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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八月的梦游者),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私人生活 3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Aug  8 10:55:13 1999), 转信

         第3章 我是带菌者



    "情愿通过一个钥匙孔,不愿通过打开着的门。"

    大雨过后,出现了几天阴冷天气。我低垂眼帘,独自走在上学的路上,过来往去
的行人都比我高大。我无心翘首远眺路口外边的景观,去上学使我心里压力重重。

    一个疯子朝我走来,他冲我发笑,干枯的身躯如一把柴禾,在嗽嗽尖叫的小风里
飘摇。他盯住我的脸孔,快乐地笑,仿佛他正在通往幸福天堂的大道上走着。我不知
道他是否真正是个疯子,但我把他当成了疯子。街上除了发疯的人,谁还会对着一个
索不相识的人发笑呢?特别是对我这样的一个没有任何社会行为力量的小女孩儿笑
呢?

    他从我身边如一束快乐的火苗窜过去。我站住,转身,恋恋不舍地看他的背影,
看了很长时间,直到他拐弯消失,我的日光被街角的墙壁折断。

    小学校里云低雾沉,仿佛到处都是青烟缠绕。今天,T老师要给全班同学分配课
外学习小组。我疾步向教室跑去。

    T老师已经在教室里了,他在课桌之间的缝隙来来回回地走着。还没有响上课铃,
但教室里的同学一个个坐得笔直,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大家都严阵以待。

    一走进教室,我便听到了T先生的气管炎发作了,喉咙里像有一只哨子嘶嘶啦啦
叫着。这是一种标志,是某种重大事件即将来临的征兆。

    有一次,那是我在读四年级的学期末,T先生正要向我们宣布有人考试做弊这一
卑鄙恶劣的行径时,教室里一片肃穆、安静。这时,只听见一阵细微而尖厉的哨声忽
忽悠悠浮动在教室的上空。T先生大叫一声,"是谁在吹哨子?"

    大家呆呆地谛听了一会儿,发现那怪怪的嘶鸣声正是从T的喉咙里发出的,就都
把头埋下,偷偷地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T先生似乎也发现了那声音的来源,就清了清嗓子,恼羞成怒地说,
"笑什么笑,这是中国历史强加于我的残酷的纪念!你们哪里懂得。"

    从T先生几年里对我们有一无二、断断连连的只言片语的牢骚中,我知道了他是
老三届的知青。1966年他作为一个倒台的高干子弟的叛逆者的形象,成为了一名东北
生产建设兵团的战士,一扎根就是八年,直到1974年他父亲平反,他才终于得以返城。
可是,他父亲在平反后的第九天,忽然暴死去世,家道从此衰败。

    T在向我们提到这些时,一脸气咻咻的倒霉样,满腹的怀才不遇。

    有关T的私人历史,有些是T在当时透露给我们的、而对于他这个人的心理背景,
则是由于当时他与我发生了某种奇怪而混乱的私人关系,在这之后的许多年。我自己
体会到的。

    那一天,我走进教室后,悄悄摸摸坐到自己的位子里。然后东看看西望望。

    我的同桌小声而神秘地告诉我,"我们当中有人偷了别人的钱。"

    我身后的同学立刻小声反驳,"不是,是有人在厕所写了反动标语。"

    我的心咚咚咚狂跳起来。

    T老师像动物园里的红狼,愤怒但不失冷静地在我们的座位中间来来回回地走。
他的警觉的目光钉子似的闪着凉气,从我们的脸孔上划来划去,仿佛目光能够由表及
内地渗透到我们的心里,他可以从外表就能窥视到内部的秘密。我不知道是因为心跳
得太快,使我出现了错觉,还是那划来划去的"钉子"果真扎破了我的脸颊,我只觉
得脸上的血已经流了出来,像抹了一层辣椒一样烫。

    千万不要脸红啊,你什么也没有做!我对自己说。

    "现在,"T先生终于说话了,"我们当中有人在底下传阅人体图片,那种专门展
示男女私部的图片。"

    啊,谢天谢地,不是偷钱也不是反动标语。可是,私部,私部是哪儿?

    T先生在说到"私部"时,语调很特别,有一种特殊的韵味。好像这个词被涂满
磷粉,被T先生一掠而过的声音的火花碰燃,使这个词从一串连贯的句子里跳跃出来,
火柴头似的燃烧了一会儿。

    从他的语气,我看出私部这地方是非同寻常的部位,我想,私部大概就是指"那
种"地方。这么一想,我的脸又莫名其妙地烫起来。真不知道我的脸为什么这么不听
我的话。

    "倪拗拗,站起来!"T先生在叫,"说说你为什么脸红?"

    他的这一声质疑,再一次把我推向更为极端的孤立,很多人像躲开瘟疫一样躲开
我,我成了一个"带菌者"。

    放学后,T先生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他判作业,让我站在一边反省。

    后来,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全都离开了,T老师终于停下手里舞动的红水笔。

    "说说吧,"T先生的语调尽量放得柔和,看得出他并不想继续跟我过不去,他说,
"你为什么脸红?"

    我清了清嗓子,想了一下。

    由于T先生首先做出来平和姿态,所以我打算放弃全盘的对抗情绪,而进入半抵
触状态。

    我说,"这件事的确与我无关。我没有看到过那些图片,不知道上边都画了什么。"

    "画了人体的私部。你不知道,为什么会脸红?"

    私部这个词又出现了,我再一次感觉到这个词在T先生的嘴里仿佛很烫,象含着
一颗刚刚从沸水里夹出来的滚热的红枣,想急忙吞咽下去,可是又怕烫到里面去。

    我犹犹豫豫,含混不清地说,"私部……是哪儿?我真的没有看到。"

    "难道你不知道是哪儿?居然会脸红?"

    我不再出声。

    房间里沉静了一会儿,对抗的情绪又在我心里慢慢升起,我转过半边身子,打算
不看他,也不再吭声。

    忽然,T先生伸出手扳过我的肩,似乎有些生气了。

    他把那一摞人体图片像扑克牌似的丢到我眼前,一张一张地在我眼前晃动。

    "私部,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他停了一下,然后再一次抬起他的手,"私部,就
是这儿,"他在我的胸口处摸了一下,"私部就是这儿!"他又在我的大腿间摸了一下。

    我向后闪了闪身,心突突乱跳,不敢出声。

    T先生盯着我的脸看,神情有些焦躁不安的激动。

    "倪拗拗,其实我一直很关心你,对你很好,你为什么总是和我别扭呢?"T先
生的语气完全柔软起来,语重心长。有一瞬间,我甚至从他的表情中捕捉到一丝为我
们的僵持而产生的苦恼。

    我不出声,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了,但又落实不准,说不出来。

    "拗拗,你是个大孩子了,连私部都不知道怎么行?"T先生说着,又在我的胸
前和腿间摸了一下。他的手像抹了胶水,缠缠连连地拿不开。

    我忽然发现别扭在哪儿了,都在他的手上,他摸了我的身体。

    我的脸腾地热起来,滚烫的程度一点不亚于早晨在教室里的情形。

    在-种混杂着愤怒、激奋与反抗的矛盾情绪中,我忽然想举起我的手,在他身体
上的相应部位也重复一遍,说,"私部。就是这儿。私部就是那儿!"

    但是,我喘了喘气,终于一动没动。

    我只是在脑子里演习了一遍刚才要说和要做的。所有的动作、声音,其实是在我
毫无动作的想象中完成的。

    "拗拗……"T先生并不想说什么,我看出来,他只是在叫我的名字,"拗拗……"
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和解的乞求。

    我拔腿就跑了。

    这时,小学校里已空无一人。从后院的办公室到前院的学校大门,要经过一条狭
长的南道,甬道长长的,两边是高耸的墙壁。我放轻脚步,害怕我那咚咚的脚步声使
自己以为是别的人。我全神贯庄地沉溺在刚才想象中那富于冒险意昧的细枝末节当中,
心里有一种报复的愤怒和恐惧。

    但是,走着走着,我渐渐感到愤怒的情绪正在一步步被我丢到身后。随着我的脚
步在甬道两侧光滑的墙壁间僵硬地前伸,我感到一种恐惧而神秘的快意油然而生。由
于这条小道的狭窄,使这里没有"四周",而只有"前后"。我的肩臂不时地碰在两侧
林立的墙壁上,仿佛在梦中走动。所以,首先感觉到那种神秘、恐惧的快意的,不是
我的眼睛,而是我的不断被碰撞的肩膀。

    我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胜利感。

    但是,这胜利感是什么,我一点也搞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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