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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xoox (秋雨),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康熙大帝-013
发信站: 紫 丁 香 (Thu Apr  1 13:30:22 1999), 转信

十三 康熙帝屈尊拜明师 伍次友应聘教龙儿            




    会试完几个月间,明珠很高兴了一阵子,拜房师,会同年,整天不落屋。谁料引见下

来,仅授了个博望同知。他很扫兴。伍次友劝他不必赴任,在京等一等机会再看。谁想一再

运动也运动不出一个京官来。伍次友原想自己出外游历,谁知时运不好,害了几个月的风

寒,待病痊愈后,身子仍十分虚弱。几个月中全亏了何桂柱和明珠两个人轮番侍候,汤水药

饵十分方便。那何桂柱原来有点瞧不起明珠拿大,今见他对伍次友十分体贴,倒去了心中芥

蒂。



    这天吃过早点,看天色阴沉沉的,没个地方好去,伍次友很觉得无聊,便叫了何桂柱

来,笑道:“明珠弟大约又去找内务府那个姓黄的去了。前头门面没事吧?叫伙计们张罗

着,你我摆上一局如何?”



    何桂柱笑道:“二爷好兴致,不过我的棋艺不高,怕扫了您的兴。”嘴里说着,却踅转

去捧了棋盘进来,先抢了黑子儿,齐齐整整在天元和四角星位布了五个子儿,说道:“饶五

个子儿吧,二爷手下留情。”二人一笑落座。



    弈至中盘,伍次友已略占上风。何桂柱右边数子被伍次友镇封,如不逃必被吃掉,苦思

很久,也想不出对策,只好“尖”顶出头。伍次友道:“岂不闻‘随手而着者,无谋之人

也’,难道角上大块棋子都不要了吗?”何桂柱看了看笑道:“这个角二爷夺不去,须得先

逃这几个子。”忽听背后有人说:“柱儿这个角须补一着,不然伍先生就要在里边做'牛头

六'了!”



    二人专注下棋,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人,倒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却是魏东亭披

着油衣站在柱儿身后。柱儿忙起身道:“魏爷,什么时候来的?你们二位才是将遇良才。来

来,您请。”伍次友也笑道:“外头下雨了,快脱掉油衣,坐这边暖和暖和。”



    魏东亭笑着摆摆手,也不脱雨具,就坐在旁边说道:“今儿个可没功夫玩,兄弟是奉了

家主之命,和伍先生商议一件事。”



    伍次友却还在恋棋,笑道:“什么事这么要紧的?”何桂柱见他们有正经事,推身而

起,拱手说道:“二位爷说话,我去弄点茶来。”魏东亭忙道:“不必了,你也不妨听

听。”



    魏东亭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一份桑皮纸的帖子,说道:“您瞧瞧这个!”伍次友接过一

瞧,上头一行钟王小楷端正写着:“敬请伍次友过府一叙,以慰渴慕。”下头一行细笔恭楷

写的是“私淑弟子索额图丧次”,还有一行附言是“余事由来人奉告”。



    伍次友颇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问:“这既非名刺,也不像拜帖,而且索额图大

人乃当朝要人,这样称呼实不敢当。还请贤弟明说缘由。”



    魏东亭看着棋,句斟字酌地说:“是这么回事,索额图大人有一幼弟龙儿,太夫人十分

钟爱,今年已将十四,一直想聘饱学之士做西席教授。”他抬头看看伍次友,又继续说,

“先生书香世家,名满遐迩,索大人早就渴想一见,但恐怕先生雅量高致,未必肯从屈就。

索尼老中堂临终谆嘱再三,一定要请高手教授龙儿,索大人不违父命,墨至居丧,故尔派兄

弟前来敦请。”言毕又施一礼,“东亭敬请先生赏我一点面子。”态度十分恳切。



    伍次友听了点笑道:“既如此,也算有缘,倒难为你了。”魏东亭笑道:“确是有缘,

这学生,先生是见过的。”



    伍次友仰起脸来想了半晌,茫然地摇了摇头,“见过?我来京后很少结交外人呢!哦─

──我想起来了,是不是上次你带来的那位龙儿?”魏东亭拊掌而笑,说道:“对!就是龙

儿,龙儿见了您,回去便吵着要太夫人派人接您去。因当时大考在即不便打扰,谁知这一耽

误几年过去了,───我上次向先生说的'机会'就是这事儿了。”



    伍次友笑道:“龙儿我倒很喜欢,资质俱佳!得英才而育之,亦一大快事,不过──

─”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日前收到家书,老父年高,十分思念于我,且在京城郁闷得

很,想回乡一看───”



    不等伍次友说完,魏东亭接着口便道:“老太爷那里一切均请放心。兄弟有几位朋友要

到贵乡采办些东西,可以托他们先见一见老人家。老人家如高兴,来京逛逛也好嘛!”



    何桂柱听到这儿,凑趣地说道:“二爷到辅政爷府做了西宾,老太爷听了也是欢喜的。

可别要像明老爷那样,忙得顾不上落屋,更甭说和我们一起玩棋打双陆了!”魏东亭笑道:

“他倒不是瞧不起你们,前日在乌学士家见着他,还一个劲抱怨应酬太多,没功夫回悦朋店

去,只怕先生和何老板要怪他疏远呢!”说到这儿,他站起身来问道:“先生,外头车是现

成的,如不见弃,咱们这就去罢,可好?”



    伍次友也站起来笑道:“既蒙索额图大人如此错爱,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请!”魏东

亭一摆手道:“您先请,自今儿个起,兄弟只是龙儿的伴读,您是我的师长,不能和您平起

平坐的了。”伍次友见如此说,又站住脚说道:“哪里的话,与其如此,毋宁我与龙儿以世

兄弟相称,免了这个师生名分也罢,我很不爱这些个繁文缛节,拘死了人,还说是圣人之

教!”



    魏东亭正为康熙行拜师礼之事犯愁,担心办不好这个差。不想伍次友如此倜傥爽朗,真

有点喜出望外。便乘机又叮上一句,“要是索额图大人不答应呢?”伍次友却满不在乎地

道:“半师半友最好。索额图大人那里我自去说。”



    索额图在一桌丰盛的筵席旁心神不安地等待着,又怕魏东亭办不好差,请不来先生,又

怕先生来了礼节无法安排,心里七上八下的。



    对太皇太后交给他的这件差事,他始终疑虑重重。自古帝君深居九得,垂拱而治,哪里

听说过皇帝悄悄儿请一个白衣秀士做老师的事儿?但太皇太后似乎非常坚决。她说:“皇帝

不大不小的了,不能就这么耽搁下去。鳌拜请的那个什么济世万万使不得。苏麻喇姑虽好,

读的书究竟有限,她又是个女孩子,上不得台盘。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这事若

是走了风,被鳌拜知道了,会怎么样呢?白龙鱼服,常年屈于臣下之家,万一有个三差两

错,那该是个什么罪名,又怎样向天下后世解释这件事呢?眼前就有在件棘手的事儿,既是

师生,就要行拜师之礼,皇帝又怎么软得下膝盖来呢?───这事办好了,也未必就能名垂

后世,不过落个值过儿,办砸了就可能身败名裂!索额图想东想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坐

在旁边的康熙早猜出他的心事,笑道:“既然咱们合演这一出戏,那就要唱得真一点,唱砸

了朕是不依的。你是哥子,我便是兄弟。我虽是君他可是师!师道尊严,你道朕连这个都不

知吗?”索额图忙躬身答道:“是。”



    康熙又问:“书房设在哪里?”索额图忙又躬身答道:“就设在后边花园里,僻静得

很。原是顺治皇爷赐给奴才父亲的。”



    康熙见他总改不掉奏对格局,不禁失笑道:“世上哪有哥子对兄弟称“奴才”的?我现

在就是“龙儿”了,别那么拘束,拜佛似的,瞧着像什么呢?”索额图也笑道:“主角儿还

没到呢,奴才不敢斗胆先唱。”



    君臣二人正说话,门上的人进来禀道:“主子,大人,魏大人带着伍先生来了。”



    康熙忙起身笑道:“我去迎接!”索额图捏着一把汗紧跟在后。



    魏东亭和伍友联袂而入,刚进二门,早见索额图和龙儿两人笑容满面迎了出来。魏东亭

便悄悄放慢了脚步,侧立在伍次友身后,伍次友忙抢前一步长揖到地,口里说道:“晚生何

幸,得遇索大人青睐!久闻大人之名,如清风洗耳,今日得见,实慰中怀!”



    索额图见伍次友神气清朗,体态潇洒,没半点俗气,忙上前挽着伍次友手道:“学生从

龙入关之前,即久仰先生一门高贤宏才,幸有魏军门引荐,今日得见,实三生之幸也!”说

着又一手拉过康熙的一只手笑道:“这便是舍弟龙儿。龙儿,快见过老师了!”此时事到临

头,索额图倒觉轻松,忽作匪夷之思,他倒要瞧瞧康熙怎样屈尊降贵,应付这个场面。



    康熙此时如同换了一个人,显得稚气而童真,顽皮地眨眼向索额图笑道:“阿兄,这位

伍先生我们是老相识了。”索额图假嗔道:“哪能这么没规矩!先生现在是你的老师,要放

尊重些才是,还不行过礼来!”



    康熙答应一声“是”便要倒身下拜,伍次友却一把扶住了他,说道:“我与魏贤弟有约

在前,世兄与我只以兄弟相称,大礼不敢当。岂不闻孙后《尔汝歌》乎?'昔与汝为邻,今

与汝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寿万春'!”



    此言一出,索额图、康熙和魏东亭同时一怔,回过神来,方觉贴切之至,不由会心地呵

呵大笑,魏东亭心中惊诧:“真真是真命天子,鬼使神差使伍先生想起这首诗来!”一边

笑,一边将伍次友让进后房。



    大家入席叙座,康熙自坐了末座。登极以来,除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那里,他从不曾和

别人叙过什么座次,今日如此,反得人生真趣。伍次友见魏东亭毕恭毕敬侍立在龙儿身后,

便说:“魏贤弟,何妨一坐呢?”索额图微笑着正欲答话,龙儿却说:“伍先生既叫你坐,

坐下就是了,我们都是朋友,如果天天如此拘礼,岂不生分了?”魏东亭无奈,只好说道:

“今日权坐,下不为例罢了。”



    其实,魏东亭作为皇帝贴身侍卫,虽然品级悬殊,平日与索额图相处,只是上下座之

分,并没有”立规矩”。只碍得康熙,实在无法长期平起平坐,因此只好称”伴读”,那伍

次友乃布衣书生,哪里懂得这些奥秘,还以为本该如此。



    寒暄数语,伍次友归了本题,说道:“索大人,令弟豁达超俗,神清气秀,毫无寒吝之

色,本是杰人之材,必能自致青去之上,何劳小弟拙力训导。”



    索额图道:“舍弟自有祖荫功名,并无为官之意。太夫人的意思,只是让他随先生读经

阅史,再学一些诗词曲赋陶冶性情。八股文什么的,竟可一概免去。”



    伍次友听到竟有聘师而明言不习八股时艺的,不禁大感惊奇。忙道:“祖荫是一件事,

自立功名又是一件事,大人不可不慎。”



    康熙接口道:“我就不爱八股。一篇文章,颠来倒去就那么几条筋,一讲就是几百年,

没一毫用处,还说什么'代圣贤立言'!”伍次友迟疑了一下答道:“世兄所言何尝不是,

不过───天子不与世人心同,这八股虽于世无用,于天子却大有用处呢。所以虽然无用,

还是废不掉的。”康熙听了这番话,忙问:“为什么呢?”



    伍次友呷了一口酒,笑道:“哪一代英明天子不要笼络天下之士呢?”



    真是闻所未闻!随便一句话,在康熙心中却引起了极大的震动,霎时脸上微微变色,心

里暗想:“苏麻喇姑说的是,这个师傅只能这样请法,上书房里的师傅是断然不敢这样讲书

的。”索额图虽然暗暗吃惊,但脸上却半点不露,遂笑道:“咱们且吃酒,笼络不笼络,那

是天子的事───”康熙也笑道:“对,咱们便偏偏不学这劳什么子八股!”



    说话间,一个丫头奉上茶来,一一献毕方欲回身退下,索额图却叫住了她:“婉娘,太

夫人有话,你从今日起也陪龙儿读书。快来见过伍先生。”



    改名婉娘的苏麻喇姑低头应了一声“是”,大大方方走过来深深福了一福,直起身来打

量着伍次友。伍次友受不了她那目光的逼视,旁过脸去招呼魏东亭吃酒。那婉娘嫣然一笑,

并不退下,反而进前一步道:“早就听我们太老爷和老爷说过,伍先生才高八斗,名满大江

南北───奴婢听人家说了几个对子,想请教先生该怎么对。”



    伍次友万不料她竟讲出这样一番话,不禁愕然,将箸放在桌上,笑道:“不敢廖承夸

奖,请赐上联。”



    “孟浪了,“婉娘笑道:“先是五位古代女子,请对以男子姓名。”见伍次友微笑着点

头,婉娘脱口而出道:“小青!”



    “太勾。”伍次友不假思索,应口而答。

    “莫愁!”

    “无咎!”

    “漂母!”

    “灌夫!”

    “文君!”

    “武子!”

    “西施!”

    “好!───东野!”



    众人不及思量,伍次友已信口对出。众人无不叹服他的才思敏捷。正发愣间,婉娘口风

一转,又道:“王瓜!”



    伍次友不禁怔了,忙问:“这是哪位女子?”婉娘笑道:“五位女子已完,现说王瓜,

对什么好?”



    “这个却难。”伍次友低头寻思片刻,迟疑道:“对是有的,只怕不恭了───-用'

后稷'可好?”



    众人拍手喝彩。笑声刚落,婉娘忽朗声吟道:“清水青,水青清,江河行地,清清青

水,水青清清。”



    满座的人全被这副对子难住,都蹙着眉头苦思下联。伍次友暗吃一惊,心里道:“好厉

害!”立起身来,在席外踱了两步,几次张口欲言又止。此时日影西斜,堂前绿荫斑驳,静

得一丝声音也没有。



    良久,他眉头一展,仰首朗声对道:“明日月,日月明,日月经天,明明日月,日月明

明。───如何?”众人哄然叫妙,难得的”清”字乃国号,下联以”明”国号相对,不仅

切了文题,且”清明”又暗寓颂圣的意旨。



    “先生高才!”婉娘笑道,“敢问以孟子之贤,何故为列国不容?”大家见她又发问,

又都屏息静听。



    伍次友笑道:“孟子处战国离乱之世,列国君咸取利而不知义,故夫子至公之志屈不能

伸。此则时也、命也、运也、数也!”



    话音刚落,婉娘又笑道:“我听人家说,'同进士'是鳏对?”



    伍次友哈哈大笑,道:“这算什么鳏对!千古鳏对,我只听说是'烟锁池塘柳'一句。

───'同进士'可以对'如夫人'!”



    猛然想起明珠也是同进士,甚觉刻薄,便掩住了不往下说。



    苏麻喇姑兀自不肯罢休,又道:“先生学富五车,名不虚传!敢问您最喜爱古圣贤的哪

一句话?”



    伍次友心想,如不开一个小小玩笑,怕她仍要纠缠,于是笑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

也。”



    一句话惹得哄堂大笑。索额图控制不住一口烟呛了肺,一边咳嗽着笑。康熙俯身捂着肚

子几乎笑岔了气。魏东亭手扶椅背弓着腰蹲在地下笑。苏麻喇姑涨红了脸,说声:“佩

服。”转身退下去。伍次友也被她考出一身汗来。



    索额图原本有些拘谨,被这突如其来的喜剧一冲,觉得心思开阔了许多,忙向伍次友笑

道:“此婢略通文墨,太夫人十分钟爱,宠得她没一点规矩,倒叫先生见笑了。”



    伍次友望着苏麻喇姑的背影笑着摇头道:“家学渊深,学生佩服得很,哪里敢有见笑之

意。”见桌上设有文房四宝,禁不住意兴大发,上前握笔在手,饱蘸浓墨大书一联:



    霞乃云魄魂蜂是花精神



    看他一笔草书龙飞凤舞,众人无不啧啧称羡。康熙走上前来,端详了端详,笑道:“我

拿了去请太夫人看!”说完,小心揭起宣纸,便带着魏东亭进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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