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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dantao (陶陶), 信区: Reading
标  题: 1931\'S咖啡馆
发信站: 紫 丁 香 (Tue Apr  4 13:21:42 2000),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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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S咖啡馆

   进去,最先听到咿咿呀呀的音乐声,唱针在密纹唱片上轧到了细尘,扑扑地响。那
是周璇的细嗓子,像一根细而坚韧的尼龙线,勒到你双手出血也不会被拉断的,柔弱而
顽强地把六十年以前的多愁善感拖到你面前。
    然后才看到瘦瘦的一个小姐,穿着齐膝的蓝色改良旗袍,披着一件短而窄的家织开
丝米毛衣,清洁爽爽地迎上来。她有老式的短发,张爱玲时代的那种市井的细长眼睛,
浙江人的那种大鼻子,还有苍白的面色。她从房间暗处走出来,那种幽暗,因为梧桐树
的大叶子遮了光,因为上海多云的天气,因为老房子那不见阳光的朝向。里面的木头柜
台上,开着一盏小小的台灯。
    要是午后去,没有什么人,她总把你引到最亮的那张桌子上去。靠街面的那堵墙,
用了一块大玻璃,是全屋子最亮的地方,放着小圆桌子,铺着洋布。坐在桌前,可以看
到门前的大棵梧桐树,还有窄的人行道。
    要是你没什么主意,她常常会推荐你喝老上海盐汽水。要是三点钟了,她就说,还
有一种荠菜肉丝炒年糕也是好吃的,或者吃五香茶叶蛋加豆腐干。这里也有咖啡和蛋糕,
一九三一年热朱古力,还有简单的日本菜。等你点好了东西,她就把账单送到里面柜台
上,然后,大多数客人才发现柜台里还有一个男子,很矮小但相貌堂堂,中分的短发让
发蜡打得一丝不苟,广东血统的大额头上很白净,而脸上没一根胡子。他戴着金丝边的
圆眼镜,黑色的西服,黑色的领结。他将账单送进后门去,里面是窄而暗长的走道。那
是殖民地时代的西式老公寓房子,那里有宽大的厨房和厕所,墙上有小小的白色马赛克,
多少年过去,它们都发了黄。
    咖啡馆的下午很安静,墙上挂着的东西都印在斑驳的光线里:
    一幅笔法老旧的画,里面几个细眉红唇的女子在玩麻将,烫着齐肩的长发,穿着缎
子的旗袍,脸上的笑容富足而时髦,还有些大圆脸带来的喜气洋洋的通俗,落款是吴光
王,听说他是上海最早的广告人,现在垂垂老矣。
    一张拜耳大药厂的阿司匹灵药饼广告。
    一张旧结婚纸,那是中国画轴的规模,上面有娟秀不已的小楷,从浙江来的人和从
广东来的人在民国三十四年十一月六日结婚。
    一张旧旧的结婚照,女子穿着改良旗袍默默地坐着,双膝紧拢,男子戴着金边的圆
眼镜,穿着黑色的西服在后面默默地立着,带着那个时代的人的斯文与木讷。
    透明的玻璃门外无声地走过穿着阿迪达斯97型篮球鞋的青年和复古六十年代打扮、
涂了银色唇膏的女子,以及一辆被困在街头的酒红色的桑塔纳2000车,可里面却是时光
倒转的六十年。
    双妹墨生发油的玻璃瓶,美国的老无线电,木讷的壁挂式老电话,那是上海的一九
三一年留下来的碎片。那时,上海已经有了近百年的租界发展史,小河汊子变成了大马
路,摇橹而来的宁波少年成了大亨,欧洲人在外滩挂出了一条横幅:“世界上有谁不知
道上海?”那中国人的产业、商业、工业全面发展起来,南京路上的四大公司超过了外
国人的百货店,四处灯红酒绿,欣欣向荣,大兴土木,上海在那个年代成为世界级的都
市。而还要等几年,才会有日本人的炸弹炸断上海的繁荣路,那以后,上海才会像瘫痪
在床的病人那样长满一身沉重的死肉,只有看上去白胖红润。
    一九三一年的上海,是一个血色鲜活的少年,每天都在长大,每天都更接近梦想,
让所有看到他的人都说,他的前途未可限量。如今在沧海桑田之后,再看到的一个从前
装生发油的玻璃瓶子,瓶底没倒干净的剩油成了一团污垢,下一代人,从六十年以后薄
薄的午后阳光里,想象着那玻璃瓶子里曾经装过的生发水,它如何被轻轻倒在一张用了
美国寇丹的手里,抹在电烫过、发梢有些发焦了的黑发上,它们虽然油腻,但可使得头
发乌黑锃亮,油光可鉴,那是六十年以前古典的审美情趣。
    1931’S咖啡馆的午后,很鼓励也很合适这样的怀想,并引导着你的遗憾,遗憾你没
有早生六十年。
    这时小姐用乌木托盘托来一只绿色的大玻璃杯,里面是老上海盐汽水。
    定睛看去,才发现原来她就是照片上的女子。继而发现,柜台里的那个男子也就是
相片上的那个男子。女子答话的时候露出了晦暗的牙齿,那是上海七十年代出生的孩子
常常有的四环素牙,被化学污染了的牙。有时它是一种年轻的标志。那斯文与木呐,旧
式的装束,和旧旧的黑白相片里的沉郁契阔,原来全是做出来的。再细看,那一对孩子
的老照片,也可以说是天衣无缝,那种辽远的茫然和体面,要不是实在从心里券恋那个
年代,也做不到这样。一九九五年张艺谋和陈凯歌在上海拍摄两部描写旧上海故事的电
影,也没能洋溢这种东西。
    这里的老板是一个旧货商人,专收旧上海的旧货,这里的掌店就是这一对年轻的男
女。这里到了晚上要预先定位,许多从公司里下了班的年轻职员爱来这里消磨晚上,许
多青年人来过以后,纷纷写文章介绍这里,他们迷沉在时光倒流的恍惚里。台湾的电视
台,香港的电视台,新加坡的电视台,都来这里拍过专题,他们看到了上海的鸳梦重温。
而真正经历了十里洋场的上海老人,住在老公寓里、从英国留学回来的牙医生,下午三
点在瘸了一条腿的小圆桌上慢慢喝一杯奶茶、吃用茶泡软了的沙利文小圆饼干的老人,
却笑了一下说“七十年代的人,用什么来怀三十年代的旧呢?他们又知道什么?”八十
岁了的永安公司郭家小姐,燕京大学的毕业生,在三十年代开着自己的美国汽车的上海
名媛,在她桌布老化发硬了的小圆桌前,摇着一头如雪的白发,说:“那个时代早就结
束了,不会再来了。”
    对一九三一年的怀旧,是属于年轻人的。他们用一小块一小块劫后余生的碎片,努
力构筑起一个早已死去的年代。
    柜台里的电话响了,那个头发中分、让人想起清秀的汪精卫来的男子开口说话,听
上去,是什么人在预订晚上的桌子。这时,我才发现他是一个扮了男装的上海女子,声
音细弱。我大吃一惊地看着她,而她微微侧过头去,像是恼怒了。--------------------------------------------------------------------------------上一页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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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 good traveller has no fixed plans and is not intent on arriv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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