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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dantao (陶陶),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布景
发信站: 紫 丁 香 (Tue Apr 4 13:22:33 2000),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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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景
十年以前吧,那时候南方的广州人有钱起来,那里卖着在上海都不能买到的泊来物,
其实,那是些只过一座桥而来的香港货。但,那已经让渴望外来物的上海人羡慕。
好像是从那时候起,有人到广州去,要为自己和自己周围的人带一些好看的东西回
来,就像从前外地人到上海要做的事一样。
那时候,我在上夜校,在夜校的走廊上听到有的班级里全体跟着老师大声说的不是
英语,也不是法语,而是广东话。
追逐时髦的年轻人,在上海梧桐深深、欧洲人留下来的小楼以十分浪漫的方式旧下
去的街上,合着他们的随身听大唱粤语歌。
那时候,上海最贵的饭店里,人们神气地吃着的,不是大菜,也不是从庙里传出来
的素斋,而是从广州空运来的生猛海鲜。
这样的事情,让上海人心里不快,刻薄的人,就说上海这地方,越活越不懂自己的
身价。丢了自己大都市的身价,去跟着南方小渔村的时尚学习。说这样的话的人,也仇
视让广州神气起来的靠山,香港。常常说,我们这里是东方巴黎的时候,美国好莱坞的
新片子,一个礼拜就到了上海,连时髦的日本有钱人,都要坐了飞机到上海来看新片子。
那时候,香港是什么东西!那些话的意思是,我们是不夜城的时候,广州,连东西都不
是。
那时候,在满街都是生猛海鲜霓虹灯的上海听到这样的活,看着上海好看的女孩子
一个个把手插到又矮又黑、拉开嘴巴说话的南方人臂弯里,觉得这话是破落了的世家子
弟说的酸话。不能说是破落贵族,上海这地方,就是从前再红火,离贵族这个词,还是
太远了一点。
但,上海这地方实在是怀旧的,像破落贵族的孩子那样地怀着旧,他没有正经过上
什么好日子,可他天生地与众不同。那见所未见的辉煌在他的想象里,比天堂还要好。
然后,上海也开始进入经济起飞了。
上海街上开始有越来越多的外国小车在跑,上海的交通开始越来越坏,上海的年轻
人开始备深色西装和简洁的短上衣以及套裙,因为办公室工作的需要,英国的电台主持
人不远万里到上海电台来做工,为上海人主持欧美音乐节目,静安公园外面的铸铁围墙
上挂着椭圆的欧洲咖啡广告。外滩的老房子,一到晚上就被灯打得通明,表示它们的存
在和重要。
这时候,上海的女孩子开始学习从前的上海人怎么说上海话了,把“老好”说成
“交关好”,把“有钞票”说成“有铜铀”。
流行书排行榜上真正不是靠签名售书上榜的书,是五十年以前的上海女人张爱玲。
这时候,专营老上海菜的餐馆出现了,这一家餐馆开张的时候,上海不少的小报都
发了消息,还有照片,它的外墙上嵌了许多老上海时代的东西,像油酱店的门楣,像当
铺的广告,还有木轮子车的车轮。在那里,可以吃到上海的雪里蕻烧蚕豆酥,白斩咸鸡,
阉笃鲜,霉干菜红烧内,蛇羹,面拖毛蟹,葱油爆虾和盐水煮毛豆了,还有葱油饼,萝
卜丝饼,菜泡饭。大家终于等到了这样一天,以上海的历史和上海自己人的菜自豪了。
报上说,进了那里,好像就到了三十年代的上海。三十年代,对上海来说,好像是
一个女孩跟着她有十二条缎子被、金色糖缸用红丝带系着的全部嫁妆,在阳光灿烂的黄
道吉日到婆家去的时刻,又风光,又充满了希望,一派蒸蒸日上。全民在这时候最一致
的,就是要重振上海雄风,上海的孩子在电台点播的最多的歌曲,都是《昨日再来》。
就像一个孩子上半夜做了一个好梦,可是在最要紧的时候醒了,那孩子在枕上紧紧闭了
眼,一心要快睡着,再把那个梦接着做下去。
那是一个两层的楼房,小姐穿着高叉的旗袍,站在一顶红色的花轿前招呼客人。桌
子椅子都是香红木的,在屋子里搭出了豫园式样的青瓦飞檐,还有在温室里长着的不绿
的江南竹子。侍应生穿着喇叭袖的大襟短上衣,黑裙和黑色的搭襻布鞋,在桌子前走来
走去。
从楼梯走上去的话,一路上看着墙上镜框里的旧上海,从前在历史书里都看不见的
照片,看到从前的阳光照亮了白俄开的小小的面包房,看到从前的外滩有着弯弯的长椅。
对着东去不返的过去的黄浦江,那时候安详而窄小的外滩,真认不得!像一个欧洲的小
城。在上海长大的孩子,看到从前自己的家乡,心里真的是又难过又骄傲。
然后,看到楼上的包房被做成了上海石库门房子的样子,小了一圈的黑门前,还有
一对小号石头狮子。走进去看,地上也是青砖的模样。一间间的厢房,就是一间间小包
房,里面吊着大电视,可以在吃饭的时候唱卡拉OK。把头仰起来,看到的是用油漆画上
去的蓝天。用手去摸一摸墙,才发现那一墙的青砖,是装修工一块一块在水泥抹平的墙
上贴上去的木块。
包房的门楣上写着“前厢”“后厢”,让人想起《海上花开》里的人和事。果然,
在餐馆楼上的墙上看到了上海十大名妓的照片,从来没有想到的是,三十年代上海男人
的审美观是那样恶劣,那十个女人,全都僵哈哈地硬在大襟衣服里,没有一点点的风月
气息。
在那餐馆里坐定了,吃着侍应生送来的菊花茶,这茶里加了一些糖,古老的甜。过
茶的,还有冰糖红枣,油爆蚕豆。年轻的女孩子端着乌木的大木盘来了,送来小菜,她
布菜的时候,发现她旧式的短上衣是用括起来的的确良布缝起来的,像一件戏装。然后,
想起了画出来的一堵青砖墙,长在恒温的屋子里、冬天都不黄、可夏天也不绿的竹子,
还有门口那张红色的花轿,那样的红,让人想到是不是那花轿里的女人,是死了的。
接着就感到自己是在一出戏的布景前吃着东西,好像是一个演员,扮演着三十年代
吃冰糖红枣的上海人,装得像真的一样,也在那故事里哭,也笑,也为了演好那故事,
看好多那个时代的书,可是,只是在演。
一顿晚餐吃下来,一桌子的人都说,从前的上海人过着精致的好日子,想得出那样
实惠而精美的东西来吃。一桌子的人都恨自己生错了时辰。一桌子的人,几乎都和某一
桌子的人打过招呼,是各自的朋友,朋友带了外国人、外地人来这里吃上海饭。也有带
了自己的一家人来学习做回从前的上海人。好像大家都在这里找到了安身的地方,坐在
在天花板下修出来的青瓦飞檐里,很得其所。--------------------------------------------------------------------------------上一页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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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good traveller has no fixed plans and is not intent on arriv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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