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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dantao (陶陶),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欲望的车站
发信站: 紫 丁 香 (Tue Apr 4 13:27:27 2000),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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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的车站
小但是不至于让人觉得寒酸的开间,不再是方方正正的镜子和固定在地上笨重的理
发椅子,让人仰躺下来的黑色假皮的洗头椅子,长长地伸到黑色的洗头池子里,这就是
现在在上海到处可见的发廊。在里面,你能听到时下最流行的台湾歌曲,有一阵子,是
一个带着气声的男人温柔的责备:“你总是心太软,心大软。”唱得正小心凑在你耳边、
用小剪刀一缕缕地为你削头发的那个高大、消瘦、穿着黑色沙宣广告衫的年轻理发师傅
忍不住也跟着哼起来。他常常在为人理完发以后,将女客人周到地送到门口,递上一张
薄薄的名片,那上面有他的BP机号码,他的名字叫克力,那是个自己起的名字,下面还
有一行小字,把自己称为发型师。就在客人穿上外套的那一小会,他还最后打量着那新
做的头发,他向后仰着头,就像一个画家在检查自己刚刚画完的作品,然后用手再去拢
拢,吩咐客人说:“过一个月再来修一次,头发养得长了,可以修得到位。”只有听他
说了这么多话,才能听出来他的外地口音,他从江苏的一个小县城来,读完初中,到上
海来打工。
差不多每个发廊里都能见到这样的年轻人。他们刚来上海的时候,有着一张稚气的
脸,两颊红红,那是农村的大风大太阳留下来的。他们怀着闯世界的激情和初中生的浪
漫情怀以及发家致富的梦想,在上海的一个角落里留了下来。一开始,能找到的,总是
最下等的活计,在小饭店里帮忙,做钟点工,帮人送货,什么城里人不愿意做的事,都
是他们来做。刚刚开始的日子最辛苦,一下子没有了亲人,什么都要自己当心,自己以
一颗稚气的心去面对一个上千万人口的大都市,常常几天都找不到一个平等的眼神,城
里人不那么喜欢他们,路上的小孩子背着书包,都对他们敬而远之,因为大人告诉他们,
外地的民工常常做人贩子的,那些孩子仰视着的眼睛里也是冷冷的。这时候,在路边走
着,要是不巧听到灯光明亮的店堂里传出来想家的歌声,就是已经很懂得要木着脸,心
里自是一派苍茫。
而他们是千千万万这样走在上海的大街上、可在上海人的生活之外的打工者中的出
类拔萃之辈。他们在大街上发现了灯红酒绿色的生活和鄙视的小孩子,也发现了美容美
发夜校。他们懂得要在大上海干下去,要挣钱,要不在上海的同龄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就要有一门手艺。于是,他们用挣来的钱去学习。男孩子学理发,女孩子学洗头和按摩。
大概这是一生中学习最认真的夜晚了,他们夹紧身体,坐在小学校局促的桌椅里,紧紧
盯着老师的脸。白炽灯把老师的脸照得发青。
于是,就有了这样一天,他们走进在门口的玻璃上贴了红纸的小发廊,找老板应征
红纸上的位置,发型师,美容师,是这个讲究外表的城市少不了的人。于是,上海的许
多街道上,有红蓝条子幌子的新店面越来越多,不知是因为有了他们,才有了小发廊,
还是有了小发廊才有了他们,总之,上海人慢慢地,开始从总是怠慢他们、又剪不出新
花样的国营美发厅离开,把自己要紧不过的头发送到这些殷勤而努力的孩子手里,他们
那么努力地学着上海话,常常你不一定能听出来他的乡音。他们用这样的方式走进了上
海的生活里,通常他们在发廊的工作是工作一天,从上午九点到晚上十点,然后休息一
天。
到发廊里洗头剪发,常常能得到惊喜。小小一个开间的店堂,收拾得干干净净,贴
着大幅的沙宣发型广告画,很是不俗,也不落伍,甚至常常可以说是简装的时髦。又不
是富贵逼人,让大款外的许多人觉得舒服。
你只要在被翻得软软的外国发型书上指认了自己喜欢的发式,很少会被拒绝。越是
那一季时髦的发式,越是会在你头上精益求精地得到实现。要是你要冷僻的,大多数也
会有折扣地得到实现。常常,还可以得到关于你的脸型和发型之间扬长避短关系的忠告,
它们常常是实用而新潮的,让人放松了剪发以前那患得患失的心情。
然后,会有一个年轻女孩子为你洗头,穿着时兴的高腰短衫,紧吸在腿上的黑色窄
腿裤,常常在淮海路上的EX店里能买到这样的衣服,时髦而质次,就是为了穿一季用的,
黑裤子一下水,布里面劣质染料就黑了一盆水。毛衣洗一水,就走了样子,软塌塌地挂
在身上了。她比上海女孩结实,也比上海同龄的女孩敢穿,她小心仔细地为你按摩头皮、
脖子和肩膀,当她把你的头轻轻按在自己的胸前揉你前额的穴位时,你能闻到她身上用
过的香水,也是幽幽然的那一种。她会用心工作,要是你是个女子,有时她也会提一些
护发和修理面容方面的建议,建议你修一修眉毛,“不要太细,那样太艳了,不合适你
这种清秀型的,可稍微修一下,人就显得精神。”她的脸已经露出白白的肤色了,也许
用过店里的德国彩色焗油膏,她直直的短发上有一层暗红色,是上海时髦女孩子发上常
常可以看到的颜色,清爽里面带着一些不羁。有时她会说:“我们老师说年轻女人不要
常常按摩,这样会每个月量多的。”颇有来历的口气。
再后,一个年轻男孩子为你剪发,穿着也是时兴的俄罗斯小领子的衬衣,懂得把袖
口的扣子扣好,米色的底,墨绿色的隐条,还有米色的长裤,腿上有些小袋袋,像是艺
术学院的学生。他高大清秀,是女客人暗自会放心的那种人,拖过高脚凳子坐下来,拉
开架势,像是要好好大干一场一样。是那长长伸出来的脚上,穿着一双现在上海孩子早
不再穿了的绛红色丝袜,才让人想到小县城里潦草的情趣。也有扮相狂野的发型师,是
为年轻人准备的,他们把长发染了不同的颜色,耳朵上挂一个银耳环,一身的黑色,手
腕上套着一条亮闪闪的蛇环,扮作朋克相。上海孩子也有这种扮相的,可与他比起来,
总是驯良了一些,不及他身上的忿懑与狂飙,这真是由人的经历造成的,那在城市文明
中的挣扎,不能融进社会的孤独和愤怒,突然就让一个乡下孩子接近了对中产阶级反叛
的装束,使他乍一看像从纽约的苏荷区走出来的发型师,全没有正经穿西服和套裙、从
内心深处被勾出来的乡土气。
这些挤进城市来的孩子,算是从靠出卖体力生活的大军里冲杀出来了。他们小小地
领导着上海女子发上的潮流,为了发廊的生意,机灵地拷贝大都市里刚刚流行开来的发
型,揣摸着客人的地位、身份,提出合情合理的建议。
因为和这个城市的时髦相关,他们自己也尽量得体地城市化了。到了春节过后,到
发廊去洗头就能常常听到他们谈到家乡时候那矛盾的口气,他们想家,可是一旦回到家,
又是许多的不习惯,不习惯家乡的脏,慢,因为电力不足而发红的灯光和闭塞的生活,
以及街道上过时的流行。回到上海,他们在某个程度上是松了一口气,不管这是不是属
于他们的城市。
上午的发廊是客人的好时光,刚刚开始一天的营业,很干净,客人也不多,在吹风
机嗡嗡的声音里,电台的音乐节目播着热门歌曲,总是忧伤而抒情的城市歌曲。等客人
的年轻发型师,也许和洗头小姐调笑,那时他们说着家乡话,突然就把身上的矜持丢开,
个个鲜活泼辣。村野气的谈话里。女孩子常常被吃了豆腐,于是,在那里逼着他们中午
请客去肯德基吃鸡大腿。
在发廊里,常常也能看到那些眉眼画了又画的女孩子,让人想起风俗女。发廊里常
常爆出风月案子来,是本来做洗头小姐的女孩子,到了大城市,看到了女人的好日子,
又接近了来洗头的中产男人,在隔天的休息天里,到淮海路上的商店里逛了一上午,就
在不能属于自己的漂亮东西里伤了心人比人不是能气死人的吗!说起来,这些女孩子还
是单纯软弱的,对自己的生活总是心有不甘,于是心头一急,用青春去换。发廊慢慢就
成了她们的生意场,从这里,她们和努力上进的同伴一样,也走上了不归路。
有人也许和着电台里的歌声唱上两句,他们能把流行歌曲唱得字正腔圆的了,可不
会唱曲调,也许是没有一点点乐理知识的缘故。
有人就默默地坐在笑闹的同事中间,一个人在音乐声里望着大玻璃外的街道,平静
的脸上能看出一点点落寞,电话铃响了,女孩子去接,那落寞的人直起了身体来听,可
那是个预约烫发的电话,女孩子放下听筒对他说“不是小梁的。”
他问:“她到底来电话的时候说了什么?”
女孩子说:“就说叫你不要打电话到她店里,老板娘骂了,她以后得空了就打给你。”
他问:“她怎么说的?你学给我听。”
女孩子打了他一下:“你痴了啊,我告诉你有五十遍了呢。不说。”
他不作声了。
那女孩子看看他,转身去拿了隔夜的晚报过来,在他面前的长椅子上铺开,点着中
缝里的夜校招生广告给他看,她说:“还是多想想你的正经事吧,小梁要的广告我带来
了,上面有一个隔天上课的电脑班,还有文秘班也是,外语班是隔天晚上上课的,我选
了一、三、五的,你们选好了时间一起去上课就是了,还不等于是隔天就能见面。”
他们接着谈起了什么夜校交费少,可学得多。他们已经懂得,要真正在上海这地方
住下去,得学更多的东西,去换更多的机会。
那一次,当店堂里唯一的男客付钱的时候,特意把手里的一张五元钱收回去,换了
十元的纸币。这是店里的第一笔生意,账台上没有零钱找。那穿隐条子衬衣的男孩子拿
着钱有点不解,可什么也没问,只是说:“那我到外面店里去换一换。”
客人摇摇手,说:“你也上了夜校?”
男孩子说是,是去学形象设计,他想进一步学学。
客人说:“剩下的五元给你做小费,我当年一个人去美国上学,学费也靠客人的小
费,五元十元地存起来的。”
满屋子的年轻人都笑着,目送着客人拉门离开。--------------------------------------------------------------------------------上一页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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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good traveller has no fixed plans and is not intent on arriv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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