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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xoox (秋雨),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康熙大帝-103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Apr 3 14:02:09 1999), 转信
八 抛妻子光地丧伦常 偕幕僚靳辅得英才
安徽巡抚靳辅因有几个极精干的幕僚,办事向来迅速。奉了圣旨后,两个月间,便将手
中积案清理了。又命两个师爷先至清江查看黄。淮。运三河交叉处,准备提奏将河督总署由
济宁迁往清江。一切预备停当,便叫了他最得力的幕宾封志仁过来下棋。其实,他哪来的闲
心,他正为自己即将上任治河总督发愁呢!
要说起来,靳辅自幼酷爱水利。康熙十年他受任安徽巡抚,恰逢黄河改道,贯境而过。
他初试治水之道,居然颇见成效。但是如果接任治河总督,靳辅心里却很有点忐忑不安。黄
河从三门峡向东,水势平缓,到徽宁一带由于地形更加平坦,泥沙沉积,河床愈淤愈高,远
远望去,像一条天不管地不收的土龙,因而名叫“悬河”。因为治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特
别是在古代,科学不发达,想治好黄河谈何容易,所以历来地方官员谁都不愿当这个倒霉的
治河总督。如今圣旨虽未下,明珠来信已透出了出任河督的信儿,这么一来,靳辅虽说由正
二品晋升为从一品,官职升了,反倒显得有些神魂不定。
对面坐的封志仁见他走神儿,晓得他有心事,两手“咔咔”的敲着吃下的棋子儿不言
语,翻着眼不时地看看靳辅。他知道靳辅脾性,就是不问,这位东翁迟早也会自己说出来。
果然过了一会儿,靳辅舒展了一下眉头,自言自语地说道:“现在的事还成个什么体
统?这外官愈来愈难做啊——手长些要钱,老百姓骂你是民贼;不要钱,打发不了上司,朝
里就有人诬告你是国贼……反正进退都是个贼名儿!唉……”
封志仁点了点头,走了一着“高吊马”,问道:“我的东翁,这次进京,带多少钱?”
靳辅没明白他的意思,看了他一眼,“唔?”
“我是说,带少了不济于事的。”
“带了一万五。”靳辅微笑道:“这回我也要做贪官了。河工银子下来,这笔账要开销
出去。河督不比巡抚,这个坑我填不起。”封志仁狡黠地眨了一下眼,“一万五!”靳辅看
了他一眼,诧异地问道:“怎么,不够用吗?”
封志仁搓搓手,若无其事一笑,说道:“够使不够使,哪里说得清!中丞只要有人缘儿
说说,一个子不用要。封疆大吏是什么行情,我真的不晓得。我的同乡刘瞎子捐了个同知,
捐银子三万两,投的是明珠的门路,门包一千七。堂官五千,实到明相手里八千,才放了个
实缺知府。江西刘汝本,用一千五百两金子打了个佛爷送索中堂做寿礼,票拟下来即授淮西
盐道。还有我的一个表亲徐球壬,月头里进京求官,听说带了五万……这和做生意竟是一个
理儿,买者情愿,卖者甘心,一分价钱一分货,言无二价,童叟无欺!”
封志仁口若悬河地说着,靳辅脸上已经变色,身子一仰,梗着脖子道:“要是这样儿,
我一个子也没有!我做到这么大官,不能那么下作。这一万五也不过买个平安,要是还不
行,只好随他便!”
正说到此,门上长随走进来禀道:“中丞,外头有个年轻妇女,带着两个孩子,想求见
中丞——说他们是李光地大人的家眷——”说罢,嘴唇嚅动了一下,欲言又止。靳辅听了一
愣:李光地和我平素只有见面情分儿,如今他是国家要臣,怎么会将妻儿托付给自己,又怎
么会连封信也没有,母子三人就找上门来了呢?他一边寻思一边说:“你站着愣什么,快请
进来!”长随躬身答应一声:“是……不过他们三个人……奴才瞧着实在不像宫亲。那衣裳
破得像叫花子似的,鞋子开了花儿了……”
“嗯?是吗?”靳辅有点不知所措地瞧瞧封志仁。封志仁看了长随一眼,“你没有告诉
她,说靳大人没带家眷,不便接待,而且即日就要离任进京?”长随忙道:“回封爷话,奴
才说了。她说正是听说中丞进京,请中丞念同朝为官情分,带她母子同行,投奔李大人,她
身上是一文盘缠没有了……”靳辅略一踌躇,叹了口气说道:“既如此,请进来见见再说
吧。”
功夫不大,长随带着一个衣饰褴褛的年轻妇女走进来。靳辅把她打量了一番,她不过二
十七八岁的样子,细挑身材,瓜子儿脸上细细两道八字眉,虽是脸色惟悴,但两只眼睛忽闪
忽闪地显得很有精神。她一手拉着一个孩子,不等靳辅说话,先蹲了两个万福,便跪了下
去,轻声说道:“贱妾李秀芝叩见靳老爷……”
靳辅用手遥遥虚扶了一下,说道:“这断不敢当,尊夫人请起,看座,光地大人乃当今
天子幸臣,靳辅倚重正多,这如何使得?”
李秀芝坐了,接过下人递上来的茶,红着脸说道:“回大人的话,这是礼所当然,贱妾
不是光地的正配……”说着将茶递给左手的孩子,颤声说道:“兴邦,你喝点,再给弟
弟……”那孩子端过茶只喝了小半口便递给右手的孩子,道:“兴国,你喝……”兴国大概
渴极了,接过来便喝了个底朝天。
封志仁留心一看,这两兄弟一样的个头,一样的装束,一样的相貌,大约七八岁的模
样,看上去是一对孪生兄弟,便问道:“在下封志仁。恕无礼,不敢动问李太太何以沦落至
此?”
秀芝眼圈一红,欠身说道:“我们母子三个变卖家产,从杭州到福建安溪,投亲不着,
又千里跋涉到这里。听说靳大人就要进京,想请携带我们到北京见见光地……我倒还勉强能
支撑得住,两个孩子实在是走不动了……”说着,泪水早已籁籁落下。
“怎么,难道安溪李家没人?”靳辅感到十分诧异。
秀芝抽咽着,已是泪湿襟袖,只矜持着没有放声,“有的……他们……他们不肯认
亲……”
“什么?”靳辅和封志仁迅速交换了一下目光,李光地家乃福建名门望族,怎么会这样
没道理?靳辅沉吟了一下,终于问道:“两位少公子今年几岁了,怎么会生在杭州?”
“大人,这话不问也罢。您如果疑我冒认官亲,就请治罪;如果信我就带我进京!如果
不肯带,也就罢了。欠您这杯水之情,来日叫光地还你就是。”说着便要起身。
这少妇柔声温言,淡淡几句话,倒把靳辅顶得一愣,赶紧解释:“不不不,请不要误
会。我们并没有疑你的意思,如果你真的冒认官亲,怎敢和我同去见光地?”封志仁早叫过
人来,吩咐收拾房屋,安排茶饭,又叫人上街给夫人购置衣裳。
“这又是一桩难为人的事。”待秀芝他们出去,靳辅长吁了一口气,对封志仁笑道:
“福建李家既不认她,李光地认不认,还在两可之间。这里边怕有不便明说的事儿呢!”
封志仁用扇子敲着手背,沉吟道:“这件事在下早就洞若观火了。这位李秀芝既然不是
李光地的原配夫人,一定是个青楼女子。李光地在居丧丁忧期间,居然与她有私情,而且生
下了儿子,这‘道学’先生的假面就不攻自破了。只可怜这位李夫人还要护着他不肯明说,
唉!”
靳辅一呆,暮然间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说道:“其实居丧不谨之罪还在其次,抛
弃骨肉,为父不慈,更属丑闻。如果张扬出去,一旦皇上知道了,定要拿他革职问罪。可是
李光地如今炙手可热,等着进上书房,岂肯认这母子三人,担这两大罪名?”
封志仁突然一笑,说道:“东翁太多虑了,我倒以为这是奇货可居。你若在北京替李大
人悄悄掩饰过去,这个人情怕要比一万银子还值钱。东翁,李光地可是索额图中堂最得意的
高足啊!”
靳辅点了点头,“嗯,老封,你的话有道理。既然如此,咱们就把他们带上。”
隔了一日,靳辅便带了封志仁和秀芝母子三人起程了。因黄河淤沙早断了漕运水路,坐
船眼见是不成的,便沿黄河北岸逆行向西,顺便沿途查看河情。过了开封向北折,进入直隶
境内。靳辅等不进邯郸城,径直来到黄粱梦镇北的驿站落脚。
用罢晚饭,天已黑定了,靳辅穿一件绦红袍,也不套褂子,与封志仁一同来到天井。遥
见黄粱梦一带灯火辉煌,映得半边天通红光亮,便问:“志仁,你赶考多次从此路过,前头
明晃晃的,是什么去处?”
封志仁未及答话,驿站看门的门更在旁笑道:“抚台大人,您要明儿就走,小的劝爷去
瞧瞧。那份热闹天下少有!明儿四月四,黄粱梦赛神,光戏台子就搭起六座。”
靳辅笑着点点头,对封志仁道:“陪我走走,权作消食罢!”
二人边聊边走,不大一会儿光景就到了黄粱梦,果然热闹非凡。庙里庙外上千支火烛,
几百缸海灯燃着鸡蛋粗的灯捻,照得四周通明。一队队高跷有扮八仙的,有扮观音、孙悟
空、猪八戒的,也有演唱西厢、牡丹亭之类故事的。六台大戏,东西两厢各三台,对着唱,
锣鼓点子打得急雨敲棚一般。爆仗、起火炮乒乓乱响,根本听不清台上唱的是什么。戏台子
下人群涌来推去。什么卖瓜子的,卖麻糖、酥油茶的,卖酒食小吃的,一摊摊,一簇簇,应
有尽有。摆卦卜爻。测字算命的先生亮着嗓门,可着劲儿高声喊叫……封志仁不无感慨地说
道:“中丞,看来孔夫子是不能和太上老君、如来佛比呀!曲阜祭孔我也见过,哪里有这样
的排场,这样的热闹!”
“仗没打完,太平盛境已经显露出来了。”靳辅的心情畅快了些,“只要不打仗,复兴
快得很!志仁,你瞧见没有?这里还有洋货店,那么大的自鸣钟都摆上柜台了——魏东亭真
是个有办法的人!”
“那是,”封志仁笑道,“我亲眼见过,从海关运出去的是绸缎、茶叶、瓷器,返回的
船上堆的那银子,海啦!”
说着,二人便蜇进后庙,在神道碑廊中就着烛光沿壁细看前人题词。有颂扬神道的,也
有祈福求子的,还有抒发志向。牢骚的。靳辅看着看着,说道:“哦,这个陈潢的诗倒有
趣,字也颇有风致——陈潢,这个名字好熟,再也想不起是何许人了!”
封志仁摇着扇子沉吟半晌,说道:“东翁,陈潢就是陈天一嘛!钱塘陈守中的弟弟。因
八字缺水,从小家中不禁他玩水弄潮,竟成了材!中丞想必忘了,你读过他的《扬水编),
不是击节称赏来着?”
靳辅叹道:“哦,原来是他!只恨不得一见。”
话没落间,身后忽然有人说道:“不才在此,二位先生有何见教?”
靳辅和封志仁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只见灯光烛影之中,一个黑瘦的汉子,面带笑容立
在那里,虽然其貌不扬,两只眼睛却是炯炯有神。靳辅连忙笑着说:“好啊,踏破铁鞋无觅
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原来足下就是大名鼎鼎的陈先生。实不相瞒,在下就是靳辅,如今奉
旨进京,将受命治河总督之职。久闻陈先生治河有术,渴望一见,今日邂逅相识,三生有
幸,敢请移步,同至驿站一叙如何?”
陈潢从开封回到黄粱梦已经三天了,可是他却不敢到丛冢韩家去。他知道,阿秀就住在
韩家。这位公主那种不顾一切的痴情,他真有点无法对付,可是不去又不行。为什么呢,上
次告辞得匆忙,把自己的一本《河防述要)的文稿忘在韩家了。那上面凝聚着他考查河情十
几年的心血呀!正在犹豫之时,无意中遇到靳辅,靳辅将要升任河督的消息,陈潢早听说
了。此时又见靳辅如此谦恭,更觉得高兴,哪有不愿之理呢。便高高兴兴地和靳辅、封志仁
一道回到了驿站。
清茶一杯,素点一盘摆在桌上,靳辅和陈潢坐在桌子两旁,靳辅开口便问:“陈先生,
当今天子圣明,把治河看成第一要务,久闻先生学贯古今,不知何以教我?”
陈潢很激动地看着靳辅说:“中丞大人,听说您要把河督府从济宁迁至清江,愚以为,
就凭这一点,您就比历任河督的见识要高得多。自康熙元年以来,黄河几乎年年决口,历来
的河督只知用大禹治水的老办法,结果,河床年年淤沙,越集越多,竟然闹到乘高四溃,不
复归河的局面,肆虐于淮河、运河之间,堵塞潜运。历任河督空有治河之心却无治河之术,
只知清沙排淤,每年耗费千万人力,百万黄金,可是,汛期一到,立刻化为乌有。足见他们
学术不精,虑事不周,不能洞察黄河水患之病根。”
听此高论,靳辅和封志仁不停地点头,陈潢所说,确实令人耳目一新,靳辅身为朝廷大
员,谋事更远一些,“嗯,陈先生之意,确有道理,不过,河督们也有他的难处。历来,朝
野上下,对治河都是急功近利,慢慢治理,很难符合圣意。因为京师粮食供应,全靠槽运,
运河不通不行啊!”
“哎,这有何难,边治黄,边治漕嘛!若照以往的老办法,一味开宽河道,这黄河的泥
沙,清了又淤,淤了再清,一万年也清不完!”
“啊!那,依先生之见,应当如何呢?”
陈潢把手一摆:“四个字,束堤冲沙!”
束堤冲沙!靳辅目光霍的一亮,站起身来,背手搓着辫梢,踱了两步,突然回身道:
“请讲,讲得好!”
“筑堤束水,以水冲沙。”陈潢仰身说道:“这不是我的自创,前明潘季驯已有论著,
河堤加固加高,河道窄了,水势一定增强,流速加快,不但新沙不至沉落,旧沙也能卷带入
海。河床必然越来越深,河道也一定愈来愈低,就不会有决堤之患……放着这样高明的治河
术不用,去学四千年前的大禹王,那还不是缘木求鱼?”
封志仁听得怦然心动,倾身说道:“天一兄,你这番高论,真有醍醐灌顶之效。但靳大
人这个差使,里头的繁难却也是一言难尽啊……”
靳辅拍着脑门,不无感伤地自言自语道:“何尝不是啊……眼下河患深重,黄水倒灌,
黄淮合流东下,淮阳已成了一片汪洋……”说着颓然坐下,不再言语。
封志仁苦笑道:“两河河务实在难办。河督换了一任又一任,无论清官、贪官都在这里
翻船,闻者心惊,见者胆寒呀!”
陈潢听了微微一笑,坐回椅上翘起腿来喝了一口茶,按着杯子说道:“本来邂逅相逢,
闲谈而已。陈某一介微末,信口开河,纸上谈兵。靳中丞权作什么也没听见罢。夜深了,陈
潢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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