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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ark (大漠孤烟),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郭家小姐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10月15日16:37:28 星期天), 站内信件

上海的风花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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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家小姐
   她走在我们三个去看望她的女子中间,在一个初冬的中午,我们一起去吃午饭。
    我们和她说着英语,因为她是教英文的家庭老师,也因为她更习惯于说英语,即使

是在中国生活了七十年以上,她还是这样。她的声音厚而结实,很柔和的胸音,与上海

的老太太的声音有些不同。我想起来屠格涅夫对女子的声音的形容。而在九十年代末的

上海,屠格涅夫实在离得太远,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他和他书里的那些女子。
    在干净的大弄堂里,遇到一个中年人,他特地从脚踏车上下来,和她说话,也是英

文。他温文有礼地俯眼望她,像一个绅土。她八岁随全家从澳大利亚到上海,她的家族

在南京路开了永安公司,这家大百货公司标志着华人资本家在上海开始有了地位。而她

被送到中西女校读书,那时她说着一口澳大利亚英语,把A这个发音发得很大。而现在她

的口音里不再有那个A的声音了,是在中西女校的时候校正的呢,还是在后来的燕京大学

时代教正的,她自己也没有留意。
    她响亮而流转他说着,时常突然停顿下来,喘上一口气,有点像急着要说什么的孩

子。
    她的眼睛仍旧是明亮的,而且是柔和地闪着光,而不像老人们会有的那种明亮到锐

利的眼神。有的老人眼睛也是明亮的,像一把飞刀,直逼向别人内心阴暗的那一部分。

    她个子矮小,微微仰着脸,雪白的头发曲卷着,穿着一件明亮的蓝毛衣。
    她的眼尾长长地向上弯去,很华丽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她六十年以前的相片,披着

长长的婚纱的,脸上能看出来一个富家小姐的矜持与纯洁,以及美丽。那张相片现在没

有挂在她的家里,她家斑驳的墙上挂着她从外贸公司光荣退休的证书,她的婚纱照片被

放在她的一个美国朋友家的桌子上,她的朋友热衷于收集上海旧货和上海历史,把她的

结婚照片夹在一个质地精良的旧镜框里,放在一百年以前的上海救世军徽章、第一次世

界大战以前流落到上海来的瑞士银壳子怀表以及一小块非常精美的顾绣披肩一起。她的

脸上并没有笑容,可那是一种很自在的神情,眼尾那样长长地向上弯过去。
    我们告别中年人,继续向餐馆走去。然后,我们三个走在她四周的女子,都发现,

我们像是三个男子,我们粗声大气,笨手笨脚,面容坚韧,慌慌张张,而她不是。她八

十岁了,但依旧洋溢着女子的爱娇与精美。
    像她这样的女子,在劳苦大众翻身做主人的新中国,会有多少妒忌和仇恨产生的故

事紧紧相随?
    从前她有成群的仆人照顾,后来她有十年时间要用二十四元人民币养活自己和孩子

她的儿子在大学里读书,每个月最低生活费是十五元,她要花三元钱买月票,所以,那

时她每月的生活费是六元钱;
    从前她住在江苏路延安路上的一栋大房子里,有几十间房间,和一个大花园,那是

她长大的地方。后来她住在定西路的棚户区,是一间亭子间,没有厨房,没有水,没有

厕所,她用脸盆接水回到房间里洗,然后出去倒水;
    从前她去法国总会玩,那时候在法国总会吃一顿大餐,给侍应生的小费是五元,可

以供一家人吃一个月的大米。后来她晚上下班以后,总是路过八仙桥那里的一家吃面的

小饭馆,油腻的大玻璃窗上热气腾腾的,想要在小饭馆里吃一餐面,站在红漆的木头柜

台前,算了自己每天可以用的开销,才知道自己只能买八分钱的阳春面;
    从前她被家里人逼着学习做一个上海的富家小姐,她学钢琴,学骑马,学开汽车,

有一次她的第一个未婚夫从国外为她带来了新式丝袜,对她赞美了一句美国丝袜的结实

说:“这袜子能穿几年不坏。”她就和他疏远,以至断绝。因为她想,这个人居然要我

几年只穿这样一双丝袜,这么小气。以后她有好几年到上海郊县挖鱼塘,几年以后,她

手指所有的关节都走了形;
    她一生中,这样戏剧化的起落不胜枚举,听着这些故事,我在自己心里常常捉到一

种感慨,并不是不平,也不全是怜惜,而是一种吃惊和旁观的笑意。要是她像她的老熟

人郑宪那样,对自己被剥夺了成箱的丝绸,成栋的洋房,高人一等的生活有无穷怨怼,

也许这种感慨就更倾向于幸灾乐祸,而她以大家没想象到的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经

历一贫如洗,一任丈夫死于看守所,因为在她家花园的树下埋了一把当时无法处理掉的

枪。另一任丈夫在“文化大革命”前期死于癌症。她长期被社会歧视,以二十四元的收

入照顾一个工程师儿子和一个跳芭蕾的女儿长大,她自己长长地活下来,烫着整齐的银

色短发,而且偶然穿起长裙,将手臂向身后弯起,撑在后腰上,微微抬起下巴,依稀还

有从前的华美。说这些事时,她的脸上也浮现出笑意,一些自嘲,一些惊叹,还有一些

顽强的宁静。于是,坐在她对面,我心里的感慨有时就是尊敬,养尊处优的人,也可以

有坚韧的耐力。
    现在她独自住在上海的一条安静的大弄堂里,以一个退休老人的养老金和家庭英文

老师的授课费生活,还保留着喝下午茶的习惯,在她家靠窗的小圆桌子上,放着曲奇饼

和茶杯,那时也曾说起她在没有烤炉的情况下,怎么用锅蒸自制蛋糕,她至今喜欢自己

做蛋糕,那是七十年前在中西女校学习来的。
    她有一间套卫生间的房间,用写字桌和椅子把房间隔成了卧室区和会客区,屋子里

有一个漆成绿色的简陋的餐具柜子,她请我们下午吃蛋糕时从那里拿出一些形状各异的

老式叉子。不知道是不是从她那大房子的家里保留多年辗转传下来的。
    她说,有一次她梦到“文化大革命”又来了,在梦里,她想到自己的孩子,她焦急

地想他们该怎么办,然后她醒来,夜很安静。她问自己要是现在“文化大革命”又来了

她怎么办,她发现自己还能再承受一次。然后她想到在美国的孩子,她想既然自己能再

承受一次,那她的孩子们一定也能再承受一次。
    她说,要是她一辈子安安静静在延安路上的大房子里度过,她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原

来能坦然承受那么多生活里的崩塌,这一辈子,她的生命使她懂得自己原来是坚强的人

    她指着她家族一九四三年在大房子前的花园里拍的一张合家欢说:“这里的人,十

八个人,只有我和一个晚辈活着。其他的人,大多数跑到国外去了,可也都死了,”
    为什么她能活下来?
    照片上她的小哥哥,穿了深色的西装,白色的长裤和镶拼皮鞋,是从前上海富家少

爷的样子,机灵,时髦,温顺与不羁,他继承了永安公司,在一九五三年逃往国外,将

办公室里自己留着的手枪交给妹妹,后来成为妹夫的一条主要罪状。一九五五年在美国

去世。从前他是一个玩遍上海所有高尚时髦的人,他曾经推动他美丽的妹妹们一定要去

学英国式骑马,大家都去学了,就是她不去,因为她不觉得有什么必要学习骑马,而且

也太贵了。可是他说,因为这是上海上层社会里年轻人的时髦,是社会地位的一个标志

所以她必须去学,所有的费用由他来付。
    于是她就去学骑马了,她也喜欢它,因为对她来说,这是个很好的运动。
    也许因为她和非常在意自己的上层社会身份的哥哥不同,她从小习惯于华美的生活

可从来没有把它当成生命,她并没有蔑视她的生活,然后成为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她只

是一个被逼着天天在家弹琴的美丽小姐,看轻了生来就有的那一切,更没有穷孩子的那

种发誓要过上奢侈好日子的野心,所以她也可以去挖腥臭的河泥。拿走了她的奢华生活

并不算拿走她全部的生活。
    照片上她的姐姐,在“文化大革命”中去世,她们两姐妹是全家最后留在大陆的两

个人。她们一同在中西女中学习,她的姐姐嫁给了有钱的小儿科医生,在家里做太太。

她在中西女中毕业以后,也有了一个未婚夫,他也是世家子弟,可是她不爱他,她退了

婚,后来嫁给了一个自己喜欢的清华的学生,他没有什么钱,也不会挣钱,但是可爱。

在嫁给他以后,她就决定自己也出去工作。于是她与她的姐姐们开始了不同的生活道路

她开着自己的自备车,成为上海滩上极少数广告人,用自己的社会关系找广告,拿高额

佣金,做职业妇女,而她们留在家里做太太,在宜人的下午去咖啡馆喝荷兰水,会朋友

逛大百货店。
    那时,许多晚上一起在法国总会的派对上碰头的阔朋友说:“你看你落到了出来抛

头露面的地步。”神态是多有同情,或者讥笑。而她觉得很好,因为她从来就不要靠别

人,想要靠自己生活。直到现在,外国记者来采访,回去写了报道说她如今生活靠国外

亲友接济,这句话惹得她勃然大怒,她说自己的一生都不吃白食,这是她的光荣和骄傲

    她的思想,常常让人想到那些出自豪门、投身革命的女学生们,可是她说大概是因

为从小丰衣足食,心高气傲,才有了对自己的信任与尊重。有一天有人拿走了她的房子

车子和钱,可她在心里仍旧有自信。但她仅仅是一个不那么守富家常规的小姐,对自己

的人生,没有使命感,也没有建功立业的野心。爱美,爱漂亮东西,直到现在,去看望

她的人。常常买了外国的点心和巧克力送她,瑞士巧克力是她到现在为止喜欢的甜品。

    她活下来了,而且还保持了自己的习惯,只是现在她吃蛋糕的叉子不那么配套,她

用来配上白发的冰蓝色的毛衣襟上有安徽保姆没有洗净的污迹;她自己去菜场买菜,在

那里有一个老人总是跟着她,有一天对她说,能不能请她到自己家里去坐一会,他喜欢

她。而她气愤地红了脸,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话?”在她和你

说话的时候,说到什么有趣的事,她会扬起手来轻轻打你的手臂一下,非常爱娇。
    去看望她的人觉得她是个奇迹,而她却坦然解释:
    “我只是不觉得真的有那么苦,既然你不得不要过这样的日子,那么就把它接受下

来。那时候,大家都一样的苦,别人能这样生活,我也可以。”她的确是一个没有野心

的富家小姐,经历了这样的一生,在八十岁的时候,仍旧说不出很哲学的话来。
    许多像她一样背景的人,后来都离开上海去国外了,她的孩子也去了国外,她六次

去美国,大家都觉得她再也不会回这里来了,她甚至到现在都不能用中文阅读,她的英

文始终比中文要好许多,她那样的背景,那样的遭遇,不会回来了。
    可是她每次都又回到了上海。
    “为什么呢?”人人都这么问。
    她说是因为她从来在国外就没有钱,上海是她的家。真正没有钱的日子,六块钱也

可以过下来,可在外国,没有钱就不能活。在中国,她用的每一分钱就是自己劳动得来

的,而到国外,她没有钱。她是有许多亲人在国外,包括当年用二十四元钱养大的儿子

可是她不要用别人的钱,这是她一生的准则,什么都不能破坏。
    我劝过她写回忆录,她说在我以前,已经有许多人劝过她了,在美国,平时闲得无

事,她也写过一些东西,可是一旦真正安静地坐下来了,心里会有许多东西涌出来,她

不知道先写什么是好的。鼓励她写作的儿子说,就把那些涌出来的东西写下来吧。于是

她就写了。后来,她决定要放弃。因为她发现她写下的那些东西全是抱怨,而她,不喜

欢抱怨。
    有一次,我在她家里一直到天暗下来,她拉开遮阳的窗帘,窗外一片绿色,大树在

潮湿的春天空气里抽出了新芽,她拉着窗帘的一角,说:“我很喜欢窗外的景色,多么

绿啊。”
    这是真的,从窗外一直涌进来新叶的芳香。
    桌子上放着一个法国女人从家里带来的巧克力蛋糕,特意为她烤的,很香。我们坐

在窗子前,上海春天的黄昏很短,可很清凉宜人,她告诉我她直到二十岁,才有一个中

国名字,叫郭婉莹,是随了作家谢婉莹的名字。这个中国名字对她来说一直没有当真正

的名字用过,她出生时就有一个英文名字,叫Daisy,是一种单叶的雏菊,常常开在春天

的草丛里。她说着拿了一个小镜框来给我看,那是一幅小小的油画,在暗暗的底色上,

雏菊单纯地开着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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