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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dantao (陶陶),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姜先生家的感恩节大餐
发信站: 紫 丁 香 (Tue Apr 4 13:28:27 2000),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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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先生家的感恩节大餐
今年感恩节的早上,在昨天黄昏的一阵雪以后,变得很冷。冰似的阳光,在蓝天上
像刀一样直切下来,冰凉的大风吹得头上的帽子在地上滚。
姜先生家的窗子前,是一些大树,落了枝的大树,在雪后的大太阳里摇啊摇,开足
了暖气的屋子里,满地都是碎碎的阳光。他的家住在一栋殖民式的楼里,走廊里,都是
油炸的香气,像是鸡皮上的油在吱吱地响。还有印度人家的煮咖哩气味,犹太人家煮化
的糖的气味,到底是一个大节日,家家都做东西吃。楼外的马路上,停满了汽车,那是
大家都回自己老家来团圆。就像中国人在老家过春节,除夕夜,从厨房的窗子里望出去,
院子里也是停满了自行车。
姜先生在客厅里看电视。看的是从小弟那里借来的芭蕾舞《白毛女》,多少年前录
的老带子了,小弟夏天回大陆时从上海舞蹈学校的资料库里借来的,带到了美国,在这
里的朋友都来借。轮到姜先生,已是遍地火鸡广告的时候了。姜先生的生意,在这时是
最忙的,只在每天的睡前看一小段。从高保真的机器里放出来。那是地主和贫农的故事,
到现在,已经隔了好几世,那音乐,没有可爱可言,只是它们仍旧声声入耳,像闭着眼
睛就能上老家那堆满了杂物的暗楼梯一样。跟着那些画面出现的,是老家的又小又暗的
老式的电影院,在上海的长满了法国梧桐树的街道上。是到了美国以后,姜先生才发现,
那是三十年代的美国式样,在那里,那个多愁善感、发誓要成为艺术家的男孩,看了十
多遍《白毛女》。
他大声对在厨房的姜太太说:“那时候怎么会听得进这种音乐,真正作孽。”
“那你现在不是还专门借来看。”大太说。
“人就是这样子的贱。”他说。
节前他为Gap的春装拍广告,片子出来了,他做了样子,靠在电视柜子上不时地看一
看。这一季的时尚,短到了肚脐上面,那么酷。
“想想看,我们就因为在大陆长大,就永远都没有穿过,也再穿不上这种衣服了。”
一看到照片,他就忍不住这么说。
“好了啦,你说了有五十次了,要么你也穿,要么你想也不要想,不要弄得像抒情
诗人一样,”每次太太都这样说。
每次拍完广告,他都可以挑一件衣服留下,他总是挑最贵的,到现在,在他的衣柜
里,有四件羊绒大衣,够他穿一辈子,每次他还是拿大衣,因为大衣最贵。
电话响了。
是小弟,小弟不是姜先生的兄弟,而是一个朋友的小名,在纽约五大道的公司里做
事,家住在新泽西的一个小镇上。
他打电话来,报告他到坚尼街去买好火锅料了,说:
“曼哈顿的大街上,连鬼都不见,我天天过,今天,一个人没有的时候,突然,你
知道怎么的,我不认识路了,看到一只大白鸟,我猜是从哈德逊河上飞过来的,在五大
道上走。我都傻了。”
姜先生扬声对在厨房里忙的太太说:“小弟都买好了。”太太说:“今年不去巴结
老板了?”
去年感恩节的时候,小弟刚跳到另一家公司,老板请他到家里吃大菜,他咬着牙把
自己盆子里的东西吞下去,堆着笑,去称赞老板娘的好手艺。那时候,他的家眷还在中
部没有过来,从老板家出来,他直接到姜先生家来了,姜先生家,每年一次的火锅大餐,
是朋友里的固定节目。一年不见的人,到姜先生家来,就碰上了。桌上,他吃得满头汗
了,说:“靠木头一样的火鸡来纪念美国养育了新移民,就是吃忆苦饭的意思啊,”当
时举座大笑。
姜先生对着电话说:“西西说,你今年不去巴结老板了?”
小弟说:“人活到了四十多了,今年要巴结自己的肚子。”
姜先生放下电话,对太太说,一定是小弟今年做得不错,用不到巴结了。
姜先生接着看《白毛女》,看到地主向借钱的农民逼债,他突然想,向别人要还自
己的钱,这有什么不对呢?
他拿着遥控器,一到他喜欢的地方,就放了慢镜头来看。在他小时候,他差一点就
被歌舞剧院挑上,去跳舞。如果去了,也是跳《白毛女》。
太太叫他去做他拿手的素什锦,他一直等到看完了有倒踢紫金冠的那一段,一面说
着演员的基本功不行,一面站起来,和着音乐,他也将腿长长地向后踢去,一不小心踢
到了沙发脚上,疼得一只脚站在地上跳。
太太依在餐室的门边,恨恨地笑着说:“痛得好。”
姜先生说:“我痛死了,你就真的是举目无亲了呢,哦,你去嫁你那有洋骚臭的老
板。”
那是过去的事情了,太太回来说给姜先生,是有一点点女人炫耀的夫妻间的玩笑。
洋人看东方女人,常常像是在看精致的木偶,太太为了姜先生,骄傲地拒绝了,可是心
里到底有一点不甘,说出来,让人知道自己对一次奇遇的牺牲。
太太尖叫一声扑过来,拧姜先生的耳朵。
他们是小学时候的同桌,小时候,她的记忆里姜先生有一对粉红色的、又大又软的
耳朵,她就老想去拧他的耳朵。
楼下有人咚咚地敲敲天花板,那是楼下的犹大人在骂他们动静太响了。
姜先生望着地板说:“敲什么敲,明年我把楼下也买下来,我们做楼中楼,让他滚
蛋。”
晚上,来了一客厅的人,都是从前的朋友,朋友又带来了自己的朋友,都是出门在
外的人,一声嘿,就算是认识了。不一会,玻璃上流着的全是火锅的蒸汽。
姜先生和姜太大在厨房里张罗着,为小弟带来的东西装盘子,一盘,一盘,在长长
的料理台上一直排到窗台上,他看到对面人家的灯。大家都是移民,这个国家没有本土
人,这是个移民的节日,大家在这时可以有一点点共同语言了吧,可是,他想,大家也
是自己和自己的同胞来往,过节有时间了,做自己的家乡食物吃。隔着一道亮着灯的走
廊,他听到客厅里充满了上海话,那种柔软而亲昵的声音。
“上次我老板让我到他家过节,那火鸡真不是能吃的东西,我还不敢不吃,真是苦
了我。”小弟的声音。
“中国人到底还是中国人。”那是博士的声音。博士是太太大学里的同学,还是他
们那一届学生里的入学考第一名,那时是前途无量的人,到美国十年,他自己开了一间
十九号公路上的汽车旅馆而已,姜先生记起来,去年博士来的时候说,他的大享受,是
在登记处的桌子边上,整天听着外面的落叶声音。博士的声音总是很高,听上去雄辩滔
滔,他想不出来,这样子的人,如何像东山魁夷那样宁静。
“犹太人也是犹太人吗,他们过节时候吃的那种齁甜的东西,拿到办公室来分给我
们,我要吐。”这是个新人的声音,姜先生听不出来是谁。每年,都有新的人到他家的
聚会上来,也有人离开。
他把切好的羊肉片在盘子里码好,这里的羊肉比大陆的真的要好,像草毒一样的鲜
红。
“到底是进不了美国的主流社会,中国人,讲究衣锦还乡。回去说自己有多么成功。
可是心里都明白,开一个晚会,美国人和美国人在一起,他们对你笑,你也对他们笑,
可是你和他们就是没有什么可说的。”
“我不这么想。什么是主流社会?你可以和美国人挣一样多的钱,住一样的房子,
买一样的车子,你今天失了业,明天可以找得到工作,你被这个社会需要,这就是进入
了主流的社会。为什么一定要和美国人有话说。”
姜先生想起来了,那是小弟带来的他的老同学,在一个不出名的小学院里当教授。
“主流社会的意思,是你参与社会,大多数人的想法和利益,是你的想法和利益,
你在乎大家的想法,大家也在乎你的。”
“这本来就不是你的地方,不要要求太高好不好。”
他听着里面的声音,突然想,在美国的暗夜里,他的响满了上海话的、亮着灯的、
温暖的客厅,真像是大海里浮着的一条船。
火锅噗噗地开了。
小孩子坐在另外的一桌上,他们都嫌火锅麻烦,自己去厨房冰箱里,拿了东西出来,
每人做了三明治吃,各家的大人,都把自己涮的食物拣好了,招呼自己的孩子来吃。
“这么好吃的东西不要,你傻不傻?”
有个大孩子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伤了自尊心,把伸过来的碗一推说:“donftmakem
e,”
负气的大人,自己吃那碗里的东西。
姜太大说:“算了,到John房间里去,他新借了录相。”
小孩子们,巴不得离开,只听得走廊里一阵响。
大人们又吃了一阵子。
喝了酒的小弟,突然说:
“从前,我中学毕业的时候,大家都说当兵好,好,好,就去当兵。我在部队里觉
得挺好的,可都说要上大学,社会变得快,上大学又变成最好的了,我爸妈写信来,说
了好几次。好,回家来,考大学。后来分到研究所,我也喜欢的。好了,又说美国好,
人人都考托福,到美国去。好,到美国,就到美国去。我是天天为一个又一个的目标努
力,一次又一次重头再来,到礼拜五,累得我眼睛都弹出来。可是,我没有为我自己想
过的日子努力过一分钟。要是有人问我,自己想干什么,我连想的时间都没有。”
桌子上的人都静下来了。
博士说:“咳呀,美国呀,美国到底是最好的地方嘛,我的侄女为了到这里来读书,
一连签了四次,三次拒签,最后才来成。你还有什么抱怨的。”
是啊是啊,有人附和。
姜先生站起来,拿起酒瓶,为大家杯子里斟上酒:“喝酒喝酒,意大利酒呢,我上
次和太太到意大利玩的时候,带回来的。”
姜太太看了看各人面前的料碗,为大家又加上料:“多吃,这是我哥哥去大陆时候
专门买的四川调料,在我们冰箱里存了一年了,等着吃火锅的这一天呢。料是四川的好。”
听说是四川的料,大家都特意再吃。
提到了四川的火锅,姜先生说在大陆时没到四川去看看,以为今后总有时间,想不
到,现在去国十年,自己是在地球的另一端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中国和美国正好是在地球的两端,其实在地里打一个超级隧道,我们就可以开车
回中国去。”姜先生说。
“那路上一定挤,在那么长的隧道里塞车,还了得吗。”博士说。
“也许等科学发达了,会发明一种悬空的装置,人升到高空了以后,等着地球自转,
转到美国的时候,再降落下来,省得飞。”有人说。
“可是这样一定要用比飞机更多的油,来排除地球的引力问题。”小弟说。
“无论如何,中国和美国,实在太远了,”博士说。
姜太太想起来,博士来了十年,都不曾还乡。她笑嘻嘻他说:
“博士,又没有人给你一万美金,你还不回去看看?”
那是一个过去在上海开的玩笑。那时候博士得罪了学校的什么人,毕业的时候,学
校硬把这个历史系的高材生送去教技工学校的语文课。博士到姜先生家来吃饭,饭间有
人拿了一本问题书来凑趣,里面有一个问题说,给你一百万美金,条件是你永远不得回
到故乡,你干不干。当时姜先生和太太新婚,说:“有太太一起自然是去的,那里总是
比较浪漫。”博士说,给我一万美金就可以了。
博士说:“自己家的门前,到底有一长条的弄堂要走进去。前面的十多户人家,家
家门都开着的,可能还有当年送了你东西的人,中国人的礼物,你知道的,是等着回报
的。他帮你在数着你带回家的箱子有几个呢。可能还有等着你担保他到美国的大学生。
你家里的人,都等着你去光宗耀祖。等着你说你怎么在美国实现了理想。我倒不是这个,
我是怕自己应付不了这么多的人,这个请,那个请,不去不好,去又去不过来,所以不
去为好。”
姜先生看自己的太太脸上似笑非笑的,将要说话了,他搂了她一下,站起来说:
“我和西西炒龙虾去,大家留一留肚子。”说着把太太拖到厨房里。
他往油锅里倒了油,说:“大家开开心心吃顿饭呀,不容易的。”
他们夫妻把葱姜爆炒的龙虾端上来,布到每个人的碟子里,说:“吃吧。吃了还有,
等一下,还有香酥鸭和八宝豆腐皮。”
太太特地对博士说:
“最后有你在上海时候最要吃的东西,汤团。”
不知是谁说:“我的天,你们这样子,真像爸爸妈妈,春节在家的时候,就是这种
样子,生怕我们吃不饱。”
桌子上的人都抬眼看着他们,在灯里,他们脸上有了一道道的皱纹。
“那你们叫一声爸爸妈妈好了。”姜太太笑着说。
大家都笑。热热闹闹的样子,大家都确定这是在过节。--------------------------------------------------------------------------------上一页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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