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mark (大漠孤烟),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张可女士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10月15日16:36:31 星期天), 站内信件
上海的风花雪月
----------------------------------------------------------------------------
----
张可女士
这个长故事要从旧上海开始说起。
繁华如星河灿烂的上海,迷沉如鸦片香的上海,被太平洋战争的滚滚烈焰逼进着的
上海,对酒当歌、醉生梦死的上海。那个乱世中的上海,到了现在人的心目里,已经包
含了许多意义,抱着英雄梦,想象自己一生的人,在里面看到了壮怀激烈的革命;生活
化的人,在里面看到了盛怀宣华丽的大客厅和阳光灿烂的大浴室;向往西方的人,在里
面看到了美国丝袜,法国香水,外国学堂,俄国芭蕾舞;就是街头的小混混,也在里面
找到了黄金荣金桂飘香的中国式大园子,现在到深秋桂花谢尽的深夜,要是你骑车路过
桂林公园,能在深夜空中飘荡的夜气里闻到从泥土里散发出来的桂花的甜香。
一个新音乐制作人,曾在淮海路街口摇着他那一头长发说:“上海的三十年代好啊
,
那时候,你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想要有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就去做。”
一个上海作家,走过湖南路上一个旧日西班牙式的小修道院的老房子时,曾说到了
自己一直以来对自己前世的一种感应,她总是觉得自己的前世是一个非常年轻的上海小
姐,穿着那个时代的旗袍,她的男友是新近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吃饭时把背挺得笔直,
穿着花呢子的西服,可是她非常意外地死了,转世生活在现在的上海,可是她对现在八
十岁的、早年去英国留学的老先生,有着莫名的好感与亲爱。
还有新闸路上的都城大排档,第一个在本帮菜馆装璜时挂出了包括上海十大名妓的
旧照片在内的旧上海影像,并以此获得了一项上海装璜业设计大奖。
还有茂名路上的1931’S咖啡馆,日夜缠绵地在店堂里响着周璇颤颤的细小歌声。去
的年轻人都说,这里的玻璃门一关,时光就倒转了六十余年。里面只是一个一开间的小
地方,却引来了海内外许多华人电视采访小组的注意和访问,成为现在上海的一处景点
。
我们的这个长故事,就是开始在这个如今是如此时髦的年代里。
一个在清华园受西式教育长大、出生在一个基督教家庭、十八岁时成为上海地下党
的青年,在上海遇到一个出生在开明富裕的书香世家、祖上在北洋政府任职、非常美丽
的、十六岁就考进上海暨南大学、师从郑振铎、李健吾学习英国文学的女孩子。
那个壮怀激烈的湖北籍青年,放弃了在清华大学做教授的父亲为自己设计的留洋计
划,在上海参加学生救亡运动。继而带着基督教终生的影响投身中国解放事业,一九三
八年参加中国共产党,出入上海文化界的革命者,就是王元化。他在那个年代,写下了
许多关于文艺理论方面的论文,写小说,并负责了共产党在上海文艺界的组织工作,是
一个总是有火热的正直与奔突的才情的人。那时的王元化,左倾而且激进,虽然他不能
改变自小养成的轻声吃饭的习惯,可他常常穿的裤子像卓别林,他气味相投的好朋友满
涛,则每次把家里烫好的衣裤用手揉皱再穿。
那个完美无缺的苏州籍女孩,那个在兄长满涛和他的革命者朋友影响下,在锦衣玉
食的自由家庭的包容下,十八岁就参加上海地下党,同年指明自己是一个“温情主义者
”
的一九三八年的共产党员,就是张可。她在那个年代,翻译奥尼尔的作品,参加了《家
》
的演出,她演了《早点前》的罗兰夫人,也演了梅表姐,那时她真的是一个美好的女孩
子,仁慈而智慧,正直而绝尘,被许多青年追求。直到半个多世纪过去,她年轻时代的
照片偶然被两个华东师大的博士生看见,那两个青年蹲在导师王元化打开的书橱前,感
慨照片上那个女子的一派冰雪洁净,那时王元化已经经历了整整二十三年的贱民生涯,
他的许多老朋友因为经受不住而西归,包括七窍流血而死的挚友满涛,疯狂以后蹈水而
死的巴人,众叛亲离、在癌病房孤独死去的顾准。王元化精神危机引起两次心因性的精
神失常,一次营养严重不良引起肝炎,一次眼底出血引起失明,那两个博士生握着张可
的相片,还是羡慕导师,对导师说:“现在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女孩子。”
我们的故事里,王元化得到了张可。
一九三八年,王元化说他喜欢张可,可当时张可不喜欢听到这样的话,质问王元化
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
一九四七年,张可的一个追求者问张可她到底喜欢谁,张可此时坦然回答:“王元
化。”
一九四八年,王元化和张可在上海慕尔堂举行基督教仪式婚礼。
当时,张可的父亲并不以为王元化是那些候选青年里最出众的,而且在国民党即将
大败的前夕,王元化正负责着共产党的地下刊物《地下文萃》,处境非常危险。可是他
们没有真正阻止女儿,而是从自己那安适的家里,郑重地把一身白色礼服的美丽女儿带
到西藏路上朴素的、带有回廊的教堂里,那里为婚礼装点起白色鲜花,按照张可的心愿
,
把她的手交到王元化的手上。在那里,这对新人发誓不论生病还是健康,灾难还是幸福
,
都始终如一,不离开对方直到生命结束。尔后,他们在当时上海甚为豪华的派克饭店
(令国际饭店)度过新婚之夜,从此,共产党员的张可将自己一生的命运和共产党员的
王元化联系在一起,开始到处躲藏国民党的大搜捕。
那时被后来的人称为黎明前的黑暗,国民党开始了疯狂的屠杀。上海地下党电台的
李白被杀,蒋介石秘书陈布雷那成为地下党的女儿也不能幸免,就是十里香风、百乐门
里彻夜响彻着美国爵士乐的上海,都无法冲去那一年的血腥之气。许多人没有看到自己
为之奋斗的新中国到来,就撒手西去。
张可看到了这一天。新中国和她唯一的儿子王承义在一九四九年一起来到她的生活
里。
第二年,上海所有的地下党重新登记,准备进入各个领导岗位。张可没有前去登记
,
自动放弃了经过腥风血雨十二年的党籍。一九三八年她穿着刚烫得平平整整的裙子参加
共产党的时候,不是为了吃饭,不是为了逃避买卖婚姻,也不是为了跟赤色的爱人在一
起,更不是为了出人头地,她是为了一个在心目中自由、富强的中国,为了一个从书本
里展现出来的理想。她没想要从十二年的党龄里得到什么物质的好处,她从来不缺,也
从不热衷。
她去做了一个教莎士比亚的大学戏文老师,她娴熟的英文和治学的认真,使她成为
中国的莎士比亚专家。同时,她也是一个恪尽温柔、相夫教子的主妇,再不用东藏西躲
以后,她最喜欢的,是烧许多好吃的菜,开亮客厅每一盏灯,请人吃饭,用最细致的盘
子装上她拿手的意大利茄汁面条,俄国浓汤,葡国鸡,擦亮每一副餐具。许多年以后尘
埃落定,在她家吃过饭的人回忆起来的,总有她温润的笑容。那些客人里面,有胡风。
王元化当时参加筹建新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他的两本书,张可在胡风离开以后,曾表示
自己不那么喜欢胡风,因为他太飞扬跋扈。
那个黄金的五十年代,许多年轻的、知识分子出身的共产党员意气风发,包括王元
化,他那楚人血脉里的傲岸、激情与才学,加上新中国的一路慷慨高歌,使得他看上去
锐不可当。当时和他共事的李子云,说那时候她都不敢理她的领导王元化。过了四十年
,
已经成为王元化的患难之交的李子云回忆起来,仍旧在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上方大摇其
头,坚决他说:“我那时根本不敢理他,太‘飙’了!”
那时在王元化额头发红、侃侃而谈的时候,张可会看着他,洞悉一切般地笑笑,然
后对他竖起修长的拇指来,对他摇晃:“对,对,你总是‘我,我,我’,你是最好的
,
你不得了。”
一盆温凉的水泼过来了。然后,聪明地不着一词,收兵而去。
静心研究莎士比亚,翻译莎学权威文献,操持一个美好的家,还有对春风得意的亲
人狡黠而微讽地竖一竖大拇指头,这是我们这长故事里现在的张可。在她的丈夫王元化
和她的哥哥满涛都醉心于契诃夫的时候,她却非常热爱从五四以来就没有在中国热闹过
的莎土比亚,而且选择它作为自己终身研究的方向。王元化在七十八岁的时候,还深深
记得张可参加地下党那年对自己的评价:一个温情主义者。但他也深深懂得了妻子温情
美丽的脸上那稍纵即逝的狡黠笑容,在他气宇轩昂的时候,这是偏安于一隅的张可的品
格与智慧,和一个知识妇女的纯净。
到现在,一九五四年了,三十五岁的张可仍旧是一个温情脉脉的人。时髦的三十年
代已经远去,张可的故事虽然有些出乎意料,不是程乃姗式的才子佳人,不是蒋光赤式
的革命加爱情,不是张爱玲式的岁月磨脏了大小姐,不是徐讦式革命女郎的悲剧,不是
杨沫式的脱胎换骨,奔向革命,不是陈学昭式的工作着是美丽的,但她的故事还是以可
以想见的方式发展着,你觉得里面有着一种奇特的清爽之气,可我们还不知道这是什么
。
五十年代,现在没有想念它的潮流,而张可的故事,却在那时充分地展开了,就像
一粒核桃,被砸开了,于是,你才能看到里面淡黄色的果肉。对于张可,要是没有王元
化将要开始的二十三年厄运,也没有人知道她的心里开着怎样的花朵。人生它怎么是这
样的?要是没有今人不寒而栗的压力,一个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的心里藏着怎样的勇气
和坚贞。说着张可的故事,看着她优雅地走到了一九五五年六月底,那时她家外面的皋
兰路上,高大的梧桐树的树干上褐色的树皮开始爆皮,远远一路看过去,像康定斯基的
画,春天又来了。她是一个沉静的女子,可心里一定会对又一个春天的到来有愉快的感
觉,那条马路上有一座俄国教堂,退色的莲花式的教堂塔楼在春天薄薄的阳光里像一个
感伤的童话故事。张可从那里走过去了,从容的,无辜的。
一九五五年,在全国范围里开展了声势浩大的反胡风运动,株连千人以上。十年以
前,王元化已经认识胡风,但交往不多,当时党内已经有人说胡风有严重政治问题,王
元化以为缺乏证据,解放初王元化因此一度没有被安排工作。一九五五年六月,王元化
突然被隔离审查,期间周扬提出,王元化是党内少数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造诣较深的
学者,如果他肯承认已经公布的关于胡风集团的三批材料属于反革命性质,尽量将他作
为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可被幽禁中的王元化拒绝,即成为胡风反革命分子。
张可完全不知道丈夫的下落,她的家中第一次被抄。她在学校里被人开会逼迫承认
丈夫是反革命,被人以书打脸,张可拒绝承认。
一九五七年二月,王元化被释放回家时,已经患上心因性精神病,丧失辨别真假的
能力,混淆了现实和幻觉,入睡需要服用安眠药。他的一切都变了,只有他的家一点不
曾改变,桌上铺着干净的桌布,衣橱里有熏香,妻子依旧雅致温柔,是他的骄傲,他在
家里的习惯不曾改变,他恢复了从前在清华园生活留下的英国人习惯:在床上用托盘吃
早餐。要是家里请朋友吃饭,仍旧有意大利茄汁面、葡国鸡和乡下浓汤。
一九五八年,王元化的病情得到缓解,开始找自己喜欢的书来读。当时王元化常常
到四马路去看书,虽然那时王元化已经有四年只有少量的生活费,可他还是陆续买了不
少书。说起来,这几乎是王元化一生中第一次真正静心读书的时间。他做了许多翻译工
作,一方面是他的兴趣,一方面换稿酬来补贴张可的家用。在和他父亲一起译了英国人
的《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以后,开始着手与张可一起翻译莎剧研究文献,并写完《论
莎士比亚四大悲剧》,张可将这近十万字的稿子,用娟秀的毛笔小楷抄在朵云轩的稿签
上,用瓷青纸作封面,线装成一册。在悄悄保留着自愉的独版书,后被自己烧毁于文革
初期。还完成了论文《秦腔赵氏孤儿》。
时隔三十九年,我看到了抄在五十年代笨拙结实的红色笔记本上的《莎士比亚研究
》,
张可翻译的大部分,王元化做了全书的润色和校阅,并写了五篇译文题记。这是他们的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真正的合作。外面在反右,在全国性的三年自然灾害,没有思想
的空间也没有鸡蛋,因为这些翻译的文献完全不可能出版,所以他们把它抄写在两大册
笔记本上,每一页都尽量工整地标出了阿拉伯数字的页码,就像一本真正的书一样。那
天傍晚,谈起了这两本笔记本的故事,王元化说:“和张可一同在莎士比亚的艺术世界
里邀游的日子,是我们一生中美好的回忆。”在没有思想也没有鸡蛋的日子里,他们共
同创造了一流的精神生活。
由于极度缺乏营养,王元化得了肝炎,由于张可和家里人一起四下张罗到了足够的
黄豆、鸡蛋和食糖,使他一个月身体就完全恢复,可以继续读书和翻译,并常常督促他
自己下馆子改善营养。而后王元化的眼睛因病突然失明,那时正是他写作《文心雕龙创
作论》的高潮,张可为他找来了上海最好的眼科医生,他八十岁的老父天天步行来,为
失明的儿子阅读资料,笔录口述,有八大本之多。
李子云曾说,要不是王元化经历了五十年代的那场坎坷,退守于一个清一色知识分
子的温暖家中,他不会成为现在这样的一个中西并进的大学者。
现在,这两本笨拙而结实的笔记本将要被出版,笔记本也将送往上海图书馆被名人
手稿室收藏,而张可已经于二十年前中风,抢救过来以后,完全丧失阅读能力。她看不
懂她在无望的日子里与丈夫愉快地翻译过的书了。
我想起了张贤亮的《牧马人》,那个纯朴的红衣女子以她的大白馒头和爱情拯救了
一个读书人。许多人非常感动于这一点。而张可,则悉心地看顾了王元化的身体,灵魂
,
以及整个精神世界,她不光拿来了鸡蛋,还拿来了莎士比亚的广阔的智慧的世界。王元
化在他的家里,从来不是偶像,也从来不是贱民,他是一个有着恰如其分的尊严的学者
。
他仍旧保持着他的生活方式,冬天插梅,喜爱鲜花,虽然面有晦色,可穿戴得体。有很
长一个时期,敏感的王元化几乎断绝了所有朋友的往来,可是,他的精神上并不十分寂
寞,他有张可。
那时张可仍旧常常参加学校的外事活动。六十年代时,来了外国人在上海是希罕事
,
上海女子的内心不能改变对外国人的好奇和好感,总喜欢多看他们两眼,因为他们来自
于一个更华丽的神秘世界。而戏剧学院的女职员们放下手里的工作要多看两眼的,并不
是来访的外国人,而是陪同他们的张可老师,那个优雅的、美丽的、从容的女子。她们
隐隐知道她的家庭很不幸,可她们在她身上看不到局促和苦楚。以她一惯的低调,这似
乎并不是对自尊的保护,更像是她并没有十分耿耿于怀她丈夫地位的变化,也许她会以
为两个人在一起翻译莎学的日子是美好的,带着另一种自由的气息。
一个温情主义者并不是没有思想锋芒的人,她亦可以是浮摇于绿色污水中的不沉的
莲花。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王元化被打成历史、现行反革命。
一九七○年至一九七二年,再次被隔离审查。离开家庭以后,王元化的心因性精神
病复发,比一九五五年的那一次更重。他在奉贤农场的田野里狂走,在一条不知名的小
河滩上看到了一些螃蟹,亦举石悉数砸烂,以驱赶心中的不平和痛苦。失眠症日益严重
。
这期间张可因是王元化夫人也被非法隔离,连因高血压晕厥也不准看病,落下严重
的病根,导致一九七九年的严重中风,此后读写俱废。
那是更加漫长的艰难时世,看上去没有尽头。我那时是个小孩,不认识王元化一家
,
也生长在一个由学生向往革命而成为老共产党员的家庭,我的父亲也有严重的失眠症,
和王元化看病的是同一家医院,同一些医生,大概也是吃的同一些安眠药,老式安眠药
损坏肝脏尤甚。在“文化大革命”中,父亲也是去的奉贤干校。我父亲养猪,常常穿着
黑色的高筒套鞋,因为靠着海滩的地方是潮湿的。父亲在干校最痛苦的是集体宿舍不能
安静,一旦被同屋吵醒,又不能吃过量的安眠药,就一夜夜的静待天亮。记得每个月他
们从干校回家休假的那几天,总是有一辆大卡车载他们回家,绿色的卡车屁股上沾满了
黄白色的尘土,一些蓝衣人风尘仆仆地高高跳下,我的父亲戴着有檐的布帽子,他取下
帽子的时候,我能看见他额头上被帽子勒出来的一道深深的皱纹。
在许多年以后的今年,听王元化简短他说起那些的时候,我想起了父亲的脸,那时
王元化的额头上也会有被帽檐勒出来的皱纹吗?这次磋跎就是十年,我的整个青少年时
代。而对他们来说,是一生中最年富力强的好时光。
我的妈妈也很美,但她很脆弱,她对我和哥哥们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不要再给
你们的爸爸找任何麻烦。”她常常早上没有起床的时候躺着听早间新闻,要是听到一点
点指桑骂槐的句子(在那时它们多得不能数),她就把身体向灯下那小小的半导体凑过
去,脸上刹那遍布担忧与紧张。妈妈从来不喜欢听新闻,可是她准时听新闻的习惯一直
保持到一九八二年。那一年,我父亲离开他的岗位成为顾问,妈妈的早上从此只注意天
气预报。不知道张可,她是不是在那十年里就像我的妈妈一样?他们比我的父亲,处在
更加险恶的地方。
我们家,从此不再有花了。
听李子云说,王元化的少数几个好友去他家的时候,还是能看到张可温情而情爽的
笑容,还是能吃到很正式地用大盘子装了上桌的意大利红烩面,口味纯正,只是少了忌
司一样。新年的时候,他们家里还供着清香彻骨的梅花。在某个秘密的灰尘滚滚的角落
里,还保藏着泰纳《莎士比亚论》的译文。王元化那被钱谷融称为“像梵高一样的”眼
睛,更多地闪耀着真挚和爱情。
没有人知道——甚至是王元化本人——张可付出过多少,才得到这样一小块诺亚方
舟。
王元化说:“她是仁慈的,超凡脱俗的。”
我们的这个长故事说到这里,那个六十年以前出演奥尼尔笔下小市民的罗兰夫人的
美丽女子,仍旧是一个冰雪洁净的人。富裕的生活,得意的生活,愁苦的生活,屈辱的
生活,什么都没能使她的心灵变质。她独立在上海的漫长生活中所有能使她变脏的东西
之上,成为一个人格优美的莎士比亚专家,现在要是说起中国的莎学研究,人们还是不
得不提起张可的名字。
如今,那个美丽的智慧的女子头发雪白,不能读,也不能写,我甚至无法和她深入
地交谈,只是她端坐在那里,仍然散发着清凉的洁净的气息。我们其实并不知道真正的
三十年代的上海是怎么回事,它是一颗阳光下的钻石,每一面都散发着不同的光华,被
不同角度的眼睛看到。要是三十年代像音乐人所说的一样,她真的是受惠于那个时代的
人。那个细长手指上的皱纹像菊花的花瓣一样多的老太太,就是张可。
那个才情激昂的青年变得儒雅了,他说他有五十年的时间没有真正像他想的那样做
学问,现在他感到自己上了轨道。他的书一本一本地出版了,他去书店签名售新书,那
本来不是严肃的学问家的擅长,可人潮滚动。他因为学问的精深和仍能不断吸收与开拓
,
赢得了几代学人的尊敬。那个思路至今清晰奔放、可胜过他的年轻弟子、身上散发着老
人身上难得闻到的淡淡清香的老先生,就是王元化。
当他们相对的时候,他们的眼睛里还是闪烁着活生生的、热热的爱情。
这个长故事里有大多的苦难和坎坷了,我说。“基督教的说法是,人生就是一个苦
难的过程。”王元化说。
“夸张了。”张可说。----------------------------------------------------
--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crw.hit.edu.cn]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4.307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