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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泡影),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来来往往 7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Jan 2 14:35:23 1999), 转信
池莉《来来往往》
7
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和精心的准备。某一天,段莉娜称病把康伟业一个电话叫
回了家。康伟业一进家门,段莉娜就抢过去把房门反锁了起来,然后她正襟危坐,
满脸密集的皱纹紧绷如万柄利剑,锋芒直指康伟业。康伟业赶紧给段莉娜解释他购
买劳力士手表等物的理由和对这些高档消费品的思想认识,之后恳求段莉娜放他出
去,说他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办。段莉娜却说:“不行!”康伟业说:“我求你了
我的姑奶奶,我实在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办。”段莉娜说:“我认为没有什么比我们
这个家庭的前途更重要的事情了。我们今天一定要彻底解决问题。”段莉娜说完,
为了表示她的郑重,啪地打开了客厅里所有的彩灯,把自己暴露在强烈的灯光下。
康伟业哭笑不得,只得坐了下来。这是他经商四年多来第一次认真地面对段莉娜。
平日的段莉娜是忙碌的丈夫身边一段熟悉的风景,看在眼里就眼没看在眼里一样。
她马虎地穿着家常衣服,头发马虎地拢着,拖鞋马虎地趿着,与一贯的她没有什么
两样。今天的段莉娜是一副出场面的正规打扮,光线又格外地明亮,康伟业认真地
把她一看,轮到他大受惊吓了。段莉娜穿着一件图案花色都很乱的真丝衬衣和米色
的真丝喇叭裙,半高跟的浅口黑皮鞋,黑色长统丝袜,胸前挂了一串水波纹的黄金
项链,心型的坠子金光闪烁。段莉娜的胸部已经干瘪,脖子因几度地胖了又瘦,瘦
了又胖而皮肤松懈,呈环状折叠;她是不应该戴这么华丽醒目的项链的。
这项链是她的反衬是对她无情的捉弄。段莉娜没有曲线的体形也不应该穿真丝
衬衣,加上这种大众化成衣做工粗糙不堪,垫肩高耸出来,使着意端坐的段莉娜像
装了两只僵硬的假胳膊。她更不应该把衬衣扎进裙子里,这种装束使她臃肿的腰和
膨胀的腹部惨不忍睹地暴露无遗。如此状态的一个中老年妇女,黑里俏的黑色丝袜
就不是她穿的了。她穿了就不对了,就有一点像脑子出了毛病的样子了。女人的穿
差戴错是很普遍的现象,按说这也是可以理解和原谅的,让康伟业不可理解和原谅
的是,乱穿一气的段莉娜居然还端着一副自以为是,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架子,
这就使她显得特别地硌人特别地可怕。康伟业忽然遥想起他第一次与段莉娜在中山
公园见面的情形,段莉娜白衬衣草绿色军裤黑灯芯绒北京布鞋,干干净净,朴朴素
素,面容冷冷的静着处子,非常的雅致。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呢?时间也
就只是过去了十五年。十五年里也没有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折磨人的事情,一个女
人怎么可以变得如此的糟糕?康伟业想起了李大夫,想起了戴晓蕾,想起了与他打
过交道的许多女人,无论是比段莉娜年纪大的,还是比她年纪小的,好像都不似她
这个样子。偏偏这个最糟糕的就是他的老婆!一股自怜,一股悲哀,一股无奈,一
股失望,齐齐地涌上了康讳业的心头,在那儿打着循环不绝的游涡。自打结婚以后
就不再考虑的关于女人的问题,在这个时刻忽然的横空出世:难道他康伟业这辈子
就交代给了这么一个女人?这个时候,段莉娜已经在那儿大批特批了康伟业一通,
最后问道:“康伟业,我的这些说法你接受吗?”康伟业被一声断喝叫醒,自知答
不出话,便含糊地说:“也差不多吧。”段莉娜本以为她的严厉批判会遭到康伟业
的激烈抵抗,谁知康伟业居然接受了,这有点挫伤她后面准备好的更猛烈的进攻。
段莉娜沉吟了片刻,改变了策略。她说:“我也有错误,以前我对你的生意太不关
心了。从今以后,你所有的生意我都会参与;我们休戚与共,风雨同舟。经过深思
熟虑,我决定到你的公司去做主管会计,你给安排一下吧。”康伟业惊愕得半晌说
不出话来,段莉娜变得如此愚蠢不堪,看来今天非撕破夫妻的面子不可了。康伟业
说:“我们的主管会计是北京总部派来的,再说你又不懂会计业务。”段莉娜说:
“不懂我可以学,你知道我学东西是非常快的。北京贺汉儒那儿我亲自去给他说。
”康伟业说;“那你先给贺汉儒说吧。”康伟业把手提电话打开,拨了一串号码,
电话通了,康伟业把电话丢在段莉娜身边。贺汉儒像一个躲在电话里的小人发出了
声音:喂,喂喂。
段莉娜跳起来,挪到沙发的另一头。她瞪电话一眼,瞪康伟业一眼,又瞪电话
一眼,脸涨红了。她想关掉手提电话但不会。康伟业把电话一关,段莉娜的脾气就
发作了。她说:“康伟业!你不要逼我!我说了要去做会计就是一定要去的!”康
伟业的声音也水涨船高,说:“那我也可以告诉你,你绝对去不了,除非我不在这
个公司。我们总公司绝对不容许它的分公司开成夫妻店。”段莉娜说:“你少拿什
么总公司吓唬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瞒着他们做了多少生意?现在做生意哪里有什
么规矩?你钻政策的空子,钻人际关系的空子钻得还少吗?你不偷税漏税吗?哦,
你以为不告诉我我就不知道了?你当我是瞎子聋子?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
,你能比我聪明多少?就四年的工夫,钱又不是你们家那片天上下的雪,专门落在
你们家的院子里!”康伟业说:“你这是在勒索我?”段莉娜说:“你为什么不让
我去你那儿工作?”康伟业说:“你为什么一定要去?”段莉娜说:“你是心虚,
是害怕,是讨厌我,对不对?”康伟业正是想说这种他不敢说的话,便趁机接过段
莉娜的话说:“对,我讨厌你!我讨厌别人勒索我!”“好!”段莉娜腾地站直了
身体,提着双拳,高昂着头颅,除了服装之外很像一个当年闹革命的女赤卫队员。
她说道:“好极了!终于暴露出狐狸尾巴了!现在讨厌我了?记得当年你在肉联厂
扛冰冻猪肉时候的自卑吗?记得我是怎样一步一步地帮助你的吗?记得你对我是如
何的感激涕零吗?记得你吃了多少我们家从小灶食堂买的瘦肉和我们家院子种的新
鲜蔬菜吗?记得这些瘦肉和蔬菜带给了你多少自尊,满足了你多少虚荣吗?是谁对
我说过: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康伟业,请你告诉我,这
些你都还记得吗?”愤怒和激动使段莉娜完全顾不上体面了。咬牙切齿的激烈动作
挤出了她嘴角白色的唾沫,加上她额头皱纹、眼角皱纹和鼻唇沟两边的八字皱纹异
常地深刻,这使她酷似一只年老的正在暴饮暴食的猫科动物。她的衬衣从裙腰里翻
出来了一角,丝袜跳了好几道丝。她的身后是她新买的冰箱,她的冰箱上放了一大
束沾满灰尘的塑料花,手柄上扎了一条俗艳的纱巾;还有粗糙的博古架,上面炫耀
地放满了她历年来在单位和各种知识竞赛中获得的各种奖杯、奖品和奖证;她的四
周是她特别欣赏的喷塑墙面,墙面上喷满了红红绿绿的芝麻点;而压在她头顶上的
就是她所谓的豪华吊顶。段莉娜与她一手创造的新家一起向康伟业扑过来,它们朝
他挤压,朝他羞辱。康伟业这才发现,段莉娜不仅自己变得丑陋不堪,她把他的家
也变得丑陋不堪了。康伟业的脸铁青了,他叫道:“你给我住口!你不要激我说出
伤人的话。快开门!让我走!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段莉娜说:“我为什么要住口?我在问你话呢!你到底记得还是不记得了?你
不好意思了?你还有脸皮?”“段莉娜!”康伟业怒指段莉娜,终于不顾一切地说
出了最狠毒的话,“你简直太过分太不知好歹了!我有什么不好意思?我堂堂一个
男人,靠勤奋工作赚大把的钱养肥着老婆和孩子,我凭什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的
应该是你!你应该知道勒索是世界上最下流无耻的手段。当年你就是靠勒索逼我结
婚的,记得那条可笑的短裤吗?现在你还想勒索我,告诉你,风水早就转了,你再
也达不到目的了。你找我们美国的公司老板谈去吧!也不在镜子里头好好照照自己
,明白自己糟糕到哪一步了吗?”段莉娜突然放开嗓子嘶叫:“放你妈的狗屁----
”段莉娜的拖腔渐渐地微弱了下去,她一头栽倒在地,面如死灰,一股鲜血从她的
鼻孔里涌流了出来。这一次的交锋以段莉娜的失败而告终。段莉娜住了一个多月的
医院身体还很虚弱。他们十岁的女儿康的妮从中看出了父母的不和,恐慌的表情笼
罩了她的小脸,见了爸爸就乖巧地替妈妈讨好他,在妈妈这里就使劲替爸爸讨好她
。康伟业一看他女儿苦心装出的笑脸心里就难受,只好经常回一回家,陪一陪女儿
。一家三口有时候也坐在一起看看电视,康伟业与段莉娜的关系也就剩下隔着女儿
坐在一起看看电视而已。他们僵持着,暗中较着劲,段莉娜心里无时无刻不在盘算
着如何降伏康伟业。而康伟业已经放弃了段莉娜,仅仅只是把她当作康的妮的母亲
摆在那里。作为一个蒸蒸日上的男人,他的天地宽广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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