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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ark (大漠孤烟),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上海人杜尔纳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10月15日16:39:06 星期天), 站内信件
上海的风花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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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人杜尔纳
杜尔纳先生坐在露天的咖啡桌子前,抱着他那高大的狗。他很老了,他老得眼角向
下重重地落下去,显得那犹太大鼻子更像悬挂在脸上似的,从前看欧洲战争的小说,纳
粹杀人的时候,常常说:“一看你的鼻子就知道你是犹太人。”他递给我一张名片,在
上面用中文写下自己的名字:“杜尔纳”。难为他,那个“尔”,还是用繁体字写的。
他看到和我一起去的皮克夫人,便用奥地利德语问她是不是去了萨尔茨堡的会议,
那是上海犹太人的一次重聚活动,一九三七年以后,在欧洲的许多犹太人坐意大利船逃
往上海,当时上海是世界上唯一不拒绝犹太人的大都。上海接纳了二万五千个犹太难民
,
是当时加拿大、澳大利亚、印度、南非和新西兰接收的犹大难民人数的总和。一九四五
年以后,在国际犹大人遣返委员会的帮助下,离开上海回到欧洲。他也是那些人中的一
个,像水银从温度表的密封玻璃里逃出来一样奇迹,像水银落地一样迅速逃匿,像水银
即使被碎成粉末,也会很快再汇集成完整而晶亮的一大滴一样的顽强。
他是奥地利人,欧洲排犹开始的时候,他是个二十岁的青年。一九四○年经历了从
奥地利翻过雪山逃向瑞士,在当时的中立国他找不到地方住,找不到地方工作,瑞士没
有把他送给纳粹,但不给他生活下去的可能,它像雪山一样美丽晶莹而寒冷地旁观他的
挣扎。于是他从瑞士再逃往上海,在当时的法国租界里一条高尚的街区落了脚,弄堂里
的中国孩子在他上街的时候常常迫着他叫“大鼻头伯伯”,那是种孩子温和的戏慝,惹
他注意他们。一九四三年他被日本军从复兴中路的住宅赶进虹口犹太人隔都居住,直到
战争结束。一九四五年他离开虹口犹太人隔都,和中国妻子一起住在徐家汇,他在上海
结了婚,有了家,学会写中国字,喜欢吃上海的家乡小吃。一九五二年,他随最后一批
犹太人离开上海,他和妻子去日本,在日本生活七年以后离开日本去美国,在美国生活
了三年,离开美国回到故乡奥地利。所以,他会说奥地利德语,日语,美国英语,卷着
他的舌头。他说着说着,突然对我说:“不过,伲是上海人。”
他说了一句老式的上海话,然后,他说起了上海。
有时夜里做梦,又好像走在上海的马路上,法国梧桐树,在夏天的时候把太阳全都
遮住了。复兴中路上有一个法国公园,里面的玫瑰园在黄昏时候香到园子外面来。拉都
路上有一个犹太新会堂,里面有高背木头椅子,听拉比传教的时候可以很安静,听说一
九九三年的时候,发生了火灾,把会堂烧毁了。
我说新从法那是我中学时代的大礼堂,我们排着队到大礼堂去听报告,总是把身体
缩到高背椅子里面,这样,老师不知道我们到底在做什么。有时我们到礼堂的楼上去唱
歌,楼上全是褐色的护壁板,一走动,老地板就吱吱地响,尘土飞扬。当时我们都知道
原来这是个教堂,可不知道是犹太人的。同学们都不敢一个人上楼,觉得的些幽暗的角
落下会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他说沿着那条路走不远,就有一家犹太人开的餐馆,老板也是从奥地利逃过来的,
里面的东西好吃,所以在上海很有名,听说那时在上海很红的宋家姐妹,也去那里吃过
饭。在窗台上,逢犹太节日,就点上犹太人的九枝蜡的铜烛台。周围还有一个犹太人医
院,有从欧洲来的最好的医生。还有一个犹太人俱乐部,即使是在战时的上海,遇到节
日,犹太人也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用水梳齐自己的头发,到这里来开舞会,那里的地
板是细条子的,房屋高大,窗外有花坛。音乐响起来的时候,常常会让人忘记这里是上
海的什么地方。
我说是的,现在那个餐馆找不到了。那时的医院,现在是上海五官科医院,当时的
房子,现在还在用着,刷成了白色。那犹太人俱乐部,现在是上海音乐学院的一栋楼。
风尘仆仆,细条子的地板现在仍旧平滑如初。外面的花坛现在也还是花坛,只不过里面
的玫瑰花,现在又瘦又小,种已经退化了。有犹太人留下来教中国人小提琴,成为音乐
学院的提琴教授,而上海音乐学院的提琴,一直是强项。一九九四年上海犹太人从世界
各地回上海重聚的时候,他们还特地回犹太人俱乐部参观,当年的人拿着照片回来,照
片上在上海出生的孩子,在上海长大的孩子,在上海有了爱情的青年,现在平安地生活
着。
“跳舞的时候也会有惊险的,那时晚上上海灯火管制的,开灯要先拉黑布窗帘,要
是忘记了,外面就有宪兵叫,将电灯暗掉。”杜尔纳先生说。
我很吃力地听着他的话,他常常不自禁地把德语、英语和上海话混在一起说,我说
:
“那时候已经有了英特电脑了?”
他说:“没有。”
我说:“那怎么说暗掉呢?”
他说:“你怎么不知道上海话?我是说要把电灯暗掉。”
啊,是的,那是老式上海话里,灭掉电灯光的意思。
他说到虹口,纳粹德国特地派员来上海督促日本占领军在崇明岛建立死亡营,可日
本人没有听,他们将红口划出一块地方来,建立犹太难民隔都。那是些红色的老楼房,
紧紧挤在一起,那是教会的房子吧,上面有十字架。小巷子又长又窄,只能过一个人。
周围有舟山路的集市,从早到晚总是熙熙攘攘,中国人和犹太人挤在一起卖所有日常的
东西。中国人的生煎馒头,在油里炸着小葱,香透了一整条街道,犹太人开的路意斯咖
啡馆里,可以买到最好吃的掼奶油。
我说是的,我去过虹口的犹太人隔都旧址,现在那些红砖的大房子里还住满了人,
我去的时候是中午,阳光灿烂的,隔都的围墙上,当时日本人造的铁栅栏门,现在生了
厚厚的锈,可还用着。走到里面,小巷子仍旧很挤,窄小的水泥空地上有人用钢丝床晒
着棉被,那是从前犹太人搭着木头桌子做饭的地方,我看到过一张照片,是当时住在这
里的犹太人保留下来的,有一个女子,穿着长大衣和皮鞋,站在一个正忙着的男人边上
,
她一手插在腰上,一手搭在木头桌子角上,和四周的拥挤窘迫格格不入,就像一粒灰尘
落在豆腐上一样。
现在那些房子几乎和犹太人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更老,更旧了,一九九四年
有一个夫人回到这里,发现那时她家贴上去的犹太人密苏扎门饰,还留在当年她出生的
房间门上。她用手去摸,里面有一些陈年的灰尘,再摸进去,好像就和小时候她的手指
印子合上了。推得门进去,里面雕了菱形花纹的楼梯扶手上全是灰尘,在天晴干燥的时
候,就是没有人走,它们也会兀自发出一些声响。斜斜的阳光像水一样泼进来,不知道
哪个关着的门里传出细小的音乐声,站在那里,会突然感到一种宁静的感伤,就像在波
兰的那些空空的犹太人隔都里可以感到的一样,那是一种与犹太人紧紧相随的东西。
隔都外面的舟山路,现在还是一样的拥挤,找不到路意斯咖啡馆了,可街上还有生
煎馒头的香味。在这里我遇见了一个老人,和他说起了犹太人,他从小就住在这里,他
说那时候犹太人在集市里摆小摊卖肥皂,价钱便宜。为了快一点卖掉,他们常常说自己
这是快要离开了,才压低价钱的。“犹太人会做生意,会吃苦。”老人说。这里还有许
多老人记得犹太人,有过犹太孩子做童年朋友。
他说犹太孩子在上海,是动荡的,也是安全地长大了。就是在隔都里,还是有一个
儿童公园,妇女带着小孩子在这里晒太阳,聊天,也有几个学校,孩子在这里学习意第
绪语,每年都有孩子从学校毕业。还有一个公墓和一个摩西会堂。死在上海了,可以睡
在同胞中间安息,还可以在墓碑的正中间刻一个六角的犹太星星。墓地虽然小,可不必
像布拉格的那个一样三层四层地将棺材堆上去。在活着的时候,则可以信仰自己的宗教
,
那四百个从欧洲奇迹般地集体逃亡上海的米尔经学院的师生,在上海保持了犹太教。常
常还有上海女孩子做了犹太青年的女友,穿着花旗袍到隔都里来,大家就一起去维也纳
咖啡馆坐坐,许多人是从奥地利来的,后来,就把虹口叫小维也纳。犹太人在上海又开
始了自己的生活,虽然不容易,可是有尊严和快乐。
我说的那个儿童公园,现在还是一个儿童公园,站在人口的地方就能听到孩子在旋
转木马上的尖叫声。只是多了一个黑色的纪念碑,是一九九四年回来的那一批犹太人在
的时候落成的,当时他们都去参加了揭幕仪式。
维也纳咖啡馆已经不在了,中国人不习惯露天坐着喝什么。不远处的维也纳皮鞋店
还在,连墙上的幌子都是原来的样子,写着“维也纳的鞋”,画着一个世纪初的欧洲鞋
子。
摩西会堂现在是一个犹太人隔都的小博物馆。陈列着可以收集到的当年的照片,来
上海的犹太人,都会到这里来看一看,费肖夫先生在这里看到了当年自己在虹口的难民
身份证。这里比维也纳的犹太人纪念馆,纽约的犹太人博物馆,就像一间乡下的故居,
老木头地板,很少的照片,自然的天光照亮室内的一切,一到黄昏,屋角落满了阴影,
你好像能看到从俄国来的白胡子大拉比多年以前在这里走动的影子,可以闻到香油被燃
烧时的气味。
战后,在隔都的墙上贴过大屠杀幸存者的名单,让上海犹太人可以找到亲人的下落
,
现在在那墙上,不知哪个孩子用从教室地上拾来的粉笔写着“春天,紫红色的,大义凛
然,张红是好人,武晨是坏蛋”。
公墓现在也成了一个平淡的小公园,看不出从前公墓的样子,可听说前几年,偶尔
还能在公园的某一块石头上发现刻着一个六角星星,退休了的老人们在那里下棋。只是
站在薄薄的发黄的草地上,望着对面深绿的忍冬林子,能感到一些什么。那些葬身上海
的犹太人,能说这里是异乡吗?在上海出生的卡拉斯诺说,不说国籍的话,上海是她生
子斯长于斯的故乡。而上海又当真是他们的故乡?这就是无乡可归的犹太人呐。
他说:“我把自己当成上海人。我喜欢上海人。全世界我觉得上海人是最好的。上
海人懂得Tolerance。他们会为别人让出一块空地出来,他们是最好的人。”
杜尔纳先生摩着他的大狗,说:“我想回上海去啊,我不喜欢维也纳,可是我要死
在这里。”他摇着头,“欧洲人是多么小气啊,他们真的小气,连你门外的擦脚垫子都
不能移过去一分。战争是过去了,可是他们并没有改变什么。上海人不是这样的,”听
他说真的十分困难,他不知什么时候就从英语变成了德语,又夹着上海话。我和朋友小
心听着,然后把话复述一遍,我告诉朋友她所不懂的上海话的意思,而她告诉我德语的
意思。
傍晚时候,我们在咖啡馆分手,杜尔纳先生把他的大狗放下来,一身摇摇欲坠的狗
毛,狗也老了。他身后的歌剧院灯火明亮,发黑的雕像雄壮地站在屋顶上,被灯照亮了
,
大街上的花坛里开满了大朵的郁金香。我大声用上海话说:“当心一点,大鼻头伯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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