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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dantao (陶陶),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上海美容院
发信站: 紫 丁 香 (Tue Apr  4 13:28:00 2000),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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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美容院
   东湖路上有一家窄长的新开小美容院,叫沙龙。里面一方面是卖画,一方面为女人
做美容。像老上海租界里的风格一样,小小的、精巧的、褐色的木头护壁板上,挂着真
正的油画。三张床被粉色的小花床单罩着,滚着温柔的荷叶边。
    上海说是一个西化的城市,可真正的油画还是少得可怜,它们高高地吊在美术馆里
的墙壁上,好像算准了我们要弄坏它们一样,让人一边伸长了脖子来看,一边心里不舒
服。在小店里可以离得近了,还可以安静而随意地看,突然就觉得有一点奢侈。
    油画里,有一幅是林风眠的真迹,画了一个大黑胡子的法国人,在三十年代的绿树
下拉着一架小小的手风琴,店主人是个画家,他说那是林风眠早年留学法国时候画的。
    在小店里,蒸面的机器赫赫地响着,有青瓜洁面膏的清香气味,还有淡淡的音乐,
文雅而又实际,谦虚而又清高。
    去那里的人不多,是非常熟的女客人,安安静静着的,把手交叉在胸前,有的人手
上有一个绿色的翡翠戒指,温婉而俗气地照耀在手上,有的人则是光芒四射的白金,闭
着眼睛的女人,脸上横着两道从前纹过的眉,像脸上的裂缝一样,一动不动地在脸上深
深地黑着。这时候的女人,只想着要款待自己,一点都不张牙舞爪,也毫不性感。
    偶尔有几个男人进来,是为了墙上挂着的油画来的,来问油画的价钱,或者来买油
画框。那时候,闭着眼睛正安心洗脸的女人,会在心里生出紧张,像蛤唎,被人轻轻一
触,就徐徐地关上。一直要等到男人在外间的声音消失了以后,才慢慢地安静下来。
    小店里常常是温和而安静的,客人少的时候,小姐还会捧出一小杯菊花茶给你,那
被洁面乳液和营养霜浸得粉红剔透的十指,散发着真正女人的娇嫩。那青白的菊花,在
温水里柔若无骨地飘荡着。布幔后面的录音机轻轻地唱着店里的小姐们爱听的歌,唱着:
你说你有多少个好妹妹,为什么每个妹妹脸上都挂着眼泪。
    年轻的美容小姐浸着青瓜清洗剂的手指,轻而有力地在你的脸上按摩着,好像世上
只有它们是那么仔细地爱护和关心着你的脸,它们安慰着你关于皱纹的恐怖。在它们的
下面,一脸商场上的算计与阴险,情场上的欢偷与悲伤,菜场上的计较与凶悍,店堂上
的欲望与被诱惑,整个在经济时代的兴奋与疲惫,全部在按摩的膏液里褪下去,褪下去
了。这时候,你才是真正被小心地娇宠着的人。
    有一次,我看到一个老老的妇人,一张风吹雨淋过后的厚厚的黄脸,她来纹眉。小
姐的纹眉笔在她脸上吱吱地响,像是刀片刮到了墙壁上。想必她的脸皮已经很老很柔韧
了吧。血从画黑了的眉毛那里渗出来,让人看了心惊。那妇人一声不吭地仰脸睡着,大
热的天,穿着尼龙的白色超短裙。两侧背皮包的地方,被磨起了小小的球。放在地上的
皮鞋也是白色的,只是鞋面和鞋跟都脏了,那鞋子被她穿走了形像一对橄榄球。这是个
苦了半辈子、好容易得进美容店的女人吧,要是没有在将老未老的时候,她赶上了经济
起飞,也许她就在她那平凡困顿的生活里,老了。她看样子不想就这么地老了。这年代
里,这样的女人是真正不后悔地,坚定不移地,迫不及待地要把两道青蓝色的东西纹到
脸上去。
    还有一次,听到一个来治夏天腋臭的女孩子,被电烫得哀哀地哭,但从不叫停,这
个时代的年轻女孩子,把自己的脸和身体,像男人经营万贯家产一样地经营,不允许有
一点点差池。上一代女人,想要靠自己的能力生活一辈子的,现在的女孩子,被她们苦
苦奋斗的蓬头垢面吓死了,富有的生活遥不可及,她们开始意识到也许自己美丽容颜的
重要。
    还有人来隆胸,我看到过一次。两个通明的泵吸在胸前,像两团在洗衣机甩干的毛
巾。
    上了面膜的女人们,脸上厚厚地糊着白色石膏,里面透出海藻青黄色的底子,像西
班牙满街卖的舞会面具。
    女人们在这个时代真的不甘一天天地老去,一天天的不美。女人的身体像一个新产
品一样被制造着。
    小店里只有一把理发椅子,脸上洗完了以后,就坐上去整理头发。坐在吹风机的热
风和它的轰鸣里,头是昏昏的,人是舒舒服服地望着墙上的画,椅前的画,画的是一间
夜里的房间,亮着一盏并不明亮的黄色的灯,一些穿蓝色大翻领短上衣的人在房间里相
拥起舞,灯上还罩着报纸。
    它让我想起了上海的七十年代,那禁锢的、真挚的、浪漫的、理想主义的时光。这
理想主义,指的是上海式的,缅怀着富裕日子的情调,现在的上海,不知道有多少人在
梦里都想着怎样发财,那种禁锢中的浪漫当然也是一去再也不会回来了,所以它们才可
以出现在画上。每次我去,都特地看一看它。后来,挂着它的地方换了别的画,说是那
幅画被人买去了,是一个从美国回来的上海人。
    想必也是那个时代跳家庭舞会的人吧。一个时代过去了,方才显示出它的气息,像
吃光了鱼肉以后,才显出它的白色骨头。吹风机在头上嗡嗡地暖和地响着,不知十年以
后,会不会有人画一个在柔和灯光下躺在美容椅上的上海女人,她脸上就是涂满了青瓜
乳液,也不能盖住里面的向往和心计。--------------------------------------------------------------------------------上一页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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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 good traveller has no fixed plans and is not intent on arriv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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