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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hynot (父亲那双破草鞋),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关于女人( 3)--我的母亲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Oct 29 12:08:22 1999), 转信

发信人: MyWay (幽兰~流目四盼), 信区: Literature
发信站: BBS 曙光站 (Sat Jan 10 14:17:50 1998)

发信人: pure (损之又损以至无极),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关于女人( 3)--我的母亲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Fri Jan  9 00:53:42 1998) 
 
    我的母亲 
 
    谈到女人,第一个涌上我的心头的,就是我的母亲,因 
在我的生命中,她是第一个对我失望的女人。 
 
    在我以前,我有两个哥哥,都是生下几天就夭折的,算 
命的对她说:“太太,你的命里是要先开花后结果的,最好能 
先生下一个姑娘,庇护以后的少爷。”因此,在她怀我的时候, 
她总希望是一个女儿。她喜欢头生的是一个姑娘,会帮妈妈 
看顾弟妹、温柔、体贴、分担忧愁。不料生下我来,又是一 
个儿子。在合家欢腾之中,母亲只是默然的躺在床上。祖父 
同我的姑母说:“三嫂真怪,生个儿子还不高兴!” 
 
    母亲究竟是母亲,她仍然是不折不扣的爱我,只是常常 
念道:“你是儿子兼女儿的,你应当有女儿的好处才行。”我 
生后三天,祖父拿着我的八字去算命。算命的还一口咬定这 
是女孩的命,叹息着说:“可惜是个女孩子,否则准作翰林。” 
母亲也常常拿我取笑说:“如今你是一个男子,就应当真作个 
翰林了。”幸而我是生在科举久废的新时代,否则,以我的才 
具而论,哪有三元及第荣宗耀祖的把握呢? 
 
    在我底下,一连串的又来了三个弟弟,这使母亲更加失 
望。然而这三个弟弟倒是个个留住了。当她抱怨那个算命的 
不灵的时候,我们总笑着说,我们是“无花果”,不必开花而 
即累累结实的。 
 
    母亲对于我的第二个失望,就是我总不想娶亲。直至去 
世时为止,她总认为我的一切,都能使她满意,所差的就是 
我竟没有给她娶回一位,有德有才而又有貌的媳妇。其实,关 
于这点,我更比她着急,只是时运不济,没有法子。在此情 
形之下,我只有竭力鼓励我的弟弟们先我而娶,给他们介绍 
“朋友”,造就机会。结果,我的二弟,在二十一岁大学刚毕 
业时就结了婚。母亲跟前,居然有了一个温柔贤淑的媳妇,不 
久又看见了一个孙女的诞生,于是她才相当满足地离开了人 
世。 
 
    如今我的三个弟弟都已结过婚了,他们的小家庭生活,几 
乎都很快乐。我的三个弟妇,对于我这老兄,也都极为关切 
与恭敬。只有我的二弟妇常常笑着同我说:“大哥,我们做了 
你的替死鬼,你看在这兵荒马乱米珠薪桂的年头,我们这五 
个女孩子怎么办?你要代替我们养一两个才行。”她怜惜的抚 
摩着那些黑如鸦羽的小头。她哪里舍得给我养呢!那五个女 
孩子围在我的膝头,一起抬首的时候,明艳得如同一束朝露 
下的红玫瑰花。 
 
    母亲死去整整十年了。去年父亲又已逝世。我在各地漂 
泊,依然是个孤身汉子。弟弟们的家,就是我的家,那里有 
欢笑,有温情,有人照应我的起居饮食,有人给我缝衣服补 
袜子。我出去的时候,回来总在店里买些糖果,因为我知道 
在那阑干上,有几个小头伸着望我。去年我刚到重庆,就犯 
了那不可避免的伤风,头痛得七八天睁不开眼,把一切都忘 
了。一天早晨,航空公司给我送来一个包裹,是几个小孩子 
寄来的,其中的小包裹是从各地方送到,在香港集中的。上 
面有一个卡片,写着:“大伯伯,好些日子不见信了,圣诞节 
你也许忘了我们,但是我们没有忘了你!”我的头痛立刻好了, 
漆黑的床前,似乎竖起了一棵烛光辉煌的圣诞树! 
 
    回来再说我的母亲吧。自然,天下的儿子,至少有百分 
之七十,认为他的母亲乃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我则以为我 
的母亲,乃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中最好的一个。不但我如此 
想,我的许多朋友也如此说。她不但是我的母亲,而且是我 
的知友。我有许多话不敢同父亲说的,敢同她说;不能对朋 
友提的,能对她提。她有现代的头脑,稳静公平的接受现代 
的一切。她热烈的爱着“家”,以为一个美好的家庭,乃是一 
切幸福和力量的根源。她希望我早点娶亲,目的就在愿意看 
见我把自己的身心,早点安置在一个温暖快乐的家庭里面。然 
而,我的至爱的母亲,我现在除了“尚未娶妻”之外,并没 
有失却了“家”之一切! 
 
    我们的家,确是一个安静温暖而又快乐的家。父亲喜欢 
栽花养狗;母亲则整天除了治家之外,不是看书,就是做活, 
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学伴们到了我们家里,自然而然的 
就会低下声来说话。然而她最鼓励我们运动游戏,外院里总 
有秋千、杠子等等设备。我们学武术,学音乐(除了我以外, 
弟弟们都有很好的成就)。母亲总是高高兴兴的,接待父亲和 
我们的朋友。朋友们来了,玩得好,吃得好,总是欢喜满足 
的回去。却也有人带着眼泪回家,因为他想起了自己死去的 
母亲,或是他的母亲,同他不曾发生什么情感的关系。 
 
    我的父亲是大家庭中的第三个儿子。他的兄弟姊妹很多, 
多半是不成材的,于是他们的子女的教养,就都堆在父亲的 
肩上。对于这些,母亲充分的帮了父亲的忙,父亲付与了一 
份的精力,母亲贴上了全副的精神。我们家里总有七八个孩 
子同住,放假的时候孩子就更多。母亲以孱弱的身体,来应 
付支持这一切,无论多忙多乱,微笑没有离开过她的嘴角。我 
永远忘不了母亲逝世的那晚,她的床侧,昏倒了我的一个身 
为军人的堂哥哥! 
 
    母亲又有知人之明,看到了一个人,就能知道这人的性 
格。故对于父亲和我们的朋友的选择,她都有极大的帮助。她 
又有极高的鉴赏力,无论屋内的陈设,园亭的布置,或是衣 
饰的颜色和式样等,经她一调动,就显得新异不俗。我记得 
有一位表妹,在赴茶会之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到了我们 
的家里;母亲把她浑身上下看了一遍,笑说:“元元,你打扮 
得太和别人一样了。人家抹红嘴唇,你也抹红嘴唇,人家涂 
红指甲,你也涂红指甲,这岂非反不引起他人的注意?你要 
懂得‘万朵红莲礼白莲’的道理。”我们都笑了,赞同母亲的 
意见。表妹立刻在母亲妆台前洗净铅华,换了衣饰出去;后 
来听说她是那晚茶会中,被人称为最漂亮的一个。 
 
    母亲对于政治也极关心。三十年前,我的几个舅舅,都 
是同盟会的会员,经常传递消息,收发信件,都由母亲出名 
经手。我还记得在我八岁的时候,一个大雪夜里,帮着母亲 
把几十本《天讨》,一卷一卷的装在肉松筒里,又用红纸条将 
筒口封了起来,寄了出去。不久收到各地的来信说:“肉松收 
到了,到底是家制的,美味无穷。”我说:“那些不是书吗? 
……”母亲轻轻的捏了我一把,附在我的耳朵上说:“你不要 
说出去。” 
 
    辛亥革命时,我们正在上海,住在租界旅馆里。我的职 
务,就是天天清早在门口等报,母亲看完了报就给我们讲。她 
还将她所仅有的一点首饰,换成洋钱,捐款劳军。我那时才 
十岁,也将我所仅有的十块压岁钱捐了出去,是我自己走到 
申报馆去交付的。那两纸收条,我曾珍重的藏着,抗战到来 
以后不知丢在哪里了。 
 
    “五四”以后,她对新文化运动又感了兴趣。她看书看报, 
不让时代把她丢下。她不反对自由恋爱,但也注重爱情的专 
一。我的一个女同学,同人“私奔”了,当她的母亲走到我 
们家里“垂涕而道”的时候,父亲还很气愤,母亲却不做声。 
客人去后,她说:“私奔也不要紧,本来仪式算不了什么,只 
要他们始终如一就行。” 
 
    诸如此类,她的一言一动,成了她的儿子们的南针。她 
对我的弟弟们的择偶,从不直接说什么话,总说:“只要你们 
喜爱的,妈妈也就喜爱。”但是我们的性格品味已经造成了, 
妈妈不喜爱的,我们也决不会喜爱。 
 
    她已死去十年了。抗战期间,母亲若还健在,我不知道 
她将做些什么事情,但我至少还能看见她那永远微笑的面容, 
她那沉静温柔的态度,她将以卷《天讨》的手,卷起她的每 
一个儿子的畏惧懦弱的心! 
 
    她是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至少母亲对于我们解释贤妻 
良母的时候,她以为贤妻良母,应该是丈夫和子女的匡护者。 
 
    关于妇女运动的各种标语,我都同意,只有看到或听到 
“打倒贤妻良母”的口号时,我总觉得有点逆耳刺眼。当然, 
人们心目中“妻”与“母”是不同的,观念亦因之而异。我 
希望她们所要打倒的,是一些怯弱依赖的软体动物,而不是 
像我的母亲那样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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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她笑,他忽然觉得她好寂寞好寂寞。 
她静静的看了他半天,才柔柔慢慢的:「 你好像已经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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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notwhy.bbs@diamond.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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