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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xoox (秋雨),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康熙大帝-033
发信站: 紫 丁 香 (Thu Apr  1 13:44:02 1999), 转信

三十三 死国难义士归故里 怀家仇孝子访明堂            




    翠姑的父亲吴庭训,原是前明崇帧三年的进士。他应试日引侯的主考官便是大学士洪承

畴。洪承畴为人气度雍容,颇受当时一般士子推崇。吴庭训得以依附门墙,是一件很体面的

事,常常引以为荣。洪承畴对这位高足弟子也是另眼相看。闯王高迎祥起事之后,洪承畴领

兵部尚书兼督豫湖川陕军务。吴庭训随入幕府,参赞军机要务。师生二人在忧患中,结下了

更深厚的友谊,常在空余时间,并辔走马,扬鞭赋诗,在军中传为佳话。



    高迎祥被击溃,李自成率残部奔向商洛山区。眼见中原的战事逐渐平息,不料此时京都

又传来诏旨,命洪承畴星夜人卫,吴庭训又跟着老师与清兵会战于松山。



    不久,便从前方传来了战败的消息:洪承畴失踪,总兵余国柱中箭阵亡。曹变蛟、王廷

臣、邱民仰被俘之后,英勇不屈,骂贼而死。



    消息在北京黎民百姓中一传开,举城上下一片惊慌。翠姑母亲抱着刚满周岁的女儿,急

得简直要发疯,几乎是逢人便问:“洪经略是死是活?”她深信,丈夫的命运和洪承畴连在

一起。洪承畴死了,丈夫必定不会活着,所以只要打听出洪承畴的音讯,大约也就知道了丈

夫的下落。



    但这样的事谁说得清楚呢?不久,朝廷送来了旌表敕令和三百两抚恤银子,说他丈夫已

与洪经略一并死于王事。这女人抱着女儿到城东北的荒郊地里,焚化了不少成色极好的金箔

纸钱,连洪承畴的共是两份。如同传统所称赞的淑贤妇女一样,痛定之后,她反而觉得宽慰

了许多,因为丈夫跟着洪经略尽忠尽节力国捐躯,死得值得!



    崇祯皇帝原想借洪承畴的死大做丧事,用此来激励各路勤王将土的斗志和忠君爱国之

心,特命高筑祭坛,筹建洪承畴祠堂于北京城外,并亲笔撰写了祭文,广为张贴。翠姑的母

亲在欣慰中又加上了感恩,洪经略既成了神,那丈夫也必定会跟着他一起来受万民蒸腾的香

火。她甚至有些骄傲:谁不知道,我老爷是洪经略的至友?她抱着女儿笑道:“孩儿,你爹

是为国尽忠。你是他的骨血,再难,我也要把你拉扯成人!”笑着,说着,豆大的泪珠从面

颊上无声地淌落下来。



    但事实竟是这样地严酷,该为国捐躯的洪承畴却仍厚着脸皮活在人间!朝廷虽未明沼告

示天下,但眼见用黄上筑起的祭坛被扒掉,砌好的祠堂地基也被挖了,张帖的御制祭文在一

夜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对此就是木瓜做的脑袋也想得出是怎么一回事了。



    在一个风雪之夜,吴庭训回来了。他身上满是冰渣子,脸上的污垢和乱蓬蓬的胡子让人

几乎辨识不出模样。翠姑娘吓得竟将怀中的女儿失手掉在地下。



    吴庭训苦笑着看看堂上为他设的灵牌,颓然坐下闷声不响。翠姑妈呆呆望着他,突然爆

发出一阵撕裂人心的号哭:“朝廷旌表了你……你怎么活着回来了……啊,……你倒是说话

呀!”



    吴庭训不答,呆着脸由着夫人哭闹。他可怕的沉默和镇静很快使妻子停止了哭泣,倒有

些惊愕不知所措了。吴庭训抚着她的肩头平静地说道:“你不用这样,洪经略不死,我怎么

死呢?一个人不能受人终生欺骗,我总要对得起他!”



    大明的天下不稳了,吴庭训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李自成自商洛起兵,陷洛阳,攻开

封,挥军北上。在松山得手的满州绿营兵则云集山海关、古北口、喜峰口一带雄视中原。亡

国只在旦夕之间,吴庭训带着妻女迁出京城,由山东济南、泰安过芜湖,在南京隐居下来。

好在他并不很穷,靠过去宦囊所积,仍可过着富裕的生活,他白天悠游于石头城、清凉山,

晚上便教咿呀学语的女儿读书念诗,下结交朋友,也不拜访故旧。那五首寿便是写在灵谷寺

破壁上的,不知被哪个好事的文人抄了去题在北京的风氏园中,许多年后,明珠阳翠姑哪里

能知其中的曲折?



    通宵不眠翠姑翻了个身,从枕下取出一柄雪亮的压纸小刀,这是父亲在顺治十年的一个

黑夜交给她的。那年她已十二岁了,一切都像昨天的事那样真切。父亲颤抖昔双手把这压纸

刀交给心爱的女儿,噙着泪说道:”孩儿爹爹十一年前蒙受奇耻大辱,士可杀,不可辱,此

仇不能不报!明天仇人到南京来,我要见他!爹没有别的东西给你,这个做个纪念吧!”



    翠姑妈早已哭得气断声咽:“他爸,洪承畴现在是满挞子的人,气焰比先时还凶。如今

天下大定,你不愿替他们出力,我就随你隐居山林一辈子,也算对得起前头主子了,你何

必……”



    吴庭训淡然一笑:“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先前盼我死,你脸上光彩;如今你又盼我活,

要过太平日子,你真是想要甘蔗两头甜!”言未毕,翠姑妈放声大哭,翠姑也“哇”地哭着

跑上去抱住了爹爹的脖子:“爹啊!妈才生小弟弟,你不要去,我不要你去!”



    吴庭训眼泪潜然长流,叹息一声道:“既然这样扯不断,我…就忍了这口气吧!他摇头

又道?”洪承畴明日要大宴宾客,祭奠南征阵亡的清兵将士,我原想前往凑个热闹……

唉!”



    事情本来就这样算了,不料又出了一件大事,吴庭训倒不能不去见见洪承畴了。就在第

三天的早晨,吴庭训方用过早点,门上的人进来回道:“金老爷的公子金亮采来拜!”



    吴庭训在南京一向深居简出,很少与外人交往,忽听有人来访,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哪个金老爷?”



    “金正希老爷!”



    吴庭训一下子想了起来:“哦,快请进来!”



    金正希是他换帖兄长,曾一起在洪承畴的幕下共事,此人脾气一向很倔。松山一战,吴

庭训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乞讨回京。曾听说金正希死了,现在又听说他的儿子到来,真是又惊

又喜,便一边吩咐着叫夫人,一边自己抢出门来。刚出书房,早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踉跄

而入,纳头便拜,失声痛哭道:“吴叔叔——”



    见他哭得凄楚,吴庭训忙伸手挽道:“贤侄,不要这样,快起来吧!”



    “叔叔不救家父,侄儿便不起来!”



    “你父亲!”吴庭训大吃一惊,“他还活着!现在何处?”



    “现在原来的大理寺监狱,明日就——”



    “怎么?”



    “洪承畴明日要在南郊城校场祭奠阵亡清兵,要杀家父来祭旗!”



    听得这一消息,如平空打起一个焦雷,吴庭训浑身汗毛乍起,面色白得像纸,颤声问

道:“洪亨九?他也是你父亲的把兄,他怎么能下如此毒手?”



    原来金正希也是在松山之役中逃了出来。因他是武将,朝廷处置败逃将士极严,未敢回

京,改名换姓逃至南都金陵,在亲戚家藏了起来。南京城破,被在松山投清的副将夏成德掳

住,投进了监狱。



    这次洪承畴以大清“招抚南方总督军务大学士”的身份坐镇金陵,听说金正希在押于

此,便着夏成德前去劝降,言语之中,颇有结纳之意。不料金正希一听“洪承畴”三字,便

捂起耳朵,闭起眼说道:“成德君,你过去爱说诓话,十多年了还没长进一点?亨九能像你

一般无耻,认贼作父?”



    夏成德哭笑不得,只好把天与人归的道理一板一眼他讲给金正希听。



    无奈金正希只是摇头,“你便说得死人活了我也不信!洪亨九是万历四十四年的进士,

做了十几年官,才不过做到陕西布政使参政。崇祯爷即位,不几年便建牙开府,又被提升为

兵部尚书、太子太保、蓟辽总督,位极人臣!明朝有难——哪有受恩如此之深的人会叛君

的?你说的这个洪承畴,别是他人冒充的吧?”



    听说夏成德将金正希这番话向洪承畴转述时,洪承畴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眉头猛地一

蹙,旋即笑道:“此老人性未除,吾不可见也!”不久便有消息,要杀金正希祭奠清兵亡

灵。



    听了金公子的话,吴庭训又愧又恨。与金正希相比,他觉得自己不配做他的兄弟。自己

从受教以来,便懂得主优臣辱、主辱臣死的道理。现在主子缢死煤山多年,自己一向以忠贞

自许,却仍驻颜人间!再想想自己当年敬佩、爱戴、如事师长的洪亨九,竟有这样一副令人

恶心的嘴脸!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但觉热血在沸腾,浑身燥热难当。



    他扶起金亮采,拉着手道:“贤侄,叔叔去就是了!”说完便进了书房,夫人和翠姑已

经等在这里了。



    他拿出压纸刀默默交给翠姑,翠姑仰望着父亲的脸。吴庭训将脸别转着,对妻子道:

“你们回河涧府老家去吧,依靠那二十亩薄田过日子去……救不下正希,你们就别等我了;

若救得下来,还可厚颜再活数年……”说完起身整整衣襟,头也不回地去了……



    想到这里,翠姑已是满面泪光。她看着这把压纸刀,想起失散十五年的弟弟和母亲,想

起黑店中被残杀了的亮采,眼中爆出火花来。但是又想到明珠,心中却是一紧,一翻身起

来,换了一身男子装束,便走出了嘉兴楼,到狮子胡同来找义兄胡官山,她要叫胡官山亲自

出马去救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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