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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zcm (西门吹血),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冰心(1)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Oct  7 21:00:37 2000), 转信

                                 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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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 阎纯德
    成功的花,
      人们只惊慕她现时的明艳!
        然而当初她的芽儿,
          浸透了奋斗的泪泉,
            洒遍了牺牲的血雨。
                                        ——《繁星》五五
    冰心,是一颗巨星,在中国文坛和读者心头,已经亮了七十多年……    她不
慕荣华,安于平易,在北京西郊的苏州街住了已四十余年。生活上,她心里没有
“舒服”的位置,时时追求的是耕耘,是收获。
    我们的诗人,在她的一生中,虽没有如山的波涛,但也不是风平浪静,那九十
五年的历史,我们的国家经过血与火的抗争,终于从黑夜走向黎明。冰心,作为历
史的见证人,将近一个世纪,在这张人生的风雨表上,留下的生活脚印并不在一条
直线上,且有深有浅。她是正直的,是一位真正的爱国主义者!她那支多彩之笔,
记下了她的成长,她的观察,她的感受,她的爱憎,她的忧患,她的鞭挞……几十
年了,她仿惶过,但她总是不停地进步,即使是泥泞、荆棘,她也踏过去,在时代
的风雨里摸索着,跋涉着,寻找着真理,追求着光明……
                                   一
    “我的生年最好记:1900年!我是二十世纪的同龄人。”冰心说。
    冰心姓谢,学名谢婉莹,笔名有冰心女士、男士、冰心等。她在《我的故乡》
里一开头就说:“福州在我心里,永远是我的故乡,因为它是我的父母之乡……”
    其实,冰心填写任何表格,她的籍贯并不写其祖父谢子修“进学”的地址——
福建闽侯,而是写福建长乐。她虽然于10月5日生在福州城内的隆普营,但诚如她说
的:“假如我的祖父是一棵大树,他的第二代就是树枝,我们就是枝上的密叶;叶
落归根,而我们的根,是深深地扎在福建横岭乡的田地里。”(《我的故乡》)。
    冰心的祖父谢子修是一位“教书匠”,是谢家第一个读书识字的人。据他们的
家谱记载谢家是晋朝谢安的后裔,是从江西迁去的。冰心的曾祖父出身颇苦,“是
长乐县横岭乡的一个贫农,因为天灾,逃到了福州城里学做裁缝”。在旧社会,不
识字的老实人总是要吃亏的。有一年春节,她的曾祖父向人家要帐,因不识字,被
赖了帐,空手而回,在家里等米下锅的曾祖母闻讯自缢。被解救后,这对年轻的农
民跪在地下,对天起誓:若天赐子,死活也得让他读书识字!祖父讲的这些故事,
深深地感动着冰心。她祖父终于成了一位学问家,两位伯父也都成了“教书匠”。
而冰心的父亲谢葆璋,则成了清朝政府海军练营营长和海军军官学校校长及中华民
国海军部军学司司长。冰心的父亲十七岁那年,祖父的朋友严复到福州招收海军学
生,认为他可以投笔从戎,严复就出了一道诗题和一道八股题,结果他都做了出来。
于是谢荷璋就到天津紫竹林的水师学堂当了一名驾驶生,后来成了巡洋舰上的青年
军官,到过英、日等国。她的母亲杨福慈,是在九岁时,由冰心的祖父和外祖父做
诗谈文说定的;十九岁结婚后,小夫妻感情极好,但谢荷璋长期在海上生活,“会
少离多”,因此他们通信很勤,唱和的诗也不少。冰心父亲参加了甲午中日海战,
军舰被击沉,他回到福州。不久,清朝海军名宿萨镇冰将军拍来电报,又把谢葆璋
召去,晋升为海军要人……这就是冰心的家庭。但冰心认为自己并不是“乌衣门第”
出身,而是一个不识字、受欺凌的农民裁缝的后代。长乐县农民的痛苦生活,培育
了冰心最初的人道、同情和怜悯。
    冰心刚生下七个月,便于1901年5月随父母离开福州到了上海。那时冰心的父亲
已是清朝海军“海圻’号巡洋舰的副舰长,军舰无论开到哪里,都要经过上海停泊
几天,因此他们一家便搬到那里,住在昌寿里,谢葆璋每隔几个月就回来一次。
    在上海,他们生活了两三年,大约在1903年至1904年间,谢葆璋奉命到山东烟
台创办海军军官学校,于是冰心又随父母到了烟台,祖父则回到福州,定居在城内
南后街杨桥巷口万兴桶石店后。
    在烟台,他们先是住在市内的海军采办厅,至今冰心还记得厅里的一幅长联: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
      是能读三坟工典八索九丘
    这副对联,是她开始识字的课文。冰心回忆说:“父亲那时正忙于拟定筹建海
军学校的力案,而我却时刻缠在他的身边,说这说那,他就停下笔指着那幅墙上的
对联说:‘你也学着认字好不好?你看那对子上的山、竹、三、五、八九这几个字,
不都很容易认的吗?’于是我就拿起一枝笔,坐在父亲的身旁一边学认一边学写,
就这样,我把对联上的二十二个字都会念会写了……”
    不久,他们家搬到烟台东山北坡的海军医院寄住。从医院的廊上往东望,就看
见了大海。海,在冰心的生活和创作里该是何等重要啊!海,使她爱上了自然,净
化过她的感情,启迪过她的灵感。冰心说:“从这一天起,大海就在我的思想感情
上占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我常常心里想着它,嘴里谈着它,笔下写着它;尤其
是三年前的十几年里,当我忧从中来,无可告语的时候,我一想到大海,我的心胸
就开阔了起来,宁静了下去!”(《我的童年》)
    她在《自述》里,曾生动地描写过这一段重要生活:“我从小是个孤寂的孩子,
住在芝罘东山的海边上。三四岁刚懂事的时候,整年整月所看见的:只是青郁的山,
无边的海,蓝衣的水兵,灰白的军舰。所听见的,只是:山风,海涛,嘹亮的口号,
清晨深夜的喇叭。生活的单调,使我的思想的发展,不和常态的小女孩,同其径路。
我终日在海隅山陬奔游,和水兵们做朋友。”(《现代中国文学家传记》)
    这时候,冰心每日读书识字,母亲和舅舅都是她的老师:母亲教“字片”,舅
舅教课本。但是自从有了海和山那样美的活动天地,大自然的诱惑使她对于识字就
失去了兴趣,即使母亲把她关在房子里,父亲用马鞭子敲着桌子吓唬她,她还是挣
扎着跑出去,把那颗纯真的童心交给山和海……
    后来,他们家又搬到东山东边的海军练营旁,这是冰心八年烟台生活中离海最
近的一段时间。
    刮风下雨天,冰心不出去,呆在家里缠着母亲或奶娘讲故事。当她反复听完
《老虎姨》、《蛇郎》、《牛郎织女》、《梁山伯与祝英台》一类故事后,她已能
认得二三百字,这时舅舅杨子敬答应她每天做完功课,晚饭后便给她讲《三国志》。
她觉得“三国的故事比《牛郎织女》痛快得多”。每次都听得入迷,舍不得睡觉,
几乎每夜都由奶娘哄着,脱鞋解衣,哭着上床。但舅舅有工作,公务一忙,讲书就
得中止,有时断五六天,冰心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蚊,围着舅舅的书桌转,但舅舅不
理睬她的暗示。终于,“我只得自己拿起《三国志》来看,那时我才七岁。”她囫
囵吞枣、一知半解地越读越有兴趣,一口气读完了《三国志》、《水浒传》和《聊
斋志异》。
    那时候,冰心已经养成了在山巅水涯中独来独往的性格,白天一个人常常跑到
营门,摸着水兵的枪,天真地同他们谈话:
    “你打过海战吗?”冰心问水兵。
    “没有”
    “我父亲就打过,可是他打输了。”。
    “你等着,总有一天你父亲还会带我们去打仗,我们一定要打个胜仗,你信不
信?”
    水兵那像誓言一般的自信的声音,多少年来一直响在她的耳畔。冰心虽小,但
爱国之情就在营房、旗台、炮台、码头和山、海之间这样的环境里,开始长出最初
的苗苗。1962年9月,她写的散文《海恋》,记述的就是这段生活,并把那里的一切
比作她童年生活最初的舞台:“……这个舞台,绝顶静寂,无边辽阔,我既是演员,
又是剧作者。我虽然单身独自,我却感到无限的欢畅与自由。”
    冰心这时也开始在家塾里附学,学作一些短句子,放了学,父亲从营里回来,
就教她打枪、骑马、划船,夜里指点她认星星。“逢年过节,他也带我到烟台市上
去,参加天后宫里海军人的聚会演戏,或到玉皇顶去看梨花,到张裕酿酒公司的葡
萄园里去吃葡萄。更多的时候,就是带我到进港的军舰上去看朋友。”(《我的童
年》)父亲的朋友都知道冰心会看《三国志》,会讲《董太师大闹凤仪亭》,实在
有趣,每次到船上,总把她抱在圆桌子当中,叫她讲《三国志》,其报酬大半是送
她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林译说部,如《孝女耐儿传》、《滑稽外史》、《块肉余生述》
之类。每次从船上下来回家,她总是欢天喜地在前面跑,白衣水兵抱一包小说笑着
在后面跟。就在这时,她偷偷地写起了小说,第一部介乎《三国志》、《水浒传》
之间的一种东西,是白话的,名曰《落草山英雄传》。但到第三回便停止了。冰心
说:“因为‘金鼓齐鸣,刀枪并举’,重复到几十次便写得没劲了。”接着她又换
了《聊斋志异》的体裁,用文言写了一部《梦草斋志异》,也是由于语言的重复而
半途而废。当然这童年的“创作”,多属故事改头换面的抄袭,但其中也有在她幼
小心灵里由那些故事而引发的天真想象,这种奇早的创作试笔,在小说家来说,在
中国还是少见的。
    冰心八岁时,上学的时间长了,书也看得多了。她从“说部丛书”目录挑出一
些小说,常常托送信的马夫到芝罘市唯一的书店去购买。当时她正在学造句,写短
文,做得好时,先生便批上“赏小洋一角”。冰心回忆说:“我为买小说,便努力
作文——这时我看书着迷了,真是手不释卷。海边也不去了,头也不梳,脸也不洗;
看完书,自己喜笑,自己流泪。母亲在旁边看着,觉得忧虑,竭力劝我出去玩,我
也不听,有一次母亲急了,将我手里的《聊斋志异》卷一,夺了过去,撕成两段。
我趑趄的走过去,拾起地上半段的《聊斋》来又看,逗得母亲反笑了。”(《自述》)

    冰心的舅舅是一位老同盟会员,经常接到朋友从南方或日本寄来的藏在肉松或
茶叶罐里的《天讨》一类禁书。她也学着大人,在更深夜静时偷看。这样,她也慢
慢地关心起国事来了。她常常看上海《神州日报》和《民呼报》,读新旧小说。冰
心说:“到了十一岁,我已经看完了全部《说部丛书》,以及《西游记》、《水浒
传》、《天雨花》、《再生缘》、《儿女英雄传》、《说岳》、《东周列国志》等
等。其中我最喜欢的是《封神演义》,最觉无味的是《红楼梦》”(《自述》)
    到后来,冰心去海滩少了,但站在楼上,大海尽在眼底。尤其在风雨之夜,也
最爱倚栏凝望给她以神秘、温暖和快乐的灯塔的光芒……啊,烟台!多么难忘的生
活!
    表舅王(降右)逢到烟台后,成了冰心的老师。第一次谈话后,王向冰心的父亲
夸耀她“吐属风浪”。冰心说:“我自从爱看书,一切的字形,我都注意。人们堂
屋的对联;天后宫、龙王庙的匾额、碑碣;包裹果饵的招牌纸;香烟画片后面格言
式的短句子;我都记得烂熟。”这些都助长了她的谈锋,也有益于以后的创作。
    舅舅杨子敬最会讲故事,讲得有声有色,是冰心最喜欢的人。冰心说,“他有
时讲吊死鬼的故事来吓唬我们,但他讲的更多的是民族意识很浓厚的故事,什么洪
承畴卖国啦,林则徐烧鸦片啦等等,都讲得慷慨淋漓,我们听过了往往兴奋得睡不
着觉!”表舅王(降右)逢是冰心有生以来第一个好先生,由于他的善诱,她才发疯
似的爱上了诗,学对对子,看诗韵。冰心的父亲及其同事组织赛诗会,大家议定题
目,分头做诗。赛诗会总是晚上在冰心的书斋里举行,她就在一边旁听。至今她仍
能记得父亲那些朴实而富有“军人本色”的诗句,这不仅说明冰心的惊人的记忆力,
也足见父辈的文化生活对她产生的长远影响。这时候,她不仅做论文,也开始了写
诗。能找到的小说她差不多都看过了,兴趣转到课内书的学习上。
    1910年,清朝海军大臣载洵曾视察烟台海军学校,为了控制海军,回京便派出
二十名满族学生到海军学校。翌年的春季运动会上,蕴积已久的满汉学生间的矛盾
爆发了出来。谢葆璋已被政府认为是“乱党”,因海军学校学生中有同盟会员、校
图书馆里订有为同盟会宣传的《民呼报》之类,所以要对他“撤职查办”。他听了
这消息和朋友的劝告后,立即辞职,于是冰心也告别了耳鬓厮磨多年的大海,随父
母回到福州。
    归途中,振奋人心的辛亥革命爆发了。在上海虹口,冰心也像大人一样,抢看
当天的报纸,关心着革命的发展。她父亲的同班同学黎元洪将军签名的从湖北发出
的起义电报,篇末以“黎元洪血叩”收束,那种激昂悲壮的革命之情,深深地打动
了冰心,在大家捐款劳军的热潮中,她也把自己攒下的十块压岁钱,送到《申报》
馆,献给革命军。那张她曾珍藏多年的收条上,写着“幼女谢婉莹君”……
    1911年底,冰心回到久别的故乡福州,一家人在城内同祖父住在一起。冰心说:
“祖父的前后房,只有他一个,和满屋满架的书,那里成了我的乐园,我一得空就
钻进去翻书看,我所看过的书,给我的印象最深的是清袁枚的笔记小说《子不语》,
还有我祖父的老友林纾(琴南)老先生翻译的线装的法国名著《茶花女遗事》。这
是我以后竭力搜求‘林译小说’的开始,也可以说是我追求阅读西方文学作品的开
始。”(《我的故乡》)
    1912年,冰心考取了坐落在城内花巷的福州女子师范学校预科,第一次过起了
学校生活。她回忆说:“头几天我不很习惯,偷偷地流过许多眼泪,但我从来没有
对任何人说过,怕大家庭里那些本来就不赞成女孩子上学的长辈们,会出来劝我辍
学。”(《我的故乡》)
    在女师,冰心只读了三个学期。中华民国成立后,海军部长黄钟瑛一封电报召
走了她的父亲,于是1913年,他们全家就到了北京。这一年,她没有正式读书。弟
弟们上课的时候,她呆在家里看母亲订阅的《妇女杂志》、《小说月报》之类。她
从杂志后面的“文苑栏”里,知道了“词”的形式,于是就开始阅读词。“到弟弟
们放了学,我就给他们说故事。不是根据着书,却也不是完全杜撰。只是将我看过
的新旧译著几百种的小说,人物布局,差来错去的胡凑,也自成片段,也能使小孩
子们,聚精凝神、笑啼间作。一年中,讲过三百多段信口开河的故事,写过几篇从
无结局的文言长篇小说——其中我记得有一篇《女侦探》,一篇《自由花》是一个
女革命家的故事——以后,1914年的秋天,我便进了北京贝满女中。”(《自述》)
    贝满女中坐落在北京灯市口,是一所教会学校,课程严紧,同时学生们的竞争
之心都很强烈,冰心自己也不甘落后,所以一天到晚地做功课。如此紧张的生活一
晃过了四年,在课外,除了看些她这时喜欢的笔记小说及短篇的旧小说之外,并没
有专心攻读什么书,但英文知识得到了积累,提高不少。这时期,由于在学校每天
受着基督教义的影响,冰心说:“潜隐的形成了我自己的‘爱’的哲学。”这种
“爱”,爱的力量,爱的色彩影响了她一生的文学创作。
                                   二
    1919年,摧枯拉朽的暴风骤雨洗刷着中国的河山,造出了一个崭新的时代。作
家是时代的产儿,冰心,就是随着新时代的到来,在“五四”新文学运动中产生的
第一批现代作家。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女作家中,陈衡哲、袁昌英虽然在前,但作
品少,同期的庐隐和冯沅君、苏雪林虽曾有与冰心齐名之誉,但终没有她那样的名
气,稍晚一些的凌叔华、沉樱、白薇、陈学昭等人也不能相比。
    冰心曾说过,是“五四”运动的惊雷把她“震”上创作道路的。
    1918年秋,她从贝满女中毕业后即考入协和女子大学理预科学习,目的是将来
成为一名医生。她父母都认为女孩长大后也应该就业。母亲讲过曾强烈刺激过她的
一句话:“女孩子的手指头,又当不了门闩!”当冰心懂事后,母亲便常常提醒她:
“现在你有机会和男孩子一样地上学,你就一定要争气,将来要出去工作,有了经
济独立的能力,你的手指头就和男孩子一样,能当门闩使了!”
    但那时知识分子的道路只有两条:当教师或当医生。冰心说:“我是从入了正
式的学校起,就选了医生这个职业,主要的原因是我的母亲体弱多病,我和医生接
触得较多,医生来了,我在庭前阶下迎接,进屋来我就递茶倒水,伺候他洗手,仔
细地看他诊脉,看他开方。后来请到了西医,我就更感兴趣了,他用的体温表、听
诊器、血压计,我虽然不敢去碰,但还是向熟悉的医生,请教这些器械的构造和用
途。我觉得这些器械是很科学的,而我的母亲偏偏对听胸听背等诊病方法,很不习
惯,那时的女医生又极少,我就决定长大了要学医,好为我母亲看病。”(《从
“五四”到“四五”》)冰心的父亲也鼓励她说:“东亚病夫的中国,是很需要良
医的,你就学医吧!”
    冰心从小立志学医,所以尽管爱好文学,但对于代数:几何、三角、物理、化
学、生物以至于天文、地质等科都特别用功,她都争取学好考好。冰心说:“那几
年我是埋头苦读,对于其他一切,几乎是不闻不问的。”
    冰心在协和女子大学预科一年级时,正是“五四”运动爆发的那年。后来女大
并入燕京大学,称燕大女校。“五四”运动起时,她正陪着二弟住在德国医院养病,
“五四”运动的第二天,就被女校的学生会叫回来当文书,投入爱国运动的行列。
同时又被选为北京女学界联合一会的宣传股的成员。白天,她跟着当代表的大姐姐
们上街宣传,去大会旁听,募捐,晚上就写反帝反封建的各种文章。群众游行示威、
演说、火烧赵家楼……使这位刚要跨入青年行列的文静女子感奋不已。冰心说:
“从写宣传文章,发表宣传文章开始,这奔腾澎湃的划时代的中国青年爱国运动,
文化革新运动,这个强烈的时代思潮,把我卷出了狭小的家庭和教会学校的门槛,
使我由模糊而慢慢地看出了在我周围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社会里的种种问题。
这里面有血,有泪,有凌辱和呻吟,有压迫和呼喊……静夜听来,连凄清悠远的
‘赛梨的萝卜咧’的叫卖声,以及敲震心弦的算命的锣声,都会引起我的许多感喟。”

(《从“五四”到“四五”》)
    那时,联合会有自己的会刊,除了会刊登他们的宣传文字外,还要他们再找报
纸去发表。冰心找到《晨报副刊》,因为她的表兄刘放园先生,是《晨报》的编辑。
那时她才正式用白话写作,用的是她的学名谢婉莹,发表的是职务内应作的宣传文
字。冰心说:“放国表兄,觉得我还能写,便不断的寄《新潮》、《新青年》、
《改造》等士几种新出的杂志给我看。这时我看课外书的兴味,又突然浓厚起来。
我从书报上,知道了杜威和罗素,也知道了托尔斯泰和泰戈尔。这时我才懂得小说
里是有哲学的,我的爱小说的心情,又显著地浮现了。”“看了这些刊物上大、中
学生写的东西,我觉得反正大家都在试笔,我为什么不把我的试作,拿出去发表呢。”

“我酝酿了些时,写了一篇小说《两个家庭》,很羞怯的交给放园表兄。用冰心为
笔名,一来是因为冰心两字,笔划简单好写,而且是莹字的含意;二来是我太胆小,
怕人家笑话批评,冰心这两个字,是新的,人家看到的时候,不会想到这两个字和
谢婉莹有什么关系。”
    冰心把稿子寄出后,心里反而增加了许多不安,连问他们用不用的勇气都没有。
但三天之后,小说居然发表了,而且“冰心”之下,编辑还加上了“女士”。对于
作品的发表,她的兴奋是不言而喻的。这时,刘放园抓住冰心毫不放松,竭力鼓励
她再写。当时,发表的喜悦也使她无法放下那支已经“写得滑了手”的笔,一口气
做下去,几乎每星期都有出品,多半是“问题小说”,如《斯人独憔悴》、《去国》、

《秋雨秋风愁煞人》、《庄鸿的姊姊》等等。这时的冰心,几乎完全陷入了创作的
冲动之中,无心做功课,她自己说:“下了学,便把书本丢开,一心只想做小说,
眼前的问题做完了,搜索枯肠的时候,一切回忆中的事物,都活跃了起来。快乐的
童年,大海,荷枪的兵士,供给了我许多的单调的材料。回忆中又渗入了一知半解,
肤浅零碎的哲理。第二期——1920年至1921年——的作品,小说便是《国旗》、
《鱼儿》、《一个不重要的兵丁》等等,散文便是《无限之生的界线》、《问答词》
等等。”(《冰心自一述》)
    这时候,“她以为‘文艺好像射猎的女神’,而她是‘勇猛的狮子’,在她
‘逾山越岭,寻觅前途的时候’,受了文艺的‘当胸一箭’,于是她便从‘万丈的
悬崖上,倏然奔坠于’文艺的‘光华轻软的罗网之中’。她又以为‘文艺好像游牧
的仙子’,而她,则是‘温善的羔羊’,‘恬静无声地俯伏在她(文艺)杖竿之下’,

她又以为‘文艺好像花的仙子’,而她是‘勤恳的国丁’,‘深夜——清晨’,她
为文艺‘关心着无情的风雨’。”(茅盾:《冰心论》)
    由于社会宣传活动和写作,她的理科的功课落后了很多,实验室的实验课,也
欠了不少,但都没有时间补上,也没法补。对于学习的前途冰心有不少焦虑,在她
左顾右盼之时,周围的人都劝说她弃理学文。朋友的意见终于使她改变了初衷,于
1921年理预科两年毕业后,就改入了文本科,而且还跳了一级。从此,她立志要走
文学这条道路了。
    冰心还是一位颇为活跃的学生会积极分子。她译比利时著名作家梅德林克的
《青鸟》,自己还演《青鸟),为河北省文安县受灾的农民募集钱款,他们演出不
少场次。鲁迅曾陪着苏联著名盲作家爱罗先珂先后看过燕大演出的《青鸟》,爱罗
先珂说北大演戏没有燕大演得好。
                                   三
      这时候,冰心开始写《繁星》和《春水》。1921年9月1日,她在《繁星·自
序》里说:
      一九一九年的冬夜,和弟弟冰仲围炉读泰戈尔(R·
  Tagore)的《迷途之鸟》(Stray Birds)。冰仲和我说:“你不是常说
  有时思想太零碎了,不容易写成篇段么?其实也可以这样收集起
  来。”从那时起,我有时就记下在一个小本子里。
      一九二0年的夏日,二弟冰叔从书堆里,又翻出这小本子
  来。他重新看了,又写了“繁星”两个字,在第一页上。
      一九二一年的秋日,小弟弟冰季说:“姊姊!你这些小故事,
  也可以印在纸上么?”我就写下末一段,将它发表了。
    冰心一直认为这两本诗集都是些“零碎的思想”,说:“《繁星》、《春水》
不是诗。至少那时的我,不在立意做诗。我对于新诗,还不了解,很怀疑,也不敢
尝试。我以为诗的重心,在内容而不在形式。同时无韵而冗长的诗,若是不分行来
写,又容易与‘诗的散文’相混。我写《繁星》,正如跋言中所说,因着看泰戈尔
的《飞鸟集》,而仿用他的形式,来收集我零碎的思想。”在《自述》里还说:
“我立意写诗还是受了《晨报》副刊记者的鼓励。1921年6月23日,我在西山写了一
段《可爱的》,寄到‘晨副’去,以后是这样的登出来了……”那时冰心正在西山
参加夏令营活动。冰心所说的记者,就是孙伏园先生。他在为这首诗写的按语里说:
“这篇小文,很饶诗趣,把他一行行的分写了,放在诗栏里,也没有不可(分写连
写,本来无甚关系,是诗不是诗,须看文字的内容)。”之后,畏怯的冰心胆子渐
渐大了,她说,“我也想打开我心中的文栏与诗栏,几个月之后,我分行写了几首
《病的诗人》。第二首是有韵的。因为我觉得诗的形式,无论如何自由,而音韵在
可能的范围之内,总是应该有的。”
    冰心在谈到如何开始写诗时,曾对来访者说,1919年,“当时根本就没有想写
诗,只是上课的时候,想起什么,就在笔记本上歪歪斜斜地写上几句。后来看了郑
振铎译的泰戈尔的《飞鸟集》,觉得那小诗非常自由。那时年轻,‘初生牛犊不怕
虎’,就学那种自由的写法,随时把自己的感情和回忆,三言两语写下来。有的有
背景,有的没有背景,也偶尔借以骂人。后来写得多了,我自己把它们整理成集,
选了起头两个字‘繁星’作为集名。”
    1979年,她在《从“五四”到“四五”》一文中,又一次谈到她的诗歌的创作
情况,强调了所受的泰戈尔的影响,并指出主要的缺点:“当时的我,在轰轰烈烈
的反帝反封建的伟大时代,却只注意到描写身边琐事,个人的经历与感受,既没有
表现劳动群众的情感思想,也没有用劳动人民所喜爱熟悉的语言形式……”这是诗
人心头的“文革”风雨尚未完全退去时对于《繁星》与《春水》的自我批评。
    《繁星》包括小诗一六四题,于1923年1月作为文学研究会丛书之一由商务印书
馆出版,曾再版多次,收入各种选本;《春水》包括小诗一八二题和《迎神曲》、
《送神曲》、《一朵白蔷薇》等二十九首诗,于1923年作为新潮社文艺丛书之一由
北新书局出版,曾再版多次,收入各家选本。
    这两部较早发表和出版的诗集,是中国新诗奠基工程中一块功垂青史的砖石。
    《繁星》和《春水》,有许多歌吟自然、母爱、人类之爱的晶莹清丽小诗。这
位带着自己的观察和一些苦闷,刚刚步入青年岁月的诗人,在大自然的长期熏陶、
家庭教育和教会学校的感化下,带着自己独有的思想感情和美学观念,以哲学家的
慧眼观察宇宙万汇,捕捉刹那间的思索,并将其感受(零碎的闪光的思想)注进短
小的诗行,赋以哲理。
            嫩绿的芽儿,
                    和青年说:
                  “发展你自己!”
                  淡白的花儿,
                    和青年说:
                  “贡献你自己!”
                  深红的果儿,
                    和青年说:
                  “牺牲你自己!”
                        ——《繁星》十
              人类呵,
                  相爱罢。
                  我们都是长行的旅客,
                    向着同一的归宿
                      ——《繁星》十二
            我们都是自然的婴儿,
                    卧在宇宙的摇篮里。
                        ——《繁星》十五
              母亲呵!
                    天上的风雨来了,
                    鸟儿躲到他的巢里;
                心中的风雨来了,
                  我只躲到你的怀里。
                      ——《繁星》一五九
            野地里的百合花,
                    只有自然
                  是你的朋友罢!
                        ——《春水》五五
    顺手拈来这几首小诗,便可见《繁星》、《春水》之一斑。其中许许多多抒情
的格言式小诗,趣味盎然,发人深思;当然,在那些闪闪发光的宝石中间,一层淡
淡的愁雾总是萦绕不断。
    苏雪林在评论冰心的小诗时说:“中国新诗界,最早有天分的诗人,冰心女士,
不能不算一个。……她在《晨报副刊》上披露了《繁星》和《春水》之后,便一跃
而成为第一流的女诗人了。沈从文曾说冰心的作品‘是以奇迹的模样出现’的。
‘五四’时期许多中年和青年诗人,‘在荒凉寂寞的沙漠中,这一群探险家,摸索
着向着目的地前进。半途跌倒者有之,得一块认为适意的土地而暂时安顿下来者有
之,跌跌撞撞,永远向前盲进者有之,……冰心,并没有费功于试探,她好像靠她
那女性特具的敏锐感觉。催眠似的指导自己的径路,一寻便寻到了一块绿洲。这块
绿洲也有蓊然如云的树木,有清莹澄澈的流泉,有美丽的歌鸟,有驯良可爱的小兽……

冰心便从从容容在那里建设她的诗的王国了。”(《二三十年代作家与作品》)。
    自冰心发表那些清新隽永的小诗之后,模仿者接踵而至,一时竟成一派,曰
“冰心体”。但效颦的成功者甚寡,所以苏雪林说:“与原作相较,则面目精神都
有大相径庭者在:前者是天然的,后者是人为的;前者抓住刹那灵感,后者则借重
推敲;前者如芙蓉出水,秀韵天成,后者如剪纸花,色香皆假;前者如古时神人餐
冰饮雪,后者则满身烟火气,尘俗可憎。我最爱梅脱灵克(梅德林克)《青鸟》有
‘玫瑰之乍醒,水之微笑,琥珀之露,破晓之青苍’之语,冰心小诗恰可当得此语……

    冰心的小诗清隽、秀逸、淡远,这同她的散文有颇多的相似之处。赵景深说她
的诗有两个特点:“一是用字的清新,一是回忆的甜蜜”。苏雪林则借冰心论泰戈
尔文字的四个字——“澄澈”与“凄美”,来概括她的小诗的艺术风格,认为这四
字正是女诗人的夫子自道。
    冰心的这三百多题小诗的内容颇为广阔,所写的都是人类生活中的共同事物;
但是若没有哲人之眼,诗人之心,是不会发现那些具体的或抽象的事物内涵的哲理
的,也不会抓住常人所无法猜透的妙意。而冰心,却通过“一朵云,一片石,一阵
浪花的呜咽,一声小鸟的娇啼,都能发见其中的妙理;甚至连一秒钟间所得于轨道
边花石的印象也能变成这一段‘神奇的文字”’。苏雪林说冰心的诗,虽是几句,
有时数万言的哲学讲义都解释不出来,而“她只以十余字便清清楚楚表现出来了”。
当然这些含蓄的抒情哲理小诗中,也有不可捉摸的思想、蒙防的意识,可一任读者
猜想、意会、想象,从这个意义上讲,也兼可称为艺术上的一个优点。
    人们素称冰心是“闺秀派”的先驱和代表,这大概同她的生活、性格,尤其是
早期作品的内容和风格分不开。整个说来,冰心的文字虽有女作家特具的那种细腻、
清新、俏丽之美,但是并不乏深沉、庄严之美,二者是同时体现在作品之中的。
    冰心的诗作里,有微笑,也有泪珠。那时,刚刚入世的诗人,很少有涉世的经
验,对世界、人生的了解,多是从书本上得到的,现实是什么,前途是什么,单纯
的诗人并不真正清楚,所以在她的诗里,有令人陶醉的开着艳丽小花的绿洲,也有
长满荆棘的荒冢,有时阴云也蒙住她的感情,风雨也苦苦折磨她的心。于是诗人的
园地里,便结出各样的果儿:向往的,追求的,爱的,憎的,也有幻灭的……,同
当时许多知识分子一样,冰心也有茫然感,在她的诗里也留下了投影:
      “我的心呵!
            你昨天告诉我,
                世界是欢乐的,
            今天又告诉我,
                世界是失望的;
              明天的语言又是什么?
              教我如何相信你!
    在那个大动荡的时代,当心中的风雨来了的时候,冰心不知道该到哪儿去,只
好躲到母亲的怀里,只有母亲才是“无遮拦的天空下的荫蔽”。诗中的一种无可奈
何之感,曾悄悄地触动过许多人,可见,此种情绪也具有时代另一面的色彩。
    冰心的清丽润秀的小诗,恬淡自然,绝大部分是自由的、无韵的,没有矫揉造
作之痕。从内容上讲,“她望着繁星,对着大海,赞美自然,爱慕善良,探索真理。
在夜气如磐、大地沉沉的当时,她告诉人们要追求真善美,憎恨假恶丑”(秦牧
《一代女作家的光辉劳绩》),给人美感,给人认识,起了一定的启蒙作用,不少
篇章,还有鼓舞青年珍惜青春、发奋图强、努力进取的精神,因此,可以说,《繁
星》和《春水》的历史价值是长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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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改:·zcm 於 10月07日21:02:04 修改本文·[FROM: 202.118.227.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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