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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八月的梦游者),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私人生活 17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Aug 8 11:05:06 1999), 转信
第17章 火红的死神之舞
我将在天堂与你同榻。死人更懂得死人。
那一场大火是怎么引燃的,至今没有得出确凿的答案。它简直是从天而降,我今
天回想起来依然觉得十分不真实,像梦中的梦,令人模糊不清,难以置信。这场震惊
整条街区的大火所夺走的、或者说带给我的悲伤,使我在几天之后仍然饱和得流不出
一滴眼泪。
晚上我一般都睡得很迟,喧哗而杂乱的白天总是使我感到格外劳神疲倦,由于厌
倦,我总是觉得白天长得没边没沿。
而每天晚饭后一直到深夜这段时间,我便感到舒松而快乐。我常常一个人静静地
呆着,脑子里没完没了地像演电影似的滑过许许多多的人与事,在松弛中,我任凭那
些图画一般的镜头一幕幕闪现。这段时间还可以做梦,做极为真实的梦。我经常不打
开灯,想象自己正在一个石洞里,或者在一块巨石的缝隙中,我和一个类似于自己的
人在交谈,她就在我的对面很近的地方呼吸和说话,但我看不见她的脸孔和身影,我
的身边只有一片模糊而沉甸甸的黑暗。我潜入这样一个秘密而安全的地方,这里的时
间和空间都是停滞的。我坐在沙发上,或在地毯上来来回回走动,脚步如同猫一样轻
悄,动作和话语都十分审慎,生怕打破什么。
我在这里常常看到许许多多的生灵,比如我曾经看到过葛家女人排列在一群女幽
灵的队伍里,举着一面复仇的小旗子声嘶力竭地叫喊。虽然那一次我并没有听到她喊
的是什么,但从她愤怒得扭曲了嘴唇上,我看到了她的话语,她的嘴唇是一朵血一样
艳红的火苗,那火苗跳跃出来的曲线是一种象形文字,我就是通过这种象形文字看到
了她的话语的。
另一次,我看到的是在一个雨后的巨大的露天市场里边,地上的泥浆弄了我一裤
腿,货摊上的蔬菜都像纸画的那样鲜艳。数不清的童年的熟人面孔都拥挤在这里。一
阵混吨和喧闹之后,我发现黑暗中有一只眼睛紧紧跟随着我,我试图看见这个人的整
个脸孔和身体,但是除了这一只眼睛之外,我再也看不见这个人身体的任何部位,也
就是说,这个人光秃秃的就剩下一只眼睛,跟随我的只是这只眼睛。
我先是惊恐了一阵,但是我很快就看出来了,这只眼睛原来是我的奶奶。我买东
西的时候,小贩们总是不断地欺骗我,这时候我身边的那只眼睛就会发出刺耳的尖叫,
仿佛是鬼怪般的鸣叫。小贩们慌乱地寻找这个声音,他们看看我的嘴唇,发现尖叫并
不是我发出的,然后他们转向我身边的这一只眼睛,仿佛是看到了某种奇特而骇人的
东西,胆怯地把东西称足分量交给我。我十分得意,从一个货摊到另一个货摊,招摇
来去,买了很多东西。
最后,我冲着空气说,"奶奶跟我回家吧。"
那只眼睛说,"我已经和月光交织在一起了,我的这一只眼睛再也不会像花瓣那样
被男人打碎了,现在我住在尘世的屋顶上,黑暗是我的对手,我再也不会让我们女人
的眼睛像灯盏那样一盏一盏被暴力熄灭。"
她的声音在不知是什么季节的风中飘浮。然后,她的低语和脚步声就飘然而去,
迎着在黑暗中厮杀的风声而去。那声音在多重的或者说多声部的"合唱"中,成为一
声强有力的女人的"独唱"……
以往,我在这种亦真亦假的幻境中所看到的人和事,都是过去了的旧人旧物。可
是,这天晚上,我在黑暗中却意外地看见了禾。
她从一扇门旁边探出头,手里拿着一本书,她冲我微笑,笑容姣美得如同一圈圈
涟游在她的光滑的脸颊上弥散。奇怪的是,她居然没有穿衣服,赤身裸体地就从房间
里闪出身,在一种殷红色的天光映耀下,她光滑的肌肤如同一条红鱼。但是,她没有
一点不自信或羞怯的神态,从从容容地在走廊里与人们交错而过。我远远地看着她,
尽管她的面容显得有些憔悴,脸上有一种从睡眠中忽然惊醒的困倦,但是她那双迷离
恍惚的大眼睛依然妩媚,特立独行地凝视着前边,一点也意识不到自己身上正一丝不
挂。我十分惊诧,焦急地向她挥手,想让她离开这里,因为这是幽灵经常出没的地方。
我喊她的名字,但是,我发现自己的声音消失了,无论我多么用力。也无济于事。我
想上前去推开她,但是,她不等我到她跟前,她的身子向后一仰。就被阴影吞噬了,
她的身影也随之在我的视线中消失。
身边全是模糊不清的身影在晃动,我渺茫地希冀是自己看错了人,继续在那幽长
的曲曲折折的走廊里巡视,人们的脸上挂着一层巫气。天色很黑,为了弄清方向,我
闭上了眼睛。我沿着狭窄的长廊走来走去,却不敢回头向后边看,我听说乡间有个说
法,在黑暗的地方走路不要往后看,因为人的双肩上有两朵"肩火",肩火亮着,鬼怪
就不敢靠近你,但如果你胆怯地回头,你头部的转动和你因紧张而粗重的呼吸,就会
把"肩火"给吹灭了,鬼怪就会上来缠住你。
这时候,我听到一丝类似于呻吟的气息在我不远的四周轻轻唤着,因为我急于找
到禾,所以我觉得那声音便很像是她发出的。
走廊里的温度忽然热起来,我脱掉了上衣。然后,我发现了一扇房门,我一看,
原来正是禾的房门。我推门而入,我听到刚才那模糊不清的呻吟声离我靠近了,而且
室内的热气扑面而来,像一股凶猛的浪头。我热得大汗淋漓,马上就要虚脱过去了,
我气喘吁吁,急促地唤着禾。
呻吟声越来越近,我沿着那声音走到里间的一扇门前,我熟悉这扇屋门,那是禾
的卧房。我焦急地敲门,可是里边没有回应,我便用力推门。我感到那门十分烫手,
而且门框已经被高温拧歪走形,无论如何也打不开了。我清晰地听到了那呻吟声就是
从里间屋里渗透出来的。
我从钥匙孔向里边窥望,我看到一个通体透明的女人形的躯体蜷缩在床上,她的
腿奇怪地拘挛着,双臂僵硬地环抱在胸前,她的头发、眉毛全部光秃秃的,她侧卧在
床上一动不动。她的身边窜跳着无数只火苗一般的鲜红的舌头,她身上的毛发就是被
那些火苗似的红舌头"舔"光的。我用力看这个女人,她不像是禾,好像是另外什么
人。可是我听到了她发出的呻吟声,那磁质的嗓音的确是禾的声音。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浑身一抖,回过神来。
这时,我感到一阵恐惧,意识到我在自己莫想的世界里呆得太久了,我怀疑自己
又潜入了一个神秘的境地,一个非正当的领地。别人是否都抵达过"那里",我无从所
知。但是,回想起来,"那里"从我很小的时候起,就开始伴随于我的脑中,像风一样
跟随着我的脚步,无论我在雨中,在街上,在旷场还是在人群里,它总是以各种各样
的形式或场景闪现。它是一个无底的洞穴,如果我不打算及时收住思路,我的目光将
无止境地伸展下去。
我感到恐怖,慌慌张张地打断自己。然后就打开了电灯。
时间已经不早了,我盯住墙壁上的挂钟楞了一会儿神,然后站起来神不守舍地在
房间里转了一圈,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但又不知道它是什么。
我打算去母亲的房间看看,然后回来洗个澡,放松一下,就上床睡觉。
来到母亲房间的时候,母亲正在写着什么。
我说,"妈妈,这么晚了还写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哎,我也不想瞒你,我想……"她断住,
又迟疑起来。
"说嘛。"我有些急不可待。
"我想给你找个……父亲。"母亲说完,就用眼睛没有把握地瞧着我,等待我的反
应。
我一下楞住了。
但隔了一会儿,我便嘿嘿笑起来,"是吗?好啊,好啊。"
我笑了一阵,又说,"不过,这人跟我没什么关系。您给自己我个老伴就是了。"
我母亲说,"怎么跟你没关系?我是个快活到头的人了,老伴不老伴的其实是无所
谓了。但是,我得给你找个父亲。不定哪天我一口气上不来,你就成孤儿了,那怎么
行。咱们家又不缺房子,缺的是房子里的人。"
我说,"妈,您可真有意思,我多大了!再说,什么快活到头了',我们的安宁日
子不才开始嘛。"
母亲说,"今天我从报纸上看到一个报道,是一个身患绝症的博士生的征婚事迹。
他是独生子,三十一岁,相貌也不错,然而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女人。这件事几乎
成了他父母的一桩心事,整天长吁短叹。一个月前他得知自己患了绝症,医生说他最
多只能活两年。这简直是晴天霹雳,他的第三个反应是自杀。可是回到家看到忧心仲
仲、年迈体衰的父母,他觉得若这样摇手走了,实在对不起父母。经过反复思考,始
终于打消了自杀的念头,决定了却他们的心愿,并打算为他们留下一个后代。自从他
查出这病之后,他没有告诉家人,他不愿打破家里的安宁。只是背着他们在报纸上登
了一个征婚广告,并且把自己的身体情况以及心愿如实登出。结果,一下子得到不少
女人的呼应。后来,他看中了一个女医生,这个女医生对他的生命充满了信心。他们
结婚后不久,就生了一个小女儿。虽然最终他没能选脱死亡的命运,可是,他毕竟欣
慰地活过了,并且留下了自己的后代。"
"那……那个女人怎么办?"我说,"这样的事迹还要赞美吗?也就是我们中国会
为这样的事大唱赞歌。"
"那个女医生是自己愿意的嘛。咱们不管它的道德评判。
我只是说,这件事很启发人。"我说,"这么说,您也要去登征婚启示了?"
母亲停了一会儿,"这不是跟你闲谈嘛。"
这时,母亲也许是说得累了,有些气喘起来,呼吸显得紧张而吃力。
她夸张的喘吸似乎影响了我,我也不自觉地深呼吸起来。
忽然,我闻到空气中有一般焦糊气味。
那的确是一个难以追忆的夜晚,由于我的本能不断地拒绝记忆它,它变得如此遥
远和模糊,仿佛是一种虚构,它总是淹没在这一年其他的灾难之中。
在那一个死人的年里,回忆的火焰是靠着我强大的理性才没有被熄灭。长久以来,
我一直在寻找一个途径,把这一年的记忆放下来,但是空气和风好像是奉了一道密令,
我的前面总是挡着一幢幢老房子,窗帘紧闭,铁栅生锈;或者是一片片曲曲弯弯的老
树密林,含含糊糊地如同一道屏隐,使我在缝隙间无法贴近开阔她,贴近广场,我无
法放下这重负。
我只能在心里沉甸甸装着这些记亿,兜着圈子,顺着安全的路来来回回地走,毫
无结果。我只能在阒静中故意把脚步踏得重一些,使它成为一种令一些人难以忍受的
声音,我想象这脚步声最终总会得到回声。
本来,这一年的雾瘴已经多得足以抹去许多东西原本的真实形状。但是,老天似
乎觉得不够,就在这个暮冬的夜晚,浓烈的青灰烟雾完全地把我的生活淹没了,它像
一场悲剧的序幕,拉开了帷帘,以至于几个月之后的"剧情"越演越烈,蔓延了整个
国家。
这天夜晚,弥漫而来的烟雾是在忽然之间打断了我和母亲的交谈的。
我先是发现母亲的脸孔像发虚的相片那样模糊起来,她的五官似乎不在原来的位
置上了,鼻子、眼睛和嘴都自行游移。我揉了揉眼睛,使劲看她,她脸孔的轮廓果然
像是在蒸汽浓烈的浴室里,影像模糊。其实,她依然坐在书桌前的软椅上,并没有变
换位置。可是她的身影如同罩了一层蚊帐或纱帘,退缩到相对于原来较远的一个位置
上,使我看不清。
这情景使我吓了一跳。因为近来我的脑子里总是出现一些稀奇古怪的场面,使我
陷入一种非真实性的莫名其妙的恐怖之中。所以,这时候我首先怀疑自己看到的是否
真实。
直到我的母亲问,"这些烟是怎么回事?"
随着焦糊味的浓烈,我和母亲几乎是同时发现了房间里忽然弥漫起来的烟雾。
我朝房门望去,发现那烟是从门缝钻进来的。
我说,"妈妈,是不是有人在楼道里生火炉?"
我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打开屋门。
随着房门的打开,滚滚的浓烟顺着我的脚和腿爬进屋来。
我在一瞥之间。看到楼道里昏暗的灯光完全被烟雾所吞噬,那烟雾如同锯齿一样
啃食着氧气。我一阵呛咳,透不过气来。便立刻关上了屋门。
这时,楼道里哐哐当当响起杂乱轰闹的奔跑声,还夹杂着含混不清的嚷嚷声。
"跑啊,快跑啊……"
我和母亲迅速交换了一下目光,知道我们居住的大楼出事了。
"妈妈,我们得快跑。"由于紧张,我的声音似乎走了调,像是从另一个人的喉咙
里发出的。
我母亲捂着胸口,用力吸气,"往哪儿跑?电梯早关闭没人了。外边全是浓烟,没
法呼吸。"她一边喘着,一边说,"火源要是在底层,我们不是往火坑里跳嘛!烟和火
都是往上跑的,所以不会是咱们楼上的问题,肯定是楼下的什么地方出事了。"她吃力
地说。
我母亲的确是处惊不乱的女人,这种时刻她依然拥有稳定的理性。
"可是,您听,"我有些慌了,"大家都在往楼下跑。"
这时候,楼道里的嘈杂纷乱的脚步声和铁盆木箱被踢拌的声音更响了,还有什么
东西被砸碎了。
我母亲由于憋气,一个箭步蹿到窗户旁,迅速打开窗子。
我第二个箭步蹿过去,"妈妈,不能开窗户。"我忽然想起报纸上曾提到过这一点。
我听到外边的风声,巨大的嘶鸣在一瞬间盖住了楼里的喧哗,"我们只能逃出这座
大楼。"
我不由分说地关上窗户,拉起母亲就往门外跑。
楼道里的滚滚浓烟立刻将我和母亲吞没,我的眼睛被刺得哗哗地淌出泪水,我死
死牵住她的手,但咫尺之内,我却已经看不见她的身影了。浑浊的烟雾里,我听见身
边全是逃跑的脚步声,还有人体重重地撞击到什么障碍物上边的声音,但也同样看不
清人影,只是摸索着顺着人流往楼下跑。
楼道里的空气变得十分稀薄,咳嗽声和惊恐的叫喊声随着烟雾一同弥漫。我已经
无法张嘴说什么,窒息感如同一只铁钳,卡在我的喉咙上。我担心着母亲会由于窒息
倒下去,便紧紧攥住她的手臂往楼下跑。
说是跑,其实只是摸索着走。
我觉察到,浓烟混杂着热气正从楼下往上蔓延,无边无际的迷雾像浮力极大的盐
海水,向上烘托着我们,你越是用力向下滑行,那浮力就越是往上托起我们的脚步,
使我们难以沿着楼梯向下走。但我们必须探着步子往下走,生命的出口在那里。这感
觉,正如同我们在生活里的其他荒诞的悖论一样。
这时候,我感到牵着母亲的那一只手臂越来越重,母亲就要倒下去了。
"跳……跳……"母亲艰难地进出几个宇。
我明白她在说什么。因为这时候,我们正好摸索到楼梯拐角处,冬天封死的窗子
正透进来一缕月光。往日,那月亮如同一只银白的圆眼睛,在靛蓝色的天幕里闪闪烁
烁。可是这会儿,它的光晕如同一个死人的目光,在我们窄小的楼道拐角处残存着一
丝余亮。
我知道母亲的意思是说,实在不行,我们就从楼道的窗户跳出去。
我母亲肯定是晕了头。我们的房子在十一层,现在才下了一层半,是在九层半的
位置上。从这里跳下去,等于自杀。
我不理睬她,只是拼命拉住她往楼下逃。我们深一脚浅-脚地摸索,我的拖鞋已
经不知哪里去了,我赤着脚蹒跚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出去。
奇怪的是,这时候我恍惚忆起很早以前的一件事。
还是上中学的时候,有一阵,我觉得活着没意思透了,整天想着死。然而,我并
不像许多想死的人那样,到处去说"想死"。我只是默默地想。后来终于想"成熟"了。
有一天,我从外边回到家里,郑重其事地对母亲说,"我已经想好了,活着没有意
义,我不想再活下去了。"
我母亲十分震惊地看着我,她看了我半天,却不急于说什么。
于是,我加重语气,重复地说,"我是真的想好了,活着没意义!"
空了半天,我母亲终于说,"真的吗?是想好了?"
我坚定地点头,说"是。"说着,我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了起来。
我母亲的确是一个读过不少书的不凡的女人,她听了我的话,并没有像其他的母
亲面对自己有问题的孩子那样,惊慌失措地挽留、劝慰和阻拦,她有足够的知识对付
一个"问题儿童"。她又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像我一样,她做出一付考虑成熟的样子,
说,"妈妈很爱你,你应该知道的。但是,如果你已经想好了去死,那么谁也看不住你,
中国这么大,长江、黄河都没盖盖。只是妈妈会很难过。"
接下来,是轮到我震惊了,我被母亲的话噎住。是啊,别说长江黄河了,就是家
门口的小河沟也没盖盖。死是很容易的。我不吭声了。
从这以后,我再也没向母亲提到"想死"这件事。
这时候,我们已经又摸索下来一层。我连拉带拽,死死牵住即将窒息晕倒的母亲。
忽然,我发现,这一层楼的烟雾明显地稀薄下来,皮肤被浓烟熏烤的灼热感也降
低了。随着我们越来越往下摸索,已经可以喘气了。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我们已经走过了出事的楼层。我像忽然得救一样,兴奋地对
我妈妈说,"好了,我们能走出去了,再坚持一下。"
果然,当我们又转下来一层的时候,空气已经渐渐清晰了,楼道里微弱的灯光也
闪烁出光泽。我母亲终于长长的喘了几口气,说出话来。
"九层。"她说,"或者八层。"
母亲和我估计得差不多,可能是八、九层出事了。
当我们终于离开大楼的门洞,站立在暮冬夜晚的风声里的时候,我看见外边已经
拥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他们有的是从被窝里爬出来,来不及穿衣服就往外逃的,颤栗
地裹在被子里;有的,一家人抱做一团,牙齿抖动得咯咯响。我和母亲由于习惯睡得
晚,所以身上都还穿着毛衣。但是,冷风一吹,我们依然感到身上只有一层薄纸片,
冷气像无数只凉凉的蠕虫,从我们身体的各个部位往骨头里边钻,越钻越深。
我开始在人群里用目光搜寻着禾的身影。一张张惊恐未定的黑脸从我的视线中滑
过,从浓烟里跳着死亡之舞跑出来的人群,这时候都如同一个个植物人,呆若木鸡地
向着我们的大楼张望。寻找火光的位置。
我找不到禾,心里慌起来,想起火源的位置也许正在她那一层,想起她穿着那件
青素的睡衣躺在床上的样子,我的脑袋里嗡一下子就着起了火。
这时候,呼啸而来的救火车晃动着令人眼花撩乱的光线急驶而来。人群、树木和
楼房都变成了晃眼的桔红色。天空呈现出那种反常的钴蓝,仿佛有无数只死者的目光
在上空浮动,它们用冷嗖嗖的嘴唇吹拂着大地。
我们立刻就被勒令退却到二百米之外的马路对面的一片空地上,不允许靠近我们
的大楼。我混杂在一群打算返回楼里寻找家人或是索取什么东西的男人当中,挣扎着
想往大楼方向跑,却被牢牢地挡住了。我们拥挤在一起,动弹不得。
我仰着头,一边在心里虏诚地祈祷着,让禾平安让禾平安,一边颤抖不已。
有两个消防队员顺着绳索攀墙而上,他们是进入起火的房间救人的。我死死地盯
住他们。我看到这两个绿火苗一样的小影子,在大楼的墙壁上如同两只飞跑的壁虎,
几个蹿跃就抵达了九层。然后,在我最怕他们停下来的地方--禾的阳台上--用铁
钩把悠荡在半空的身体挂住。再然后翻身而入。
我的心跳仿佛被什么利器击中,猛地一收缩,暗哑在凝固的血管里。
不言而喻,是禾的房间出事了。
我站立在原地动不了身。忽然,我失控地大声哭起来。
接下来,无数只水龙头和我的眼泪-起奔淌出来。
一场混战之后,如注的水流从楼上顺着阶梯滚涌而下,黑呼呼地从楼道口漫出来。
然后,我看到两个消防队员抬着一个招架走了出来。
那个赤裸的粉红色的躯体、或者说一切人形的模糊的肉身,平放在担架上,慢慢
移动过来。
人群一阵骚动。
一个消防队员冲着我们叫嚷着,"谁是905的家属?"
905正是禾的房间。
我感到自己的头和脚都肿胀起来,双眼发烫,两手冰凉。
我不断地提醒自己,是幻境又来袭击我了。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可是,母
亲就在身边搂着我,她的手紧紧地掐住我的胳臂。
我知道,眼前这一切是真实的。
当那一只担架从街另一边移向我们这一边的时候,我脑子里忽然一阵轰鸣,这声
音随即又在我的两耳之间消失,人影、街灯以及我们的大楼都摇晃起来。
接下来我眼前一黑,便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了,向地面瘫倒下去。
恍惚中,只有凄厉的风声唤着禾的名字,震耳欲聋,遮掩了一切的喧哗。所有的
人都在这轰鸣声中隐身而去,只有禾的身影如一道耀眼的光环,飘然而立……
直到后来,在这一场火灾发生丁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我才听说,那火源正是由禾
的坏冰箱引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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