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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xliu (小溪),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池莉--《口红》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9月02日19:30:19 星期天), 站内信件

发信人: ttff (令狐虫), 信区: story
标  题: 池莉--《口红》2
发信站: 饮水思源站 (Thu Aug  9 21:09:47 2001), 转信

    第二章
    沈凤宜不屑地看着面前这个老年妇女。她们应该年纪相当,可外貌的差别太大了。沈
凤宜穿着裙子,剪着齐耳短发,和江晓歌一块儿上街常常被人误认作两姐妹;赵家姆妈却
虚胖臃肿,鬓发苍苍,老得不成样子了,但她一开口却中气十足:“我请你管教管教你的
女儿,她总是纠缠我的儿子。据说他们马上就要结婚了!”
    沈凤宜不相信地说:“马上是什么时候?”
    “马上就是五四青年节!”
    沈凤宜大惊:“这就是说还有一个星期,开什么玩笑?这件亲事我们做家长的根本还
没有同意嘛!”
    “说得很对,我们家也很不喜欢这门亲事。”
    沈凤宜对这刺耳的话付之一笑:“谢谢你的通风报信。我会找我的女儿谈话的,我会
让她明白像她这样优秀的姑娘不是随便什么人家都可以嫁的!”
    “把你们家的门窗都关紧一点,别像嫁不出去似的让女儿到处卖弄。”

    “放肆!请你说话注意一点!”沈凤宜说毕调头离开,把赵耀根的妈一个人晾在了她
的办公室。赵耀根的妈恨恨地冲沈凤宜的背影啐了一口唾沫。她绝对不能容忍这种女人的
女儿成为自己的儿媳妇!
    “赵耀根,看在妈生你养你三十年的份上,你给我跪下!”
    赵耀根只好单腿跪在母亲面前:“妈!你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你最清楚。什么时候请你妈吃喜糖啊?听说你的新房已经收拾好了,是不是
请你妈去参观参观啊?你的喜日子定在哪一天?能不能让你妈知道啊?”
    赵耀根知道他的秘密泄露了,心中不由又气又急。
    赵家姆妈咬牙切齿地说:“赵耀根,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妈?有没有?”又回身戳
了戳赵耀虎的额头,“还有你这个小瞎子,和这个不孝的东西一个鼻孔出气。你妈在你们
眼里算个什么东西!”
    赵耀根低眉顺眼地说:“妈,你别生气。”
    “我怎么能够不生气?我还不如去死!”她流泪了,“我三十五岁那年守的寡,十几
年来,为了你们这几张嘴,什么苦没有吃过?拉板车,收破烂,擦皮鞋,卖冰棒,白天外
面忙,晚上回来还要糊纸盒子,做手工,锁扣眼,绣花……我是图的什么?我还不是指望
你们一个二个的长大了,能够有点出息,日后等我见了你爸爸也好有个交待!”
    一番话说得赵耀根也不由心酸,他的眼睛红了起来。
    赵家姆妈语气稍见缓和:“赵耀根,妈知道你今年已经满三十了,早该娶媳妇了。妈
何尝不想早点抱上孙子?可你是赵家的长子,生得武粗武大一个男子汉,又聪明又能干又
有出息,这个家全得靠你撑着!你应该给赵家找一个什么样的媳妇,你心里明白。”
    赵耀根心中不服,但知道与母亲争也无益,只好垂头不语。
    “赵耀根,我的儿!人间沧桑,妈见得多了。人家江家是堂堂的船长,我们赵家是祖
宗三代的码头工人,不是一个阶级啊。人家看我们就像看街上的叫花子,眼睛都不肯抬一
抬。我们规规矩矩靠劳动吃饭的工人阶级人家,凭什么被他轻视!还有江晓歌那个妈,活
像一个狐狸精,会养出什么好女儿来?他们看不起我们,我还真的一百个看不起他们!全
都是资产阶级的臭东西!”
    赵耀根垂着头,就是不吭声。
    “我告诉你,从今天开始到五四,你下了班就给我回家。你要是不按时回家,我就死
给你看。听见了吗?”
    赵耀根抬头望了望母亲,见她一副决绝的样子,只好敷衍说:“听见了。”
    居住在环境优美的外轮公司宿舍的江家,此时此刻也陡起波澜。做好了饭菜摆在桌子
上,看江晓畅吃得分外香甜,沈凤宜却毫无食欲。江晓畅吃了半天才发现母亲神色不对,
停箸问道:“妈妈,你怎么不吃饭?”
    沈凤宜恨恨地说:“那个赵耀根的妈竟敢找到我单位去了,她说你姐姐他们五四要偷
偷地结婚。”
    “五四就结婚?” 江晓畅惊奇又兴奋,“姐姐居然这么大胆?”
    “关键的问题还不在这里。如果晓歌鬼迷心窍,非赵耀根不嫁,我也没有办法,爱情
这个东西有时候就是不可理喻的。”
    江晓畅禁不住打断母亲:“妈妈思想好开明啊。”

    “你别打断我的话,我要谈的是非常重要的事情。现在的关键是,我无法和你爸爸交
换意见。如果我让晓歌私下里结了婚,我怕你爸爸回来要怨恨我一辈子。知道为什么吗?
我要告诉你一个非常重大的家庭秘密。现在情况如此紧急,我却没有什么人可以商量,只
能与你商量了——”
    “妈妈你快说,什么重大的事情?”将能与母亲共享一个秘密让江晓畅兴奋得发抖。
    沈凤宜略微踌躇了片刻,才下狠心说:“晓歌她——她不是我的亲生女儿。”
    江晓畅惊呆了。她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才说:“不可能!那我呢?弟弟呢?”
    “你和弟弟是我亲生的,晓歌不是。她的生母死了。”
    “死了?”
    “晓歌的生母死得很惨,是自杀。她原是省艺术学校的一个音乐家,一九五七年被打
成右派,你爸爸带着晓歌与她离婚,之后她就自杀了。”   “爸爸怎么,怎么能够这么
做?这太不道德了!”
    “你怎么能够随便指责你爸爸!你哪里知道那个年代政治运动的残酷性,他们离婚是
两人商量好的,为的是保证孩子一辈子不背上家庭的政治污点。他们太爱他们的孩子了。
但是过后你爸爸仍然深感内疚。我与你爸爸结婚,他对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对晓歌视
同己出,加倍爱护,否则……当年他甚至不打算再要孩子了。”
    江晓畅感觉像在做梦:“妈,你说的就像故事,我真不敢想象这一切!”
    “晓歌的母亲是有遗书的,嘱托你爸爸在晓歌人生的几个重要关头要对孩子负责,特
别是晓歌的婚嫁之事一定要得到她外公外婆的认可。所以,我必须不惜代价阻止晓歌这么
草率地结婚,一切都得等你爸爸回来再说。”
    “爸爸远航,一时间很难回家的。那就先找姐姐的外公外婆好了。”
    “晓歌的外公外婆早就定居香港了,现在我们哪里能够随便和香港联系呀。”

    “怎么办呢,妈妈?”江晓畅坐立不安,兴奋不已。她天生就喜欢热闹和混乱的场面

    赵耀根当然并没有向母亲就范。他太喜欢江晓歌了!而且他已经同她睡了!江晓歌也
心甘情愿地让他睡了她。因此,现在就是天塌下来,赵耀根也要对江晓歌负责。赵耀根还
是瞅空带领大家来到了他江边的新房,他决定把婚期提前,今天做好最后的准备,明天就
举行婚礼。
    大家正在忙碌,重新写请柬什么的,赵家姆妈砰地一声踢开了屋门。
    赵耀虎头也不回地吼道:“是哪个婊子养的,开个门不会轻一点!”
    赵耀虎话没落音,他的后脑勺就重重地挨了一记,他回过头来想发作,一看面前站着
母亲,立刻就蔫了。接着他看到了藏在母亲身后一脸苦笑的妹妹赵耀珍。
    赵家姆妈穿着寿衣,拎着麻绳,脸上阴云密布,只骂了一句“小杂种们!”就扑将上
去,把婚礼用品呼啦了一地。接着就跳上床去肆意践踏那些做工精细品质娇嫩的绣花枕套
和软缎被面。一边践踏一边声嘶力竭地叫喊:“耀根你不要躲,你给我快快滚出来见你的
妈!”
    赵耀虎哭丧着脸说:“大哥真的不在,大哥和宁岸哥买东西去了。”
    正在这个时候,赵耀根和宁岸推门进来了。赵耀根一看眼前的光景,他的心就凉了大
半截。赵家姆妈也不与赵耀根再说什么,一根麻绳系在房梁上结了一个吊环,就把自己的
脑袋伸了进去。赵耀根双手一松,将好不容易排队买回来的玻璃茶具摔了一地,抢上前去
叫了一声:“妈!”   “你别动!”赵家姆妈大吼道,“你要过来我就把凳子踢掉,我
就死给你看看!”
    宁岸急了,朝耀虎和耀珍喊道:“你们都是吃干饭的,看着妈上桌子为什么不拉住她
?”
    赵耀根噗通一声跪在满地的 A 碴中:“妈,你这是何苦!”
    赵家姆妈说:“我的儿,你问得好,我这是何苦!我的亲生儿子,我一把屎一把尿养
大的儿子,居然背着我结婚,我受不受得了?你也不用给我下跪,你也不是没有给我跪过
,你人前跪了你妈人后又去跪那个小狐狸精。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妈是为你好,是为
我们赵家好,你到底明白不明白啊!”
    赵耀根伏地哀求:“妈,我明白。你先下来好不好?”   “我不下来!我要死!死
了干净!”她指着赵耀根的鼻子说,“我的乖乖儿,你以为你妈我是在用死吓唬你是不是
?不是!我是真愿意死,你娶了那个小狐狸精,不就等于宣判了你妈的死刑吗?你妈晚死
不如早死,免得受那小狐狸精的折磨!”
    赵耀珍忙说:“妈呀,人家晓歌人挺好的;大哥都快三十岁了,谁都替他着急——”
   “呸!急个狗屁!急就可以瞒着你妈?急就一定要娶那个小狐狸精?街坊邻居的好姑
娘多的是,香香、汉华、五丫……哪一个不比她江晓歌强一百倍?哪一个不在巴结你大哥
?人家几个姑娘,天天上门帮妈做事,连马桶都抢着洗涮,这么贤惠的姑娘接回来,岂不
要享一辈子的福!那个小狐狸精,进门连人都不肯叫一声,话也不肯多说一句,架子端得
足足的,不冷不热,又瘦又薄,一副没福没寿命中无子的样子,这样的娇小姐,怎么能要
?小杂种们!你们这是要把你妈逼死啊!”   “好好,我认错了,”赵耀根说,“只要
妈你先下来,什么都好商量。”   “商量?还有什么好商量的?今天只要你给我一个答
复:要她还是要妈?”   赵耀根慢慢地站起来:“妈你不要认你那个死理。今天耀虎耀
珍都在这里,还有宁岸这几个好朋友,他们都是我的证人。我赵耀根今天向毛主席保证:
将来我的老婆绝对会和我一样孝顺长辈,赡养老人,爱护弟妹。假如我的老婆不贤不孝,
我一定自动将她扫地出门。但是,有一点,我娶谁做老婆是我自己的事,妈你也不能强求
我!”
      岸趁机上来 拔空约 姆妈。
   “呸!”赵家姆妈重重地对他们啐了一口。
    赵耀根绝望了,他转身冲进厨房,再回来时手里已经拿着一把磨得锋快的菜刀。他狠
狠地说:“妈,我把话都说到这一步了,如果你还不下来,一定要死的话,我就割开血管
,死在你的面前!”
    赵耀珍被吓坏了,哇地哭出了声。赵耀虎紧张得不知所措。宁岸还来不及上前夺刀,
赵耀根就猛地将刀一拉,一股鲜血从他手腕上奔涌而出。
    赵家姆妈这下真的慌了,哇啦大叫一声“我的儿”,轰隆一下从桌子上摔下来。
    沈凤宜关上大门,轻轻掩上房门,拉上窗帘,打开电灯,这才喘口气,坐在了她三个
儿女的对面。她这一连串的动作给这个家里平添了一种诡秘的气氛。
    江晓鸥有点不耐烦了:“搞得神神秘秘的干什么?有话就说吧。”
    沈凤宜说:“晓鸥你坐下来,我当然有话要说。”
    母亲的郑重其事让江晓鸥收敛了无所谓的态度,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他的目光与江
晓歌碰了碰,彼此心领神会,都以为猜透了母亲要说什么。
    沈凤宜沉默了片刻,字斟句酌地说:“晓歌,晓鸥,还有晓畅,有些话,本来等你们
的爸爸回来以后再告诉你们,也许由他来告诉你们更合适。可……现在必须由我来说了。

    母亲语气中的谨慎与沉重让江晓歌心中惊疑不定。她抬眼看了看江晓畅,正好江晓畅
也在看她。江晓畅的目光很复杂,看得出来她已经知道母亲要说些什么。母亲到底要说什
么呢?
    “晓歌,我问你,你是不是准备五四青年节那天偷偷结婚?”
    原来母亲还是要谈这件事,江晓歌心中反而一松,心想赵耀根不是说保密的吗?她瞥
了江晓鸥一眼,江晓鸥敏感地连连摆手说:“不关我的事,我这人口是最紧的。”
    江晓畅讥讽地说:“你要是口紧,世界就太平了。”
    沈凤宜淡淡地说:“这件事不是我们家谁告密,赵家早就闹得满城风雨了。赵家姆妈
还跑到我们机关吵闹来了,真是泼妇一个,无聊之极!”
    江晓畅说:“她在妈妈机关造成了很坏的影响!”

    江晓歌心中惶恐:“影响你了吧,妈妈?”
    沈凤宜摆摆手说:“也没有什么要紧,机关里的同事都是了解我的。只是,这样的事
可一而不可再,你告诉赵耀根,我不希望再发生此类的事情了。很无聊嘛。各人管好自己
的子女嘛。跑到人家那里闹什么闹!好了晓歌,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们是不是真的打算五
四结婚?这件事还有没有回旋余地?”
    江晓歌低下头,心里乱乱的,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母亲才好。

    “我本来不想老调重弹,可是赵耀根他妈那副模样实在叫人忍无可忍!典型的市井小
民,粗鲁庸俗,奸诈狡猾,没有文化,没有教养。真的嫁到这样的人家去做媳妇,以后真
是有受不完的洋罪的!你要三思而行啊!”
    江晓畅说:“是啊姐姐,赵耀根虽然是他们单位的团委书记,人也还有点水平,但他
们那个家太差劲了。你嫁过去简直就是羊落虎口。”
    沈凤宜说:“赵耀根有什么水平?有其母必有其子,我见识的人多了,你们看不出来
我看得出来,赵耀根骨子里深藏着一股码头流氓无赖的味道,那是他当团委书记也改不了
的!你们别看宁岸和他是朋友,他们可就大不一样。宁岸骨骼清秀,浑身书卷气,举手投
足说话办事一看就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孩子。现在社会形势在发生变化,工人阶级好像
不那么吃香了,知识分子的地位在提高。新华书店购买文学名著的人都排队了。从家庭出
身这个角度考虑,晓歌的选择恐怕也值得商榷了。”
    江晓畅说:“宁岸当然和赵耀根不一样。”
    沈凤宜无限惋惜地叹了口气:“晓歌你和宁岸认识那么久,彼此又是那么好的朋友,
为什么当初你就不考虑考虑他呢?”
    江晓歌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深深地垂下头。
    沈凤宜默默地看着江晓歌。她对她的这个女儿外表柔弱内心执拗刚烈的性格深有了解
。她迂回曲折地说了这么半天,其实还是不想说出那句应该由她父亲说的话。但看来现在
她是非说不可了。不然如果真的让江晓歌莽莽撞撞地嫁给那样的人家,她又怎么向此刻与
他们远隔重洋的丈夫交待?
    “晓歌,”沈凤宜小心翼翼地说,“现在提倡恋爱自由,婚姻自主。我无权反对你们
结婚。我只希望你们不要那么急,等一等,能征求一下你父亲的意见,也好让我对你父亲
有个交待。不然他会恨我一辈子的。有一件事,我不能再瞒着你——”
    江晓歌紧张起来,谜底终于要揭开了。
    江晓畅再次看着江晓歌,她脸色苍白,既紧张又兴奋。她急切地期待着看到江晓歌知
道谜底之后的反应。
    江晓鸥不屑地撇撇嘴。他不相信母亲会藏有什么可以唬人的惊世之谜。他十分反感母
亲的故弄玄虚。   “晓歌,”沈凤宜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是你的生身母亲,晓畅晓鸥
他们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妹。”
    这真是一个晴空霹雳,炸得江晓歌目瞪口呆。她绝想不到与她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给
了她无限关爱的母亲竟然不是她的生母。她一时无法面对这样的现实,整个人都痴呆了。
    江晓鸥跳了起来:“妈妈你不同意姐姐结婚也就罢了,怎么能瞎编故事?”
    沈凤宜说:“傻儿子,这样的故事怎么可以瞎编?”
    江晓畅说:“晓鸥你真傻瓜得可以。妈妈的话还有假的吗?姐姐和我们不是一个母亲
生的,她还有外公外婆,现在在香港!姐姐的生母留有遗书,要求爸爸把握姐姐的几个人
生关键,而且姐姐的婚事,一定要设法征求她外公外婆的意见。现在香港是外国的,也不
允许我们随便联系,爸爸在远航,妈妈真是太为难了!”
    沈凤宜用手绢擦起了眼泪。江晓鸥嘴巴张老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江晓歌突然失声尖叫说:“请你们出去——”
    沈凤宜愣了愣,但立刻就理解地站起来朝外走。  晓畅和江晓鸥也跟随着母亲一起出
去了,因为他们知道,对于任何人来说,这都不是一个容易承受的故事。
    江晓歌关上门,眼泪如决堤般奔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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