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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ark (大漠孤烟),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王家妹妹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10月15日16:37:59 星期天), 站内信件

上海的风花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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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家妹妹
   在晚会上,意大利红酒把她圆圆的脸激红了,她的圆眼睛在厚厚的黑发里面闪光。
她是活跃的,不知道她从哪里认识了那么多在上海的外国人,各个国家的人都有,每个

认识的人与她碰一次杯,她就喝得不少。和人碰杯的时候,她手上的一大串西藏来的银

手镯丁冬有声地向手肘退了下去,那些饰物是奇异而粗糙的。
    一个刚刚演奏完的德国人靠在钢琴边和人说着什么,白色的手指长长地绕在玻璃杯

子细长的脚上,像握着一枝红色盛开的玫瑰。他的眼睛在琴上的烛光里,变成了深深的

蓝色,他的侧影像一个一晃而过的梦境,在我和她的眼前突然出现。
    她放下酒杯。望着他。
    她拿出小小的照相机,对着客厅外面那个宽大的门廊,那里烛光闪闪烁烁。可是她

好久都不曾下手,然后我意识到原来她从那里面看着那个正和人说话的钢琴家。
    当地侧过脸来,她的脸上出现了一个深深的酒窝,说:“我喜欢他。”
    “去和他说话。”我鼓励她。
    “行吗?”她望着我,犹疑而兴奋地问。
    她是一个画家的女儿,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从小受到很好的教育。后来成为一个

木偶演员,在《白雪公主》里演呼吸道过敏的小矮人,响亮地打喷嚏,响亮地咳嗽,在

王子把白雪公主吻醒的时候。她发出一声由衷的惊叹。
    在她很年轻的时候,爱上了一个从乡下上大学学画的男孩子,那是她的初恋,但是

当她母亲第一次看到她的男朋友,就开始殊死反对,直到把她从家里打出来,她找到妇

联,从妇联开了证明,才和她的男朋友结婚。因为她爱他,他与自己完全不同的经历,

有时候也是一种魅力。还有来自家庭的反对,她认为母亲非常俗气,这是她不能同意的

    她那时什么也没有要,走出了自己的家,跟丈夫住在音乐学院的学生宿舍里,有学

声乐的学生在公共盥洗室里一边洗衣服,一边大声唱意大利歌剧,她觉得很好。
    丈夫只身到荷兰去学绘画,很快地,为了留在荷兰变了心,他和一个德国女人同居

然后有了孩子,他从她的生活中失踪。而她在很长时间里,还要想象着他在荷兰安顿下

来以后,自己也去荷兰,像那个年代的大多数上海女孩子,她也想到欧洲去看看,那是

她从小向往的地方。而他为了不让她找到他,在荷兰撤销了她已经做好了的外国学生经

济担保,使她连护照都无法申请。
    周围的人都知道她从前轰轰烈烈的爱情,这时,大家都想起来她的妈妈,想到她那

时候拼死的反对,直到这时,她都不能回家,这时,他们看着她,对她说:“简妮,好

好活着,要坚强。”她说好。有两年,大家都觉得她会发疯,她把自己的圆脸瘦成了一

条线,在街上走过。然后,她从甘甜的上海女孩子成了一个风情而孤寂的女子,她一直

独自生活着,仍旧活泼敏感,只是没有爱情。
    “没有爱情,真的很寂寞。”那次她说。
    她说,她并不真正恨丈夫想留在荷兰的愿望,而是恨他的行为,和他的无耻。
    然后,她开始有了德国朋友,他们常请她参加晚会,她很乐意去,她的性情比一般

中国人开朗大方,让人喜欢,于是她又认识更多的人。按照现时合理的猜想,她应该是

在找一个她爱、也爱她的德国人,最终让那个真正爱她的男子领她到德国去,这对别的

上海女孩子,是一个理想的实现,而对她来说,还有着复仇的意义。然而,她一直没有

    她红着脸,犹豫而快乐地望着我,又望望他,那个德国人还在愉快地闲聊,烛光把

眼睛照得很蓝。
    我说:“你去呀,去。”
    旁边也有凑趣的人,说:“来,我来为你们介绍。”说着就伸手去扶她的手肘。
    她笑着乱摇手:“不可以,我怕!”然后紧紧地靠着椅背坐,怕有人会把她拉起来

“我不好意思。”她的脸越来越红,这时大家发现她的那句“不好意思”不是现在女孩

子挂在嘴边的客气话,就赶快放过她。
    等大家散开去,她望着那个人,她起身走向门廊。她穿了绿色大裙的身影在上海老

房子的褐色木门停了停,让过那个人被跳跃烛光照亮的脸,悄悄转向他的侧面,闪光灯

亮了。
    她好像被它吓了一跳,赶快把小照相机握进自己的手里。
    过了一会儿,闪光灯又亮了。
    它照亮了我的回忆。那张脸像二十多年以前阿尔巴尼亚电影里的一个老师,会弹吉

他,是个斯文的革命者,他是当时上海少女的偶像,唯一可以看到的欧洲人,寄托了一

些上海少女的青春理想:一个卷发碧眼的远方的偶像。
    那时,她一定也在心里细细想过他,就像现在满街的女孩子想着张爱玲在旧照片里

穿着的满清马蹄袖子。
    那时喜爱阿尔已尼亚电影里弹琴人的女子。在人人只能穿蓝色制服的上海,是那种

晚上用粗电线把留海夹起来弄卷的女孩子,是偷偷找欧洲小说看的女孩子,是夏天把家

制布裙子一圈一圈往腰上卷起来的女孩子。如今的上海女孩子早已经沧海桑田,再不把

那个欧洲既小又穷的山国放在眼里,比起春天时分穿着露脐衫逛专卖店的一代新人,三

十年前的上海女孩真的是古典,这个词包括了浪漫,笨拙,迂和其它。
    那个德国人看了她一眼,以为她是主人请来的中国记者,她红着脸对他笑笑,就逃

回到自己的酒杯旁边。
    问她为那个她喜欢的德国人照一些相干什么,她说,用来写日记的。她习惯于顺着

照片记录日常生活,经年累月,现在日记有一尺多高了。这也是少女时代会喜爱阿尔巴

尼亚电影演员的上海女孩子,生活中总是有一点离开现实的、漫无目的的想入非非,像

她这样的人喜爱弹琴人是自然不过的事,只是到了现在,她还会为了他脸红,为了他写

几页日记。只是为了要写几页日记,实在让我觉得,她内心生活情不自禁的奢侈。
    快要进入冬天的一个上午,我按照她的名片找到了她的家,摇摇欲坠的小木楼,怕

是有一百年没有维修过了,从十四年以前离开家,到现在她一直没有房子,在前夫从前

的音乐学院东住住,西住住。小木楼前有一大片阳光,照亮了门前洼地里的积水,一只

小虫子在水面上滑行,我走过去时,它无声地飞了起来。然后我看到好像马上要倒下来

的木头门上贴着一张从画报上剪下来的照片,达斯汀·霍夫曼在里面笑。
    楼梯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油漆了,踩上去每一块老木头都在响,她领我走着的时候说

三十年前音乐学院的院长贺绿汀被关在这里写检查的时候,这里的楼梯就是这样响了,

现在在小楼里住着三个无处可去的单身女人。
    我们穿过许多女人的衣服,长的是丝袜,灰色的,黑色的,脚踝的地方亮闪闪地用

珠子缀着一只蝴蝶,在风里飘;短的是绣花内衣,白色的,粉色的。
    然后经过一扇长窗,上面倒挂着一束红色的玫瑰,已经干了,用缎带绑着。
    只能一个人通过的走廊有一个小小的拐弯,那里放了一张小圆桌,铺了绿桌布,她

说:“这是我们的起居室,可以请两个客人吃饭,吃意大利面条和四川菜。”
    然后我看到一间潮湿的小屋子,里面有一个抽水马桶,我想里面的潮湿是因为她在

我来以前刚刚洗了澡,在陈旧的墙上挂着一个小架子,上面放着法国产的洗头水、旁氏

洗面奶和一只小花篮,那是清新空气用的。
    “好,请进。”她打开一扇刷了白漆的窄门,房间有八个平米,放着一张白色的席

梦思垫子和红色的大枕头,两张矮皮椅子,一个两门的衣柜,熨好了衣服一摞摞挂在里

面,我看见了在那个晚会上她穿的那套绿色大裙子也挂在里面。还有满墙的德国木偶,

从脸上挂下大鼻子来。一只七十年代出产的中国手风琴,许多盗版CD,卡通录像带,唱

机和电视,法国香水和黄色的大耳环,画着黑色的德国风景的小瓷盘子,荷兰的大郁金

香灯,从旧货街买来的中国蓝花大瓷缸,一大把正在盛开的鲜花,绿色的高大植物,黑

色的灯,以及胡里奥的歌声和在地上一堆堆摞起来的画册和画报。咖啡香。
    一刹那,我像是回到“文化大革命”后期的上海小屋,破败不堪的房间里被精心营

造出来的情调,那样的反差里让人感到了优渥、无奈和不甘。在那样的房间里,大家压

轻声音听听七十二转的老唱片,享受远离现实的、对精致生活向往的优越感。
    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地方了,现在绝大多数有这样心愿的人已不再住在这样小

的房子里。大家有了大房子有了钱,在家里盟洗室的地上铺大理石,书房晚上通常不睡

人。而从国外挣了钱回来的人,在上海的郊区买了成栋的房子,他们叫它别墅,里面有

成套的意大利家具,进去得先光脚。好像是实现了七十年代的梦想,可是我再也看不到

那种想入非非的情调,再也没有了。那变大变豪华的上海房子,反面显出了它们的贫穷

    “如果只来了两个客人,我这里是可爱的地方,”她说。
    是的,她这里还是优渥、无奈和不甘的。时代是变化了,可是并不是生活在那样的

上海小房间里的人的时代。他们曾经以为是,可实在的不是。他们也是一种理想主义者

只是不是政治上的理想,也不是金钱上的理想。所以,她的优渥是第三种理想的优渥,

她的无奈是生不逢时的无奈,而她的不甘是理想主义者的不甘,还有清高与自得。
    这间小房间允许她住到冬天,然后,这块黄金地皮要造新房子了。老房子拆掉,应

该会给住户新的房子,可是她和音乐学院没有一点点实在的关系,她只是已经出国不再

回来了的一个音乐学院老师的前妻,音乐学院不可能照顾到这样的关系。到了要拆掉房

子的那一天,怎么办?她演小矮人,每个月有一千元的工资,没有钱买一间房间;因为

单身,也不能以结婚的理由从单位分到一间房间;没有丈夫,不能靠男人得到房间;要

是连一间房间都没有,在中国她怎么生活下去呢?
    在她的小房子里,我们听着胡里奥的情歌,讨论她的房子。
    许多她的朋友都说,不如出国去,一走了之,也许找到一个新天地。
    但她不知道谁可以为她发一张邀请信。
    “你有这么多朋友!”我说。
    “是,可是我们是在一起聊天、吃饭、听音乐会的朋友,一起骑自行车郊游的朋友

我不好意思开口让他们帮我到外国去,我怎么说?你担保我到德国去好吗?我怎么说得

出口?这也太实际了,别人会以为我一开始和他们交朋友,就像现在的上海小姑娘一样

是利用他们。”她说。
    “那你到底为什么和他们做朋友?”我说。
    “是因为他们与我们不同,他们身上带着欧洲的文化,而我喜欢欧洲的文化。”
    是的,到底是在少女时代喜欢阿尔巴尼亚电影演员的一个上海女子。想入非非是她

生活中至关重要、也是致命的一点,她像油一样,就是被打得再碎,也不能与水成为一

体。越来越多听到在酒店工作的女孩子两年以后差不多都搭识了外国人,跟着出国去了

她是几任德国领事的座上宾,可不好意思说她想要到德国去这句话,越来越多听到女子

为了更有钱的男人和自己的丈夫离婚,可她一个独身女子,却找不到一个可以给她房间

的男子。而她是一个有风情的女子,她能说一口德语。
    后来,又一次看到她,问到她的房子,她说没有一点办法,她打算真的到德国去了

正在办邀请。可没有说怎么办,我想她是不想说,因为她很快就把眼睛转开去了。
    再后来,又看到她,她说,要到德国去了,计划是冬天。
    为什么冬天,天那么冷。
    她说是要去那里过圣诞节。那是她二十年以来的梦想了。二十年以前,上海刚刚开

始有人在私下过圣诞节,有人从外国寄来圣诞卡,上面的雪是用银粉刷上去的,手指一

摸,粘许多下来。二十年以前她学会了《平安夜》,她觉得真好听。那时开始,她就向

往着有一天能够真正地过一个圣诞节,在欧洲。
    “大雪,音乐,红衣服白胡子的老人在街上摇着铃,圣诞树上的大星星。”她说,

“我想要看一看去。”
    “然后呢?”我问。
    “我就回来。”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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