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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hynot (父亲那双破草鞋),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关于女人(11)--我的朋友的太太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Oct 29 12:09:57 1999), 转信
发信人: MyWay (幽兰~流目四盼), 信区: Literature
发信站: BBS 曙光站 (Sat Jan 10 14:23:05 1998)
发信人: pure (损之又损以至无极),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关于女人(11)--我的朋友的太太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Fri Jan 9 04:00:08 1998)
我的朋友的太太
在单身教授的楼上,住着三个人,,,和我。他们二
位都是理学院教授,在实验室的时候多,又都是订过婚的人,
下课回来,吃过晚饭,就在灯下写着情书,只要是他们掩着
屋门,我总不去打搅。沉浸在爱的幸福中的人们,是不会意
识到旁人的寂寞的,我只好自己在客厅里,开着沙发旁的电
灯,从十八世纪的十四行诗中,来寻找我自己“神光离合”的
爱人。
L和我又比较熟识一些,常常邀我到他屋里去坐。在他的
书桌上,看到了他的未婚夫人的照片,长圆的脸,戴着眼镜,
一副温柔的笑容。告诉我,他们是在国外认识而订婚的,这
浪漫史的背景,是美国东部一个大学生物学的实验室里,他
们因着同学,同行而同志,同情,最后认为终身同工,是友
情的最美满的归宿,于是就……L说到这里,脸上一红,他是
一个木讷腼腆的人,以下就不知说什么好。我赶紧接着说:
“将来,你们又是一对居里夫妇,恭喜恭喜,何时请我们吃喜
糖呢?”
于是在一年的夏天,回到上海去,回来的时候,就带着
他的新妇,住在一所新盖好的教授住宅里。
我们被邀去吃晚饭的那一晚,不过是他们搬入的一星期
之后,那小小的四间屋子,已经布置得十分美观妥贴了。卧
室是浅红色的,浅红色的窗帘、台布、床单、地毯,配着简
单的白色家具,显得柔静温暖。书房是两张大书桌子相对,中
间一盏明亮的桌灯,墙上一排的书架,放着许多的书,以及
更多的瓶子,里面是青蛙苍蝇,还有各色各种不知名的昆虫。
这屋子里,家具是浅灰色的,窗帘等等是绿色的,外面是客
厅和饭厅打通的一大间,一切都是蓝色的,色调虽然有深浅,
而调和起来,觉得十分悦目。
客人参观完毕,在客厅坐下之后,新娘子才从厨房后面
走出来,穿着一件浅红色的衣服,装束雅淡,也未戴任何首
饰,脸庞和相片上差不多,只是没有戴眼镜,说不上美丽,但
自有一种凝重和蔼的风度。她和我们一一握手寒暄,态度自
然,口齿流利,把我们一班单身汉,预先排练好的一套闹新
房的话,都吓到爪洼国里去了。
席上新娘子和每一个人谈话,大家都不觉得空闲。本来
话少,只看着我们笑。我们都说:“太太,您应当给L一点
家庭教育,教他多说一点话。”她笑说:“恐怕是我说的话太
多,他就没有机会出头了。”——席散大家有的下围棋,有的
打纸牌,太太很快的就把客人组织起来,我是不大会玩的,
就和这一对新夫妇,在廊上看月闲谈。我说:“太太,不怕
你恼,我看你的家庭布置,简直像个学文学的人,有过审美
训练的。”她谦逊了几句,又笑说“我有几个学美术、文学的
女友,在本行上造诣都很好,但一进入她们的家门屋门,×
先生,真是如你所说的,像个学科学的人的家庭……”我觉
得不好意思,才要说话,她赶紧笑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
是说,审美观念,有时近乎天生,这当然也不是说我真有审
美的观念,我只是说所学的与所用的,有时也不一致。”从此
又谈到文学,这是我的本行,但L太太所知道的真是不少,欣
赏力也很高,我们直谈到棋局牌局散后,又吃了点冰淇淋才
走。
L太太每天下午,同L先生到实验室,下课后,他们二
位常常路过我们的宿舍,就邀我去晚饭。大厨房里的菜,自
然不及家庭里的烹调,我也就不推却,只有时送去点肉松、醉
蟹、糖果饼干之类,他们还说我客气。
冬夜,他们常常生起壁炉,饭后就在炉边闲谈。我教给
他们喝一点好酒,抽一点好烟,他们虽不拒绝,却都不发生
兴趣。太太甚至于说我的吃酒抽烟,都是因为没有娶亲的原
故,因而就追问我为什么不娶亲,我说:“太太,你真是太
清教徒了,你真没有见过抽烟喝酒的人,像我这样饭前一杯
酒,饭后一支烟,在男人里面,就算是不充分享受我们的权
利的了。至于娶亲,我还是那一句老话,文章既比人坏,老
婆就得比人家好,而我的朋友的老婆,一个赛似一个的好,叫
我哪里去找更好的?一来二去,就耽误了下来,这不能怪我
……”L太太笑得喘不过气来,L就说:“别理他,他是个怪
人!只要他态度稍微严肃一些,还怕娶不到老婆?恐怕真正
的理由,还是因为他文章太好的缘故。”
L太太真是个清教徒,不但对于烟酒,对于其他一切,也
都有着太高而有时不近人情的理想,虽然她是我所见到的,最
人性最女性的女人。比如说,她常常赞美那些太太死后绝不
再娶的男人,认为那是爱情最贞坚的表现,我听她举例不止
一次。有一次是除夕,大家都回去过年——我的家那时还在
上海,也不想进城去玩——L夫妇知道我独在,就打电话来请
我吃火锅。饭后酒酣耳热,灯光柔软,在炉边她又感慨似的,
提起某位老先生,在除夕不知多么寂寞,他鳏居了三十年,朝
夕只和太太的照片相伴,是多么可爱可敬的一个老头子啊!
我站了起来,把烟尾扔在壁炉里,说:“对不起,太太,L
这点我是对自己不忠诚,不真挚的反映,我说一句不怕女人
生气的话,这就是虚荣心充分的暴露;而且就事实上说,凡
是对于结婚生活,觉得幸福美满的人,他的再婚,总比其他
的人,来得早些。习惯于美满家庭的人,太太一死,就如同
丧家之犬,出入伤心,天地异色,看着儿女痛哭,婢仆怠惰,
家务荒弛,他就完全失了依据。夜深人静,看着儿女泪痕狼
藉,苍白瘦弱的脸,他心里就针扎似的,恨不得一时能够追
回那失去的乐园……”这时L太太不言语了,拿手绢擤了擤
鼻子。
我说:“反过来,结婚生活不美满的人,太太死了,他就
如同漏网之鱼,一溜千里,他就暂时不要再受结婚生活的束
缚,先自游自在的过几年自由光阴再说。所以,鳏夫的早日
再婚,是对于结婚生活之信任,是对于温暖家庭的热恋,换
句话说,也就是对于第一位夫人最高的颂赞。再一说,假如
你真爱你的丈夫,在自己已成槁木死灰之时,还有什么虚荣,
什么忌妒,你难道忍心使他受尽孤单悲苦,无人安慰的生活?
而且,假如你的丈夫真爱你,也不会因为眼前有了一个新人,
就把你完全忘掉。《红楼梦》里的藕官,就非常的透彻这道理,
人家问她,为什么得了新的,就把旧的忘了。她说:‘不是忘
了,比如人家男人,死了女人,也有再娶的,不过不把死的
丢过不提,就是有情分了。’所以她虽然一和蕊官碰在一起,
就谈得‘热剌剌的丢不下’,而一起还肯冒大观园之不韪,
‘满脸泪痕’的在杏子荫中,给死了的药官烧纸,这一段故事,
实在表现了最正常的人情物理!听不听由你,我只能说,假
如我是个女人,我对于一个男人的评价,决不因为他妻死再
娶,就压低了他的人格。假如我是个女人,我决不在我生前,
强调再婚男人之不足取……”
大概是有了点酒意,我滔滔不绝的说下去,这是我和L
太太不客气的辩论之第一次。她虽然不再提起,但我知道她
并不和我完全同意。
一年以后,有件事实,却把她说服了。
从前和我们同住的T,也是和L同年结婚的,他们两家
住的极近。T太太也是一位极其温柔和蔼的女人,和L太太
很合得来。夫妇的情好自不必说。一年以后,太太因着难
产,死在医院里,是哭得死去活来。太太一边哭,一边帮
他收拾,帮他装殓,帮他料理丧事,还帮他管家。那时L太
太的儿子宝弟诞生不久,她也很忙,再兼管T的家事,弄得
劳瘁不堪。最后她到底把T太太的妹妹介绍给T先生,促他
订婚,促他成礼,我在旁边看着,觉得十分有趣,因此在T二
次结婚的婚筵后,我同L夫妇缓步归来,我笑着同L太太说:
“假如你觉得男人人格的最高标准,是妻死不娶,你就不应当
陷T于不义。”她却眼圈红了,说:“×先生,请你不要再说
了吧!”她的下泪,很出我意外,我从此就不再提。
但对于我之不娶,她仍是坚决的反对,这也许是她的报
复,因为我不能反驳她。他们的儿子宝弟刚会说话,她就教
他叫我“老丈人”。直至抗战那年,我离开北平,九岁的宝弟,
和我握别的时候,还说:“老丈人,你回来的时候,千万要把
你的女儿,我的太太带了回来!”
他问我要女儿,别说一个,要两个也容易,但我的太太
还没有影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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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她笑,他忽然觉得她好寂寞好寂寞。
她静静的看了他半天,才柔柔慢慢的:「 你好像已经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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