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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ark (大漠孤烟),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台唱队老师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10月15日16:39:42 星期天), 站内信件

上海的风花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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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唱队老师
    那是一个春天的下午,满街全是上海春天看上去仿佛有雾的阳光,我去华亭路做一

个采访,短短的一条华亭路,满目都是对旧屋和旧事的发现,令我惊奇。
    小时候看惯的旧而安静与秋天老黄的梧桐树混成一体的街区里,突然出现了一栋华

丽的大屋,完全的欧陆式样,世纪初欧洲最流行的明黄色,漆得雪白的木百叶门窗,阳

台上三张古欧洲人严肃脸容的浮雕,像一朵落在阴雨黑湿的梧桐败枝叶中的鲜花一样,

在四周的旧屋子里,散发花香一样散发着修整的强烈油漆气味。汽车飞快地掠过,但我

却步步退回到从前,小时候攀进院子里去采别人院子里五月盛开的花,小小的紫色的,

可是盛开在五月欧洲土地上的丁香?小时候常站在大屋对面的街角等约好的人,那用孵

石嵌起的墙面,紧贴地面的地方,常出现一扇深陷的窗,窗里有时会有一个人在拉琴,

我曾把它称为海顿的窗子,因为那架大提琴永远是在拉海顿,深陷入地下的窗,散发着

居家的食物和家具的气味和音乐,像一个童话中的洞穴。那个式样的房子,可是来自法

国?和在斯特拉斯堡的安静广场边的房子,去除了中国多年风尘和法国孩子涂得五颜六

色的鬼脸图画,有完全的相似。
    突然就想起了从前看过的一本书:《旧上海的故事》,说的是这个世纪上半叶的上

海,风风雨雨,起起落落,华亭路被法国人强占为租界,外滩是冒险家的乐园。在这本

书的后面,我们还会看到什么更多的吗?记起来小时候,常在华亭路上的旧货店里玩,

那是一排用生锈的洋铁皮盖起来的房子,里面有旧旧的白陶咖啡杯,又小又浅的那一种

在慕尼黑的玛利亚广场上,人们也有用这样的咖啡具喝着淡而清澈的欧洲咖啡。还有旧

旧的藤摇椅,放在洋铁皮屋子的昏暗角落里,它的旁边有一旧钟,咯啦咯啦,响亮地走

着。旧货店里的店员,在我的记忆里是最和善和忧郁的,他坐在轻尘飞飞的柜台后面,

不太理会我用手去试那张摇椅。回想起来,在洋铁皮房子里卖着的,是华亭路附近在一

九四丸年之后逃跑的外国人家里的东西,银餐具,坏掉了发条的钟表。
    于是我要回到华亭路来采访,我想知道小时候没有看懂的东西里到底有着怎样的含

义。
    站在华亭路上,看到多年失修的院落里,那株我小时候偷采过的丁香树,又满枝满

树地开着花。那花紫紫的,硬硬的,又小又瘦,越来越像野生的了。
    洋铁皮房子里的旧货店,如今搬到拐角上去了,那大约是原来的一楼,只是多年以

来房基下沉,一楼的门陷在人行道之下。像三十年代人们在淮海路上开的店常做的那样

他们也在黄色的砖墙上支出一块黑色铸铁做的椭圆牌子,用遗有欧洲风格的曲卷枝蔓的

铸铁环绕着的,是他们的店名:新新旧货店。
    店里的光线像在洋铁皮屋里时差不多暗,旧货店里总是有那种气味的,那种闻上去

干燥的、混和的并且生动的特殊气味。
    两个外国人垂着金灿灿的头,在看玻璃柜台里面的中国玉。
    然后我听沙沙的响声,间或还有扑扑的声音,愣了一会儿,听见有音乐传出来,才

发现我又听到了老式的密纹唱片里的音乐,噗噗的声音,是唱针在唱片上划过的时候碰

到了那上面的灰尘,一个瘦瘦的男人坐在柜台里翻一些封套发黄的唱片,那些歌星的脸

有一种隔世的甜腻与欢快,那是二十世纪中期的人脸和气息了,男人的头上打着凡士林

光滑得像冬天的山坡一样。
    那瘦瘦的男人看上去面熟,只是头发稀了,脸上的皮肤松了、肿了一些,眼睛里还

一样的有种孤独而敏感的神情,有时它会变化成陶醉,有时它又变成为不屑,或者刻薄

    他是我十三岁的时候,在少年宫合唱队时的合唱指导,合唱队的女孩叫他“安德烈
”,
一个苏联电影里的名字,那是个亲吻妻子,并说“面包会有的”的英俊男人。
    我十三岁的时候,是七十年代的初期。那一年曾经由于“文化大革命”而关闭的少

年宫又恢复开放,我考进了合唱队,那一年我刚刚开始发育,人突然又瘦又高,笨拙得

像一个长脚鸳鸶。
    不久,我们的合唱队指导突然换了单位,临时找了一个新指导来管我们合唱队。新

指导还没来,消息灵通的同学已经打探到了老师的底细。老师姓杨,是里弄里的社会青

年。从前,他是教育学院音乐系的学生,“文化大革命”来了,他们班的同学统统分到

山里的一个军马场里去,但是他不肯去,就留在家,管管街道里小学小分队的比赛演出

同学们坐在梯形椅子上传着这样的消息,以至于大家看他的眼光,在挑剔和崇拜里夹着

一点轻蔑。
    他站在一架旧钢琴那儿,手臂放在打开琴盖的琴上,他又高又瘦,蓄着略长一点的

柔软的头发,他不像从前的指导那样笑嘻嘻地寻问同学的情况,一副与大家打成一片的

样子,他只管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好像随时准备转身就走的样子,我那时也悄悄打量老

师,他有一个鼻翼很薄的尖尖鼻子,使我喜欢,现在回想起来,才知道因为那样的鼻子

看上去很敏感,很聪明。
    前排的一个同学悄悄回过头说:“这个人老卡拉(color)的,”那是一个上海殖民

地时期用的英文词,意思是,很风流,很资产阶级情调,而最初的意思则是颜色很多,

不单纯。
    指导说要试试我们的声音和耳朵,他教我们用“咪——呀——”的发声唱一些音阶

他坐在琴前,按一个和弦,然后我们跟着那曲调唱。指导瘦长的手臂向我们非常漂亮地

一挥,他阴沉的脸在那时也豁然开朗,变得充满激情,像一个真正的音乐家。他的腿非

常细长,膝盖又小又硬地鼓起来。坐在琴前面,比原来的指导不知道要合适多少倍。那

使我们刹那之间就有了一种非同凡响的很专业的感觉,大家都伸直了脖子往高处唱,因

为那时在孩子的概念里,谁唱歌能吊得高,就是谁唱得好,指导长长的手指做着一个O

型,一边说“开口要圆,不要让声音扁掉。开口要圆。”
    他的眼睛在我们唱歌的时候久久地盯着我们,神情振奋,那是我们都看出来的事实

这使我们觉得自己还真不错。那一天临结束的时候,他宣布要比较系统地训练我们,给

我们一些无词歌做练习:“这样你们的声音才能融合在一起,才可能有声部。”他说。

    那天活动结束后,指导慢慢地收拾东西,让我们先回家。少年宫别的小组都已经结

束了,一扇扇门都关得严严的,走廊变得又长又安静,走在里面,有种柔和但不真实的

感觉。楼梯拐角的宽木窗台上,放着一盆绿色植物,红砖的花盆和白色的圆窗,使我怀

想一些过去了的美好事物。那些事物大都生存在想象中,像养在金鱼缸里的美丽的热带

鱼。
    这时候,我听到了有钢琴声从楼梯上沥沥流下来。一开始迟迟疑疑的,间断的,重

复的,但后来就自如起来,畅快起来,短短如歌的曲调,一支接着一支,有时仿佛还有

人跟着它唱歌,但细听,又没有了,好像是黄昏时分的幻觉。
    我返回去,顺着楼梯走上去,从三楼通上我们合唱队的平台,那截楼梯由于通向平

台显得有些荒凉,——没有木扶手,没有楼道窗,天花板也是斜斜的,那样的楼梯是我

熟悉的,那个中午,我也是怀着一种猜测,一级一级走上通往顶楼平台的楼梯的。黝暗

的楼梯上,钢琴声隆隆而来,的确有人跟着琴在唱歌,他唱:“乘着那歌声的翅膀,亲

爱的,跟随我前往。”
    大教室的门开着,是指导在那里弹琴,在那里唱歌,唱着一支我从来没听到过的歌

他唱得不经意而且含糊,混合在琴声里如水流下,那真是奇怪的声音,许多年来,有时

在红尘滚滚里回首往事,我想起指导那个黄昏的琴声,那歌声沉浮在琴声里,就像一双

眼睛中的眼神。他瘦长的身体在他自己制造出来的音乐声里摇晃着,摇晃着,摇晃得像

一棵水草在波浪里面。他唱:“那花园里开满了红花,夜莺在放声歌唱,玉莲花在那里

等待,等她的小妹妹。”他的手指有时按出与歌声不合拍的声音来,这时,他的歌声就

顿一顿,然后他重新哼唱一遍,手指又跟着弹第二遍。
    在旧货店的旧唱机旁边,我的指导还在跟着音乐轻轻地晃动着身体,所有的岁月好

像都像大水一样在我和他之间汩汩有声地退了下去,我的合唱队指导,二十年前的老师

还在同样的音乐里用同样的姿势摇晃着身体。
    他看到我。我刚想张嘴,他又飞快地转开了眼睛。
    这就是老师!二十年前的一天,我和王莲终于和老师混得熟了,得到了邀请,到他

家去做客。在老师的写字桌上,我看到了一个用硬纸做的钢琴键盘,黑键白键,像真的

一般大小,甚至还做了一块琴牌,上面用钢笔小心地描着一行外国字。那天我才知道,

他爸妈在抄家之前,把指导的琴卖掉了。从此指导就在这个纸做的钢琴上练习手指。他

的琴声就是他嘴里的歌声。当我和王莲惊奇地看那架自制的硬纸壳钢琴的时候,指导在

我们身后一声不吭,他的阴沉而且恼怒的脸色,使那时的我心怀歉意。
    一样的神情。
    我走上去招呼他,他装作才认出我的样子,说:“这些年你成作家了,我看过你写

的一些东西,发表在晚报上的。”
    我点点头。
    他又说:“你有王莲的消息吗?她到美国学声乐去了,一家人后来都去了,寄过圣

诞卡来给我。”
    我摇摇头,王莲自从我们离开少年宫上中学,就不再有联系了,当时却是知心的朋

友。我看看老师的四周,他的身后有一个打开的旧纸盒,做得很精致的纸盒,里面的白

纸都发黄了,白纸上搁着四把餐刀,刀柄上雕铸着复杂的花纹,寄售价是六百元。老师

随着我的眼光看了看说:“这副刀卖得真便宜呢,你看看它的做工,是正宗的西洋产品

我看现在连他们也未必能做得出来。”
    我听得笑了起来:“老师还是老样子。”
    老师也微微笑了起来:“我很骄傲做,”他的鼻翼虽然由于年龄的关系变得丰厚了

一点,可仍旧是敏感而骄傲的。
    在二十年前的一个傍晚,一辆大客车把合唱队的同学和乐队的同学送到黄浦江旁边

的国际海员俱乐部,大客车中央的过道里堆放着乐队同学的大提琴、小提琴和手风琴。

乐器的盒子,散发出一种特别的气味。乐队的同学都有点骄傲和娇气,仿佛是在显示我

们虽然前途迷茫,但却气质高贵,看上去有点与我们指导相似的落难的味道。他们悄悄

打量着我们指导,他们也听说他叫“安德烈”,这使合唱队的女孩有点骄傲。
    海员俱乐部有着老式建筑的那种厚重、华丽,高大、褐色的木护壁板的大堂里,放

着小小的褐色圆桌,圆桌上铺着白色的桌布,桌子中央,一个酒杯里点着一根蜡烛,在

七十年代的时候,那烛光奢侈地摇曳着。我们将在这里和外国海员联欢并演唱。“文化

大革命”之前,我爸爸曾经带我来过这里,但我只记得和爸走丢了,打开一扇门,房间

里是空的,打开一扇门,房间里又是空的,高大厚重的橡木门和几乎没有家具的高大房

间,让我感到噩梦似的恐怖。
    我说:“从前我和我爸爸来过这里。”
    王莲点点头。从前她爸是个舞蹈演员,可“文化大革命”中没有舞蹈可跳,他就不

能控制地大胖特胖起来,以至于最后完全像个大水桶。她是听她那失意的爸爸讲着“从

前”长大的,所以一听到说从前,就乖乖地、稔熟地点头。而她自己却非常乐观与单纯

而且快嘴快舌,我四下看看说:“如果在外面看到了这种地方,还以为资本主义在中国

复辟了。”
    她点点头,四下看了看:“资本主义还真不错。”她有一双很干净的眼睛,只要你

引导她,她就会大声说出你想说出来的感觉,而且比你在心里感觉的还要准确和坦白。

    这时候,我们看到我们旁边坐着指导,指导把双手交叉着放在桌布上,正浅浅笑着

看我们,显然他听到我们刚才说的话。我俩吓了一大跳。当时所有的人说所有的不满,

都是说在早上挤得转不动脖子的公共汽车上听说的。而我们却赖不成。那时我们心里有

点着慌,我们知道应该说谎,但只是常常要忘记这一点。撒谎使我们感到难堪,所以到

后来不得不撒谎的时候,我就紧闭上嘴,光看不说话。我们看着指导张目结舌。
    指导竖起食指摇了摇,又像是警告,又像是赞赏,又像是安慰我们不要害怕。
    指导身后的天花板角落里,有一个白色的裸体的小天使,欧洲小孩子的脸看上去真

是精美,真是甜蜜。指导端正地坐在褐色圆桌旁,突然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如鱼得水

地用指头慢慢在桌面上转动着泡着茶袋的茶杯。青黄的颜色缓缓地从茶袋里流泻出来。

然后,他把茶袋拿出来放在茶杯下的小盘子里,他啜一口茶,深深地向后仰去,埋进宽

大的沙发椅的椅圈里面。
    多年以来,指导的那张脸上被跳跃的烛光映照的那种表情一直被我记在心里,我童

年时代许多被触动但不能理解其中含意的人与事一起封存在我的回忆中,跟着我一路长

大。一九八三年我从学校毕业到杂志社工作,那时编辑部每个月都买电影票、戏票或者

音乐会票让编辑去进修。那时候编辑部的老老小小就在编辑部集合了一块去,说起来也

很奇怪,我的编辑部也在一栋殖民地时期造起来的小楼里,那小楼也是做成一条客轮的

样子,也有一些旧了的白色圆窗。我的办公室里有一个极胖的老编辑,新式电影院里灵

巧的椅子总使他起坐困难,有一次,全场静听印度吉他大师弹吉他时,他坐着的椅子突

然断裂,随着一声巨响,他像阳光下的雪人一样缓缓深陷到扶手之间,半天都挣脱不出

来。然后有一次,我们去一家从前的兰心的老剧院看戏,那老式的椅子结实宽大,他坐

下去的时候,脸上出现一种终得其所的松弛。在烛光照亮的旧欧式大厅里面,指导脸上

的样子在那天得到了最好的解释:终得其所。
    合唱队的演出其实只是极短的三分钟,然后大家又坐回到自己的桌边,小提琴小组

的曲子,叫《云雀》,在形容云雀一飞冲天的时候,我们的小提琴总出不齐弓,声音乱

糟糟的又尖又扁,此起彼伏。每当听到他们这样,他们的秃头发的指导都会“噗”地吐

出一口气,把头歪到一边不看他们,那是合唱队的同学唯一可以大肆笑话他们的地方。

    我和王莲决定出去看看。
    临江的院子里,充满了夜间潮湿的水腥气,大房子灯光明亮,窗上遮着白色的窗纱

打开的大门里,能看到一些旧旧的淡棕色墙纸,还有一盏很大的复杂的老式吊灯,那繁

花似锦地垂悬着无数发黄的玻璃片,被灯光打得陈旧而晶莹,从那里传来断续的音乐。

那情景,在七十年代初的上海,是不寻常的。
    仿佛那是第一次我感到了,当夜晚到来后在昏黄的街灯和春天晚上的薄雾里面,上

海的那些殖民地时期外国人留下来的,在阳光下曾经又旧又乱的房子,就像死灰复燃的

木柴一样变得生动而明亮。好像所有现实的生活都只是一件衣服,被它在夜晚脱下来,

呈现出遥远异地的浪漫。它就像在大海里夜航的大船一样,一边显出着它的美好,一边

不可阻挡地缓缓离开。那时候,我们已经过了那么多年的贫困而禁锢的日子,经过了那

么多年对私人幻想和隐秘的精神生活的残酷铲除,心都变成荒凉的空地,但我们站在那

荒凉的地方,还是幻想别的世界,那世界我们从未见过,任何有着细致不同的柔和的东

西,都在我们的心里引起热烈的反响,我们望着那房子,怀着惊叹和心酸。
    “安德烈!”王莲捅捅我。
    指导正从旁边一条小路里踱出来,他也在远远地看着那房子,听着那音乐,以一种

故地重游般的亲切。在我们没打定主意躲还是不躲的时候,他看到了我们,我们于是说

“我们出来找厕所。”
    他点点头,然后说:“这房子真漂亮,对吧?”
    “是的。”我们说。
    他说:“这是世纪初欧洲的建筑。在欧洲,有很多这样的房子,那是大户人家住的

不像我们这里,变成什么俱乐部。”
    那时候,欧洲对我来说只是一个遥远的词。二十年过去,我在春天上海刮风下雨的

四月去到维也纳,走在旧城的Ring上,我看到许多使维也纳人自豪的老房子,世纪初的

高大结实、装饰而又节制的老房子,黄黄的颜色安静地从我眼前向前延伸开去,Ring上

走着旧式的马车,马车夫穿着红呢的衣服,戴着高高的黑帽。我在那街道边走着,想着

指导在江边的夜晚所说的话,他那样说起欧洲,声音含糊不清,好像是忍不住要说一个

关系非常亲密但又必须保密的朋友,“欧洲,欧洲。”他轻轻地亲昵地嘟嚷着,但他那

时并没有到过欧洲,他是一个住在一九二五年欧洲人盖的小楼里,听着十八、十九世纪

欧洲人伟岸而浪漫的音乐,小小心心地收藏着欧洲人年代不明的旧咖啡杯,拿一只写着

salt的盐瓶当笔插的七十年代初上海的青年,小心地收集着点点滴滴来自欧洲的碎片当

星星点缀自己的天空。
    是指导,把他心中象征着全部无法形容也无法想象的生活的美丽欧洲,像树根一样

从他的心里插进我的一片空地的心里,使它疯狂生长,盘根错节,以至于永远不能收拾

    那天,我们三个人,就站在黑黝黝的冬青树丛的旁边,听着春天时冬青树硬朗的树

叶落下的萧萧声,像隔着一面橱窗看里面用最好的东西装饰成的世界一样,我们看着黄

浦江边灯光暂时通明的大房子。
    是不是有一点像老师现在和我一块看着橱窗里的那套旧餐刀的样子呢?
    我们说起从前,午后的旧货铺子里只有那两个外国人,轻声用他们的家乡话讨论着

一个清朝民窑瓶的价钱。老师当年从少年宫出来,又在家耽了好几年,然后就是满街的

人买螃蟹吃:打倒“四人帮”的那年秋天来了。后一年我进入大学中文系,老师进入了

一间中学做音乐老师,然后在上海宾馆附近探头探脑地出现第一批私人老板经营的酒吧

时,老师去到酒吧唱歌,拿了一把吉他唱披头士的歌。有一次,公安局来检查酒吧时,

把老师的行为报到老师所在的中学,老师就从那里辞了职,老师一生的变化似乎总也离

不开那些旧歌曲。老师和别人跑过汽车生意,也去参加过报社办的流行歌曲大奖赛,也

到酒店大堂里去弹过琴,准备了一套黑色的西服,弹的时候穿上,脱下就回家。这时候

我作为一家儿童杂志的记者,去采访黄河漂流队到达上海,作为封二的文字编辑,坐在

摄影记者的绿色自行车后面,在上海的大街小巷里穿来穿去寻找介绍上海的角度,在武

康路上,我们找到了一个缠满了常春藤的棕红色的小楼和突兀在外面的小阳台,我们在

那里停下来,拍了一张照片,写了一小段文字,叫:“罗密欧的阳台”。写完之后,彼

此欣赏一番。以后,让编辑部主任退了回来,他笑笑说:“开什么玩笑。”
    老师听得哈的一声笑出来。
    最后,老师到了旧货店,成为一个卖寄售旧唱片的人,老师用他有了许多皱纹的细

长手指,有力地敲着柜台面说:“我好像这才回到我应该耽的地方。”
    老师说着起身去换停了许久的唱片,他点点那堆寄售的旧唱片,转头对我说:“现

在还有这么傻的人,把保留了这么久的宝贝拿出来,就为了几个钱卖掉,现在的人,真

正是想钱想疯了。你看,Como,”他翻出来一张给我看,一边死命地摇头,“连‘文化

大革命’都躲过去了,还有什么躲不过的?不过如果他不寄售,我也听不到。”
    而我想,会是那些买到了最好的音响和激光唱盘的人换代的遗物。
    Como开始唱圣诞歌曲。往外看一眼,旧货店外面的阳光,强烈得像雪一样覆盖在地

面上。老师踩住音乐的节拍走过来,一副飞扬的样子,我心里又响起那时合唱队的女孩

子说他的话,老卡拉。他真的是我们见过的最爱那些世纪初的甜腻流行曲的人。在二十

年前,少年宫顶楼有着许多扇大窗户的合唱队教室里的时候,他坐在那里,他反反复复

弹着令人心里起雾的曲子,以致我能像他一样哼出来,却不知道它的名字,直至后来自

己去听音乐会,那时的曲子是《少女的祈祷》,是《如歌的行板》,是《梦幻曲》;那

时在老师的小屋里听的沙沙作响的盘式录音机里,是《蝴蝶夫人》,是《卡门》。他从

少年宫顶楼上的有点走音的旧钢琴前侧过身体来,细长的男人的干净拇指和食指圈成一

个大大的O,一半恳求,一半威胁他说:“你们小心听,听里面的灵魂,好的曲子都有

灵魂,灵魂在音乐里唱着歌,小心听,小心听。”
    那时他说那些曲子是阿尔巴尼亚歌曲,当时只有一丝欧陆的风可以刮进来,就是阿

尔巴尼亚的电影和音乐。中国与那个山国友好,因为毛主席说过:“海内存知己,天涯

若比邻。”指导他真是疯了,他来不及想到他的灵魂也裸露在琴声和“阿尔巴尼亚歌曲

里,琴声飞到楼下,楼下不光只有一个女孩,那时我常也磨蹭到最后在楼梯里听指导在

楼上弹琴,那时还有一个宫主任,她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让那女孩有一段充满音乐的

回忆,但却使自己最终也倒了霉。
    指导给我们分了声部,练习了许多无词但曲调优美的歌曲,我们那一班同学坐在梯

形椅上,静静地看着他,朦朦胧胧、深深浅浅地体会着指导那时飞得很远很远的一颗梦

想美丽的心。
    后来我翻译《彼得·潘》,我在杂志社那小而安静、堆满了书的小书库里将稿纸铺

在膝盖上,一边翻译,一边读它的时候,有时想起指导。他那时也像彼得·潘一样带着

我们飞越七十年代初沉睡的城市和生活,去莫名其妙地怀念非常遥远的地方和非常陌生

的生活。
    后来有一天,上课上到一半,有外国人来参观,那天我想是比较重要的客人,所以

宫主任穿得整整齐齐,连衬衣的第一粒扣子都端正扣好陪着上来。指导正给我们练习在

兴头上,眼看两个声部就能合起来了,虽然看到来开门的人已经上来,这是一个信号,

示意合唱队同学准备,可指导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让我们再唱一遍。我们还没唱完,宫

主任就到了。她楞了一下,看着指导有无限深意地笑了笑,指导的脸木了一下,他草草

应付着让我们唱了几支歌,把参观的人打发走,然后,他从琴凳下拿出新歌纸来,让我

们唱。那是一支很革命很激情的歌,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里面有轮唱,

唱得像两个声部在吵架,轮成一片铿锵的歌声使我们兴奋起来,指导却心不在焉地划拉

着手为我们打拍子。
    以后的几次活动,他一直老老实实地帮我们练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像霜打了一样,直到我们有了去海员俱乐部与外国海员联欢的任务。宫主任说让我们排

一个比较抒情好听的歌,我们才换了“金瓶似的小山”。
    老师摇摇头说:“你听这是多么好的音乐。”
    我问:“你真的喜欢这里吗?”
    教师尖锐地看了我一眼,说:“你说我要喜欢什么?你们这种记者啊,是不是有很

多人请吃?”
    我连连摇头:“那倒真的是没有,如今记者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我这一类,是最纯

洁的一类。”
    “我做汽车生意的时候,倒是吃得不少,”老师收回他尖锐的眼光,“一天到晚海

鲜酒家,弄得好像当渔民一样。我最恨海鲜酒家,什么乱七八糟的生猛海鲜,完全是沿

海渔民的作派,乡气、土气、不知天高地厚,全有。我最恨的就是这种东西现在竟然成

了上海的时髦了。本来蛮像样子的上海人,倒过头去学那种小渔村里暴发户的憨腔,什

么商标做在西装袖子上不撕下来喽,腻心。”
    这时外面走过一个女人,穿着今年春天有点流行的真丝时装,那时装有一个披肩,

披肩的四面围着一圈流苏,女人轻快走着,流苏随着她的脚步而起起伏伏。
    老师哼了一声,说:“什么东西,像老早上海流行的丝绒的电视机套一样,也算是

时装了,上海小姑娘真是瞎了眼睛了。”
    我笑了起来,想起了那从前套在九寸电视机上,还绣了花的电视机套子。我对老师

说:“你是老了,只有老掉的人,才不那么接受新鲜事物。”
    老师说:“我从来就没有年轻过,一生出来就是老的。”
    这时旧货店的门被推开了,来的是一对男女,看上去也像是文化人的样子,瘦而别

致的一对。他们看到了拐角地上放着的一副陶缸和陶脸盆,淡棕色的碎瓷,上面画着西

式滴旋的花纹,还描着金。那女的说:“真漂亮。”
    靠近那边柜台的一个老人伏在柜台上说:“两样东西,现在才卖你一百元,便宜的

这种式样的东西,怕是你们再也买不到的了,人家都买了当古董放着。”
    男的蹲在地上说:“我们也是这样。”他打开缸,说,“里面裂了一条纹。”
    女的说:“放在我们的音响上面,再插上花,一定很好看的。”她说着扬起头来看

老人,“从前的英国电影里总有这套东西的,放在衣柜上面。”
    “这也是老早租界时外国人留下来的东西。”老师看着他们,忍不住插上一句话,

“现在是难找了的。”
    那女的点着头,又说:“好像还少一个水罐。盛水的。”
    老人说:“那是,从前应该有五件套的,还有一只杯子和一只肥皂盒,现在保留完

整的几乎是没有的了。就是在外国,用这些东西的大概也不多见了吧。”
    男的和女的,围着那套陶缸陶盆站着,说:“这东西是真漂亮。就是不当它保值,

放在家里看,也蛮好的。”
    老师在这边说:“买回去绝不吃亏的,现代的人,再仿造,也造不出这种情调来。

    那女的注意地看了老师一眼,点点头:“说的也是。这么漂亮老旧的东西,不知道

曾经有过怎样的故事了,蝴蝶夫人式的故事。”
    老师笑了,对我说:“我就是喜欢这里,在这里还能看到留下来的一丁点真正有教

养和有情调的人。”
    那对男女买了陶盆和陶缸,又过来看那盒餐刀,老师把盒子小心地捧到柜台上,盒

子散发出一种真正旧而精致的奇异的气味来,老师一一细数过来:“这是吃鱼的刀,这

是切面包的刀,上面有一点锯齿,所以不会把面包切碎。”
    那女的赞叹了一句:“看着这些刀,都能想象一大堆电影里面看到的画面,桌布啦

鲜花啦,蜡烛啦,城堡啦。”她伸手去摸摸泛出点点黄色的锈斑的白衬里,那上面工工

整整地留着烫金的小字,“没有办法,上海人就是从骨头里崇洋。”
    “从前在华亭路上的旧货店里,全是这样的东西。”一直没说话的男的,在边上说

了一声。我连忙看他,可是怎么也看不出这张脸是不是熟悉,那用洋铁皮搭起来的旧货

店。
    这对男女又买了一小盒餐刀,走了。店堂里这才静下来,Como的歌声不知什么时候

停了下来,听得买卖旧钟表的那边柜台上,老钟老而雄壮地走着,咔咯,咔咯地响,老

师靠在少了一小盒餐刀的旧货柜台上,那种静默的神情,仿佛可以融为一体。
    记得我曾去过老师的家,在多年之前,他家很小很挤,住在武康路上的一栋红砖小

楼的第二层楼上的一间屋里,从前一户人家住这么栋楼,应该很舒服,有西式的长阳台

和落地长窗。他家那么挤,以至于没有床,但在长窗的前面,却有一小块空地,放一张

旧沙发,一张小圆桌和一棵橡皮树。
    荒凉中丁点的美丽,在回忆中都是非常的美丽,美丽中的许多美丽,却变得平常而

缺乏意义了。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孩子的那种不正常的受虐狂的心理。

    那个春天,我们学了许多首无词的歌曲,以至于没有时间排练新的歌曲。那时少年

宫有一个大家都知道但从来没有人通知过的习惯,如果有外国访问者参观少年宫,航模

小组的男孩子就去少年宫的草坪上放自制的滑翔机。远走在路上,就能听到草坪上那木

竹做的滑翔机嗡嗡的声音,王莲就跟我说:“今天又要唱远飞的大雁了。”那是指导愿

意教给我们唱的一支新疆民歌,歌词当然也是歌颂毛泽东的,但那曲调却旖旎悱恻,还

有一支“青青小松树”,还是从前的指导帮我们练习的,那个指导喜欢我们做出欢笑的

样子来唱歌,杨指导却在看完我们唱歌以后,用手蒙了蒙眼睛,说:“请你们不要笑,

唱歌是严肃的事情,体会歌曲就行了,你们那样笑,”说着他龇出他的牙齿,做了个几

乎是狰狞的笑脸,“我实在看了怕。”
    但那天活动的铃声响了,指导还没有来,调皮的同学上蹿下跳,一副自由人翻了天

的样子,琴盖已经打开,还有同学试着上去弹琴,他跌跌爬爬地弹着一支真正的阿尔巴

尼亚的电影插曲,那时候这支歌正在学生中流行,因为听上去有外国曲调,唱破了喉咙

也没人能说什么。
    合唱队的小指挥到楼下去找他,然后回来说,指导在宫主任的办公室里说话,马上

就上来。
    过了一会,杨指导上来了,看上去阴沉着脸,那天他没弹琴给我们听,也没让我们

做长时间的声部训练,他只是拿了一叠纸分给第一排的同学,挥挥手让他们往后传。让

我们学一支多声部的新歌:《我们和毛主席心连心》,我们分歌纸的时候,他靠在琴上

低头看着一个黑键,想着心事。
    他说:“我先弹给你们听,让你们熟悉一下。”
    他坐到琴前面,沉默了一会,好像舒开一口气,然后弹了起来。开始他一再弹错,

后来,渐渐弹得流畅了,浸润到他自己的琴声里去,陶醉在他手指的移动跳跃中,我们

从自学变成了听众。想起来,我听的第一个音乐会,就是在少年宫四楼的平台上呢。老

师成了合唱队女孩子的崇拜对象,老师不在的时候,女孩子们总在谈安德烈如何如何。

指挥常是最准确的消息来源,他说安德烈和他的领导搞不好关系,宫主任现在也开始提

防他了,说他会给少年宫惹麻烦,宫主任从前是合唱队的指导,她最喜欢少年宫,所以

最不希望战战兢兢开出来的少年宫会被关门。所以宫主任后悔把老指导放跑。宫主任还

知道我们在背地里叫老师“安德烈”,她说那不健康。所以她把老师找去谈话。
    那天宫主任陪一个外国人一块上来。指导的脸一下子红了,他让我们唱才练习过几

遍的新歌:“我们和毛主席心连心”。结果唱得七零八落,低声部的声音全部被高声部

拉过来,气得低声部的同学纷纷笑出来。
    那天以后,宫主任就把指导辞退了,退回到指导原来的街道去。指导在最后一天,

我们合唱队的活动结束之后,和我们一块走了下去。他骑上他的老自行车,摇摇晃晃,

像只快要落地的风筝一样,渐渐消失在春天绿色的街心,他用脚跟踩着自行车,露出深

蓝色的袜子,那是七十年代不甘寂寞的上海青年的一种流行。
    我一直认为老师从此就在我的生活中永远地消失了呢。
    老师在唱片里又翻了翻,抽出一张来,放在唱机上,然后深深地望着我,过了一小

会,传出了熟悉的乐声,门得尔松,《乘着那歌声的翅膀》,那曾经是在指导离开我们

之前,我们合唱队练习得最多的“练习曲”,我们的高音部和低音部配合得最好的一支

歌。
    我问:“你在哪里找到这古董?”
    老师说:“另一个笨蛋来寄售的。”
    老师就是为了这支门得尔松,被宫主任退回去的,是不是现在又为了这支在密纹唱

片上的门得尔松,到华亭路拐角的旧货店里来做一个卖寄售唱片的人了呢?
    老师说:“说说你自己的事,来这里采访什么?”
    我说:“来采访旧貌变新颜的一条马路。重新修整了一些旧房子,还造了一间表面

上可以乱真的石块房子,好像现在上海人到处都在复旧。”
    老师说:“是真的吗?又复的什么旧。”
    我说:“开始我在外面看着那些房子有点震动,结果采访下来更加震动,拐角那栋

黄色的大房子,要用做高级病房,是医院创收的一个举措。”
    “举措?”老师问。
    “就是措施,”我为他翻译新闻用语中新的时髦,据说是从港台媒体里学习来的,

“这边路上的新房子,仿旧的,你知道做什么用的?餐饮业,叫什么?财星酒楼,大俗

啊。”
    “那你打算写什么?”老师问。
    “没打算。有时候记者有点非常好的地方,就是看和听,听那时代的车轮在你身边

真切地轰轰滚过。哈,”我笑了一下,“是不是听上去很有点书面语言的肉麻?写文章

久了,就容易犯这种毛病。”我说。
    我们都静了下来的时候,老式的唱机里还在唱着十九世纪的歌:乘着这歌声的翅膀

亲爱的,随我前往。
    旧货店外面的阳光有了一点变化,变得有点发红,是黄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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