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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xliu (小溪),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池莉--《口红》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9月02日19:32:15 星期天), 站内信件

发信人: ttff (令狐虫), 信区: story
标  题: 池莉--《口红》4
发信站: 饮水思源站 (Thu Aug  9 21:11:17 2001), 转信

    第 四 章
    赵耀根到底赢了。他到底还是在五四青年节这一天与江晓歌结婚了。

    赵家姆妈没有出席婚礼。
    沈凤宜也没有出席婚礼。
    但是,这已经不是一个秘密的婚礼,所以来了许多的年轻人。宁岸当仁不让地做了婚
礼的司仪,为了让赵耀根和江晓歌忘掉烦恼,开开心心,他花样百出地搞了很多节目。这
个婚礼果真成了青年人欢乐的节日。
    这一天,江晓歌穿了一件红色春装,长发别致地盘在了脑后;脸上因为太兴奋而泛着
桃花色,就像抹了淡淡的胭脂;一双眼睛流泻出无限的娇羞。
    大家都说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漂亮的新娘,都众星捧月般地围着她,给了她许许多多
的祝福。
    在大家的强烈要求下她唱了一支歌,是当时最流行的电影插曲《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这是一首特别受年轻人喜爱的歌,因为歌中唱到了爱情。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来,
人们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或者耻于提到“爱情”这两个字了。有的年轻人甚至对这两
个字都感到十分陌生。而爱情终究没有泯灭,它深藏在人们的心中,也终将会有被释放的
时候。
    现在它就被释放了。它在人们的歌声中迎风起舞了,在年轻人心中迎风起舞了。年轻
人真挚热烈的感情在赵耀根和江晓歌的婚礼上自由迸发,使婚礼的场面热闹非凡。这也就
多少是一种情感弥补。
    赵耀根太幸福了,光知道傻呵呵地笑着,随随便便地被大家呼来喝去,谁都能出他的
洋相。从前他是大哥,把大家拨来拨去,现在轮到大家把他拨去拨来了。
    最出风头的当然还是要数江晓歌了。
    江晓歌在婚礼上真切地感到了幸福,她默默地告诉死去的生母:我是幸福的,妈妈你
就放心好了。
    耐心地等待了十几天,估计风风雨雨该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赵耀根就回家去了一趟。
    赵耀根进家门的时候他母亲正埋头给服装厂的童装锁扣眼,听到儿子的脚步声,她故
意不朝门口看,仍旧埋头干自己的。她的眼力已经不怎么行了,但手指还灵活,轻车熟路
地干得飞快。赵耀根接连喊了几声“妈”,她才故作勉强地抬起头来。
    赵耀根赔着笑说:“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是我没出息想要个老婆,我等不
及了。你该骂的骂了,该打的打了;现在你也就认了这个媳妇吧;你看我们哪一天搬回来
合适?”
    “哪一天都不合适!我没有思想准备,这个家也没有地方给你们住。”
    听了母亲的话,赵耀根低着头想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已经结婚成家,是一个大人了
,他不能任母亲蛮横下去,于是不容置疑地说:“我是这个家里的长子,我说搬回来就得
搬回来。”
    赵家姆妈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你说搬回来就搬回来?你算老几?”
    赵耀根生气了:“你不要老是阴阳怪气的好不好!我说过,我的老婆一定会像我一样
孝顺你,我的话绝对算数。”
    “算什么数?你管得了你老婆?”
    赵耀根暴躁地拍起了桌子:“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成家立业了,我要当这个家了。我
今天这样好说歹说你都不听,以后我在这个家里怎么过日子?实话告诉你,我没有时间也
没有精力再在家务琐事里纠缠,我有好多事情要做。今天我来通知你,三天之后我们就搬
回来了。你必须给我们腾个地方,让我和晓歌住到这个家里来。晓歌来了就要尽她做媳妇
的本分,你做婆婆的也要有个长辈的样子,不要整天把嘴放在媳妇身上,骂骂咧咧的,搞
得为老不尊的,让做下辈的笑话!”
    赵家姆妈也动怒了,也拍了桌子,说:“好啊好啊,婚没结几天,你果然就变了,准
是那个小狐狸精唆使的。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啊!”说着她猛地朝赵耀根扑过来,伸出十指
去抓他的脸,“你给我滚!我们赵家没有你这个儿子!”
    赵耀根擎住了母亲的手。他用他的力量把母亲拉到了自己的身边。赵耀根逼视着母亲
,他的目光渐渐温和下来,最后充满了挚爱。赵耀根发自肺腑地对他母亲说:“妈,我婚
已经结过了,不管它了好不好?我发誓,我这个做儿子的一定要让你老过上好日子。你守
寡养大我们兄妹三个,是不容易的。妈,我只是要求你从此给我创造一个好的家庭环境,
让我好好工作和进步,让我当上更大的干部,只有我出人头地了,我们赵家才可能有大房
子住,有好日子过,你明白吗?”
    赵家姆妈渐渐软了下来。最后点了点头,靠在儿子身上抽泣起来,哀求说:“往后要
是你老婆看不起我,你可要替妈做主啊!”
    赵耀根拍了拍母亲的肩膀,说:“妈,你放心好了。我宁可让人欺负我,也不能让你
受欺负。再说,我妈这么厉害一个人,谁敢小看啊!”

    赵耀根的电瓶车从库房深处开出来。站在车头手握操纵杆的赵耀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在货物和电瓶车交织成的迷宫中游刃有余地穿梭。赵耀根站在电瓶车上时感觉总是很好
,码头的气息也总是那么沁人心脾。赵耀根很喜欢他的这份工作,在港埠公司这算是一份
好工作,不是谁想干就干得了的。
    他的前面突然黑影一晃。他赶紧刹车,顺口说了一句:“找死啊!”
    说完这句话他就发现事情有点不妙,一群人,大约有十几个的样子,站在他面前,不
怀好意地看着他。为首的是他在共青团里处分过的一个混小子。由于赵耀根给他的处分,
公司领导利用这个借口,把这小子下放到码头上当搬运工去了。搬运工当然是最苦不堪言
的工种。混小子一定是干不下去,破釜沉舟来了。
    赵耀根解释道:“伙计们,我在上班,闹起来不好。你们应该知道,共青团是没有权
力调换工种的。我也不愿意因为团内的处分而影响个人工种。请相信我的话。”
    混小子哪里肯与赵耀根  嗦,他一挥手,这群人便缓缓地朝两旁包抄过来,将赵耀根
和他的电瓶车围在垓心。
    赵耀根灵机一动,说:“真的要打架吗?大家都是男子汉,如果你们打不赢怎么办?

    混小子这才说话:“打一架,了结一段冤子。不管谁输谁赢,咱们的事也算画了句号
。”
    赵耀根说:“行,那我就奉陪一次。但是你们必须讲规矩,打架应该一对一。”
    混小子说:“规矩还要你来教吗?”
    赵耀根指指江  沙滩:“那就一言为定。去那边吧,这里是工作重地。”

    这块沙滩是两个码头之间的一片开阔地带,背景是长江,是来来往往的大轮小船,有
燕鸥在水面飞翔。赵耀根带着那群人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他一直走到江边,江水几乎就要
舔着他的脚了,才回过头来站住,面对着那凶神恶煞的一群。
    赵耀根活动了一下肢体,突然平空翻起一个跟头,稳稳地落在原地:“来吧,我允许
你们两个人一块儿上!”
    这群人愣了愣,显然被赵耀根的功夫吓着了。但他们只不过迟疑了一秒钟,就哗地呈
扇形将赵耀根围住。他们中有人从袖口中刷地抽出铁尺,有人掏出了弹簧鞭,有人亮出了
泥刀。弹簧鞭在赵耀根面前如毒蛇吐信般伸缩不定。他们并没有遵守以一对一的口头约定
,而是挥舞着器械一拥而上。赵耀根仗着身手矫健左右腾挪,但是只有招架之功,绝无还
手之力。
    正在危急时刻,张喜带着几个青工吼叫着冲了上来。他们拿着长长短短的工具,朝那
群人扑过去,一时间,只见铁器飞舞,血水飞溅,鬼哭狼嗥……那群人溃不成军,顿时作
鸟兽散。
    沙滩上躺着一个人。
    这人满脸鲜血,面目不清,已经昏迷过去。检点一下自己兄弟,好好的一个都不少,
躺着的人看来属于对方了。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赵耀根说:“这是谁打的?”
    江晓鸥说:“我。”他挥了挥手里的一个大号扳手。
    赵耀根吃了一惊:“你?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有事找你。张喜要我在他那里等,我就和他聊了聊天。”
    赵耀根想了想说:“晓鸥你赶快回你单位上班。张喜把电瓶车开过来送这个人去医院
。不管这个人是死是活,都是我打的。晓鸥够哥们,是为了保护我才出手的。所以,我们
必须保护晓鸥。你们给我记住:他们报复打人,我是自卫。谁都没有看见晓鸥,晓鸥今天
根本没有来过这里。晓鸥,你还不快走!”
    江晓鸥喊了一声:“耀根哥!”
    赵耀根厉声说:“走!”
    妥善处理了一切之后,赵耀根自己去派出所投案自首了,他以为他把事情说清楚了很
快就会回家的。赵耀根却没有想到他撞在了枪口上。社会上正在展开“从重从快,严厉打
击”的运动,在街上把人鼻子撞出血的人都受到了拘役。各个派出所都有抓罪犯的指标,
赵耀根等于自投罗网了。
    赵耀根一夜未归,江晓歌也一夜没睡。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江晓歌还是神思恍惚,她趴在桌子上猜测丈夫的去向。她想丈夫可
能去了婆婆家。丈夫是个孝子,这一向和妻子终日厮守,想回去看看母亲也是很正常的。
她惟一有点不高兴的是他事先没有和她打个招呼,尤其是彻夜不归,就更应该对她说一声
了。
    她的同事罗桂香大声喊她:“江晓歌,有人找你。”
    江晓歌站起来,看见罗桂香脸色不对,还朝她神秘地眨了眨眼睛,立刻就产生了大祸
临头的预感。她心怀侥幸地走出设计室,看见走廊上站着两个警察,不由愣了愣:好端端
的警察来找她干什么?
    “是江晓歌吗?”
    “是。”
    警察意味深长地看了江晓歌一眼,那目光怪怪的,令江晓歌心惊肉跳。她怯怯地问了
一句其实不用问的话:“有事吗?”
    “对,有事。”警察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我们现在向你宣读一份刑事拘留通知书
:你的爱人赵耀根因为涉嫌流氓斗殴和故意伤害,已经被我们拘留了。”
    拘留了?拘留了是什么意思?赵耀根可是团委书记啊!江晓歌慌了,她下意识地回了
回头,发现有些好奇的脑袋正从各个办公室探出来,朝他们设计室这边张望。江晓歌知道
她完了,她在大桥服装厂的好形象从此就算彻底地垮掉了。当然,赵耀根比她更惨,因为
他政治上比她地位更高。拘留不就是罪犯吗?一个人一旦有了前科,那他这一辈子跳进黄
河也洗不清了。江晓歌的脑袋里面嗡地响了一声,人就要晕倒过去了,幸亏小罗及时地扶
住了她。
    一个警察说:“请你在这里签个字——”
    江晓歌哆嗦地说:“签什么字?我不签字。”
    警察并不强求江晓歌签字,而是放下了拘留通知书,公事化地对江晓歌说:“你可以
给他送一点换洗的衣服毛巾牙膏什么的,看守所的具体地址通知书上有。”

    警察说完,刷地拉上提包的拉链,将提包夹在腋下,准备离去。
    江晓歌失态地拉住了警察的胳膊,绝望地喊:“你们想把他怎么样?你们想把他怎么
样?”
    还是小罗清醒,她胆怯地询问了一句:“你们为什么拘留赵耀根同志?”
    江晓歌这才发现自己一塌糊涂,毫无社会经验,连自己丈夫为什么被拘留都没有弄清
楚,而警察早就走得没有影子了。
    闻知赵耀根被拘留的消息,宁岸立刻赶到了江边的新房。
    江晓鸥已经先宁岸一步来到这里,向江晓歌说明了事情的原委,正在咒骂自己,对姐
姐千道歉万赔罪。赵耀根是替江晓鸥去顶罪的,而江晓鸥打人也是为了保护赵耀根。一个
是自己的丈夫,一个是自己的弟弟,江晓歌能够说什么呢?能够怨谁呢?她无话可说。她
只有抱着自己的脑袋,暗自垂泪。新婚燕尔,晴天霹雳,江晓歌惟有叹息自己苦命。
    宁岸的到来多少免去了姐弟之间的尴尬。头脑清醒的宁岸提醒他们说:“现在最要紧
的是救人啊!”
    江晓歌惊诧地问:“怎么救?公安局还能开后门吗?”
    江晓鸥说:“当然了。大姐呀,你怎么这么单纯?哪里不能够开后门呢?只要有路子
!”
    宁岸说:“话也不是这样说。主要还是看耀根的事情严重不严重,按说耀根这是自卫
。自卫过当,应该不是很严重的事情。但是耀根运气不好,正赶上了‘严打’,那就得找
人找门路想办法了。”
    江晓歌急急地说:“那你就快点想办法吧!”
    宁岸倒挺沉得住气,他说:“这种事情呢,我的确还是头一次碰到,经验不足。我会
尽快想办法的。不过集思广益,同心协力是最重要的了。晓歌,我看在这种时候,你还是
先回一趟赵家吧。”
    江晓歌望着宁岸,泪光盈盈。她当然不愿意去赵家。她也知道赵家姆妈一定不会放过
刻薄她的机会。但是江晓歌听懂了宁岸的话。平时她可以与婆婆互不来往,这样的关键时
刻可就非得和她风雨同舟了。再说赵耀根人在牢里心中肯定还会惦记着母亲和弟妹,这个
时候做儿媳妇的就有责任替他安慰和照料他们。江晓歌不由在心里赞叹宁岸心思的缜密,
于是下决心说:“好,那我就去一趟。”
    江晓鸥说:“大姐你做得对。这样也免得宁岸哥两边跑,赵家姆妈一定也离不开宁岸
哥的。”
    江晓歌深深地看了宁岸一眼。她觉得自己又欠下了宁岸一笔重重的人情债。虽说宁岸
与赵耀根和江晓歌都是好朋友,只有江晓歌最明白宁岸为他们牺牲了什么,付出了多少。
可是,这种时候,只有宁岸能够给她以切实的帮助,她又不能不依赖他。
    情感纠葛到深处,只有苦涩,江晓歌开始体会到爱的复杂和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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