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七 拒外扰福帅赴藏边 临大祸学士急测字

------------------------------------------------------------------------
--------

  第二日一,大早,乾隆便在养心殿召见了和珅。国泰于易简伏法朝野震撼,福
康安平邑大捷,六部大臣弹冠相庆,皇十五子颙琰在山东政声雀起,平邑的善后事
宜也料理得当,各地天理白莲红阳教徒正月十五小打小闹略有折腾,也都平息得无
影无踪。照和珅的想头,乾隆没有什么大的心事,该是一付精神焕映的模样。但乾
隆看去却有些憔悴,脸上的肌肉也有点松弛,眼圈也有点青黯,已经三月中旬时分
,外边艳阳和风,很暖的天气了,还穿着青缎面银鼠皮褂,套着小毛羊皮袍,盘膝
坐在炕上听和珅奏报。和珅坐在暖阁隔栅子前的小杌子上,看着自己的奏事本子款
款而言,有想引起皇帝留意的事加重语气再停顿一下,不时偷觑一下乾隆脸色,接
着再说,足足多半个时辰才奏毕。暗嘘了一口气,恭恭敬敬的,像个童蒙小学生向
老师交窗课本子似的,双手把奏事本子捧递给王廉,说道:“这是奴才在济南作的
札记,在外头事忙得乱蜂蜇头,皇上布置的书也没有读完,就这个敷衍皇上,奴才
很不安的,请皇上御览。” 
  “你很有心嘛!字也有长进了。”乾隆接过随便翻了翻就放下了,“我们满洲
人就这一宗儿令人头疼,吃祖宗饭自己不争气,想起来又恨又没法子,吟风弄月寻
花问柳都是好样的,说到经济、生民度支他就一窍不通!”和珅接着这个话茬赔笑
道:“皇上说的是!和琳原来想谋山东布政使的差,奴才就没好话给他,布政使是
什么官?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还管提调官员,你懂?你能么?——皇上既说到这里
,也触了奴才心思,在德州府奴才兴了土木,在济南又照样办理,有人说奴才是个
言利之臣,也引了四书的话说‘古之所谓民贼,今之所谓和珅也!’”乾隆听着已
经莞尔,说道:“不要理会他们!再有人说,你就说‘今之所谓和珅,即今之所谓
“良臣”也’!” 
  这只是顺口而出的借语调侃,不是乾隆的真正考语。但有这句话,和珅一颗心
已经平落下来。他原最担心刘墉福康安在这里说了什么,恐惧钱沣在他杀国泰于易
简的事上作文章,现在看来,这些人似乎不屑于背地里下蛆,至少乾隆恩宠自己的
心没有减退,而且这话传出去就是“美誉”,能遮挡多少是非……循这样的思路,
那么要“固宠”就只能更加小心走棋步儿,因沉吟着说道:“‘良臣’二字奴才不
敢当,但跟着主子这样英绝千古的帝王,熏陶之下或可略有造就。奴才粗算一下,
仅济南德州两地建市敛银,加上工银补赈,可以省下国库七十万两银子,于一省而
言也是一笔可观数目。奴才的小见识,‘重农抑商’是礼之经,但山东天灾人祸百
姓嗷嗷待哺,不宜抱着‘经’胶柱鼓瑟的,所以有这样的权宜之计,细想想,有些
大臣不以奴才为然,立意还是正的,奴才忧谗畏讥,也还是立德立品不能自信的缘
故。又怕各省有所效仿,所以求皇上下旨,明白奴才苦心,说明山东政务不足为训
。这样,奴才就安心了。” 
  “你算得上心细如发。”乾隆笑道,“话说明白了也就结了,特意下旨反而要
招物议。也有人说修圆明园劳民伤财嘛!你不必在心。”和珅躬身道:“‘劳民伤
财’四字是糊涂话,且不论国家兴作的本意是彰明治化,就实情说,有些赤贫农人
工匠手无分文,只有‘劳民’才能挣钱糊口,国库充盈,串制钱的绳子都烂掉了,
借修园工程散财于民,那是天大的仁政,‘伤财’伤的其实是库中无益余银。这一
条,衷衷诸公没有想得清楚。” 
  乾隆原本想召见一下和珅,旋召旋退再议别的政务的。前听和珅奏陈已经神注
,后边“劳民伤财”印证发挥,更将朝廷财政说得鞭辟入里,都合契进入以仁治国
的孔孟之道,这就不是“精明练达”四个字能够局限的了。他用赏识的目光看着和
珅,只觉得越看越面善面熟,心里暗思,男子女相卿相之貌,天授的宰相材料来辅
理朝务的,因见他项间隐隐有一条肉色红线,便问:“你耳下那条红痕,是冠带勒
的么?” 
  “这个?”和珅冷不防被他问出这个,不禁一怔,下意识地摸摸颏下,笑道:
“这是胎记。他们都以为奴才帽带子勒得紧。曾和纪昀说笑,他说奴才前世准定是
个悬梁上吊的女人,奴才说是个老农,戴着雨笠死在地头托生出来的……”乾隆笑
道:“将军戴盔,也有这个印痕的……”他目光游移,仿佛在记忆中搜寻什么,终
于没能想起什么,又把话题拉到朝务上,说道:“傅恒英年早逝,像他那样的文武
全才,熙朝雍朝能比得及的不多。你和钱沣现在跟上来了,一是要努力,二是留心
自己身体,要预备着给朕的下一代出力。钱沣不能在京官任上久留,已经有旨让他
去云南当总督,两年之后再调回军机处,一则他能历练,二则循级晋升少些口舌。
”和珅道:“奴才也想过,从崇文门关税上头调军机章京,又进军机大臣,升得太
快了,不拘哪一省去做巡抚,有了政绩再上来,似乎更好。”想了想,又道,“军
机处有阿桂、纪昀、于敏中、刘墉,还有李侍尧也是顶尖人才,人手尽够用的。奴
才少不经事,还该再考察历练一下才是。” 
  乾隆因坐得大久,挪身下炕来,端着茶杯在地下踱步疏散筋骨。王廉提着银瓶
进暖阁来要给他换茶,乾隆道:“好好的乌龙茶,你就是沏不出味道来。王八耻虽
然不成器,侍候差使比你巴结用心得多!跟着街上的茶博士王八头们学沏茶,能学
出来?你去问问汪氏陈氏,得便儿到傅府向公爷夫人领教一下茶是怎么沏的!纯热
水翻滚着沏出来只是个扑鼻浓香,它不收敛!没有内蕴,没有余香!”口虽这样说
,还是递过杯来,王廉一边倒茶,红着脸道:“奴才这就学去,下次再制不出好茶
水,万岁爷抽奴才耳巴子——这是上回听主子说容主儿的茶好,奴才照法子办的…
…”“和卓氏朕是当客人敬在宫里头的,她就倒出白开水朕也会说好!你白长了颗
人头,不会想事儿——去吧!”乾隆数落他几句,啜茶一饮,笑着对和珅道,“人
才岂可一概而论?桓公如无管仲不能安其邦,如无梁邱据何以乐其身?无易牙不得
快其口,无竖刁开方不得娱其心。无鲍叔牙呢?又不能去其佞!比如说王耻去了,
朕就吃不上好茶,这点子口福也就没了。朕原是想你留在山东兼这个巡抚或设个总
督衙门安你这尊神,但军机处没有精于理财的。国库虽然充盈,内廷支用却还是捉
襟见肘。议罪银子这一项,要没有清廉务实善理财务的来管,那要出大事情。放纵
了不得了;收紧了,这么大宫掖,这么多的贵人,连老佛爷都受了委屈,也不成个
体统。你来管着户部、工部、内务府,可以几头照应,于敏中是吏部,刘墉是刑部
,有阿桂掌总儿,诸事就妥帖了。”说着,见王廉进来禀道:“阿桂纪昀和于敏中
递牌子,在垂花门外请见。” 
  “和珅跪安吧,你刚回京,歇息几日再上值。”乾隆似乎犹豫了一下,看着和
珅躬身却步退出去,问道,“纪昀也进来了?” 
  “是。” 
  乾隆哼了一声,说道:“叫进吧。”说罢返身上炕坐了。隔玻璃窗见和珅与三
人在琉璃照壁前觌面相逢,和珅笑着说了句什么侧身让三人先行,乾隆默然不语端
起杯啜了,嚼着一片茶叶等他们进来。一时外殿帘拢响动脚步杂沓,阿桂在前,于
敏中紧随,纪昀走在最后鱼贯而入,行跪见礼。看着纪昀容色黯淡,行步迟缓,腰
背似乎也有点伛偻,乾隆蓦地泛上一阵凄楚悲凉之感,脸上却淡淡的,说道:“坐
吧!” 
  三位大臣是来回奏接见玛格尔尼的事的,阿桂主奏,纪昀时而插话,于敏中没
有参与,在一旁正襟危坐静听。乾隆也一动不动,直到奏完,阿桂的奏缴礼单送上
来,才轻咳一声说道:“这么听来,玛格尔尼只是辞气恭谨,仍旧不肯按例行礼的
了?” 
  “回皇上,”阿桂已看出乾隆颜色沉郁,加了小心说道,“他是化外海域之人
,不习我中华礼仪,来北京谒见皇上,是求恳恩准英人进内地未商贸行贾。席间谈
话也还是有通融余地的。奴才在一旁思量,这些人惟利是图,晓之以利害,不难就
我范围。”又将福康安和玛格尔尼斗口的事说了,“他还是怕福康安的。” 
  乾隆听了,问于敏中道:“你怎么看?” 
  “英国人是得陇望蜀之辈,其奸诈比之罗刹国有过之而无不及。”于敏中正容
说道,“觐见皇上,这是多大的荣耀,他心里想的是‘做生意’‘传教’——他们
和西藏也想做生意,达赖和班禅拒绝了,就派兵打不丹来威胁!这是阴微小人,断
不能让他上头上脸。他不行跪拜大礼,就请他离人!”纪昀说道:“于敏中说的是
,臣近日恭读《圣祖实录》,康熙二十四年开海禁设海关,待到五十六年又下禁海
旨意,其实就贸易而言还是盈利不少的,为什么又禁止了?这里头最要紧的是华夷
之防。英咭唎国看来不是易与之辈,看他的东印度公司售卖鸦片,看他觊觎西藏,
看他这个玛格尔尼一头谦辞卑躬,一头又不肯如仪行礼,在在处处都透着叵测奸诈
,我们自有三教,种种邪教禁还禁不及,他们还想弄些洋和尚来传大主、耶稣!皇
上,银钱是小事,我们中华博物,除了些富户购置洋货装幌子,买不了他们什么物
件。这传教一事可非同小可,熙朝上书房大臣索额图就信天主,非圣无法,闹出多
大的事,这很可虑的!他若不行三跪九叩礼,有了这个先例,天下臣民百姓就会以
为礼防也有例外,领属藩国效仿起来,朝廷又如何置辞呢?” 
  这些议论,我们今日之人听来当然可笑,但当时的人说起来恳切认真,听的人
也都觉得是忠忱谋国之言。“礼防”是三纲五常之本,乾隆愈听愈觉精辟,但他思
虑多日,决意今日下旨逐黜纪昀,不能假以辞色,就他心底里还是热望玛格尔尼能
向化从礼,因呆着脸道:“这都是老生常谈,不疼不痒的有什么实用?你纪昀一口
一个‘礼’字,其实礼之大要在于精白纯粹事国事君。你纪昀自问够得上么?”这
一下突然发作,正在议政问毫无征兆说出来,虽然不是声色俱厉,但罪名却是不能
精白纯粹事国事君,这就犹如泰山之重直压下来!几个大臣立时惊呆了,殿里殿外
的太监侍卫也都唬得身子一矮! 
  “臣焉敢不忠于事国事君?!”纪昀尽管早有预感,乍闻之下还是大惊失色,
心里一个惊悸浑身寒颤一下,就杌子前屈身跪下连连叩头,脸色青黯苍白得令人不
忍逼视,颤声说道,“一定有宵小之辈从中拨弄是非惑动天听天视……臣愚鲁粗质
一介书生,跟从皇上数十年,从不敢有这样大不敬心思的……求皇上圣聪明察……
”他的声气已变得惊惧颤栗,众人听得心里一阵阵发瘆…… 
  乾隆沉默着,手里把捏着汉玉扇坠儿,看也不看众人一眼,说道:“朕已经容
忍你多时了!升官,你是极品大员;赏赉,从来你都是头一份,你身为文臣,还能
和侍卫一例用胙肉,国是大政顾问垂询,问天良是把你当股肱心膂无双国士用的。
受恩如此,你怎么报的?私纵家人通连官府,为芥豆小事伤害人命,成话么?给河
间知府写过信没有?——你不要忙着辩,还有,朕赏过你三处庄园四处住宅,为什
么还要在外地购置住宅田产?卢见曾的案子里有没有你的份?和户部吏部有没有关
照?”他说得动了真气,手指连连拍案又问,“卢见曾隐匿家产,是谁把抄家消息
透给他的?还有更甚的,傅恒病重病故,这期间你说没说过‘傅六爷一去,大清成
多事之秋’?说没有说过‘军机处群龙无首’?!宫掖家务你也有高论!‘容妃宠
信过于杨贵妃’,是不是你的话?你置朕于何地,又视朕为何如人主?” 
  纪昀万没有想到,自己与家人门生子弟平日筵嬉酒热私语的话都一一传入乾隆
耳中,心知早已陷入不测之地,听着乾隆排炮似的连连质问,头一阵阵发蒙,已是
浑身冷汗湿透重衣。但他毕竟是久历仕宦饱经沧桑的人,一阵混沌之后心思清明,
如果真是“大不敬”的罪名,想再见乾隆一面比登天还难,因叩头道:“纪昀有通
天之罪,皇上诛之弃于豺虎不足以蔽辜……但求皇上默察臣心,原是放浪不羁之人
,公论私情,臣视皇上如化日皎月,千古不遇之英纵圣主,昀固不肖,从未敢稍存
慢渎之心的……”他说得触了自己情肠,惊悲哀恸还夹着委屈无以自白的心情一齐
涌上胸臆,泪水已经夺眶而出,伏地颤栗难以自胜。 
  “本来要刘墉去传旨给你的,要查看你的家产。你既然来了,当面说开也好。
”乾隆说道,“且回去闭门思过,回头还有旨意给你。从现在起不要到军机处和四
库上当值了,但你的职衔还未免去,有事可由刘墉代奏。朕知道你们素来交好,对
他的为人你应该放心的。”他顿了少顷,又道,“你退下吧!” 
  “罪臣纪昀谢恩……” 
  纪昀深深伏下身去,叩了头艰难地站起来,泪眼模糊地又看乾隆一眼,低下了
头,蹒跚着脚步退了下去。 
  “还有李侍尧,今天也由刘墉传旨。”乾隆端起杯啜一口茶,皱了皱眉头愠怒
地说道,“这是什么茶!”——顺手连杯子从暖阁隔门扔了出去,“啪”地摔碎成
几片,三四个太监吓得浑身哆嗦,跪着膝行上去收拾瓷片茶叶用小墩布蘸揩着金砖
地面。乾隆接着说道:“他的事与纪昀不同,倒与国泰仿佛!广州十三商行是他奏
准封锢销号的,但李侍尧从来就没有真正管好洋务,十三行只是明里转了暗里!朕
拿他当先朝的李卫信任使用,可他一直在欺瞒朕!奉调北京,他又怕新任广督查知
他的隐情,又先走一步代十三行陈情,还受了人家十万银子,他单作一次生日就收
了三百两黄金——这样的人,再有才也不能留!——要交部议处,人发狱神庙羁押
,部议之后,该用典刑,朕也救不了他!”他转脸看定了阿桂,“你怎么看?” 

  终于来了!阿桂被他问得身上一颤。从他回京,已经隐隐地感到军机处要出大
事。像是天上层楼狰狞的乌云在逼近,电闪雷鸣都隐在云后,种种小路信息都是冲
着李侍尧和纪昀来的,又有什么“傅恒病倒重起炉灶”的传言像水底暗流般时时袭
来。福康安带丧请缨获允他已经暗地松了一口气,待得胜还朝,恩隆礼遇宠眷优渥
觉得比傅恒还加了几分,他已是放下了心,觉得稳下来了。不料这乌云中的闪电还
是击了下来,一点也没有犹豫,一点事先哪怕是暗示也没有,一下于就击倒了两个
红极万方的中枢大臣!方才乾隆一番厉色陈述中他才从懵懂中惊醒过来,已觉得自
己这么端坐着不合时宜,见问自己,忙长跪了下去,叩头回道:“皇上雷霆之怒,
奴才还在惊慌不安,一时还不能从容思量。他二人的事以前只是稍有风闻,奴才也
有点出乎意料,想不到竟如此重大。” 
  “纪昀就是军机大臣。李侍尧是你举荐的人,军机处理应回避。”乾隆冷冷说
道,“乾纲自在朕心掌握,未必一定先给你们招呼。于敏中也是一无所知嘛!当时
调任李侍尧来京,于敏中也建议过的,恐怕也要给你们一点处分。” 
  于敏中也早就坐得背若芒刺,忙就身前一步跪下,和阿桂一同谢罪:“求皇上
重重惩处……” 
  “功是功过是过,浊者自浊清者自清,这个以后再说。”乾隆说道,“你们还
要办差,不要心里总想着自家处分。莎罗奔的儿子侄子们现在金川又闹起事来。这
和西藏局势牵连有关,藏中黄教和藏王内起纠纷,还夹着东印度公司在里头闹鬼,
与西域准噶尔部蒙古也勾扯在一起,这都是军机处的‘军机’正务。调理不得当,
或者西边闹出大乱子,朕已经六十五岁的人了,还要被迫御驾亲征!那你们军机处
该当何罪?朕想见一见玛格尔尼,也有这个羁縻的意思在里头。你们与和珅刘墉还
可以再想一些法子,福康安又要带兵到金川,他已经派了三千骑兵到打箭炉驻扎,
一为防着小莎罗奔和藏中反叛联络,二来造成形势逼英国人印度人从不丹撤兵。你
们和福康安约见几次,他有什么需办事务,不可有丝毫怠忽!明白么?” 
  “明白……奴才、臣等遵旨!” 
  二人叩恩起身,正要辞出殿去,乾隆摆手示意暂留,又道:“纪昀前日从顺天
府试上下来,奏说今科取中的贡生,里头有个叫皇甫琰的,取在第十二名,籍贯履
历在礼部存根上查不到,他现在正待罪,你们向礼部关照一下,不要再查了。那是
十五阿哥颙琰,朕暗地送进贡院参试春闱的。” 
  “有这样的事?”阿桂脱口而出说道。于敏中也一怔,惊讶地望着乾隆道:“
十五爷在山东,没有回京交卸差使呀!” 
  乾隆原本板着脸,见二人目瞪口呆,不禁泛上一丝得意的笑容,说道:“要让
你们知道就麻烦了,又不敢去关说,又担心他考不取面上无光,所以只能密地办理
。他自己——”他右手伸出两指晃了晃,“他自己提考篮进场,密封阅卷,自己挣
得的第十名,全部誊送进来,朕把第十名向后压了两个名次,准知恰恰就是朕的儿
子!”他微笑着,不知是赞是叹,又道,“还算孺子可教吧……世无英雄,遂使竖
子成名……”见乾隆转怒为喜,二人心头也都一宽,想想也为乾隆欣慰,这是件怪
事又是喜事,少不得承颜色笑,阿桂笑道:“万岁爷真能出人意表!这是放在您,
要在下边缙绅人家,老太爷高兴得那还了得?七大姑八大姨远亲近邻花红礼酒,放
炮树旗杆唱大戏,要很热闹几天呢!”十敏中也笑:“王尔烈这首席也坐得了……
这……这有点匪夷所思,臣还有点信不及呢!” 
  “你去问问纪——问问他的房师就知道了。”乾隆笑道,“前几天老佛爷才知
道他入场,还担心怕名落孙山了不好看,朕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念头,十五阿哥资
质在阿哥里头只是中平,想看看儿子们和举子们文章,上下如何,他进进场,也知
道读书入场屋滋味如何,这没什么坏处……”他这才想到本来要说的话,收了笑容
说道,“毕竟这事耸动物议,张扬出去没什么好处,只你两个知道也就是了。告诉
他们不要查了。” 
  两个人也都明白过来,忙答应称“是”,于敏中道:“既然如此,不用再知会
礼部,十五爷殿试可去可不去,他们历来规矩,会试之后存档,外人一些儿也不知
道的。特意去说,反而使人疑心:这人怎么了,军机处来人说话?”阿桂道:“十
五爷已是贝子王爷,这功名只是试他才学。他不宜再去殿试,一来太较真儿,二来
往哪里安排名次呢?”说罢,见乾隆无话,二人才辞出来,回想今日见驾,犹自一
惊一乍忧惧带喜,乱七八糟的品不出滋味来。 
  ……纪昀头晕目眩,软着两条腿出了养心殿大院,兀自心里空落落茫茫然。他
像吃得酩酊大醉的单身汉,踉跄得走不稳步子,一步下去犹如踩在松软的棉花包上
,慢慢挨出永巷口,一阵熏暖的东南风从天街漫地扑面入怀,才知道此身已在军机
房不远处。他手哆嗦着,似乎要掏怀表看时辰,半途里又无力地放下臂来,刺目的
艳阳照得三大殿和左边的乾清门一片辉煌灿烂,融融的阳光洒落在广袤的大街上,
一片金色耀目刺心,因身上冷汗未退,一阵风又吹过来,他觉得前胸后背倏地一凉
,一头强自收摄心神,一头思量着该怎么办,若在以往,他连想都不用想就去求见
傅恒,但现在……等着阿桂、于敏中?于敏中为人落寞难以托靠,阿桂是举荐李侍
尧的人,说不定也要吃挂落,自身难保的人,何必去见?尹继善死了,“五爷”弘
昼也死了,和珅是对头,刘墉是奉旨抄家的主官——指头屈尽,原来自己无人可见
,也无情可说!回家去,说不定刘墉已在府中等着,进门锒铛一锁就得进养蜂夹道
——算来自己的自由也只是顷刻须臾弹指即逝的事了,何必急着到军机处,眼下自
然还有人挑帘子,但进去一群章京请示公务,怎么料理!——告别?圣旨还没有下
,还会惹出是非……望着蓝莹莹的天空,金碧辉煌的宫阙,他突然领悟了什么叫“
天罗地网”,什么叫“人生三尺世界难藏”! 
  “那就听其自然吧……” 
  纪昀心里一阵凄楚,转身向景运门走去,既然没有什么门路可以投奔,那就赶
快回家,“阅微草堂”里还有不少书稿,要赶紧整理,从《四库全书》房借来的书
有些还是禁书,还有平时与亲朋好友往来的书信,虽说都是平常言语,这个时候极
有可能被抄进磨勘御史手里,天知道这些“魔王”们鸡蛋里挑出什么骨头来——蓦
然间,又想起夫人马氏的堂弟这科春闹中了贡生,约好了午间到府拜谒,府里少不
了一干房师门生酬酢热闹,他心里猛地一紧:这还真的得赶紧回去料理!想着,脚
下已加快了步子,一路多少官员纷纷给他鞠躬让路,竟都视而不见。 
  纪昀的新府邪在紫禁城正南偏西的樱桃斜街,离着西华门不足三里之遥。落轿
下来看,天色刚刚过午,阳春暖月时分北京人极少昼寝午睡的。这是背街小巷,稀
稀落落的茶馆里有人说书、有人算命、有人讲买卖付价还价,卖油炸果子的还有背
糖葫芦串子的懒洋洋沿街叫卖,小孩子们成群结伙扯着风筝线满街乱跑,你绞了我
的线我碰了他的风筝大喘气儿争吵叫闹,夹着叽叽咯咯的推打说笑,南边就是八大
胡同,熙攘和煦的街衙里隐隐还听得调筝弄弦鼓签吹竿的声音。待离府还有一箭之
遥时,纪昀在轿窗中一闪眼看见一间拆字摊儿,心里一动,又待走了几步,用脚蹬
蹬轿底,大轿一滑一顿便停下来,他摸了摸头,那只珊瑚顶子在养心殿仓皇退出时
根本就没戴出来,这才明白自己出西华门时大监们何以那样诧异,不由暗自苦笑了
一下:看来我竟不如个不更事少年,昏了头乱了方寸了……就轿中脱下袍褂,只穿
一身酱色湖绸袍子呵腰出轿,吩咐道:“你们就这里等着,不要报家里知道。”蜇
身回了拆字摊上。 
  这是个只有一间门面的小拆字店,纪昀来来回回轿子从这里过了无数次,竟从
来没有留意过它的存在。此时看得真切,迎门是一张小桌,靛青台布上笔墨纸砚香
炉签筒书帖纸卷一应俱全,满屋淡青壁纸裱糊得平平展展,正中悬着一幅《孔子问
礼》图,下面常例是太极八卦,旁边一幅竖条,上写: 

  亮工绪余道立文心 

  八个茶碗大的字端楷正书清雅绝俗,此外了无长物。一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
半躺在藤椅上一手把着扇子一手捏着念珠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才睁开眼来,一边
打量纪昀一边长揖,伸手让坐说道:“尊驾容色惨怛,忧急煎虑见于眉宇,要解心
中九转回肠,当求圣贤触字之妙!承看顾,请坐!” 
  “先生清范,令人一见忘俗。”纪昀不知怎的,听这几句掉书袋子酸文,极寻
常的几句话,心里竟一下子安定了许多。一撩袍摆坐了桌子侧畔,嘘了一口浊气,
已是清明在躬,含笑说道:“入门休问荣枯事,但见容颜使得知。学生却有难解之
忧,近危远愁望门投止,愿先生有以教我。事急,不容细推,即请用周亮工字触之
学为我一断休咎——这是卦金,敬请哂纳。”他从袖中摸出约一两重一只小银锞子
轻轻放在案上,又道,“实不相瞒,我就是这巷中住的纪学士,如今罹罪在身。此
时无暇与先生坐而论道,就请先生指点迷津。” 
  那先生却不甚惊讶,点了点头说道:“大人还穿着朝靴,又刚从大轿上下来,
学生已经知道了您的身份。既然事急,就请赐下字来,不用六爻仔细推算了。”纪
昀问道:“拆字可是应响灵验的么?”先生熟视纪昀良久,笑道:“相公识穷天下
,不知六书之学?六书之学妙于会意,哪个字没有‘数’?秉心诚意,合三体、合
六体其应如响!小篆变于李斯,说文防于许慎,开后人离合相字之学,难道只是用
来玩味取乐的?如相信不及,只好请大人另觅高明了。”纪昀忙道:“不不,岂敢
呢!我与先生近在弥密,一向疏于照应,听先生方才清教,原是位饱学之士,临时
来抱佛脚,心里很惭愧的——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不敢,姓董,名超。” 
  “学生孟浪,就清用尊姓尊讳卜学生吉凶。”说罢提笔在纸上端楷写出来。只
心中余惊未息,手发抖,笔画有点不稳。 
  董超取过那张纸仔细审量,许久,一笑说道:“纪大人放心,于您性命决无妨
碍。这个‘超’字,是‘召走’合体,‘董’字是‘千里草’,您要远戍了——‘
召字’无言字旁,必是口传诏谕,现在正‘走’,还没有传到府上。谪戍应在千里
之外,草茂之地无疑。” 
  千里之外草茂之地,可说黑龙江,可说温都尔汗草原,也可说云贵烟瘴之地。
纪昀呆了一呆,又提笔写了一个字递上去,说道:“还请再加详断。” 
  “嗯,‘名’字,”董超看着沉吟良久,说道,“此字下为一‘口’,上为‘
外’字偏旁,大人远戍戍所,当是口外,曰夕为西,必是西域。” 
  “是见高明——还要问,我能不能再回来?” 
  董超又看那字,说道:“以‘名’字形状,与‘君’字仿佛,和‘召’字也形
类,将来一定要赐还的。” 
  “能测测是哪年回来么?” 
  “‘口’字是‘四’字缺笔。详这字寓意,大约不足四年您就能蒙恩归来。”
董超皱眉说道。 
  纪昀默然点头致谢出店……四年,这是个不短的时日,而且远在西域万里迢迢
之外……但纪昀此刻却巴望着这是真的——此刻,他觉得自己是撩高站在广袤无垠
的旷野上,漫天的乌云笼罩穹庐,令人心胆俱碎的雷霆震耳欲聋,火鸟金蛇和珊瑚
枝一样的闪电就在自己头顶追逐着跃动奋击。这闪电已经击毙了国泰于易简,现在
轮到了李侍尧和自己!想想看吧,雪上加霜!他轻咳一声,便听门洞里有人说道:
“老爷回来了。”接着一条小白狗“噌”地窜出来,低声呜呜着摇尾巴过来撒欢儿
,蹭着他脚边儿又撩前蹄子又拽衣角,忽地掉转头汪声儿叫跳着又窜回去报信儿,
半道里却又飞跑着蜇转身来绕膝转旋儿……老仆施祥、魏哲、刘琪已带着十几个长
随迎了出来。 
  有的时候,人的脸就是一部书,一台戏,千言万语无限心思情愫都一目了然。
纪昀一进门便知家人已经得知了凶耗,他瞥了一眼天井院中左右厢房下站着的家人
,又看正间堂房。外面太亮,房中黑暗得物什人物都不甚清晰,只见迎门的几张桌
子上摆着的菜肴酒具齐齐整整,都还没有动过,便知筵席还没开人就散了。因见刘
保琪葛华章,还有三四个新中的贡士从屋里迎到滴水檐下,纪昀感激地向他们点头
笑笑,却蹲下身去抚摸那条狗,问道:“喂过它了没有?——四儿,别咬我的手!
”那条叫四儿的狗“汪”地叫了一声,跑进屋里立蹄子攀那桌腿子。 
  “今儿累你们空走一趟。”纪昀这才和客人攀话,他的神色语气都已完全镇定
下来。从容得像刚刚睡了午觉起来,下午要去赶赴一个约会:“原打算今日叫上保
琪,文华殿那里有几篇已经写好的评传、考校注解草稿,要你再校勘一下送呈御览
的,还有借来参阅的旧旨稿也要缴还皇史箴。你来了正好,省了再派人去交待了。
我这里书房里还有几本书,给总校编纂房打过借条的,你现在不便带走,且留片刻
吧。我估着刘崇如也就要到了,传过旨意经他准允,你才能带东西出去。”又吩咐
,“老施叫你家里的进去禀夫人知道我回来了。还有沈氏、郭氏、倩梅、蔼云、明
轩她们几个,把后头太太念经的佛堂腾出来,让夫人搬进去,她们就在佛堂侍候,
刘大人来传旨必定有照应的。还有账房上的人不要在这院里,回去盘账,把现银都
预备好,等着钦差清查发落。” 
  家人们起初见他没事人般逗狗玩,以为事情不大,听到后来都又紧张起来。见
账房的人回去,满院的人慌乱着各自回房拾掇东西,乱得一群没头苍蝇似的,好一
阵走得精光,几个新进考中的贡生也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和这位太老师搭话,纪
昀见他们尴尬,一笑说道:“你们是刚进龙门又入虎穴哟!见见这个世面也好。这
就要殿试了,本领大小是一回事,还要看各自的际遇造化。我如今这样子是不能给
你们什么‘教诲’的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要牢记这一条,不管选出来作什么官
,好生本分作事,沉浮荣辱不要太认真计较。”又拉着手一个个问名字,葛华章僵
着舌头一个个介绍:“他叫马祥祖,他叫曹锡宝,他叫方令诚……”纪昀一一点头
拍肩勉励,笑着问葛华章:“你说的还有个叫惠同济,叫吴省钦的,他们没来?”
 
  “来了的,这两个都中的副榜。”葛华章麻子脸上毫无表情,“方才说家里有
事,先回去了。陈半江、陈学文兄弟,葛承先、陈献忠怕部里会议,辞了出去,说
明儿再过来请安道乏。”刘保琪道:“陈献忠这人我说他故作豪爽大诈似直,您还
不信!看看这群人,狼没来,兔子般先吓散了窝儿……” 
  纪昀不言声听了,一笑说道:“你这人这样说话!不对嘛!本来的是非之地,
也不好看相,何必强人所难?”又转脸笑谓曹锡宝,“你文章写得好,连皇上都知
道你呢!你们花团锦簇前程,都是好的!祥祖制艺极好,但八股这东西,是入门功
夫,现在已经进了龙门,要读点史书,别奏对时闹出笑话来。皇上才高八斗学富五
车,好生学习才能略略跟上踪儿。”又笑着谆谆嘱咐几句,道,“保琪暂留一下,
大家回去吧……有什么消息不用我说你们也都会晓得的。我的案子自己心里明白,
圣上也知道我的,定谳之前就不要来看我了。” 
  几个人呆呆站着听他娓娓絮絮说话,虽说微笑着却神色黯淡,虽说请“大家回
去”,眼中却带着依恋不舍。红极几十年的人、学究天人笔参造化,纪昀文章道德
为天下多少读书人瞩目,又是多少莘莘学子心仪向往的楷模啊!看他此刻风范,想
到他顷刻之间就要雷霆击顶祸患临头,还在处处为别人着想……刘保琪头一个撑不
住泪流满面,曹锡宝几个贡生也都默然神伤,葛华章却忿忿说道:“如今好人做不
得!谁让老师文章那么好,栽培那么多人才,又编那个什么黄子全书呢?您终日去
围着皇上打磨旋儿,准没人敢暗算您!” 
  “你们去吧——别说这话,这话不对。”纪昀止住了他,向众人往门口揽手一
让说道,“就这样别过了吧。”说罢扯了刘保琪道,“到我书房去,我给你交待事
情。”刘保琪边走边道:“石庵公这时分不来,也许圣命有变天心有回呢!”纪昀
一哂说道:“哪有那样的事!这是崇如给我留点时辰……”说着穿了二门往西,一
个窄门过去便是书房,这里向北几步之遥进小花园便是“阅微草堂”,东北一墙之
隔就是内院,听见内院几个女人声气嘤嘤哭泣,纪昀见小奚奴玉保跟着,板起脸道
:“你进去告诉她们,有眼泪等我死了再哭!这会子圣命还没下,嚎的什么丧?”
 
  书房的事几句话就交待完了。但钦使不在,刘保琪断不能携带东西出去,想劝
纪昀进内院安慰家属,设身处地思量他进去徒增悲伤,此刻实无话安慰,自己想劝
纪昀宽怀,也觉能说的话极少。二人觌面枯坐良久,刘保琪只一声接一声叹息,干
巴巴解劝着:“老师跟从皇上有年,官场磋跌也是寻常事,心胸放宽些,皇上恩宠
不替,心里爱重您断无疑义……这也是一劫,过去了就好了……”纪昀只是闷头,
一锅烟接一锅烟,吞吐得满屋云腾雾漫。此刻他才腾出心思想乾隆那些问话,一件
件理着思路准备应答刘墉问话,又转念想是谁在乾隆跟前发难,要置自己于死地,
是和珅?是于敏中?……终究都无实在的凭据,想到乾隆虽说待自己不薄,但于想
定了的大事,诛戮杀伐从不犹豫,像讷亲那样的“第一宣力大臣”,像张广泗那样
功勋卓著的上将,杀起来都毫不含糊,自己一个汉员,撮尔书生一介微命又何足道
?……纪昀胡思乱想着仍旧七上八下没有着落。听得外头街上隐隐传来筛锣声“×
×××,××、××××!”是十一声,谓之“文武百官,军民人等齐回避!”便
知刘墉到了,艰难地站起身来,见刘保琪满脸惊慌,书房内外十几个家人个个唬得
脸色煞白形同呆偶,因道:“在正堂设香案。保琪就留这里,家人们都回避,我去
接旨……”说罢径自去了。 
  刘墉已经等在打扫干净了的前厅门口,见纪昀微驼着背迈着呆滞的步子从西山
墙根出来,突然心中一阵难过,几步迎下阶来,见纪昀弯倒身子要拜,忙抢上一步
双手挽住,勉强笑着道:“晓岚公何必如此?认真论起来我还是您的学生!若问我
的本心,宁可挨打也不愿奉这样的差使……方才佳木公派人跟我说了你们见驾的情
形,我都知道了,千万要宽心……” 
  “我明白,我清楚。”纪晌说道,“就请大人宣旨。方才我和刘保琪在后书房
交待一些零星差使。”把情由说了,又道,“他理应回避,带的文卷书籍都是我在
差使上借阅的,请大人验过放行。”说罢看了看满院鹄立的刑部司官番役并大门里
外密密麻麻前来戒严的善扑营军校。 
  刘墉点头道:“这是理之当然——邢无为!”一个三十岁上下的衙役头儿应声
答应着出来叉手而立,听刘墉吩咐道:“你带两个人送刘大人出去。这府里若是还
有来访内眷亲友,都由你送出去,不许留难!”他叹息一声升阶入室,在香案后南
面站定,却没有诏书,口传谕旨道:“有传旨问纪昀话,纪昀跪听!” 


  ------------------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07.916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