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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ark (大漠孤烟),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皮克夫人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10月15日16:37:02 星期天), 站内信件
上海的风花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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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克夫人
我是在维也纳见到皮克夫人的,她是现在著名的维也纳大学中文系最老的教授,为
中文系工作了四十年,其中有十七年,她是整个维也纳唯一的中文老师。曾因为一生帮
助奥地利人学习中文,她的学生遍及奥地利汉学界和外交界,而被奥地利政府授给共和
国金质勋章。她一生中的绝大多数时间,是用英文和德文,教人中文。
那时我们一同坐在靠近维也纳森林的一个安静小镇上的一家中国餐馆的桌子前,为
了我们说话方便,主人把我和她的座位排在了一起。那个春天的中午很好,阳光灿烂,
空气芬芳,森林的草地上开着勿忘我。她的白发在太阳里泛出了淡紫色。我们在吃中国
食物,在长桌子上把沉重的大陶盘子递来递去,每次我捧着盘子问她要不要,她大都点
头。
她吃得又多又好,完全不像是八十岁的中国老太太,食量更像是欧洲人,大块吃肉
,
也喝小镇上新酿出来的葡萄酒。
我夸奖她的身体,她的身体像上个时代的上海人那样,是娇小的,穿在精致的淡粉
色的毛衣里,依然有着温馨。她说:“不啊,我只有几年时间了,我知道,我的血管都
坏了,晚上,我有时觉得血不能流到上半身来,我的日子不多了。”
她边吃着自己盘子里的食物,边大声说,可看上去并不自怜。
我和她说上海话,我想象里,一个远离家乡四十年、将要终老他乡的上海女人,会
喜欢有人和她说说家乡话,会喜欢有从家乡来的人告诉她那里的事,可不一会,我发现
她常常说着说着,就把上海话换成国语。
她出生在上海郊区的南汇,在上海启明女中上中学,在南京的金陵女子大学学国文
,
毕业后在上海做与英文相关的工作。在这时,她认识了从奥地利逃难到上海来的犹太工
程师,然后他们结了婚,她从徐小姐成了皮克夫人,接着就去了欧洲。像许多上海女子
一样,她们远走天涯之前,并没有到过本国的多少地方。我想起她在维也纳的学生。从
欧洲人薄薄的嘴唇里说出来的,也是她的那种有点口音的江南国语。
她甚至也不那热衷向我问起上海的情况。
直到我问她是不是想念上海。
她说:“现在你的上海和我在的那个上海已经不一样了,现在我回到上海去,是一
个真正的外乡人,我听了你说的上海话,连话也有所不同。奥地利是我的家,它是我的
家乡,我一生大多数时间住在这里。要是说想念,也许我有时会想起从前我的年轻时代
,
我的小时候,而不是地方。”
她是第一个我看到的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思念故乡的中国人。
而且她大声把它说了出来。
我有些吃惊,而她说,生活不是人可以想象的。
一九三七年夏天,大学毕业后,她回到上海。那时抗日战争爆发,烽火四起,她无
法到原来受聘的福州女中任职,所以去了上海女中教书。
原来她可以像大多数上海女子那样教书,直到结婚,成为某条租界大弄堂里小康人
家的主妇。可很偶然的一次,一个她中学时代的同学要借她学校的礼堂开会,说是一个
中国文字改革方面的会议。因为她是学校职工,所以请她联系。会议开了一天,可到了
学期末,校长不再给她聘书。这时别人才告诉她,那天的会有许多左倾的人参加。只是
因为不知情中帮人一个小忙,她失去了工作。
她进了一家时事月刊做翻译,原来也是为了一份工作而已。这时欧洲战争爆发,通
过每日翻译的稿件,她开始了解世界上发生的事,知道欧洲犹太人的命运和他们“到上
海去”的口号,她觉得自己也应该出一份力量,帮助被战争迫害的人。于是她转到上海
的英国新闻处做翻译,翻译反纳粹的宣传稿到中国报章上发表。
她那样的年轻女孩子,在离乱欢歌的上海,努力过快乐而正直的生活。在翻译之余
,
为《新闻报》写影评,常常晚上去看最新的欧美电影,在当时,英文和电影是上海的时
髦事,想来那样的生活真的是她所说的“顺适”。
又是很偶然的,她给一个流亡到上海来做雨衣生意的犹太工程师做中文老师,他们
常常晚上一齐吃饭,喝咖啡,用这时学中文。然后,她成了皮克夫人,犹太工程师的太
太。
上海女孩子和外国人在一起,常常让人想到这个城市崇洋的气息,大战中的本地女
子和流亡的犹太人在一起,常常又让人想到同情和奉献。
而皮克夫人说:“我和我喜爱的男人在一起,是因为我们可以在一起说所有的问题
,
没有什么我们是不能说的,也没有什么我们是不能说到一起去的,是在我和皮克恋爱以
后,我才认识了其他在上海的奥地利犹太人,才慢慢地发现,他们温文有礼,各具才能
,
希特勒要把他们全消灭,那是世界上最残酷荒唐的事。”
大战结束以后,皮克去了澳大利亚,可皮克夫人却因为是华裔奥地利人,而无法同
行,于是她去维也纳等澳大利亚“白澳”政策过去,去和丈夫团聚。可她到维也纳不久
,
皮克在澳大利亚心脏病发作去世。从离开上海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见到皮克。
她独自在丈夫的家乡生活下来,不懂德文,没有钱,在瓷器街的唯一一家中国餐馆
里为客人挂衣服,和战后欧洲人一起,度过经济萧条的年代,而从来没有想过要回到故
乡来。
“那么,在此后的几十年里,你都没有再爱上什么人?”我问她。在经年动荡的等
待中,她还能记得和一个叫施瓦茨的人到七重天露天花园跳舞的快乐,至今还记得他约
她的时候是隔着窗子吹口哨。
“像皮克那样可以畅谈的男人,不是那么容易可以找到的。”她说,她在吃一大团
虾。
“可是你再也没有爱上什么人吗?”我还是问她。即使是在丈失去世,自己无依无
靠的时候,还会随着一对华人夫妇的自备车一起去欧洲大地旅行,如此泰然自若的人,
怎么会没有爱情了呢。
“我不能早上起来为我的丈夫做早餐,我要睡懒觉。”她笑着大声说,这次她说了
英文,一个餐桌上的人都听懂了,对着她乐。
可是不再爱上什么人了吗?在这美丽的、古老的、让人心驰神往的欧洲。
“有一个人。”然后,她开始说,这时候,她的脸突然变柔和了,眼光也变了,有
一些甜蜜的神情漂浮着,“一个美国人。”她说。
那是皮克去世以后,她又教了一个学生,他是美军在欧洲部队的士兵,从密西西比
河流域来,是个孤儿。在没有来欧洲打仗以前,他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多美好的
地方。战争结束以后,他想做环球旅行。为了旅行的方便,他要学一点中文。
当时,他在萨尔茨堡,坐火车到维也纳来,学习中文。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三次。
第一次他们在一起学了单词,然后说到了到世界各地去旅行的事,这也是她的理想
,
当然,这是许多人的理想。
第二次,他们说到自己,发现他们有许多地方是相似的,两个从远得不可思议的地
方来,偶尔在他乡遇到的人,竟也是相似的。
第三次,他说到了他的旅行计划,他要先到美国去退伍,然后,他去找一家吉普车
商资助,然后他到欧洲来找她。他们结婚,然后一起去环游世界。
然后他就跟着部队回美国去了。她收到他一封信,说一切都已经就绪,他就回来。
如果这样进行下去的话,她也许能在美国南部常常到爵士酒吧里去听人唱歌,住在
一栋殖民时期式样,内部黝暗的房子里,慢慢地学会做好吃的玉米饼。
可这时,苏伊士运河危机爆发,美国把所有退伍军人重新征召回军队,最后从他那
里来了一封信,信里说他被派驻极地。等战争过去,他一定回来找她,一切计划照旧。
一等,是四十年。
她说:“我一生不懂政治,从不用政治的角度考虑问题。可是它却左右了我的一生
。”
后来,她自己去世界各地旅行,完成她的心愿,只是不再是在吉普车上实现的。许
多年后,她去了澳大利亚,可是再也没皮克了;她去了美国,去看了密西西比河,可是
再也没有见到那个美军士兵。
“真遗憾啊。”我说。
她说得对,生活不是人可以想象的。
“这是一个无法实现的美梦。”皮克夫人说。当说完她不愿意写在自己的自传里的
故事以后,大阳已经移到餐桌的中央,小花瓶里从维也纳森林里采来的鲜花在阳光下很
快地开了,从绿色的枝条上垂下来。她的脸上看不出悲伤的神情,在甜蜜的眼神渐渐淡
去以后,她的脸非常安静。她说:“我有一个女朋友见过他,那是我决定要和他一起去
旅行的那次,我请她在我工作的中国餐馆里等着,请他到餐馆来。他们在一起谈了一会
儿。然后我的女朋友说,他是一个真正诚挚的人,是个好人。”
“我相信他,他的眼睛非常诚挚。”她说,“一定是什么外力阻止了他,也许是因
为五十年代美国的麦卡锡主义,我是从共产中国出来的人,他在美军,他们不让他再和
我联系。一定是外力。”
“你怎么想自己的一生呢?你的生活总是被和你毫不相干的东西打乱,国民党时代
怀疑你为共产党办事,澳大利亚歧视华人,美国怕你是中国间谍,这些人为的东西使你
改变,让你不能左右。而你,实在的,只是一个向往美好生活的上海女子。”
“但是我在这中间度过了非常丰富的一生。”她肯定地、赞赏他说,“现在,我常
常在半夜醒来,我感觉到身上的血管流不动血,许多地方,是冰凉的,我想我最多还有
两年的时间了。我很满意自己的一生,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
她是失去过许多东西,但她还有许多。那不能左右的命运并没能剥夺她的生活。她
的身上显示了上海女子单纯而顽强的一面,就是在最失意的时候,她也能现实地接受它
,
也能找到生活中的风花雪月,堂堂正正地享受它,漂漂亮亮地活下去,直到八十岁的白
发上在春天午后的阳光下微微地泛出淡淡的紫色,吹拂在灰绿色的夹大衣领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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