方地问。
舒云更加尴尬了,脸都红了,她点点头,说:“本来,这是你的私事,我不该问,可是, 我觉得……觉得……”舒云
变得结巴起来。
“我还不了解你吗?我知道你会怎么想。你会对我说,女人最重要的是自重,自尊,自强,得靠自己奋斗, 得有自己
的事业,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寻求有钱有势的男人上面。可是我奋斗了八年,我的事业在那里呢?我的希望又在那里呢? 难
道我的出路就在中国餐馆吗?难道我就命里注定要埋没在那些酒囊饭袋之间吗?我不能忍受别人拿我当酒巴女一般地调笑,
我只是想试一试,看看能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你们就紧张得不得了,似乎我要去当妓女一般。我真不明白, 难道我天天
过打工的苦日子,守着这个没用的丈夫,你们就会给我立个贞节牌仿吗?可惜我不在乎那贞节牌仿。 随便你们怎么说我都
行。”
“为什么你就不想想回国这条路呢?既然在这里觉得这么艰难?回去,你们也用不着离婚, 你和王磊说不定都能找到
好工作。”
“不,我宁愿跳海也不愿意回去。一没有学位,二没有大笔存款,回去干什么?惹人耻笑吗? 我还没践到那个地步。
再说我也离不开美国,我喜欢这里的一切。”
“难道就不能有别的办法达到你的目的吗?譬如说做生意?”
“在美国,谁不想发财呢?你以为别人都是傻瓜,放着满地的金子不去拣啊?中国人在美国发大财的有几个呢? 一个
王安罢了。这不,现在也垮了。比较熟悉,又容易做的就是开餐馆。可我讨厌油烟子, 我讨厌象餐馆老板那样一天十几个
小时勤扒苦做。我不相信我只有那个命,我就是要搏一搏。你不用再劝我了,我什么都想过了。再劝, 徒然伤了我们的和
气。”
舒云默然了。这位部长的千金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只有让她好自为之了。不过,她还是加了一句:“多保重! 千万不
要染上艾滋病和性病。”
“我知道。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话吗?非得说这些令人扫兴的词汇。”
舒云勉强地笑了笑,离开了她的家。
八
梅芯的话深深地震憾了舒云的心。她知道梅芯一向的个要强的女人,她希望自己什么都要比别人强, 没想到现实生活
让她碰得头破血流。到了美国以后,专业不对口,事业上找不到发展的天地,做苦力也赚不到大钱, 就只好拿自己的美貌
当本钱了。可是,天底下,又有几个男人是靠得住的呢?尤其是别人知道了她的这段经历以后?
舒云摇了摇头,一股巨大的怀疑的浪潮袭上了心头。专业不合美国人的需要,女人在美国就更难以出头,梅芯是这样,
于青也是这样。这一段时间也没听见于青说要考艺术学院了,大约是英语基础太差吧。学好一种语言, 实在是一门要用毕
生精力的艰巨工程,没有任何捷径可寻。
自己又该怎么办呢?她一直在犹豫着该怎么跟刘力说。不知是故意还是确实是太忙,刘力也不愿意多讨论这件事。 说
他改变了主意吧,又不尽然,或许说他给舒云时间,让她自己决定更确切一些。 他常常告诉舒云某某的妻子原先是学英语
的,现在在一个大专学计算机。还有几个人的妻子改行学教育学、图书馆学等等。言下之意,还是希望她改行。
舒云能理解刘力的苦心。如果她能改行,学习一种社会普遍需要的技能,不光是不愁找不到饭碗, 还可以夫妻生活在
一块,互相支持和帮助,维系一个幸福美满的小家庭。这的确是一个诱人的前途。 或许比自己单枪匹马到哈佛去闯天下更
为现实。她不知道,如果她放弃去哈佛的机会,自己会不会后悔,更加不知道, 如果自己把事业的重心放在丈夫和未来的
孩子身上,万一丈夫的事业上不顺利,孩子不成器,她又该怎么办呢?
她心里矛盾极了。当她低头沉思着走进家门的时候,刘力正在计算机上编程序,听见她进门, 头也不抬地说:“怎么
一大早就不见了?快点帮我弄点东西吃,我饿极了。”
“我想跟你谈谈念书的事。”舒云给他弄早餐,一边犹豫怎样跟他说。
“以后吧,以后吧,我要赶到学校去呢!今天早上我有课。”刘力一边说,一边匆匆关掉了计算机。
舒云只好闭上了嘴。看着他急急忙忙地吃着早餐,估计他中午又不回家了,赶紧准备了一个汉堡包,放进她的书包里。
刘力匆匆抓起书包,冲出了家门。舒云独自站在门口,心里觉得闷闷地。他那么忙碌, 似乎自己也应该有什么事情一
本正经地忙碌忙碌。她想跟人谈谈心,又不知道找谁。梅芯吧,如今变得太现实了, 说不定她跟本就觉得自己的梦想是多
余,她摇了摇头把梅芯放到了一边。想来想去,决定去找威勒太太聊聊,听听她的意见。
威勒太太是一个非常善良,厚道的老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总是非常真诚地给中国学生提供帮助。 自从在一次宴会
上和她见面以后,舒云就深深地为她那种宁静、淡泊的心灵所吸引,很快就和她成了真正的朋友。
虽然她们的信仰不同,社会背景和经历都有很大的差异,在许多事情上甚至很难互相理解,这都不影响她们成为朋友。
或许正是她们之间的差异,使她们的友谊不断地爆出思想的火花,吸引她们共同探讨人生、社会等等玄妙的问题。
每次到老太太家里,舒云都感到空气中洋溢着一种安祥和谐的气氛。这次也不例外,老太太正在花园里种花, 见她来
了,就高兴地招呼她一起劳动。舒云知道,摆弄花花草草是老太太重要的健身项目之一。
这花园,好象是一块色彩斑烂的地毯,高低参差,仿佛于漫不经心中显现出一种引人入胜的风情。草地极其肥腴滋润,
院墙边上有一个小玫瑰园,盛开着姹紫嫣红的花朵。石阶旁的书带草长得姿意旺盛, 屋檐下垂着许许多多的白的和红的蔷
薇,屋旁的树上,挂着一个鸟食盒,不时有些过路的鸟儿们咕咕地叫着,停下来,啄着金黄色小米粒。
一只松鼠跑来捣乱,吓走了鸟儿们,主人家的狗看见了,生气地从屋子里冲出来,汪汪地叫着, 直到吓跑了松鼠才罢
休。
“这狗也知道保护小动物啊?”舒云看那狗很有趣,问。
“她什么都懂得,比人还尽忠守责呢!”老太太非常怜爱的摸着狗的头说。“进屋去坐坐吧,你也忙了半天了。”
老俩口都工作了一辈子,退休的时候,两人加起来年薪二十万,可他们的日子过得很简朴。房子不大,家具也很简单,
除了几个大书柜以外,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墙上挂的一幅油画。画的是漫山遍野的红叶, 一股清凉透明的溪流静静地从树丛
中穿过。看得出,作画的人技巧不是很娴熟,却已经流露出一种宁静以致远的神韵。
“这幅画真不错!”舒云仔细地端详着画,由衷地赞叹着。
“谢谢你的夸奖。我呀,退休了,闲得慌,到绘画班学了几天,才画了这个。等我把这个绘画初级班学完了, 我还准
备去上中级班,高级班,将来,还想上艺术学院呢!”老太太听到人家夸奖她,来情绪了。
“您是不是觉得人必须有所追求?”看着老太太白发苍苍,容光焕发的样子,舒云若有所悟地说。
“当然了,没有追求,生活不就没有意义了吗?”老太太不加思索地回答道。
“如果你的目标和你丈夫的意见有冲突,你怎么办呢?”
“交换意见,争取他对你的支持。”她认为这很简单。
“如果他不肯支持你呢?”舒云带着殷切的期盼说。她知道,老俩口的夫妻关系是非常和谐的,结婚几十年了, 两个
儿子也都长大了,离开了家,老俩口互相扶持,互相照顾,一种甜美和谐的气氛始终弥漫在他们中间。
“那就服从他。”她带着一种乐天知命的微笑说。
“那为什么?你们不是强调女性要独立吗?”舒云有点失望地问。
“《圣经》上说,男人是家庭的领导,我们应该服从他们。”老太太很自然地说。似乎在她看来, 夫妻之间发生冲突
的时候,女人作些让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遇到什么麻烦了吗?”老太太关切地看着她。
“是这样的,我从小就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当一个著名的新闻记者。现在,我终于找到这个阶梯了, 哈佛大学的新闻
系同意吸收我入学。”
“那不是很好吗?”老太太很高兴地鼓励道。
“我丈夫希望我不要离开他。他觉得学新闻不实用,记者也很辛苦,不如学一门实用科学,在那里都能找到工作, 将
来可以跟他在一块儿,不至于劳燕分飞。”
老太太沉吟了。夫妻生活在一块儿,为这当然是最重要的。不过舒云的追求也很有意义。她沉思了半晌, 终于下定了
决心,说:“夫妻不能分居,你还是应该跟随他一起生活。为了家庭,女性总是要作些牺牲的。”
“真……的吗?”舒云说,声音小得连她自己都快要听不见了。
“你来瞧瞧,”老太太把舒云带到一个柜子前面,上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照片。 她指着一张黑白的放大照片说:“这
是我得到医学硕士学位时候的照片。本来我还准备念博士,后来遇到了我现在的丈夫,我们相爱了,他在这里找到了工作,
我就放弃了自己的学业,跟着他来了。起初,我还以为我能够在这里找到一个医生的工作,后来我才发现, 他们不需要医
生,只需要护士,我只好改行了。当时我心里很难过,现在,我很高兴我的选择,我得到了一个甜蜜温馨的家, 这才是世
界上最宝贵的。”
老太太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舒云深深地为她所感动了。她似乎比那些一般意义上的女强人幸运多了。 她的内心
是那样的平和,自然,单纯,不管世界上有多么纷乱嘈杂,人世间有多少险恶和不可知, 她总是以一颗真诚的爱心对待一
切。在她帮助别人的时候,她的内心得到了更多的满足和安宁。她超然于世界上的一切利欲和纷争之外, 生活在她自己的
编织的生活环境和精神生活中,从她身上,你根本看不到一般女强人的那些通病,似乎她就是一个绝缘体,那些骚乱, 苦
闷,寂寞、孤独根本就不可能进入她的内心世界。也许,她才是一个真正的女强人。她那独特的魅力, 渗透到她的整个家
庭生活中,使她成为整个家庭的精神支柱,因为有了她,这个家才有了生气, 她家中的每一个成员才能够强壮地站起来,
毫无畏惧地面对世界上的一切挑战。也许一个女人的强壮,并不在于她是否出人头地,而在于她是不是有一个强壮的肩膀,
能够支撑起整个家庭,给家庭带来和睦,舒适和温馨,使每一个家庭成员都有一个宁静的栖息的港湾。
九
阴错阳差地,梅芯真的跟史蒂文约会了。她跟史蒂文并肩坐在电影院里,眼睛看着屏幕上耀眼的大红灯笼, 心里却在
琢磨着自己的未来。对许阳她是彻底的失望了。一个男人,看见自己的女朋友跟别人约会,却无动于衷, 他不是个大混蛋
就是丝毫不爱他的女朋友,这种人是绝对不可以托付终身的。
眼前的史蒂文又怎样呢?他是认真的还是一般大学生的恶作剧呢?毫无疑问,跟许阳比起来,他有更多的优点, 也更
加实惠,也许这就是自己应该追求的新的目标?自己比他大八岁,这能成吗?
电影院里的空调开得太大,梅芯觉得有点发冷,便抱紧了光光的两条胳膊。史蒂文看见了, 赶忙脱下自己的长袖运动
衫给给她穿上。梅芯侧着头微笑着轻轻说了声:“谢谢!”
“不客气。”他玩笑般地用中文说了三个字。
“你还真的会中文啊?你能看懂这部电影吗?你觉得宋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梅芯指着银幕说。
“我觉得这个电影很新鲜。一个男人,为什么非要把四个女人养在家里呢?四个人在家里成天吵闹不休, 那还不如杀
了我。他为什么不到外边去找女朋友呢?那不是要轻松得多吗?”
梅芯愣住了。心想这老美真有本领,能够把世界上的一切都变得随心所欲。她脱口问道:“女人怎么办呢? 难道仅仅
是受人玩弄,比这些小老婆还不如吗?”
“我不懂你怎么会这么想。女人不是独立的吗?不是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的男朋友吗?为什么要说是受人玩弄呢? ”
史蒂文提高了声音,两只深褐色的眼睛瞪得溜圆。
“嘘……”前排传出了不满的声音。
梅芯赶紧道了歉,压低声音说:“男人女人都自己找朋友,那家庭呢?孩子呢?你们打算拿孩子怎么办呢?”
“我说的是结婚以前你可以自由自在地找朋友,结婚以后吗,在上帝面前发了誓,当然是要遵守誓言,爱妻子, 尊重
妻子,和她一起承担养育孩子的家庭责任吗。”
“这还差不多,是不是你们把对家庭的责任看得很重,所以有许多人为了逃避这种责任,一辈子也不愿意结婚?”
“这话说到我的心槛上了,看来我终于遇到了一个能理解我的中国人了。说真的,你很让我动心, 看来我应该考虑是
不是应该修改我三十岁以前不结婚的计划了。”史蒂文略带调笑的口吻说。
梅芯的心里砰然一动,但她又无法猜测他的话到底有几分诚意。正好电影结束了,在明亮的灯光下, 为了掩饰自己脸
上惊喜的表情,她不动声色地把车钥匙交给史蒂文,说:“走吧,送我回家。”
史蒂文没有把梅芯送回家,而是径直开进了一个汽车旅馆。梅芯虽然表示了反对,可是也不怎么激烈。进房以后, 梅
芯不断地声明不过是坐坐,史蒂文也不反驳,只是冲她笑一笑,神秘地挤挤眼。
梅芯的头脑很清醒。她有点不快地审视着房间里可疑的痕迹,看见史蒂文坐在沙发上向她招手,她也没有理会, 径自
沉思着走到窗户跟前,打开玻璃窗,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
史蒂文走过来,从背后把她搂住了。梅芯还是没有说话,只是侧着头,淡淡地略带嘲笑意味地看着他。
史蒂文热血沸腾了,他冲动地把嘴唇紧紧地压在了梅芯的嘴唇上。
一切过去以后,梅芯的头脑变得更加清醒了。她的额头冒着冷汗,心头乱得象塞满了稻草。 她有点害羞地看了看自己
裸露的身体,从熟睡的史蒂文怀中溜出来,抓起一件衣服档住了身子,冲进了浴室。
她感到异常的疲惫和心酸。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尝试着在没有爱情冲动的情况下把自己卖出去。她一向自以为是个强人,
超凡脱俗,在性生活上可以跟男人一样主攻出击,不存在所谓受侮辱受损害情结。可是现在, 她的大脑一刻也不安宁地回
顾着当时的一娉一笑,清楚地看到了自己怎样半推半就地滑入谷底。她没有想到,在肢体与肢体的接触中间, 那种毫无感
情的冷漠和纯粹以自我为中心的肉欲追求,会象一把利剑那样狠狠地刺透了她的心, 使她突然之间看清了自己所付出的惨
重代价。羞愧,失望和凌辱一起涌上心头,各种各样的苦恼不断地包围和困扰着她, 使她仿佛跌入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
万丈深渊。
水蒸气充满了浴室,她喘不过气来了。她关掉了热水,然后呆呆地坐在浴缸的边沿。
水蒸气渐渐地散了。浴室里只剩下了一片空白。她的目光茫然地落在镜子上,碰到自己的身影,便嫌恶地赶紧回避了。
不一会儿,她的眼光又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原来的地方,认真起来审视起来。那双曾经让她感到得意洋洋的眼睛, 现在已经
失去了昔日的光彩,象一只受伤的花豹子,充满了哀怨和自怜。细腻的双肩,坚挺的胸部,都蒙上了一层忧郁的色彩。 腰
部以下的曲线也不再象往日那样柔和,似乎连它们也感染了主人内心的骚乱。
看着看着,她渐渐发现自己的躯体变形了,被分割成了十几个不同形状的块状物体, 在空中没有目的地狂乱地飞舞。
她惊恐万状地挣扎着,努力把自己重新组合起来。她拼命地抓住正在飞向远方的一块,又回过头来抓住另外一块, 她还来
不及把它们放在一起组合,又发现有一块正在越飘越远。她害怕起来,急急忙忙地东抓一把,西捞一通,可是越忙乱, 她
的身体就飘得越远。
她痛苦而愤懑地把头在镜子上撞着,发出了砰砰的响声。这一撞,倒使她的身体重新回到了原位上。 她凝神注视着自
己,等待着自己的心跳逐渐地变得均匀起来,然后好象突然感悟了人生的真蒂一般,迅速地穿好衣服,走出了旅馆。
十
犹豫再三,舒云还是决定去中国餐馆打工了。她仔细地检查自己的白衬衣,蓝裙子和白球鞋, 缝上两颗脱落的扣子,
从头到脚把自己武装了起来。
这是按照老板要求准备的服装,她决心要认真工作,努力争取自己不被老板辞掉。 这倒不是因为她有多么喜欢这个工
作,只不过她认为被老板辞掉是很失面子的事情,她宁愿自己辞工,也不能被老板炒尤鱼。
打工,在餐馆里用笑脸换来客人的赏赐,以前,这对于她,是不可想象的。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 她都是全校最好的
尖子学生,她一向习惯于感到别人崇拜的目光,习惯于自己高人一等,常常满足于那种居高临下的地位而悲天怜人, 在不
危害自己根本利益的时候,非常乐意向别人伸出援助的手。如今,这一切都掉了个,她成了别人施舍和恩赐的对象, 心头
的屈辱真是一言难尽。
她并不愿意别人看见她这种顾影自怜的样子。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她赶紧定了定神, 自然而然地显出那种温文尔雅,
柔中寓钢的常态。
于青来接孩子了。她做保姆的时间正好和舒云的时间错开,听说舒云要去打工,便自告奋勇地帮舒云看孩子。 孩子交
给她,自然是比交给别人放心得多,不过舒云还是再三叮嘱,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餐馆在离WAL-MART商业中心不远的地方。舒云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轻快地从车上跳下来,告别了刘力, 进了
餐馆。
老板很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告诉她因为她的英语好,让她做现金出纳兼接外卖电话。 现在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清点
钱箱。
这很容易,她想,只要钱数与老板交代的数目相符就行了。她打开钱箱,一格一格地点着钱,一张一张地数, 最后发
现十元一张的多了三张。她估计这很可能是老板的疏忽,就拿了一张小纸条,随手写上:“十元一张的多了三张。 ”和那
多出的三张票子一起,放进了一个装支票的格子里,然后锁上钱箱,到厨房去找老板。
厨房里只有一个妇女,黑头发,黄皮肤,显然也是个亚裔。她看上去很黑很老成,很难准确地估计她的实际年龄。 此
刻,她正在挥动着胳膊,把一只只的肥鸡拆成一块一块的。
“你好,我是新来的收银员,你已经开始忙了?”初次到餐馆打工,舒云很怕别人说她故作清高,架子大, 便主动热
情地打着招呼,竭力让人觉得她没有与众不同的地方。看见那女人没有吭声,就又补充了一句:“你是学生吗? 在什么地
方念书呢?”
那女人看着她,木呐地摇了摇头。舒云猜想,她大概是不懂的英语,便改用中国话问:“你是哪里人?来这儿多久了?
”
还是没有回答,显然她也不是中国人。舒云突然想起这家餐馆的老板是广东人,说不定她懂广东话, 便该用广东话问
她。
果然那女人愁闷的脸上有了欣喜的笑容。她叽哩呱啦地说了起来。她的话跟广州的广东话仍旧有很大区别, 加上舒云
所知的广东话也很有限,所以她们交谈还是很困难,不过加上比比划划,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她是越南难民,有着比祥林嫂还要悲惨的漂泊生涯。丈夫死在战争中,她带着儿子,经历了千辛万苦,到了美国。 她
不懂英语,只好找一些最苦最累,收入又少的活勉强糊口。儿子一天天大了,英语进步很快,学习也很努力。 可是他没有
父亲,缺乏安全感,总想跟一些强壮有力的人交朋友。母亲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根本就顾不上管他, 更不知道他与一些
经常聚众斗殴的坏孩子搭上了钩。她看见孩子和一大帮人一起出出进进,还很高兴,以为他有了朋友,有了依靠,是好事,
就鼓励他,宁可自己没吃的,也要省出钱来,让他追求时尚,广交朋友。没想到,有一天,警察找上门来了, 说她的儿子
聚众斗殴,开枪打伤了一个中学生,受伤的孩子躺在医院里要急救,要她负担一切医疗费用,她的儿子还得进少管所。
那女人擦着眼泪说:“如果你有儿子,可千万要看好他,不要交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我这孤儿寡母的, 还指望他好
好念书,找个好工作,我也好有个出头天,这下什么都完了,我可怎么办呢?”
舒云默然了,她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不知道将来他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女人伤心地摇摇头,说:“不谈这些伤心事了,我还得赶紧把活做完,我怕老板发脾气。我还得靠他还债呢, 可不敢
惹他不高兴。”
舒云这才想起来,她来厨房的目的。便问那女人知不知道老板在哪里。那女人不知为什么,突然脸一红, 说:“他们
都在冰库旁边的小房子里打麻将,这会儿有天大的事儿也不用找他。”
舒云只好回到餐厅,看见老板的儿子神情沮丧地站在柜台旁,眼睛不停地从一件东西移到另一见东西上, 好象有什么
事情令他非常不安。
“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舒云很恭敬地问。她知道,这孩子今年刚满十六岁,周末也在餐馆做帮忙, 他也有资格对
她发号司令。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只不过找一张餐巾纸罢了。”
“餐巾纸在这里。”舒云从柜子底下的小盒子里拿了餐巾纸递给他。老板的儿子接过餐巾纸就走了。
快五点了,做跑堂的老板的一对儿女还没有动静,舒云只好独自开始做准备工作。她忙着吸尘、擦桌子,灌酱油。 她
想,给老板干活,只要勤快,肯干,用心,肯学,就一定不会被辞掉。
客人来了,小餐馆里热闹起来了。客人谈话的声音,跑堂的吆喝声,锅碗瓢勺的叮当声, 汇集着热气腾腾的蒸汽和酱
油麻油生姜大蒜葱的香味,在餐馆的上空升腾,顺着风飘向远方,引来更多的食客,逗得老板喜笑颜开。
舒云忙得晕头转向了。她刚刚送走一个付完账的客人,又对另一位新到的客人笑脸相迎。她笨拙地忘记了礼貌, 既忘
记了对走到她面前的客人问好,又忘记了在他们付完款后说谢谢。当她正在应付眼前的客人的时候,电话又响了, 她把客
人甩在一边,抓起电话,一边问答一边记录,等电话挂了,才想起忘了问预定席位的客人的姓名和地址。 老板忙着招呼客
人,有时从她身边走过,看着她忙乱的样子,时时不满意地摇摇头。
匆忙中,舒云瞥见了老板不屑的目光,心里更加着急起来。她努力做更多的事情,使自己更加忙碌, 可是没想到越忙
越乱,越乱事越多。
好不容易高潮过去了,老板请舒云坐一坐,歇口气,准备吃饭,自己开始清理当天的帐目。
舒云这才意识到自己又累又饿。她坐在椅子上,再也不想动弹了。
“怎么少了三十元钱呢?”老板的脸色非常难看,好象看见了一个令人厌恶的品行不端的人。
“我忘了告诉你了,十元一张的多三张。我把它们跟支票放在一起了,还有一张小纸条在一块儿。”舒云很坦然地说。
老板翻遍了钱箱里所有的角落,可是既没有纸条,又没有那三张十元的票子。
老板很愤怒了。他头上的青筋暴起来了,好象一条条青色的小虫在头上爬。
“我知道你们刚出来的人很穷,人穷要穷得有志气,你要是真缺钱用,可以跟我说吗,不要打别人钱箱的主意。 你以
为那三十元是天外之财吗?是我故意放进去试探你的!你就这么不挣气,居然贪这样的小便宜!可你看上去那么纯洁, 真
是可惜了一付好皮囊!”
舒云被这场意外震惊了,她努力地克制自己,使自己的颤抖不被老板发现, 她极为傲慢地说:“我会把钱找回来的,
你要为你说过的话负责。”
老板鄙夷地连连摇头,说:“以后你不用来了,我可以当那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我可以保证不跟别人提起今天的事
情,不过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我不能保证你能在别的中国餐馆找到工作。”
舒云简直气疯了,她还从来没有受到过这种侮辱。她冲到柜台跟前,准备跟老板解释, 却在放餐巾纸的小盒子里发现
了一个纸团,上面写着:“十元一张的多了三张。”这就是那张跟钱放在一起的小纸条,她心里忽然有所醒悟, 便强压抑
着怒火说:“我知道是谁拿了钱,你会为你自己说过的话后悔的。”
她走到后院,找到了那个打麻将的小屋,看见老板的儿子和几个小青年正在打麻将,就走到他们身边。看见她, 小伙
子们显然很惊讶。
“真没想到,你也喜欢打麻将?你们中国大陆不是不能赌博吗?”看到她进来,老板的儿子讥讽地说:“你要是下海,
我愿意送你十元。”
舒云阴沉着脸,看到他手边摆着三张十元的的钞票和一些二十五分的硬币,心里有数了,低声说:“你出来一下, 我
有事找你。”
老板的儿子心虚地看了看她,低声地嘀咕了一句:“奇怪。”就跟着她走到了门外。
“你拿了钱箱里的三十元钱,现在你自己去给你爸爸说清楚。”舒云以肯定的语气说。
那张狡黠却仍有几分稚气的脸突然地惊恐万分起来。
“我没有拿,你凭什么怀疑我?你冤枉好人!”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没有钱箱的钥匙,你不能怀疑我。”
他的脸色很难看,激动,紧张,慌乱和颤抖中,夹杂着几分侥幸心理。
看到他的样子,舒云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了。她说:“好了,我不跟你多罗嗦了,教育你是你父母的责任。”
她急于洗清满腹的冤屈,她一回到餐厅,不管老板正在跟别人谈话,直率地说:“你儿子偷了钱箱里的三十元钱, 你
冤枉了我,你应该道歉。”
老板的脸色发白了。他愤怒地说:“我正在跟客人谈业务,你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你连最起码的礼貌都不懂吗?”
“也许我不懂礼貌,可是我懂得尊重别人的人格,不轻易伤害别人的自尊心。”
“你当着客户的面破坏我们家的名声,你还说你尊重别人?你造谣,你给我走,这里养不起你这样的大小姐!”
舒云掏出钱箱的钥匙,扔在了柜台上,转身出了餐馆。外面一片漆黑,她不觉得怕,也不觉得冷, 只觉得混身哆嗦。
她不知道,这位餐馆老板有什么权力怀疑她,更不懂得老板有老板的难处,他在雇佣人的时候, 要跟各种各样人打交道,
不得不使出自己的花招来判断一个雇员的价值。辛辛苦苦地挣钱,养活自己,在赌博中任意挥霍好不容易到手的钱财, 便
是他的全部精神乐趣。他不明白,也不懂得,这位中国大陆的大小姐,有那么多敏锐的感受,那么多复杂的情绪。 更不知
道,虽然她身无分文,却心比天高,对于她来说,还有许许多多比钱重要得多的东西,象她那样的人,就是饿死, 也不会
偷别人一分钱的。
舒云觉得,这是一种奇耻大辱,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她实在是想象不出,居然有人会怀疑她偷钱, 不相信
她的品行,她决不要再进中国餐馆打工,也决不愿再受这种侮辱。她要回国,不再受这种冤枉气。
真的回国吗?她又犹豫起来。跨出国门的时候,真是豪情万丈,要在美国闯荡一番事业, 现在还没开始就已经打退堂
鼓了。她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可又实在是难以咽下这口气,别人打了你的左边一耳光, 难道你真的还要陪着笑脸把右边给
他送过去吗?她做不到。但是,不打工,学费从那里来呢?生活费呢?
刘力来接她的时候,看见她哭丧着脸,蹲在餐馆外面的黑地里发抖。
“怎么啦?一个人在外边,不怕歹徒啊?”刘力扳着她的肩头问。
舒云没有回答,却突然扑在刘力身上大哭起来。
“女人哪,女人……”刘力象哄一个淘气的孩子似地宽容地笑着,扶她坐在汽车的前边坐下, 说:“我早就料到了,
留学生的太太们在外边打工没有不受委屈的,于青刚开始出去打工的时候,一回家就大哭了一场, 她丈夫还气得跟老板吵
了一架,后来辞了工,在家没事做,快要闷出病来了,只好又出去打工。”刘力说着,连连摇头。“是委屈了你们, 又有
什么办法呢?”
“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自己的孩子没有教育好,还不许我说呢?”说也奇怪,一看见刘力,舒云就觉得轻松了许多,
可心里还是有些愤愤不平。
“这是美国的一个通病,父母一忙,就放松了对小孩的教育,所以许多大学毕业的妇女宁愿放弃工作, 在家里操持家
务,教育孩子,表面看起来,她们损失了在社会上出人头地的机会,实际上,她们才真正是社会的脊梁。 许多男人就是靠
着他们的支撑,才得以站立起来。”刘力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接着说:“话说回来了,你这人心太纯, 又敏
感,是非界线又清楚,你不知道中国餐馆的老板都是很重名声的,当着外人的面说他儿子偷钱,他受得了吗?”
“那没办法,他说我偷钱,我受得了吗?”舒云又气得要哭了。
“好了,好了,林黛玉的脾气又来了。也许你真的不是打工的材料,学什么会计、统计吗,也真委屈了你, 浪费了你
的才华。当个女作家怎么样?写作,一定很对你的路子,对!写作!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作家! 我百分之一百地相信你能
够成功!”
舒云破啼为笑,说:“其实你还是在为自己打算,写作,就意味着呆在家里,烧饭、洗衣、看孩子, 一件也不拉下,
对吗?你还是不想让我去哈佛吗!”
“那当然,总得公私兼顾嘛。谁希望跟自己老婆分居,肯定是心怀鬼胎。不象我,一心向着自己的老婆, 海枯石烂不
变心。”
“得了吧,豪言壮语留着给你的情人吧。”
舒云满腹的冤屈早化做了一腔柔情。
十一
夏日的一个星期天,筹备已久的野餐终于揭开序幕了。讨论了很久,她们终于决定正式地隆重地邀请各自的先生出席。
一来是为了免得在高速公路上提心吊胆的开车,二来是野餐吗,人多了才热闹。三来吗, 也是为了让女士们有机会显一显
身手,让这些先生们尝尝当“家属”的味道。
一大清早,于青就忙开了。她走东家,串西家,把懒虫们从被子里拖出来,又把准备好的食物、 饮料一件一件地往车
上搬。
于青诈诈唬唬地忙了几个钟头,才把四家十口人加上一位台湾小姐召集到一块。王磊发动了他那簇新的豪华亨达, 梅
芯、舒云一家子和那位台湾小姐都上了车,玉华家的车却怎么也发动不起来了。那辆车老牛一般难听地吼着, 痛苦地呻吟
着,就是不肯挪动一步。吴天雄的脸色难看极了,他忍着心痛,狠命地拧着车钥匙,可是车还是不动, 他气得狠狠地捶着
汽车的方向盘。
刘力赶紧招呼他们搭自己的车,这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一直到是很好开的,今天是怎么搞的。”吴天雄觉得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心里很恼火,悻悻地解释道。
“可能是天气的原故吧。”刘力赶紧转弯说:“其实你那辆车是真合算,才五百元,又没花过修理费, 你是真会买东
西。”
玉华和吴天雄都笑逐颜开起来,这话说到他们的心坎上去了。吴天雄高兴地说:“你可真不愧是学计算机的, 连说出
来的话也是用计算机精选出来的吧,这么动听。我是不会买王磊那么贵的新车。别说现在没钱,就是有钱啊, 我也不把钱
花在汽车上。”
“我知道你把钱花在哪里。”刘力笑着说。
“哪里?”玉华赶紧问。
“中国银行。你们是胸怀绿卡,放眼中国呢!”于青从她丈夫手里接过一个大苹果,刚咬了一口,听见他们谈话, 便
抢着回答。
玉华夫妇不置可否地笑了。
汽车驶进了一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著名的沼泽森林。举目望去,到处是一片粗犷豪放的天然景色。 差不多已经是正
午时分了,骄傲的白桦林仍旧高高地耸立在低矮的灌木丛之上,抗拒着夏日的娇阳。欢乐喧哗的叶丛,哗哗地摇曳着, 提
醒人们正是它们的功绩,才带来了大片的阴凉。阳光在叶子与叶子的间隙中流动,在地面上洒下一片片斑斑点点。
夏季的炎热在这里荡然无存,树丛里散发着甜甜的花香和青青的草香。
玉华的女儿一跳下汽车,就拉着她的母亲往树林深处走。四条汉子们也纷纷张罗着,前前后后地忙碌着, 每个人都急
于显示他们新近学来的绅士风度。也许是远亲近疏吧,台湾小姐似乎是成了他们的首选目标, 几个人在一起说说笑笑地簇
拥着她走进了沼泽森林的深处。
梅芯的眼眶深陷,仿佛在几个月之间老了许多。她试着跟玉华母女搭讪,玉华却拉着女儿头也不回地走了。 细心的王
磊看在眼里,瞅了个机会落在后边,等梅芯到了以后,就拉着她一起走进了树林。
“这可真是奇迹!他们俩还能和好。你可真有能耐啊!以后谁家的夫妻关系出了问题,还请你去调解。 ”于青兴冲冲
跑到舒云身边,说。
舒云刚想申辩,就被玉华打断了。
“你呀,怀孕了,还这么跑跑颠颠地,也不注意一点,这一胎要是又掉了,你老公可就有话说了。”玉华关切地说。
于青有点脸红了。她轻轻地摸了摸微微耸起的肚子,笑了。
“不考艺术学院了吗?”舒云问。
“不考了。决定在家当太太,看孩子了。以前在国内老是忙着训练演出,怀了两个月的孩子都流产了,现在好了, 想
开了,事业,可望不可及,离我是那么的遥远,我何必活得那么累呢?兴许我只有当太太的命呢?你怎么样? 不去哈佛了
吗?”
舒云笑了。她真佩服于青的达观和乐天知命。活着,各人有各人的方式,也许不管是谁, 当她或者他顺应命运的安排
的时候,总是有一种无可奈何的轻松。反过来说,如果总是不断地跟命运搏斗,便会活得很累很累。 她觉得自己既没有那
份闲云野鹤班的潇洒,又丢不开家庭,便只好选择一个两者兼顾的目标了。便说:“哈佛是去不成了。 一来是不想两地分
居,二来我很怕耽误了孩子的教育,三呢,也因为没钱交学费。罢了罢了,死了这条心了。不过我想试试写作, 反正只要
一只笔就够了,不受条件限制,能成不能成很难说,不过至少目前我有一个目标。你们说呢?”舒云反问道。
两个女人突然沉默了。过了半天,于青才说:“看来我还是得跟自己找点事做啊。……”
她们在森林里慢慢地走着,颖颖领着昊昊边走边看着路边的牌子,不断地用英语给昊昊解释上边的字和图画, 告诉他
森林里动物和植物的名称,生活习性。颖颖象一个小老师那么认真,昊昊却象一个被链子拴住的小狗, 不停地蹦来蹦去,
一有机会,就挣脱了束缚,掏树洞,追松鼠。颖颖急了, 冲着昊昊喊:“YOU ARE A REALLY NAUG
HTY NAUGHTY BOY.”(你真是个调皮的家伙)
“她现在说的话我都听不懂了呢!”玉华不无自豪地说。
“她的中文怎么办呢?如果你们真的打算回去?”于青心直口快地说。
一丝愁云涌上了玉华的脸庞。“我想请你教她中文。”她对舒云说。“只要你能保证教好她,一个小时十美元我也干。
”
“那你不是更加要吃开水泡饭吗?”舒云正扶着于青跨过一断倒下的木头,说:“这样吧,我义务服务,不收你的钱。
不过话得说回来,这上课是一回事,管不管用是另外一回事。语言这东西可不是光靠上课能够解决问题的, 要靠大量地不
断地语言实践。”
玉华非常失望。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想出这么一个办法,没想到不管用。刚来的时候,女儿不会英语, 象只丑小鸭
一样处处受人欺负和嘲笑,她在暗地里不知淌了多少辛酸泪。现在女儿能听也能说了,可是中文又忘得差不多了。 这可怎
么办呢?以后要是回国,她怎么赶得上那些重点学校重点班的孩子呢?这来来去去的,把孩子折腾得多么难受啊! 孩子他
爹说得简单,把孩子留在美国,让她自己管自己,那怎么能行呢?他简直是疯了,孩子留在美国,出了事情怎么办呢? 吃
的、住的、用的,她怎么弄得过来呢?她真是不知道自己上一辈子做过什么孽,这一辈子老是动荡不安,漂来漂去, 弄得
孩子也跟着受罪。
想着,想着,她胃里的苦水又翻上来了,她强咽下一口气,揉了揉胸口,勉强地微笑着,看着舒云。
舒云连忙把她扶到阴凉的地方坐下,又给她倒来一杯果汁,看着她慢慢喝下,这才开口说道:“你别着急, 我不是不
愿意跟她上课,我只是说除了上课以外,还要经常地实践。你女儿很聪明,反应快,只要注意在家里一定要讲中文, 经常
看中文书,她肯定能学好的。”
“我是怕她赶不上国内的孩子们。你知道现在国内的孩子学习抓得多紧啊,将来她要是考不上大学, 可不就是我们这
些做父母的把她给误了吗?到美国几年,挣了一点钱,倒耽误了孩子,不合适啊,不合适。”玉华连连摇头说。
“你放宽心吧,你这孩子天份高,她又肯努力,说不定她能把两种语言都学好呢? 在国内的孩子想学英语都没有机会
呢!”舒云又劝道。
听到别人赞扬她的孩子,玉华的脸上露出了自豪的笑容。
小路上,树木越来越密,五颜六色的鸟儿也越来越多。偶尔,还有几只小鹿在远方跳来跳去。 王磊和梅芯的身影在树
从中时隐时现。
“我说王磊可真是没志气。都到这地步了,他还愿意要梅芯?其实他要是回国去,肯定能找到比梅芯漂亮的呢! ”玉
华有些愤愤不平地说。
“那倒是真的,你没见现在这些留学生的妻子一个比一个漂亮吗?”于青似乎也有同感。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有什么办法呢?也许这就是爱情吧。真正地爱一个人,你就能宽恕他的一切。 经过这么多的
变故,梅芯也会比较成熟起来,她会珍惜今天的生活的。”舒云好象有无限感概地说。
不知不觉地,他们来到了林子边沿。高大的白桦林渐渐被一大片深绿色的松柏所取代,再往前走, 穿越了一大片长满
鹿蹄草和蔓虎刺的沼泽地,便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湖泊。
大约是受到湖水的诱惑,男士们都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了。吴天雄是个有心人,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钓鱼杆, 在众
目暌暌之下,从容不迫地钓起鱼来。
“我在北大荒的时候,有一次钓了一条二十斤重的大鱼呢!”吴天雄有几分的意地说。
“那算什么,我有一次钓了一条五十斤重的!”王磊也不甘寂寞,加入了神吹的队伍。
“我有一次打死了一只花豹子!”刘力笑咪咪地不慌不忙地说,把这场吹牛大赛推向了极端。
“我还不知道,我嫁了一个现代武松呢!”舒云笑着揶揄道。她知道, 如今吹嘘自己的过去已经成了留学生的一种时
尚,反正过去的事情别人都不知道,吹一吹既能满足膨胀的自尊心,又不容易被人识破。
一条红色的大鱼从水面上跳起来,足足有两尺来高,又重重地落下去了,水花差点溅到了人们身上。
大人小孩都激动起来,于青的丈夫开始后悔没带钓鱼杆,昊昊急得直跺脚,大喊大叫地要抢过吴天雄的钓鱼杆自己钓。
刘力拿他没办法,又怕他把鱼吵走了,只好跟他折了根树枝,权且当作钓鱼杆。好在昊昊并不计较,他一把抓过树枝, 急
急忙忙放进水里,有模有样地钓起鱼来。
这里的鱼儿多极了,它们常常跳出水面上抓虫子吃。不知是什么东西作怪,不管吴天雄怎样努力, 鱼儿就是不咬钩,
不仅如此,它们还在钓鱼杆旁边晃悠,似乎是有意示威,嘲笑他的无能。吴天雄渐渐地烦燥起来, 冲着玉华说:“我叫你
别动鱼钩,你偏要动,你看,现在出了毛病了,不光鱼儿不上钩,连鱼饵也浪费了。”
空气突然冷却下来,大家都很尴尬,不知该说什么。为了缓和一下紧张气氛,舒云故意指着一直沉默不语的梅芯, 打
趣说:“其实不是鱼钩出了毛病,也不是钓鱼的技术问题,只是因为这儿有一位沉鱼落雁的美人儿,鱼儿不好意思上钩呢!
”
大家哈哈的笑起来,吴天雄趁势收起了钓鱼杆,说:“这样看来,今天是吃不成鱼了。”
终于,大家都玩累了,肚子咕咕叫起来了,纷纷要求找地方吃东西。几位太太到底是伸手不凡,只见她们忙了一会儿,
就随着野炊的烟雾传来了一阵阵烤肉的香味。男人和孩子们迫不及待地抓起滚烫的鸡腿就往嘴里送, 烫得哇哇直叫还在叫
“真香,真香!”
喝足了,吃饱了,一个个的小家庭意识就暴露出来了。一对对的人悄悄溜走,各自休息去了,唯有舒云, 陪着那位台
湾小姐。她们靠在一棵大树下坐着,享受着饭后的恬静,有一搭没一搭地海阔天空地闲聊。
“你找到了解决三角难题的钥匙吗?”议论了半天的海峡两岸的电影观感之后,张静媛重提上次的谈话。
舒云摇了摇头,说:“这实在是个太复杂的问题。也许根本就没有一个统一的模式,应该一把钥匙开一把锁。 不过我
想要维持一个良好的婚姻关系,夫妻双方多多少少总要牺牲一些个人的东西,建立起一种新型的, 夫妻双方都乐于接受的
新的生活秩序。任何一方过于看重自己的利益,都是家庭关系的毒药。一个家庭,也许最重要的是互相支持, 互相信任和
理解吧。”
“有意思,与台湾的某些家庭伦理学家的观点有某些共同之处。你这种思想是从那里来的呢?道家?儒家? 还是西方
某种现代派哲学?”
“什么也不是,也许只是一个大杂汇,也许只不过是理想与现实妥协的产物。你呢?有什么打算没有?”
“你是指我的生活吗?我现在还是个单身贵族,我觉得很自在。将来也许结婚,也许不结,一切都随缘吧。缘份到了,
自然会水到渠成,缘份未到,强扭的瓜也不甜。你说呢?”望着蓝天上的白云和眼前摇曳的树叶,张静媛很洒脱地笑了。
“有点意思。”舒云说。
昊昊不知从那里钻出了了,从背后悄悄地捂住了舒云的眼睛,一双温湿的小爪子弄得舒云痒痒地, 她禁不住咯咯地笑
了起来。她拨开儿子又黑又脏的小手,拦腰抱起他,把他扳倒在自己腿上,按住他胡乱挥舞的四肢,在他胖乎乎的, 圆圆
的,仍旧散发着烤鸡的芳香的脸上印满了亲吻。
刘力站在他们身后的树下,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发出了会心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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