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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dantao (陶陶),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巴黎与上海不夜之城的红唇
发信站: 紫 丁 香 (Tue Apr  4 13:26:47 2000),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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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与上海不夜之城的红唇
    塞纳河上开着游船,蓬皮杜中心放着日本电影,拉丁区的小咖啡馆里挤着索邦大学
的学生,红磨坊夜总会里卖出的一杯红葡萄酒要上百美金,喝醉了的胖女人躺在卢森堡
公园门口的地上高歌数曲,从香榭丽舍大街上的香水店出来的美国游客两条手臂上沾着
上百款香水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巴黎的夜生活不只是一些人的事,而是整个巴黎的生活,
就像上海。
    礼拜天到巴黎已是傍晚,我住在卢森堡公园边上的一家小旅店。我小房间的窗子对
着一栋白色的公寓,能看到对面的大窗子里亮着灯,照亮了一屋子甚为古典而且华贵的
家具,可屋里没有人。
    我那小旅店是栋老房子,木楼梯窄窄的,房间小小的。东一个门,西一个门,全部
无声地关着。能听到从地板缝里传过来的楼下咖啡室的音乐声,上楼的时候我在门厅里
看了一眼咖啡室,底楼的昏暗天光里有一屋子褐色的家什,姜黄色的墙,里面没有客人。
地板缝里,钻出来一个人和着手风琴的声音唱的法国歌,那是柜台里面收音机的音乐声,
在咖啡室里没人的时候,就显出它们来了。
    空荡荡的。
    那种空荡荡,不像在瑞士,你觉得所有的人都在家里剥奶酪吃,而是让人觉得这万
人空巷,是抢着看什么热闹去了。
    旅行本来就为了看热闹,于是我也出街去。
    经过圣日尔曼大街时,看到满街在黄灯下摇曳的梧桐树和树下灯光明亮的店堂,还
有在那里闲逛着的人影,我吃了一惊,真的像是从欧洲一步跨回到茂名路淮海路上,那
里店堂的灯光也是那样照亮了树干上斑驳的树皮,在人行道上冲淡了黄色的路灯光与黑
色的梧桐叶子的影子,可是照亮着手里多少提着一点东西的人们。只是,上海的树叶子
比这里的大一点,上海的店堂比这里的粗野些,上海的人走路手臂松得太开,上海人手
里的包装袋袋没那么多是厚纸做的,在路上几乎看不到能把脖子闲适但不鲁莽地从无领
的宽大上衣里伸出来的上海男子。
    我想起来,七十年代的时候,有人告诉我说,从前那个消失了的上海被称为东方的
巴黎。因为它们都是浮华璀璨的花花世界。可真正讲究起来,对巴黎来说,上海那个关
键的词是“东方”,而对上海来说,关键的词是“巴黎”。
    香榭丽舍大街上有个脖子优美地长长伸着的黑女人,在两手的大小包包里拧着圆圆
的屁股,一队休学旅行的美国孩子排着队从一个大商店的门口拥出来,开了眼界的孩子
们一个个反戴着棒球帽,通红着心醉神迷的脸。右侧有一个香水店,里面一种香水只占
手掌大小的一块地方,上面有一瓶试用的香水,一个名字,像“蓝衣公主”之类的,还
有一些放在小盘子里面的厚纸片,比火柴大不了多少,那是让人可以将香水滴在纸上闻
味道,而不用滴在手腕上弄混了自己身上的气味。不那么风雅的南美客人常常一路看香
水牌子,一路胡乱想象自己的百变之身,然后把两条手腕统统伸出来接那店里几百款的
香水,等到出来的时候,整个人像一个香水商店一样在路上走。好像全世界的人都集合
到这条大街上来了,就像全中国的人常常都集中在上海的南京路上了一样。
    巴黎的外来人常常要在晚上到香谢丽舍来看花花世界,而上海的外来人常常会在晚
上去外滩,那是中国最西方化的一条江岸。七十年代时,沿江的堤岸是有名的情人墙,
一对对无处可去的情人站满黑暗的堤岸,悄悄地亲热。七十年代中期有一支日本的电视
小组来上海拍摄了情人墙,这没有烛光和玫瑰的爱情,在外国人的眼里有种中世纪式的
浪漫。那时来上海的外地人,也常常晚上到外滩去看情人墙,那是当时中国夜晚最有颜
色的一块地方,常有人说来这里开开眼界,本地人则称那里是13频道——一个当时没有
开通的电视频道。后来,上海渐渐恢复了夜生活,情人们去有高背火车座的咖啡馆,去
设双人座的电影院,去酒吧,去保龄球馆,去台湾红茶坊,去跳舞,去唱卡拉OK,情人
墙渐渐被外来的青年站满了,这里的历史,这里的上海气息,对外来的青年说,也是想
象中的花花世界。
    丽都歌舞厅门口的街面上有一小群东方的旅游者围着电视看今晚的歌舞表演预告,
他们扬着脸,紧张地、害羞地、振奋地、痛苦地、渴望可又恐惧地望着那些美丽的欧洲
乳房在玻璃后面起舞,他们是一个从陕西来的代表团,晚上要到这里来看表演,他们的
导游站在一边安慰他们说:“这就是我们晚上的节目,晚上看得比现在多。”他们惊觉
地收回脸,彼此看看,摇着头说:“真邪了门了。”
    上海的夜总会也差不多在这时候开始营业,上海比较害羞,小姐们穿着泳装和高跟
鞋跳舞。在夜总会唱歌的小姐才是精华,她们爱穿银光闪闪的裙子,希望自己拧起身体
来有一种蛇的感觉。捧场的客人可以花钱定花篮给自己欣赏的小姐,花篮是夜总会公用
的,这支歌送给这个小姐,下一支歌还可以由另一个客人送另外的小姐,只是夜总会和
小姐按事先说好的比例分客人买花篮的钱,说是送一个花篮,只是为了比送钱面子上好
看一些。收到客人花篮的小姐,会在唱下一支歌前对客人说些好听的话,大庭广众之下,
调情的话从小姐手里的麦克风里回响阵阵地传出来,让大家都提起神经,客人被一盏追
光灯照着,被美丽小姐骚扰,分外有面子。这里的客人大都是生意人,夜总会也大都是
谈生意的一部分,被追光灯照亮的人,常常来不及换掉白天严谨的深色西装,可脸已经
松下来了。对手常常成为同好。
    巴黎的歌舞厅曾经是城市文明的骄傲,曾经有许多知识分子对歌舞厅津津乐道,他
们以为歌舞厅的演出对巴黎的绘画、音乐和文学都有过有益的影响,而上海的夜总会则
没有人这么夸过它,就是那些商人们也不赞美它们,只是他们到了晚上常常离不开去那
里的念头。
    年轻人不去这样的地方。到了周未,明天不用早起读书的时候,他们就去迪斯科舞
厅,去音乐开得震耳欲聋的地方,那里的DJ常常吸足了大麻,将音乐做得像开飙车。上
海的通通迪斯科广场,挤满了这样的年轻人,在什么也听不见的地方,常有人特地买了
蛋糕庆祝生日。到了半场时,走到外面的走廊里看一看,出来透气的全都是身上瘦瘦的
半大孩子,拉着脸,冷漠的样子。要是那一季正在流行穿短衣服的话,在女洗手间的大
镜子前补妆的女孩子,个个露着自己的肚脐眼。它们还没有完全长好,有一些略为突起
的,是婴儿期爱哭的人。像上海一样,在这样的地方,巴黎女孩子也总是比男孩子成熟
得早,要是女孩子刁难,她们能把蠢蠢欲动的男孩子看得走起路来同手同脚。
    普通市民也不去那里,当然他们也不去通通迪斯科广场,因为去了就知道,挤在那
些发疯的孩子堆里,自己会像隔夜小菜。在临近红磨坊的蒙马特高地,那些看上去平淡
无奇的人常常在半山热闹的街道上散散步,然后找一家咖啡馆坐下来。那样的小咖啡馆
到处都有,暖和,灯光柔和,蒸汽热奶的机器大声喧哗着,可以坐在那里看早上没来得
及看完的报纸,喝一点红酒,听听音乐,说说话,平凡的人生常常必须为生活付出大部
分人生,可这不表示平凡的心里没有自己想要的生活,白天被办公室拿去了,晚上则是
自己的。街角小咖啡馆的藤桌子上,喝点自己想要喝的,想起自己愿意想的,卖玫瑰的
人走过桌前时,花一点点钱给老婆买枝花,这是个人的自由。巴黎的咖啡馆是个好地方,
特别是开在街道转角的那些店,窗上垂着白色蕾丝的腰帘,温暖的烛蜡一滴滴流到绿色
的酒瓶子下,堆了起来,让人想到烛光下的漫长晚上,那烛光下影影绰绰,在外面看着
都觉得自在。
    巴黎小咖啡馆的凡俗、自在和随意,大约与上海的饮食店相当。年轻的父母晚上推
着婴儿车去咖啡馆吃饭会朋友,一点不用担心会有儿童不宜的事发生。而在上海的咖啡
馆就要隆重得多,晚上进上海咖啡馆吃简单晚餐,再和朋友一起喝点什么的人,通常都
是年轻赶时髦的白领,在外国公司工作,领到不同于大众的薪水,有与大众不同的压力,
当然也想晚上有与大众不同一点的生活,他们的口味不那么中国化,喜欢咖啡,生菜沙
拉,意大利烩画条和爱尔兰黑面包。在普通人看来很不合算的价钱,他们安心地付出去,
那是因为他们知道里面有一部分钱是付给了咖啡馆的红白格子桌布,浮在玻璃碗里的红
蜡团,英文歌,暖气,和一种异国情调。在上海的咖啡馆里,大多数人是小心打扮过了
才去的,在绝大多数上海住家没有中央供暖设备的冬天,不少女孩子脱了大衣以后,里
面是短袖毛衣和短呢裙。她们是怀着好好款待自己一晚上的心愿来的。
    上海的普通人不会去咖啡馆,二十五元一小壶咖啡对他们来说太不实在。可他们也
并不早早上床睡觉,在上海的不少街心公园里,到晚上都会有自带录音机和卡式磁带、
找一块平坦的空地跳交谊舞的人,他们骑自行车来,只要天气不反常,就跳上一晚上老
式的舞曲,到九点多回家睡觉。他们常常是上海早起的那一类人,上班的地方远,乘高
峰时间的公共汽车需要预留时间,所以一些家务要在早上完成,晚上才能及时让一家人
吃上饭。对普通的人来说,许多事不得不做,不敢不做。但那些街心花园里的舞会被一
年年地坚持下来,成为一个网络,甚至每个街心花园的舞会还有自己的特点。在上海无
风的冬夜,看到那些整天在街道匆匆而过、被淹没在生计里的身影和着音乐默默起舞,
会让人猜想夜生活对平凡人生的意义。
    那一夜从香榭丽舍街回来,我路过卢森堡公园门口,看到两个男人坐在大门口的台
阶上,脸对着脸喝酒,卢森堡公园里的树、花和湖水发出夜间森然的气息,在月光下发
白的小路边能看到弯弯的椅子。那两个人舒舒服服靠在铸铁栅栏上都不说话,那两个背
影像方糖一样,投进清香的茶里,它们就眼看着软下去,小下去,化了。
    到了夜里,人人都想为自己活上几个小时。
    在巴黎,深夜也有人舍不得睡觉去。塞纳河附近的那些莫辨南北灯光通明的小街道
上像散场一样热闹,一家餐馆紧挨着一家,家家门口站着笑脸相迎的男人,叫卖自家的
特点。漆成了蓝色的希腊餐馆门边养着红色的大龙虾,用铁杯子喝热过的希腊酒,露天
的莫纳哥餐馆,桌子上放着盛着蔬菜汤的陶罐子和金色的蒸小米,漆成绿色的意大利餐
馆里有人在吃比锅盖还要大的比萨饼,热忌司从那人的嘴里到饼上拉出来一掌长的丝,
中国餐馆前挂着大红灯笼,一开门,里面一股甜甜的古老肉气味,越南餐馆里的人呼闪
着黑色的长裤,用乌木盘子端出来一个小小的陶罐子,里面是放了红辣椒丝、笋丝的酸
菜鱼汤,让人想到那个地方的温和热。而阿拉伯人的小店里竖着的一大棒子烤肉已经削
得只剩下贴着铁棒的一圈了,还是吱吱地冒着牛羊肉的香味。妓女站在路边抽烟,大学
生们将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看人,旅游者一脸激动地东张西望,紧紧捂着脖子上的照相机,
吃饱了夜宵的人站在街口,雄心勃勃,四下里找着用武之地。
    在上海,下半夜到黄河路去,听说远远地就能听到人声,出租车在街外排成一溜,
等着送吃了宵夜的人回家。腌笃鲜汤,浦东成草母鸡,佛跳墙,蛋丝小馄饨,东坡肘子,
萝卜丝饼,大闸蟹,烤鸽子,什么菜式都有。有人专门去那里看吃宵夜的女人,据说能
从她们点的食物上看出她们令夜的生意如何,在下半夜,咖啡馆的小姐,夜总会的小姐,
KTV包房里的小姐大都下班了,这些点缀着别人夜生活的人,这时开始过自己的夜生活。
咖啡馆的小姐常常会一群人一起来,那是因为有客人请了她们,小姐们把客人拥在中间,
高高兴兴地吃着,说着,常常,客人和某一个小姐的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和巴黎一样,
这里的灯也亮过白天,音乐兴致勃勃,厨房炉火通红,不停地有人在街口下车,高跟鞋
余兴未了地咯咯走近,此时,天亮以前的最后一轮夜生活正在开始。--------------------------------------------------------------------------------上一页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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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 good traveller has no fixed plans and is not intent on arriv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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