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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hynot (父亲那双破草鞋),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关于女人( 8)--我的奶娘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Oct 29 12:09:07 1999), 转信

发信人: MyWay (幽兰~流目四盼), 信区: Literature
发信站: BBS 曙光站 (Sat Jan 10 14:21:17 1998)

发信人: pure (损之又损以至无极),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关于女人( 8)--我的奶娘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Fri Jan  9 02:37:27 1998) 
 
    我的奶娘 
 
    我的奶娘也是我常常怀念的一个女人,一想到她,我童 
年时代最亲切的琐事,都活跃到眼前来了。 
 
    奶娘是我们故乡的乡下人,大脚,圆脸,一对笑眼(一 
笑眼睛便闭成两道缝),肌肤微黑,鼻子很扁。记得我小的时 
候很胖,人家说我长的像奶娘,我已觉得那不是句恭维的话。 
母亲生我之后,病了一场,没有乳水,祖父很着急的四处寻 
找奶妈,试了几个,都不合式,最后她来了,据说是和她的 
婆婆呕气出来的,她新死了一个三个月的女儿,乳汁很好。祖 
父说我一到她的怀里就笑,吃了奶便安稳睡着。祖父很欢喜 
说:“胡嫂,你住下吧,荣官和你有缘。”她也就很高兴的住 
下了。 
 
    世上叫我“荣官”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的祖父,一 
个便是我的奶娘。我总记得她说:“荣官呀,你要好好读书, 
大了中举人,中进士,作大官,挣大钱,娶个好媳妇,儿孙 
满堂,那时你别忘了你是吃了谁的奶长大的!”她说这话的时 
候,我总是在听着,觉得她粗糙的手,摸在我脖子上,怪解 
痒的,她一双笑眼看着我,我便满口答允了。如今回想,除 
了我还没有忘记“是吃了谁的奶长大的”之外,既未作大官, 
又未挣大钱,至于“娶个好媳妇”这一段,更恐怕是下辈子 
的事了! 
 
    我们一家人,除了佣人之外,都欢喜她,祖父因为宠我, 
更是宠她。奶娘一定要吃好的,为的是使乳水充足;要穿新 
的,为的是要干净。父亲不常回来,回来时看见我肥胖有趣, 
也觉得这奶妈不错。母亲对谁都好,对她更是格外的宽厚。奶 
娘常和我说:“你妈妈是个菩萨,做好人没有错处,修了个好 
丈夫,好儿子。就是一样,这班下人都让她惯坏了,个个作 
恶营私,这些没良心的人,老天爷总有一天睁天眼!” 
 
    那时我母亲主持一个大家庭,上下有三十多口,奶娘既 
以半主自居,又非常的爱护我母亲,便成了一般婢仆所憎畏 
的人。她常常拿着秤,到厨房里去称厨师父买的菜和肉,夜 
里拍我睡了以后,就出去巡视烟火,察看门户。母亲常常婉 
谢她说:“你只看管荣官好了,这些事用不着你操心,何苦来 
叫人家讨厌你。”她起先也只笑笑,说多了就发急。记得有一 
次,她哭了,说:“这些还不是都为你!你是一位菩萨,连高 
声说话都没说过,眼看这一场家私都让人搬空了,我看不过, 
才来帮你一点忙,你还怪我。”她一边数落,一边擦眼泪。母 
亲反而笑了,不说什么。父亲忍着笑,正色说:“我们知道你 
是好心,不过你和太太说话,不必这样发急,‘你’呀‘我’ 
的,没了规矩!”我只以为她是同我母亲拌嘴,便在后面使劲 
的捶她的腿,她回头看看,一把拉起我来,背着就走。 
 
    说也奇怪,我的抗日思想,还是我的奶娘给培养起来的。 
大约是在八九岁的时候,有一位堂哥哥带我出去逛街,看见 
一家日本的御料理,他说要请我吃“鸡素烧”,我欣然答应。 
脱鞋进门,地板光滑,我们两人拉着手溜走,我已是很高兴。 
等到吃饭的时候,我和堂哥对跪在矮几的两边,上下首跪着 
两个日本侍女,搽着满脸满脖子的怪粉,梳着高高的髻,油 
香逼人。她们手忙脚乱,烧鸡调味,殷勤劝进,还不住的和 
我们说笑。吃完饭回来,我觉得印象很深,一进门便一五一 
十的告诉了我的奶娘。她素来是爱听我的游玩报告的,这次 
却睁大了眼睛,沉着脸,说:“你哥哥就不是好人,单拉你往 
那些地方跑!下次再去,我就告诉你的父亲打你!”我吓得不 
敢再说。过了许多日子,偶然同母亲提起,母亲倒不觉得这 
是一件坏事,还向奶娘解释,说:“侄少爷不是一个荒唐人, 
他带荣官去的地方是日本饭馆子;日本的规矩,是侍女和客 
人坐在一起的。”奶娘扭过头去说:“这班不要脸的东西!太 
太,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知道这些事呀!告诉您 
听吧,东洋人就没有一个好的:开馆子的、开洋行的、卖仁 
丹的,没有一个安着好心,连他们的领事都是他们一伙,而 
且就是贼头。他们的饭馆侍女,就是窑姐,客人去吃一次,下 
次还要去。洋行里卖胃药,一吃就上瘾。卖仁丹的,就是眼 
线,往常到我们村里,一次、两次、三次、头一次画下了图, 
第二次再来察看,第三次就竖起了仁丹的大板牌子。他们画 
图的时候,有人在后面偷偷看过,哪地方有树,哪地方有井 
……都记得清清楚楚。您记着我的话,将来我们这里,要没 
有东洋人造反,您怎样罚我都行!”父亲在旁边听着,连连点 
头,说:“她这话有道理,我们将来一定还要吃日本人的亏。” 
奶娘因为父亲赞成她,更加高兴了,说:“是不是?老爷也知 
道,我们那几亩地,那一间杂货店,还不是让日本人强占去 
的?到东洋领事那里打了一场官司,我们孩子的爸爸回来就 
气死了,临死还叫了一夜:‘打死日本人,打死东洋鬼。’您 
看,若不是……我还不至于……”她兴奋得脸也红了,嘴唇 
哆嗦着,眼里也充满了泪光。母亲眼眶也红了。父亲站了起 
来,说:“荣官,你带奶娘回屋歇一歇吧。”我那时只觉得又 
愤激又抱愧,听见父亲的话,连忙拉她回到屋里。这一段话, 
从来没听见她说过,等她安静下来,我又问她一番。她叹口 
气抚摩着我说:“你看我的命多苦,只生了一个女儿,还长不 
大。只因我没有儿子,我的婆婆整天哭她的儿子,还诅咒我, 
说她儿子的仇,一辈子没人报了。我一赌气,便出来当奶娘。 
我想奶一个大人家的少爷,将来像薛仁贵似的跨海征东,堵 
了我婆婆的嘴,出了我那死鬼男人的气。你大了……”我赶 
紧搂着她的脖子说:“你放心,我大了一定去跨海征东,打死 
日本人,打死东洋鬼!”眼泪滚下了她的笑脸,她也紧紧的搂 
着我,轻轻的摇晃着,说:“这才是我的好宝贝!” 
 
    从此我恨了日本人,每次奶娘带我到街上去,遇见日本 
人,或经过日本人的店子,我们互搀着的手,都不由的捏紧 
了起来。我从来不肯买日本玩具,也不肯接受日货的礼物。朋 
友们送给我的日俄战争图画,我把上面的日本旗帜,都用小 
刀刺穿。稍大以后,我很用心的读日本地理,看东洋地图,因 
为我知道奶娘所厚望于我的,除了“作大官,挣大钱,娶个 
好媳妇”以外,还有“跨海征东”这一件事。 
 
    我的奶娘,有气喘的病,不服北方的水土,所以我们搬 
到北平的时候,她没有跟去。不过从祖父的信里,常常听到 
她的消息,她常来看祖父,也有时在祖父那里做些短工。她 
自己也常常请人写信来,每信都问荣官功课如何,定婚了没 
有。也问北方的佣人勤谨否。又劝我母亲驭下要恩威并济,不 
要太容纵了他们。母亲常常对我笑说:“你奶娘到如今还管着 
我,比你祖父还仔细。” 
 
    母亲按月寄钱给她零用,到了我经济独立以后,便由我 
来供给她。我们在家里,常常要想到她,提到她,尤其是在 
国难期间,她的恨声和眼泪,总悬在我的眼前。在日本提出 
二十一条和“五四”那年,学生游行示威的时候,同学们在 
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我却心里在喊“打死东洋鬼”。仿 
佛我的奶娘在牵着我的手,和我一同走,和我一同喊似的。 
 
    抗战的前两年,我有一个学生到故乡去做调查工作,我 
托他带一笔款子送给我的奶娘,并托他去访问,给她照一张 
相片。学生回来时,带来一封书信,一张相片,和一只九成 
金的戒指。相片上的奶娘是老得多了,那一双老眼却还是笑 
成两道缝。信上是些不满意于我的话,她觉得弟弟们都结婚 
了,而我将近四十岁还是单身,不是一个孝顺的长子。因此 
她寄来一只戒指,是预备送给我将来的太太的。这只戒指和 
一只母亲送给我的手表,是我仅有的贵重物品,我有时也戴 
上它,希望可以做一个“娶媳妇”的灵感! 
 
    抗战后,死生流转,奶娘的消息便隔绝了。也许是已死 
去了吧,我辗转都得不到一点信息。我的故乡在两月以前沦 
陷了,听说焚杀得很惨,不知那许多牺牲者之中,有没有我 
那良善的奶娘?我倒希望她在故乡沦陷以前死去。否则她没 
有看得见她的荣官“跨海征东”,却赶上了“东洋人造反”, 
我不能想象我的亲爱的奶娘那种深悲狂怒的神情…… 
 
    安息吧,这良善的灵魂。抗战已进入了胜利阶段,能执 
干戈的中华民族的青年,都是你的儿子,跨海东征之期,不 
在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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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她笑,他忽然觉得她好寂寞好寂寞。 
她静静的看了他半天,才柔柔慢慢的:「 你好像已经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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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notwhy.bbs@diamond.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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