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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dantao (陶陶),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有普希金像的街角
发信站: 紫 丁 香 (Tue Apr 4 13:25:09 2000),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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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普希金像的街角
在岳阳路上的十字路口,有一个小小的街心花园,街心花园的中央,有一座普希金
的铜像,那是从前沦落到上海来的白俄竖起来的,不过,在我出生以前,他们中的大多
数已经在一九四九年逃到外国去了。他们住过的房子,俄式的,还在那里,红色的、有
着白漆斑驳的窗子,门楣上还有一百年以前的石头浮雕,半圆的灰色石头上,雕着有藤
蔓的叶子和花。
现在住在这房子里的人,当然是中国人了。一些老人,有时候还会说起他们的故事。
说他们中有许多酒鬼,喝啊喝啊,喝了就用罗宋话唱他们的歌,唱着唱着就哭了,哭着
哭着就睡着了,上海冬天的晚上,在淮海路大商店的门廊下,他们就那么嘟嚷着睡着了。
说他们中的女人,说是什么什么公主,在DDS当舞女的,也卖身,跳舞裙子里,什么也不
穿,只要人家为她买一杯酒,就行了。俄国的女人,绿色的眼睛斜斜的,身上像冰山。
说起来,上海的租界里,倒像是一个奇怪的俄国城市,餐馆,衣服店,面包房,舞厅,
到处都有俄国人,剧院里上演着俄国芭蕾,梧桐树下贴着从彼得堡来的诗人亲自面授正
宗俄文的告示。
那时候,这有普希金雕像的街角,就是法租界的俄国小区的中心。说这故事的人,
老了,他们说从前他们管这些俄国人叫罗宋瘪三。他们说:“不要看外国人,外国人也
分三六九等的,外国人要是瘪三起来,比中国穷人还有瘪三不知道多少倍,真正的瘪三。”
老人的眼睛里,有一种笑意,我想,那应该就叫幸灾乐祸。
小时候,常在塑像下面玩,仰望那铜像,只看见童年的蓝天下,有一个又尖又高的
青铜色的鼻子,忧郁而诗意地指向前方。小时候常常在那里放风筝,有一次风筝落到了
普希金的肩膀上,望着这个外国人深深的眼睛,就是不敢去用力拉一拉细细的风筝绳子,
大哭着放弃了新风筝回家去。
因为怕惊动了这个被人打死的人,会有报应。
在我家和普希金公园的中间,要经过一个街面房子,那里终日响着钢琴声,教琴的,
是一个又白又胖、像一座有洋葱味的雪山一样的俄国女人,我常常听着她的琴声走远,
可是不知道她在弹什么,那些曲调在一个小孩子听起来,就是阴郁的。
有时候,趴在高高的、有陈年雨痕的窗子上看着暗暗的屋子里的女人,看到她走过
来了,马上就逃开去,逃得飞快,像有鬼赶着一样。
因为这个雕像,所以我第一个记住的,就是这个外国人。也爱读《金鱼和渔夫》的
小书。哥哥学校里读的是俄文,他教我普希金的俄语读法,可是他自己学不会卷舌音,
发出来的声音像吃多了安眠药的呆子说话。那时候最好的学校里好像都让学生读俄文,
因为那里是列宁十月革命的故乡。那时候,有人唱着苏联歌,唱莫斯科郊外晚上的一个
好姑娘,那时候,我家楼下有一个大哥哥和中学里的一个女孩子恋爱了,那女孩子穿着
布拉吉在黄昏的大院子里走过,露出了麦色的锁骨,让院子里所有的小女孩都看傻了眼,
以后,我们这一代女孩子的理想,就是长大以后,要在一个黄昏穿上露出了锁骨的苏式
的布拉吉。
追究起来,上海是一个挑剔着崇洋的地方。在有比较的时候,从前的年轻人把在上
海的俄国人叫做罗宋瘪三。而到了楼下大哥哥的时代,他那穿布拉吉的女朋友,就成了
我们的理想。像一个感冒的人,塞了鼻子,晚上睡觉的时候,只好侧面躺着,让上边的
鼻孔把鼻涕流到下面的鼻孔里去,就整夜地用一个鼻孔,呼哧呼哧地吸气不已。那时候
的上海人,紧紧捉住唯一的外国,那是苏联。
后来,“文化大革命”,将普希金像敲碎推倒了,苏联也没有了,它成了修正主义。
那时候我长大了。
有一个时期,我特别喜欢自己冲洗相片,常常和同学结伴到向阳公园去照相。那里
有一个最好的背景:蓝色圆顶的东正教堂。数不清有几张照片是以它们为背景的,从镜
头里面看着蓝天下面退色的蓝色圆顶,和顶上小小的黄色圆点,真觉得它是那么浪漫那
么悲伤的房子。站在上海那不蓝的蓝天下,好像在怀念什么遥远的东西。那时候,我知
道那是白俄留下来的房子,他们到了礼拜天,就到这里来,这一小块地方,是他们真正
的故乡。他们在这里唱歌,在这里哭,俄国人才有的那种广大温柔的忧郁,就这样子在
上海的蓝顶房子上留了下来。
后来一个时期,我特别喜欢读书,从四面八方弄来的书,大部分是俄苏文学,书中
的人,在说话的时候常常夹着法文,在书页的下端,有那些法文的译文。因为俄国人对
法国,有种深刻的、像怀乡似的崇拜,就像上海人对租界文化。
后来,我又长大了一点,喜欢用零花钱和朋友一起在外面吃饭,好像只有坐在外面
餐馆的桌子上,才表示我们都长大了。去的那家上海西菜社,在梧桐深深的淮海路上,
里面有褐色的火车座,在那里我吃到了罗宋面包和乡下浓汤,一种有番茄沙司、卷心菜、
土豆和红肠的俄国汤。餐后还有一道俄式的冰激凌,里面没有一点点冰渣子。听说,那
里的大师傅还是小时候从俄国人手里学来的。
有时候还到岳阳路上去,没有了普希金雕像的街心花园绿树葱葱,路上经过那白俄
女人的琴室,里面再也没有她的琴声,没有人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她的门上也落满了雨
痕。那时的岳阳路,白天几乎看不到行人,在寂静的空缺里,少年时代的我,感到了在
俄国民歌里的那种温柔和忧伤。
那时候,离上海人那么难忘的四十年代的好日子已经远极了,上海人还是不肯喜欢
俄式的东西,迷死了租界的人说:“我其实不喜欢俄苏的东西,我喜欢的是上海的租界。”
可是,那个留在越来越老的老人嘴里的租界,在我们看起来,就只看到蓝顶的房子和红
汤了。那时候不再有白俄女老师教孩子钢琴课,可是走在马路上,还是随时可以听到有
孩子在家里的窗前学琴的声音,我不知道这传统和从前这里有那么多钢琴老师的历史,
是不是也有一点点关系。
后来“文化大革命”没了,普希金像又重新竖了起来,有一天特地去看它,普希金
变矮了,甚至鼻子也不那么尖了,仰望铜像的时候,在心里吃了一惊,原来这里的天不
是瓦蓝瓦蓝的。
上海人慢慢地变得有钱了。上海是那样一种地方,要是有一点点钱的话,它可以做
出很有钱的样子出来,它天生地懂得使自己气派。那时候,任何从外国来的旧衣服,都
能在被普希金雕像的小花园和蓝顶的东正教堂夹在中间的华亭路上,卖一个好价钱。那
衣服一穿到上海人身上,配上他自己的围巾和微笑,好像从来就是他穿的。那时候,苏
联正在打个不停,苏联的女孩子在为一双丝袜子而献身。
华亭路上来了苏联人,背着一个小小的包,里面有他们的望远镜、手表和照相机。
他们想用它们换中国人的衣服和袜子回家。那是个小伙子,高高的。那一次,我才真正
看到了在书里看了那么多次的亚麻色的头发,和那头发下的蓝色的眼睛。
白俄来了又走了,留下了普希金的雕像。赤俄来了又走了,留下了布拉吉的梦想。
现在亚麻色头发的小伙子来了。
华亭路上的人笑嘻嘻地看着那高大的小伙子,有一个中国小伙子跟在他身后,大声
对每一个摊主说:
“苏联人没有钱的啊,他拿了东西来换,就是没有钱买的意思,别看他们是外国人,
外国人也分三六九等的呢,你们好好地杀他的价,从前,人家都叫他们罗宋瘪三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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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good traveller has no fixed plans and is not intent on arriv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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