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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dantao (陶陶),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华亭路
发信站: 紫 丁 香 (Tue Apr  4 13:25:35 2000),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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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亭路
   坐落在小花园后面的结核病防治所正在大修,粉刷成明亮橘黄色的大房子突然强调
了它本世纪初的欧陆式样,它在街角突然营造出来的华贵与舒适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在
“文化大革命”中用泥巴糊平的三个西洋古人浮雕头像重新沉思地低垂眼睛出现,这栋
大修变旧的大屋在延庆路华亭路上连排的旧欧式房屋几近尘色的景观中也像三个头像一
般凸现。
    这是第一栋在华亭路上复旧的屋子,它的灼目出现,使人回首百年之前的上海租界
历史,那是曾被人们努力消除的历史,但由建筑沉默地强调。在大修中这栋旧屋虽然同
样将外墙刷黄,但眼前的新鲜暖和的黄色与世纪初欧洲建筑流行的冷静高做的黄色有微
妙的区别,后一种黄色今天我们只能在上海租界建筑的外墙局部可以看到,比如窗台下
端。不知那种颜色上的区别,是否由于冷静的柠黄是英国人涂上去的,而如今温暖的橘
黄色是中国人涂上去的缘故。
    带领我走进如今充满了油漆和尘上气味的大屋的陈姓老人,是在这里工作多年的资
深医生,在他通常老年人穿的羽绒衣衣领里,衬着一条细格围巾,一九五○年,他在租
用这栋房子时曾经目睹这大屋作为在上海的外国人住宅的最后情形。
    一九四九年,拥有这栋房子的英籍犹太人逃离中国。一九五○年,房子二楼的宽大
走廊上,还挂着大幅壁画,甚至在宽大阳台上,还放着一些晒太阳用的藤椅:用中国上
好的藤编织出西洋的式样。只是时光飞逝,即使是当时目睹变化的陈姓老人,也不能回
忆起壁画的模样,是英国的严峻与真实,还是犹太人在绘画中喜欢的辽远与写意。
    陈姓老人绕过一堆建筑垃圾,推开底楼的一扇厚重精致的房门,告诉我这里原先是
餐室。曾经有一扇窄门,从后面的厨房通向餐室,给仆人上菜时直接进出,现在演变成
一个放X光片的细长木柜。这里曾经还有一只大菜台,在医院的小仓库里我看到了它。
阳光从我的身后射向仓库深处的大菜台,它翻倒在絮尘飞舞的阳光之中,台面已裂,露
出台角可伸缩的机关,粗重结实的桌腿至今还保留着栗色的油漆光泽和雕刻出来的菱形
花纹。据说等到房子大修结束之后,这个大菜台还会搬回去,作为医院小会议室的会议
桌。
    在二楼卧室门边我站了几分钟,看到门上嵌有白瓷的把手,那被黄铜环固的小块椭
圆白瓷,有着纵横细密的龟裂,龟裂的纹路也已变成微黄。我相信这个现在我们已经不
知名了的犹太人是一个要求着生活情趣的人,陈姓老人把那犹太人称为“他”,当时
“他”委托代理租房事宜的中国人已经年老去世,整栋房子里的工作人员连同现任所长,
都不知道“他”的姓名,一个人的经历失去了注释者,就变成了故事。
    “他”是英国人,却住在法租界,据说这也是当时一些相对富有的英商的趣味:在
繁华的英租界做生意,到安静的法租界造屋居住,或者租用英商中国建业地产公司连家
具出租的小楼,在“他”住所的五百米左右,就有七栋英商公司的租房。华亭路当时已
经成为上海非常优美因而非常昂贵的高级住宅区,在这里附近,有白俄贵族创造出来的
享乐的西方文化情调,冲淡了十月革命之前上海租界被当时贵族化的欧洲本上非常轻蔑
的恶行恶状的暴发户气味。
    上海租界史研究者李天钢用“个体户”这个词来形容当时在上海的外国人,形容他
们的发迹、文化、作为和格调,以及其中的鱼龙混杂。照李天钢的说法,种满法国梧桐
的法租界是远在东方的西洋人“逃避生活的地方”。同样帝国主义国家的人们,也有着
一些不同,在上海的人到黄浦公园门口挂一块“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臭名昭著的木牌,
在本土的人则视正在东方发财的冒险家们为一群没有教养还不安分、大肆败坏欧洲形象
的人,而在本上的报纸和演讲中不时讨伐。那个情形,我想和现今中国人对去东欧贩卖
劣质商品发财的个体户有某种情绪上的相似。
    “他”就住在这个地方。用铸铁的黑色镂花的栅栏围出一个在延庆路和华亭路拐角
的地方曾经鲜花灿烂的花园,法国南部的各种玫瑰到了东方的土壤里,有了一些变化:
变得小了。
    不知道“他”为什么辛苦地创造出一个华亭路上的英国,我相信即使是在租界,也
并非易事。由于“他”对本土生活方式的坚持,使人猜想是否他也属于贵族式的固守与
坚持,不像哈同,完全以一个贵族犹太商的身份把自己的生活汇同到清朝宫廷化的生活
方式中去。但我不相信一个英国贵族或欣欣向荣的富商会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图谋业绩,
一个人远离本土,总是有着巨大的梦想或巨大的失望。也许他是一个具有野心的人,但
在本土,富家阶层宛如铜墙铁壁,令人无法进入,他挟着一只旧箱子,乘邮轮的三等舱
来到上海,像后人描绘的一样,在东方混战中他成功了,于是他实现梦想,不再是本土
社会的不甘者,或出局者,他用仰慕已久的整套本土的富家大屋向自己证明了成功。
    铸铁的栅栏在一九五八年全民大炼钢铁的时候拆去炼钢,楼下的满园玫瑰也早已不
知去向。放眼窄小的华亭路,陈旧但仍然优美的西洋的小楼房,在花园里多年疏于修剪
的树木中寂静伫立,宽大的阳台上,堆放着新彩电的空包装盒和夏天用的旧竹躺椅,三
层阁的窄长窗台上晒出一竹竿衣物,红白格子的桌布迎风飘扬。在褪色的百叶木窗里,
是小心擦亮的玻璃窗。这些华亭路上光阴岁月渐渐流逝但努力呵护的欧陆情调,使人想
起的是一句关于爱情的古诗:衣带渐宽终不悔。
    越过延庆路,华亭路的东侧是一些早先英商中国建业地产公司的产业:尖顶红砖的
法式小楼,墙面灰色的二层小楼以及嵌着积满尘烟的鹅卵石外墙的三层小楼。在那里的
一条寂静里弄的尽头,由汽车库改建的房子里住着杨姓老人,在接受采访时他回忆了童
年时住在华亭路的情形。他随父亲看守过当时英商中国建业地产公司的房产,因此从小
生活在这条华亭路上。对于华亭路在一九四九年之前,他的评价是:“土豪劣绅”的高
级住宅区。“洋房花园,马路干净,春天花园里全是花,咯是老那个的噢。”他住在这
里的经验是,牢牢地记着在他七岁的时候,因为和华亭路上外国人学校的外国孩子玩,
被学校里的外国人老师打了一个耳光。当时这条路上除了他和父亲看守房子住在这里之
外,几乎没有普通中国孩子可以玩,他总是越过华亭路到延庆路上的大德里去找男孩玩。
对于现在的评价是,当然不如从前了,现在是大家公用的东西,总不像独家人家用那样
当心爱惜了。
    跟随陈姓老人走上三楼,在东侧的房间里看到了与墙壁相连的长写字桌,在它的上
方有一个长长的架子,架子的两边,有椭圆形的玻璃小窗,他说:“这是‘他’的办公
桌。”在大修中它被漆成灰色。
    我相信他是属于那种挟着一点小钱来上海的洋人,照十年前在深圳的北方人的话,
是捞世界。他来到上海,远离英国的法律与等级,带着人种和国籍的傲慢以及在这种情
况下滋长出来的掠夺的兴奋,他在贫穷的东方赚到了大钱,这实在是一个有无限寓意的
悖论。在这张办公桌前,不知他算过多少笔账,计算他的财产和取得财产的途径,而他
的方法如今则不得而知,但我相信对上海人来说未尝不是残酷的。一九○○年英国亲王
到上海来访问租界时,目睹他的同胞在上海的所作所为,曾经说,这些人贪赃枉法,毫
无道德准则,不能够代表真正的英国人,更谈不上代表英国的贵族。
    然而,租界的使用则来自英国政府与中国政府签订的条约。
    在那张写字桌上,不知“他”写过多少封寄往欧洲的私人信件,向旧大陆的人描绘
这冒险家的乐园,他也许会描绘一些我们这些地道的中国人都不曾看见的历史:一九一
四年洋泾浜被填成爱得加路,我们只知道延安中路,可当时这条路的出现大大扩展了租
界的地盘。他是英国人,也许还要描绘一下跑马场赌场的情形,而我们只是为乘49路车,
在人民广场上走来走去。或者他会像玛格利特·杜拉那样写一些回忆录?这是一段怪异
的历史,洋人在租界营造西方的生活方式,中国的文化人伦,又点染他们的生命故事。
    然而他们这些发财的生意人,其实并没能给上海留下房子之外的文化上的影响,真
正影响了上海的,是法租界容纳并欢迎的白俄,那些随着最后一条从苏联逃出的皇家舰
队兵舰来到上海的白俄贵族,他们来到法租界以代替法国。在“他”的办公室窗里,我
能看到襄阳路上东正教堂蔚蓝的圆顶,那是白俄建立起来的教堂,还有东湖路上的那条
红砖的大弄堂,十几栋有俄式宽大窗台的小楼房。
    那些来自俄国的旧贵族,当年与法国的贵族联姻,在辽阔的东部欧洲长着白桦林的
土地上,说法国话,吃法国菜,穿法国时装,在心里奇怪地装满了对西欧文明的崇敬和
向往。然后一场大革命把他们从怀想法国的俄国赶了出来,他们来到上海,过流浪的生
活,在心里怀着对法国的向往,和对过去在俄国向往法国、制造法国情调的好日子的双
重怀念。他们不学做生意,不为生活艰苦奋斗,不放弃贵族风花雪月的生活方式,在淮
海路开真正的西餐馆,在有钱人家里教授训练有素的钢琴和芭蕾,在公部局的交响乐团
里演奏出第一流的西洋古典乐,使这支乐团成为世界十大著名乐团。他们在岳阳路上建
造普希金铜像,在丽娃丽姐河边当陪笑的女招待,对客人诉说一段公主的短暂历史,通
过许多感伤堕落但顽固优美的景象,是他们,最后把那种对西方的怀乡病永远地固定在
上海租界文化的中心之中和上海人对自己习惯的生活方式的坚持之中,即使是在最禁欲
的年代都不能泯灭。
    由于上海地铁施工,红砖尖顶楼房前面的花园彻底消失。六十年代时,童年时代的
我在路过这里的时候,曾经看到花园里种满了红色的玫瑰,我认识玫瑰花,就是从这个
如今消失在地铁站口的花园开始的。
    从五十年代开始,至六十年代的“文化大革命”之前,这里一度人去楼空,后来由
人民政府征用、出租给中国人的华亭路上,出现了一排由洋铁皮搭建起来的旧货店。旧
货店里光线昏暗,堆放着许多旧式的家具和西洋的餐具以及什物。高高的柜顶上放着白
底蓝花纹的法式餐具和大水罐,是那种老式的放在卧室里的水罐,裂了长长的发黄的一
条纹。角落里还有旧钢琴,乘人不在时,小孩偷偷打开琴盖,发黄的白键是用象牙做的,
散发着一种往昔沉默不语但经久不散的气味。当时住在华亭路附近的孩子都喜欢去旧货
店玩,特别是那些少有玩伴各自为政的小孩,这旧货摊是他们的博物馆和幻想地。我在
当时也属于这样的孩子。那里的许多东西,是作为租界的上海向作为新中国一部分的上
海的过渡中戛然而止的生活方式,被请进洋铁皮的旧货摊的,包括那些沉重的、有着铸
花的长柄刀叉。接踵而来的“文化大革命”,像一根巨大的手指,又将洋铁皮的旧货摊
轻轻抹去。
    同样在华亭路上流连度过童年的王姓小姐,回忆她有限的童年记忆时,最深刻的也
是华亭路旧货摊,她常在旧物中猜想着这里发生的事和用过这些东西又消失了的人们,
那种童年经验是特别的。
    住在华亭路东北侧不远的王先生,在当时还是一个喜欢拍照片的男孩子,完全不曾
料想到二十年后,他会以一个摄影家的身份,去拍摄出版一本介绍租界建筑的著作。在
街道上,孩提时代的王先生遇到一位整洁的老先生,攀谈之后,老先生请他到自己家里
吃了一餐饭。王先生至今还十分感慨那餐饭。当时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可吃,只有一块红
烩肉,猪肉还是牛肉他不能分辨,但在盘子的两侧,老先生很认真地放上一副老式刀叉。
贫寒却正式的西式午餐对王先生日后有怎样的影响,使他骑车走遍上海大街小巷,去寻
找和探索租界建筑的面貌?王先生在接受采访时表示“那是永远不会忘记的执著的情感”。
王先生开始拍摄的是拨开满竹竿衣物和满阳台旧物的租界建筑了。虽然里面包容着五户
六户人家,宽大的走廊由于堆满什物以至于行走艰难,但外表它们不能破坏的遥远华丽
的欧洲风情,成为王先生心中的风景。
    一九六六年失去了洋铁皮旧货摊的华亭路当真是荒芜了,一人夜四周不见什么人影,
禁欲的时代里只有无处可去的情人到这里来偷偷亲热。有着卵石外墙的三层楼房,底楼
的窗台紧贴地面,在七十年代时看上去,宛如洞穴的出口。只是我们无法考证这是建筑
上的一种风情,还是由于上海地质疏松,老房子逐渐下沉的缘故。在那不寻常的矮窗里
面,行人常常能够听到用一把小提琴或者一把大提琴演奏的海顿或者贝多芬的比较简单
的乐段。那种乐声迟疑蹒跚地在华亭路的黄昏时分踱步。
    住在华亭路东南侧不远的徐先生在他家的大花园里掉了些地砖的坎坷平台上晒太阳。
据说他家的那个养着一只小兔子和一条叫米奇的狗的花园如今已是上海留存下来的最大
的私家花园了,只是由于徐先生无力修缮花园和楼房,各处都凋败了。
    徐先生住在祖上留下来的小楼,走上一级一级的木楼梯,能感觉到那木头已经被岁
月吸干了所有的水份。前去采访是一个夜晚,一路走上去,看见走廊用高高的棕红色布
幔遮隔,里面传来一些世纪初的音乐声,Como的歌声文雅地回荡,昏暗的走廊很像舞台
的后台,这些从布慢后面传过来的音乐,徐先生骄傲地说,是他自己精心制作的一九○
○至一九二○年的西洋音乐,用于他喝咖啡和会朋友的时候,他给这些音乐起名为STAY
 HERE,YES TODAY,徐先生今年四十八岁,被老上海称为“昨天”的一九四九年之前,
他才四岁。徐先生辞职在家多年,除了做一些油画生意之外,靠祖上遗产过活,他并不
认为自己的经济状况很好,他最大的愿望是有钱将自己的花园和所住的墙壁陈旧的小楼
修缮一新。
    录音机里播放出一支古典的圆舞曲,随着主旋律响起。徐先生伸出细长单薄的手指
陶醉地向前一滑,说:“从这里开始,第一步滑出去,长裙子一张,那是何等滋味。”
他穿着质地和人工都不算精良的衣服,他身上的布幔不知为什么要遮起来,隔着昏暗中
似乎堆放着一些旧物的没开灯的走廊,他仿佛是一个在后台候场的演员,台前热热闹闹
地演出着租界时代的故事,而他却被时代阻隔,永远候不到上场的机会了。
    伴随着这些房子、这个园子的渐次老旧,他已经度过了自己的大半生。他不能够容
忍卖掉或者租掉无法整修的大园子和无法住人的旧房子,同时又无法鞭策自己进入社会
胼手胝足赚钱发财,他住在旧屋子里,幻想着有一天去看一看做德国买办的祖上遗留下
来的无限亲近和崇敬的德国。他的状况使人想起早先的白俄贵族在上海的状况。
    在华亭路北侧不远的地方,住着一九五九年出生的瞿小姐。瞿小姐的家非常拥挤地
住在一栋旧洋房的楼上房间里,她们姐妹在晚上一个睡沙发,另一个搭小钢丝床,因为
如果屋里再出现父母之外的一张床的话,就再也没有地方作为小小的会客区了。在她家
苦心保护的会客区由一只长沙发和一张写字桌以及一把老式的皮转椅组成。在写字桌最
显著的位置上面放着一个白陶做的盐瓶。在欧洲最小的杂货店里都能够看到这种上面用
蓝陶烧出“Salt”字样的盐瓶,瞿小姐用它当笔插,在春天的时候也设法去找一些花束
插在里面。在德国的超级市场货架的最底端卖一模一样的一个盐瓶,一点九五马克一个。
事隔多年,我才感到七十年代的瞿小姐和她的全家,是如此彻骨而盲目地渴望西方的上
海人。瞿小姐的日常读书是英文课本,虽然进展缓慢,也没有真正去苦读它,但十多年
的学习生活中,她从来不曾丢掉过英文,并对任何有英文字母的物品都有着崇敬和渴望。
一九八○年,瞿小姐前往美国读书,一个上海女孩终于去到了她梦想的地方,也许对于
她的远行,我们用“回到”这个词更为合适。
    在“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华亭路一度非常著名,由于它从贩卖由香港和广州打
包而来的境外旧服装的地摊慢慢发展成为领导上海年轻人流行时尚的私人市场。马路两
旁的小货摊上挂满了各种模式的旧服装和私人裁缝模仿制作的衣服、饰品以及打火机和
香烟,无风的时候市场深处弥漫着洋烟不同于中国香烟的气味。在华亭路上长大的王姓
小姐回忆起第一次在华亭路市场闻着那种与众不同的气味,至今还耸起肩膀来表示自己
的惊喜之情。像巴甫洛夫学说一样,嗅觉引起后天训练出来的欲望,这种气味使上海人
心里不能控制地流淌出兴奋与沉醉。相隔紧闭国门的十年,华亭路从收西洋人家居旧货
的无名马路变化成卖境外物品的著名马路。
    在中国海关禁止进口境外旧服装之后,华亭路服装便打出“出口转内销”的牌子。
海湾战争的那个冬季,仰慕时尚的杜小姐曾在华亭路买过冬大衣,她在一件大衣前停住
脚,并不是看中了,而是看到制作如此粗劣的大衣赫然挂着“出口美国最新样品”的招
牌。摊主过来招呼,口齿伶俐的杜小姐抢白他:“如果是出口到美国有人穿的话,怕是
穿好了运到伊拉克去打仗的。”然后她非常轻蔑地对惊羞欲笑的摊主说:“你骗骗乡下
人吧,你当美国人垃圾到了要穿你这种衣服。”
    吵闹的华亭路市场和每年翻新的服装真正遮盖住了行人的视线,使人们忽视那些老
房子和旧花园的存在。年轻人在有重大节日或者出国之前常到这里来买衣服,甚至外国
人也设法来找一些合适自己口味又比外国人商店里便宜的衣服。流行的款式最迟几个月
之后就会从欧美以一种仿造的形式出现在华亭路口,比如一九九二年的热裤。
    只有在夜晚时,华亭路才在昏暗的路灯下恢复它的沉默与被打碎的安适,在春天时
分,虽然是窄窄的路面,也会在路灯下腾开起淡淡的蓝色夜雾。
    财星酒楼是一栋底层由厚重的石头砌起的欧式建筑,灰色的外墙在铸铁的黑色栅栏
门前看上去精致结实老派却又簇新,令经常路过华亭路的人感到惊奇,从翻新复旧的结
核病院的旧建筑过来,使人一时不知道这栋大屋,是翻新的,还是新建的。它没有老房
子翻新的骨子里的沉静与宽大厚重,又没有新建筑的轻削现代。盘问下来,这是一栋在
原先英商中国建业地产公司的汽车库基础上建造起来的新楼。
    沈姓主管在接受采访时说他们与建筑公司合作愉快,是因为两家公司都希望造出一
栋真正与华亭路社区相宜的新屋。因此,这家酒楼非常具有欺骗性地满足了上海人怀旧
的心理,它精致、欧化、老派。特别是门口的一排铸铁黑栅栏。五十年代时,结核病院
的黑栅栏曾被大炼钢铁拔除,九十年代,施工单位费尽心血加工了这样的铸铁栅栏墙,
并引得由于修建地铁一路停业翻修的淮海路商业街的店主前来参观学习,华亭路沿淮海
路向西五百米左右,用大石和黑沙砌起来并有一尊黑色裸体女雕像的地方,就是最早学
习了去的一家商业中心,先于酒楼开业。
    在许多欧美日本的服饰名品店在华亭路周遭开业时,华亭路的服饰市场日益萎缩,
如今一半华亭路已经拆除了服装市场。那些失修但仍旧美丽的小楼和花园又开始出现在
人们的眼前。
    也许等所有的老屋都翻新之后,华亭路又会呈现出类似一九四九年之前的情形,住
在华亭路上三十七年、在一九四九年之前也经常来往于华亭路的施姓老人接受采访时这
样说:“麦阳路(华亭路一九四九年之前的路名)从前多么漂亮多么安静。”--------------------------------------------------------------------------------上一页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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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 good traveller has no fixed plans and is not intent on arriv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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