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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十五王慰抚去国臣 错会意和珅讨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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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墉说“就有恩旨”,但“恩旨”却迟迟不发,纪家的人这段时间真是度日如
年,蒸笼里一样黑暗,焦的令人难耐,盼着有旨意,指着乾隆“恋旧”恩施雨露,
但又怕这道诏书。因为罪名始终没定,那些数落出来的话有些轻飘飘,有些帽子扣
下来就吓死人,是个可轻可重活得死得的局面。诏书一旦要他的命,连转圜的余地
、乞命的指望也断了。惟是如此七上八下不落局,格外的折磨人,阖府外遭凶险,
内忧人口不宁,人人竟如热锅蚂蚁一般。纪昀是一家之主,外面儿上要撑得定,戴
东原、刘师退、王文治、王文韶一干名流宿儒朋友来探,还要一付“处变不惊”稳
沉豁达气度,尽自心中油煎火烧也似,也只好硬着心挺将去。 
  堪堪七日过去,纪昀前夜伏侍马氏一夜没有合眼,刚坐在椅上支颐假寐片刻,
樱桃斜街南边陕西巷不知哪个戏子吊嗓子“欧——噢——”一个亮腔透墙穿院而入
,纪昀惊颤一下醒了过来,见马氏已醒得双眸炯炯,一条瘦得芦柴棒似的胳臂搭在
被外,听外间沈氏几个女人犹自梦吃,便踱过来替她掩上被角,轻声道:“三天水
米不沾了,这么着好人也挺不下去。现成的姜醋,下碗挂面给你,也许克化得动。
” 
  “我不中用了。佛祖要召我到西边去了。”马氏摇头,一眼不眨望着丈夫,伸
出枯瘦的手扶丈夫坐在床沿,声微气弱地说道:“……真的……方才见了接引童子
,就要带我走……我说放不下你,他说你家居士命中有这一劫……还说是你造孽太
多的过……先老安人也来了……说纪家祖上积的德,你不碍的……还说圣旨就要来
了……接引童子直笑,说晚间再来,我就醒了……” 
  纪昀听着半信半疑,只是苦笑。他自己著的《阅微草堂笔记》里头就没少记载
这类事。李戴的事、卢见曾的事都可算作造孽,平日游戏笔墨信手涂画,同年同僚
被他戏耍捉弄的更记不起有多少,心孽手孽口孽俱全,马氏平日就不知规谏过多少
次,现在说来竟似长别话嘱,真是听来字字酸心语语悲切,泪水在眼眶中打了个转
儿还是淌了出来。小声对马氏抚慰道:“这是你体气弱了见神见怪的,也为读我的
书走火入魔的了。好好静心调养,这病无碍的……”马氏静静一笑,说道:“没嫁
到你家我就吃斋念佛的了……我这形容儿自己还有什么怕的?是替你吊着心……这
梦作出来我就知道是佛是祖点化我迷津……你不碍的……我心里格外清明,万岁爷
都看得见呢!你性命无碍,我走了也安心……”马氏看着大亮了的窗户,微喘一会
儿平静了,说道,“你歇歇儿,就是你说的,姜醋面给我下一口吃,不要一点荤腥
儿,也许克化得……”纪昀笑道:“她们也一夜没睡,都挤这一处难得都睡好了,
我来吧,你吃一口我再歇着。”说着起身到书房外间,见窗帘子蒙着,彩符、蔼云
、卉情、明轩还有三个丫头有的挤在床上,有的歪在春凳上沉沉睡着,便不言声到
廊下捅炉子坐锅。 
  这一来书房正屋里人都惊醒了,郭彩符出来赶着纪昀回房。几个人忙着整理床
铺,倒换药罐儿扫地洗漱,待煤火起焰儿水开,给马氏做好饭,又熬药,到伙房里
给纪昀打饭,足半个时辰才算停当。纪昀在外间转一遭,回房刚刚端碗吃饭,隐隐
听得街上筛锣,还有细碎的马蹄声传来,不禁一怔,马氏在床上道:“老爷,圣旨
来了,快……”大约太激动心情,一下子竟背过气去。众人正张忙慌乱不知所措,
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便见邢无为匆匆进来说道:“纪老爷,内府王公公来
传旨!” 
  “我这就来。”纪昀忙答一声,回头吩咐道,“招呼好太太,给她翻翻身子—
—”说着便大步出来。已见王廉在正院立等着了。 
  “纪昀听旨!”王廉也不进屋,就正厅滴水檐下南面立定,待纪昀伏跪叩头了
,口宣谕旨道,“尔纪昀以一介微命书生,受朕不次之恩累加超迁拔擢,居于鼎铉
弥密位至人臣之极,乃不思精纯报国忠忱事主,放纵家奴庇佑亲属肆行无法!朕思
待尔之恩观尔之行,不胜寒心愤懑,本拟严惩置之典型以肃朝纲,念尔事朕有年文
事更张不无微劳,且于疗治先皇后之疾有功在案,故免一死,着发往乌鲁木齐军前
效力,续功赎罪。钦此!” 
  “臣罪当诛、皇恩浩荡!”纪昀深深叩下头去,“罪臣纪昀颤栗谢恩!” 
  这是“军流”惩处,比着发往黑龙江与披甲人为奴,或打牲乌拉、乌里雅苏台
军前效力还要轻些。既不交部,纪昀最担心的是于敏中和珅辈在乾隆膝下搬弄挑拨
,弄恼了乾隆,“赐自尽”是随口一句话的事,聆听这旨意不由得暗地里松下一口
气,果然是“于性命无碍”的了,想起董先生拆字说的和马夫人的梦兆,又觉敬畏
诧异。转思新疆离此遥途万里,中间道路万千崎岖艰险,且和卓未平军事方兴未艾
,展念云山关河,回思返程无期,又难抑悲从中来……想到这里,他的脸色已变得
苍白,挣了一下,竟没能挣得起身。 
  “纪老爷请起。”王廉宣完旨,已是换了满脸的笑,忙上前双手搀起他来,说
道,“咱给老爷道喜了!您这么着就算灾星退了一半。虽说道儿远些,那也还是给
朝廷办差出力,三年两载的奉旨回京,还是咱们的纪相爷呐!”口中不住唠叨着,
“才出事那阵子他们都吓得不得了,我这眼里头还是有水儿,我说怎么了?纪中堂
是大清第一才子宰相,皇上爱他老人家的才没说的,这会子遭难,往后还是红日当
头!看看,看看,这不是恩旨已经来了?这就时来运转了……”施祥杨义一千家人
原都捏一把汗,躲围在二门里头听消息,听这诏书俱都放下心来,有的人便飞跑进
去报平安,听纪昀叫“拿五十两银子给王公公吃茶”,乱哄哄又去账房取银子给了
王廉。王廉说着“不好意思的”也就笑纳了,又说了一车宽慰吉利话方离府乘骑而
去。 
  纪昀送走他们,站在空落落的院里,看着半阴半晴的天,忽然有一种恍若隔世
的况味涌上心间,仿佛一切都依稀熟悉,又都变得陌生冷淡,见家人满院还在乱着
奔走相告,忽地想起马夫人的病,倘恍着步子进了西院书房。彩符几个人已在轩下
候着,见他进来一齐打千儿请安贺喜。纪昀此刻才觉神魂稍定,皱着眉道:“这不
过是捡了一条活命,有何喜可贺?你们打点一下我的书和行李,和外头老施祥商量
一下挑几个人跟我,这些事太太照料不来,蔼云卉情还小,你多偏劳些。我料着刘
石庵还有安排,这事是他做主,太太这么病,我求他几日宽限大约不会驳了面子的
……”郭彩符脸色黄黄的挂着泪痕,连日焦劳也是疲累不堪,但她的女儿就是卢见
曾的儿媳,事由此起,但得纪昀平安累死也是甘愿,忙敛衽连连答应着,又道:“
太太已经醒了,我们几个商议,头面首饰上头还能变点银子。外头那姓邢的已经叫
刑部的人撤出,想来家产也能保住,盘缠备足了,我跟着老爷西边去侍候,再挑几
个妥当小厮跟着。再难,我们也熬得过去。”纪昀略觉放心,在轩下蹲身用扇子揭
火煎药,口中道:“这么远的道儿,又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奴才们就跟,也要讲个
情愿。你们谁也不要跟我,军前效力跟着个婆娘,算怎么回事?”正说着,见邢无
为带着刘墉进来,丢了扇子起身道,“刘公来了?请里头坐。”刘墉却只略一点头
,在天井院站定了,说道: 
  “有旨意,纪昀听宣!” 
  这句话又不啻一声晴天霹雳,惊得院里廊上庞下人人目瞪口呆:刚刚接过旨意
,前后脚不错又是一道旨!纪昀料是事有大变,浑身一震,面色苍白如纸,甩袖拂
衣颤颤跪下叩头:“罪臣纪昀恭聆上谕……” 
  “奉皇上口谕,”刘墉看一眼惊悸不安的纪昀,微笑道,“着纪昀即刻入养心
殿见朕。钦此!” 
  纪昀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刚刚醒过来,又堕入五里雾中,召见罪臣不希奇,
但召见已经定罪发落过的罪臣却是闻所未闻,饶是他腹笥盈车阅世沧桑,只觉得越
来越猜不透这位主子葫芦药了。怔了半晌才觉得失礼,忙叩头答道:“罪臣……遵
旨……” 
  “纪公别狐疑,我陪你进大内。”刘墉笑吟吟扶起纪昀,“我一大早就进去了
。皇上说你的处分旨意已经发出来了,临走前再见你一面。没有别的意思——家里
人可以安心,刑部顺天府和步军统领衙门的人这就退回去,家产已经有旨发还……
”他说着,纪昀心里朦朦胧胧,一片空白,模糊得泼了一盆糨糊似的,已听不清他
都说了些什么。 
  ……坐了刘墉的大轿到紫禁城进西华门,入隆宗门,直到军机处,纪昀都呆呆
的,如同傻子进城,又像夜梦游人。刘墉跟人说话便在一旁傻听,有人行礼,跟着
点头答讪呆笑,乾清门前广场上一阵清风吹过来,才悟到此身已在龙楼凤阙丛中朱
衣紫贵队里。一眼瞧见八阿哥颙璇十五阿哥颙琰细语交谈着什么从永巷出来,于敏
中和阿桂和珅也都从军机房里出来寒暄,纪昀忙向颙璇兄弟叩头请安,刚说了句“
罪臣——”,颙琰笑着一摆手道:“这话留着跟万岁爷说。你走远道儿,回头叫人
我府里去,有头好走骡送给你。”颙璇和纪昀顽笑惯了的,笑道:“怎么瞧着呆头
呆脑的?别这付丧门样儿,记着你还欠我一幅字儿,赶紧趁没走写好给我!” 
  “苏东坡有诗‘者回断送老头皮’。”纪昀情知事态好转,全然放了心,因也
笑道,“怕侍候不了爷们了,焉得不惊,没变成呆鸟就不错了。”因见卜礼从永巷
口出来,才止了说笑,不紧不慢,心里打着奏话腹稿跟进养心殿。 
  乾隆刚从先农坛回来。祭先农坛籍耕是春郊大礼,“扶犁”也是做做样子,都
是必有的功课。金龙袍褂天鹅绒冠糊得里三层外三层,“样子”也要像模像样,全
挂子卤簿执事呼拥来去,三月季春暖阳地一番折腾,已弄得汗湿重衣。方洗浴了更
衣,散趿了软鞋在院中散步,见纪昀一身灰市布袍褂,跟着卜礼趋进垂花门,便站
住了脚,微笑说道:“是纪昀啊,久违了。” 
  “皇上……”纪昀一下子俯伏在地,不知怎的,心里一阵悲酸,倒了五味瓶价
百品不出滋味,“罪臣该死,辜负了皇上的恩……没有想到罪余之身,还能见龙颜
一面!就死在西疆塞外,也心无遗憾的了……” 
  乾隆眼见一个诙谐多智才情超拔的股肱信臣,不到半月间憔悴潦倒至此,仿佛
走了十年似的,灰白蓬乱的发辫丝丝颤抖,声气哀恸哽咽着言语不能连缀,不禁也
栗然动容,注目凝视移时,松弛地舒一口气,说道:“进暖阁说话吧……”纪昀叩
头称是,起身随乾隆进来。乾隆一如既往升炕坐了,见纪昀长跪在隔栅前,一脸惶
惑不安犹带泪痕,便吩咐:“还那边坐了。朕有些话要问,有些话要吩咐。” 
  “是,”纪昀颤着身子坐下,接过太监递来的毛巾小心地揩揩眼角,低头说道
,“罪臣恭聆皇上训诲。” 
  “打起点精神来。”乾隆一笑,说道,“看你平日学问智量,读你的书,仿佛
很有阅历很沉实厚劲的,怎么这么不禁折腾?听说家下奴才也很不安分,外头同僚
怕也有炎凉世情的——原来你是个银样蜡枪头!”纪昀原本硬着头皮,准备挨他一
顿霹雷闪电兜头训斥的,绝然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待遇,心中一喜一悲一惊一颤的,
脸上也就似笑似哭,说道:“罪臣虽言行不谨,怎么敢不敬畏天命?雷霆怒下不知
惧戒,那是枭獍之臣……命下之日,臣闭门思过,追随主上数十年,没有寸功微劳
,反而行止败德为皇上增忧。为人臣者到这一步,真是一死不足蔽辜!至于世态炎
凉,这里的况味局内人自己知道。昔日高士奇获罪,门上春联写‘勘破世情惊破胆
,实是世事寒透心’今日亲历亲见……但臣获罪于天,不敢以‘炎凉’二字辨人是
非,是天假于人使臣受愆赎过,不能以炎凉罪人的。”乾隆默默点头,一手捧着桌
上碗盖出神,却问道:“你今年多少岁数?朕记得是五十一岁?” 
  “回皇上,臣生于雍正二年,今年犬马齿五十二岁。” 
  “身子骨可还支撑得?” 
  纪昀迅速瞟了乾隆一眼,忙又低头答道:“臣素来体气强健,文字之外不务劳
心,不善酒唯有嗜烟而已,身子还算好。” 
  “这就好。”乾隆淡淡说道,“一来你自翰林入闱幄军机,没有做过地方官,
军务政务都打奏折文牍上知见,所以值四库书房、管礼部,终究一个秀才而已。二
来你有罪,朝廷有制度,朕也不得以私回庇隐袒。朕征询几位大臣,大臣意见你有
欺君之罪,照这罪名发到部议,一百个纪昀也只是个死。但你随朕几十年了,朝夕
相处,朕深知你的,一是不擅权,没有倚宠威福的事,也不植党、狼一群狗一伙的
营造势力。仗着朕器重厚爱,轻狂环跳言语噱笑偶有失检放肆处是有的,欺君的心
你不敢,也没有,这就有可恕可悯的情。原本福康安要你,但他去打金川,又要进
发打箭炉,那是烟瘴之地,敌情极为错综繁复,怕有什么蹉跌。所以又发旨问兆惠
海兰察,他们回奏昨天晚上才到,都说要好生安置你。因此今天凌晨就发了旨意给
你,那里虽远,人情却好,兆惠他们断不至作践难为你的。发到别的州府,下头那
起子龌龊官儿不明底细错会了意,希图承旨,什么罪名给你捏不出来?那才真是让
你百口莫辩万劫难复呢!去吧……离着中原远远的。有些地方看好,隐着祸患之忧
,这里看着凶险,借句《三国》的话说‘虽在虎口,安如泰山’呢!”说完一笑。
 
  乾隆娓娓言来,有理有致有情絮絮恳恳如对家人子弟剖说衷肠,纪昀进宫时一
腔惶恐抑郁离愁忧绪都化作乌有散去。听到乾隆殷殷为自己出路细作推敲打算,感
念之情油然而生,双手掩面低伏了身子,竟恸切难以自抑,任泪水横溢而出。哽咽
着道:“皇上……矜全爱护之情,纪昀敢有一日忘怀,即猪狗不食之败类!皇上…
…” 
  “好了,明白就好。”乾隆也为自己的话感动,黯然拭泪,良久回神笑道,“
海兰察回奏得有趣,‘纪昀是个吃肉肚子,我听师爷说过“肉食者鄙”这回也要“
鄙”一回了,我支起羊肉锅等他,准保攘搡他个狗!’——他不写‘够’字,写成
了狗马的‘狗’!”又道,“朕还要见人,你这就回去预备上路。家里有你许多朋
友,也不至于匮乏的。” 
  纪昀听得破涕一笑,便起身叩辞,刚站起身,乾隆叫住了问道:“还有件事想
问你。你给你亲家卢见曾通连报信,朕断定你是有的。但查抄卢府,一点证据也没
有。你是怎样给他报信的?” 
  “这……”纪昀一愣,忙回道,“臣确实没有给他报过一个字的书信,当时诏
书切责情势紧急,臣用空信封包了一点茶叶和一撮盐,他一看就知道,皇上要查他
的‘盐茶亏空’了……” 
  话未说完,乾隆已经哈哈大笑,摆手道:“去吧去吧……你这个人呐,尽小聪
明……你天天都能见朕,如实回奏代为请罪,哪来这么大的事?写信给卢见曾,好
好伏罪退银子,朕也要加恩的……去吧。”因见王仁抱着老高一摞子奏折进来,问
道,“那是什么?军机处送来的么?” 
  “回主子话。”王仁把奏折小心安放在窗前卷案上,打千儿回道,“是各省递
来的折子,都没有写节略。奴才方才过去给老佛爷送《阿弥陀经》,返回来打军机
处门口过,高云从在那儿取密折奏事匣子,这些奏章太多,一次搬不完,和珅大人
就让奴才带过来了。他说他人立刻也就进来的。”乾隆一边听,口里“嗯”着,在
案上翻出福康安和四川巡抚格罗的奏章,信口问道:“这会子谁在老佛爷那里?”
王仁见乾隆有兴致问自己话,高兴得脸上放光,五官都堆下笑来,说道:“有定安
老太妃、淳主儿、十七老福晋陪老佛爷玩叶子牌,容主儿去送古兰经,帮着老佛爷
看牌。奴才去时候二十四福晋刚刚出来,她是给十二格格请寄名符儿的,孝服没退
,请了安就出来了。还有海兰察夫人兆惠夫人,一大群人陪老佛爷说因缘,讲《太
上感应》,热闹欢喜的不得了。后来和珅夫人也进去了,大家又凑趣儿说笑话儿,
太后赏了和珅家一柄如意,别的人有的赏香炉,有的赏牙签,扇子……老佛爷开心
着呢!” 
  乾隆看着奏章,见福康安已在成都,和格罗会商,点出五千精兵,拟三天之后
突袭大金川,心里格登一声,援笔濡了朱砂要写什么,又放下了笔:这个福康安是
要速战速决,而且是先斩后奏,心思十分明白——小莎罗奔是个淫昏之徒,部落内
又有老色勒奔策应,乘其不备突然掩袭,可以一鼓定局。但老莎罗奔与清兵抗拒,
盘结纠缠二十余年,以傅恒之能尚且险些丧生草地,金川地险人悍,这么冒险成么
?反又思之,如果不早定金川,直接进兵打箭炉,西藏有变,退路被截,那又成了
糜烂之局……他觉得福康安冒失,但又冒失得有道理,拿不定主意该怎样下这朱批
,索性也就不再想它,皱眉看着福康安的奏折,又扯过格罗的折子一并参酌,问道
:“还赏了和珅家?平白无故的,为什么?” 
  “啊,是这个……”王仁见乾隆不言声,已准备退下的,忙又赔笑道,“是定
安老太妃说轮回转世,说起和珅大人长相,像是前辈子是个女人,办事儿也像个满
洲姑奶奶,瞧着面熟似的。秦媚媚说就是前头死了的锦霞托生的,太后老佛爷一下
子想起来,说:‘可怜见的果然不错,你们越说我越想着是!她竟这么痴的?转轮
儿变成和珅又来侍候皇帝了!怪道的他主子那么疼他重用他!’忙着叫秦媚媚去钟
粹宫佛堂上香,又要《梁皇忏》本子来要抄,可可儿的和珅夫人也进去了,大家说
了一阵子笑话儿,就赏了这些东西。后来她来,转轮托生的话都没再说,老佛爷是
为这点子念心不是,奴才是猜的……” 
  他一提到和珅是锦霞转世投胎,乾隆心里轰然一声,顿时痴了、怔了!……其
实也许潜意识里他早就这样想过,只是事情太涉幽明俗理,皇家仁施政化曰孔曰孟
独尊儒术,从没有认真往这上头想。经这一语道破,乾隆真如醍醐灌顶般豁然憬悟
,不必深思再思,已经坚信不疑!只这一刹那间,锦霞和和珅的相貌一下子印证相
叠在一起,和珅项间那道勒痕一样的殷红胎记,他女人一般的言语姿态,太后对他
的不屑和自己那种一见如故的亲近……一切都没有原因,没有原因凑起来的一切亲
疏远近那就叫“缘”……承乾宫那个细雨凄迷的黄昏,偏殿中那张断了弦的焦桐瑶
琴,那间悬着白绫挽套的幽暗宫室,还有锦霞那缕青丝剪发,她梨花带雨的泪容和
她婉转的唱词儿歌喉……已经过去四十五年了,变得轻烟一般飘渺无迹的往事——
他像一个正在行道的人被过客唤住,回头详视追忆,一下子认了出来:“是你,果
然是你,你毕竟又回来侍候朕……”——乾隆茫茫渺渺地注视着隔栅上的横栏脱口
而出。王仁从没见过他这样儿的,像是走神儿又像梦呓,吓了一跳,一边试着给他
换茶,问道:“皇上,您说什么?” 
  “哦!……没什么。” 
  乾隆一下子从遥远不着边际的幽情思绪渺冥奈何中唤返转来,方知此身犹在万
几宸函政务丛中。他自失地一笑,竭力排遣开这些荒诞不经的念头,拧着眉头把心
思集中到金川军务上,沉吟有顷,在福康安的请安折上批道: 

  前奏及本折俱已览阅一过,参酌格罗奏议,卿之“即刻进军直驱而入”似属可
行。且卿三日进军,朕虽欲阻之亦不及矣。朕甚嘉尔果断敢勇而亦于军事利钝不无
遗虑。卿奏中所云“所谓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决事不迟,疑事不为,时至不疑”足
见少壮大将军溃敌气概。然兵凶战危,朕甚忧尔无万全必胜之道也。此以石击卵之
役,即侥幸于万一之心亦不当存之,慎之戒之勉之。既已行之,朕切望早有回音,
全胜即全胜,全败即全败,不胜不败即不胜不败,不可有丝毫瞒饰。讷亲张广泗之
殷鉴不远,宁不惧哉! 

  觉得还有话吩咐,即使战事不利,可以老实奏报,增兵再战,想想不甚吉利—
—一味说“败了怎么办”算怎么回事?转念此刻福康安在前线吉凶难卜。乾隆反而
心中慌乱不安起来,他又扯过格罗的折子,提起笔想批几句什么,想想说什么都迟
了,那笔在空中悬得太久,一滴大大的朱砂汁儿落在折本上。血红血红的甚是刺目
,乾隆顿时觉得不吉利,烦躁地放下笔服鞋下炕来,把两份奏折都拢起来揉成一团
,指着对王仁道:“烧掉它!”王仁忙不迭答应着,还没到炕沿,和珅一脸春风,
笑吟吟快步进殿,打袖甩手叩头说道:“主子,海兰察送的人到了!奴才刚才去午
门看过,有已婚的,也有黄花儿闺女,都是顶顶儿标致的……”他呼吸有点急促,
兴奋得眼中放光,右手指着南边兴高采烈地说着,忽然想到这是在乾隆面前奏事,
脸颊一抖已变成了微笑,语气登时也就庄重起来:“西域女子美貌,里头不少是贵
族,很是娴淑端庄的。礼部的人说这不同战俘,该怎么发落前头没有先例。得请旨
施行,奴才就进来了……” 
  乾隆却没留意他前后神态不一样,端杯笑着听。南窗光影斜落照进来,映着和
珅亭秀的身材,粉莹莹一张瓜子脸,眉宇间宛然便是锦霞那付若笑若哂的“含睇宜
笑”形容儿,项间那道“勒痕”俯仰之间也看得格外分明。直到和珅说完,乾隆才
憬悟回过神来,他微微倾了一下身子,沉吟问道:“既然没有先例,你看该如何料
理?今年的秀女已经选过了,召进宫来要招外头议论的,再者,她们是倡乱家属,
本应为奴的,也不能抬举,发往辛者库去作宫中杂役如何?” 
  “这样的女子作杂役太可惜了。纳充后宫也不合适。”和珅微笑道,“照仿有
罪官眷的例,发各官员家中为奴,奴才以为都是人间尤物,怕官员们消受不起。既
然太后老佛爷和各位主子娘娘要移圆明园居住,不如由主子遴选一下,按秀女的例
进去侍候。原来预备明年放出去的宫女提前放出去,两下里施恩两下里都是德政。
容主儿宫里的女子都是旗人扮了回人侍候,老佛爷跟前有几个西域女孩子伏侍,别
开生面的老人家也欢喜。这是孝道,又有个怀柔的意思在里头,谁敢胡说八道?皇
上从不在女色上头留意,这是天下皆知的!” 
  乾隆不好色,而且“天下皆知”,和珅说得正言庄肃如对大宾,旁边的太监宫
娥们个个肚里暗笑。乾隆也是一个莞尔,却领受得面无惭色,只点头赞道:“你说
的很是。这事和她们姿色两不相干。恩宽处置,可以羁縻和卓部台吉贵族,不至于
铁心造反,动摇其反志也是好的。善待这些人,将来霍集占平定后也易于安定。王
廉,你去传旨,所有回妇暂行在西六所安置,等候老佛爷挑选。让内务府核查一下
,明年后年应放归宫女,每人除定例再赏三十两银子,明天就出宫回家!”和珅笑
道:“主子,奴才以为这事该请皇后娘娘用懿旨颁发施行好些。”一语提醒了乾隆
,才觉得自己猴急了,一摆手笑道:“你去坤宁宫传朕旨意,用懿旨发出去。” 

  “是!” 
  王廉忙应一声,呵腰却步退了出去。乾隆看一眼案上的奏牍,说道:“福康安
的折子发给军机处看。他已经带五千人进了金川。四川绿营如何策应,辎重粮饷怎
样保障,都没有详奏,你们要随时明了前线情形,他的折子不要再写节略,直截递
上来。他不请旨就进兵,责任太大了,这件事不许外传。”说着,把福康安和格罗
的奏折向外推了推:“你先看看吧!”和珅急速瞟了一眼乾隆,双手小心捧过来,
就躬身趁着窗下阳光用心看了——那是极短的两份折子,一目了然的事——低头略
一沉思,说道:“皇上不必担心,福康安这一战必胜无疑!”乾隆莞尔一笑,问道
:“你有什么见识?” 
  “小莎罗奔比他父亲老莎罗奔,如同鸡和凤凰相比。”和珅正容说道,“福康
安比傅恒军务上要强。这么一衡量,小莎根本不是福康安的对手。” 
  “嗯,似乎有理。” 
  “讷亲张广泗在金川打来打去,始终没有进入腹地,傅恒占领全部金川,又攻
刮耳崖,地理形势已经熟悉,金川已经是敌我共险。” 
  乾隆不禁看和珅一眼,他没想到和珅在军事上也有这份能耐。却没有说什么,
听他继续说道:“老莎罗奔杀兄夺嫂,金川人原本就不是铁板一块,莎罗奔的侄女
色勒奔·卓玛一向等着机会报仇。现在小莎罗奔反叛,族里自然窝里炮闹起来。当
日傅恒捉到卓玛,又当场放了,这就是傅恒有先见之明。天时地利人和莎罗奔一条
也不占,所以败定了,福康安这是谋定而后定,将勇兵强又有一千条火铳。敢这样
干,是怕金川人有所预备,重兵集结环卫,反而把他们压迫得抱成一团和朝廷作对
——并不为急于带兵到打箭炉屯扎的。”说完舐了发干的嘴唇。乾隆不禁拊掌而叹
,笑道:“好一个和珅,又长进了!既为军机大臣,肯在军务上头留心,这就是好
的——”他说着,又取过一份奏折道,“这是窦光鼐的折子,浙江仙居等七个县又
出了新亏空。两江总督富勒浑也卷在里头,还有藩司、织造司贪污败检,这又是一
个国泰出来了!户部尚书曹文植就在江南出差,朕已经着他加钦差大臣名义到浙江
彻底盘查,刑部左侍郎姜晟,工部右侍郎伊龄阿也去,这件事已经和阿桂讲过,你
和于敏中也看看,有什么意见条陈奏上来。如果你和富勒浑有交往,就这里说明白
了,也好回避案子。” 
  “奴才和富勒浑只是点头交情。”和珅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奏折,心里也不禁一
沉:刚刚料理完国泰,这又出来个富勒浑,他倒真的与这位总督无甚瓜葛,但富勒
浑在古北口、张家口就和阿桂是搭档,几次见到他都在阿桂府里,是几十年的交情
了,一个不慎搅进去,刚刚与阿桂稍有好转的交道就会泡汤儿。这还只是一层,更
要命的是富勒浑本人是十五阿哥颙琰的旗下都统,情份弥密如同胶漆,抖落开来别
的不说,就这个人便得罪到底了……心里紧张思索着,说道:“但据奴才所知,富
勒浑只是好胜护短,操守还算廉洁的。虽然窦光鼐弹劾,心里有些不以为然呢!”
乾隆哪里知道一霎儿功夫和珅动了许多心思?沉吟着道:“这折子里提到的盛住,
是杭州织造,就是十五阿哥的荐选出去的,窦光鼐说有向颙琰送私财的事,大臣昏
夜交通阿哥还了得?要查清白!”乾隆说着,脸色已经阴沉下来,略带苍色的眉宇
紧拧着,深邃的眼睑中波光幽幽闪动时隐时现,盯着外殿沉默不语。和珅此时心情
却另是一变。他在山东在北京和颙琰见面都不多,颙琰也没有说过他什么,但不知
怎的,一直觉得这位王爷对自己有芥蒂,防贼似的戒备自己,而且他很疑心钱沣的
靠山就是他,所以敢处处难为自己!“要是十五爷搅进去就好了”——这个念头一
划而过,他小心地看了一眼威严冷峻的乾隆,心里颤了一下,斟酌着词句说道:“
阿哥都是好阿哥,十五爷一身正气,断然不会收受奴才的贿赂。但小人之所以为小
人,是耻于独为小人。夤缘攀附也就难免。外间人传言说十五爷在山东还买了个女
孩子在身边待候,还不是王尔烈和身边那些下人撺弄出来的事?话又说回来,窦光
鼐这人皇上也知道,骨头缝儿里挑剔,没事也会寻出事来,沽名钓誉之言也不可深
信。” 
  “窦光鼐朕深知的,是个直臣,沽名钓誉容或有之,所以没有选进台阁大臣。
但他不是说假话的人,你这样说不对。”乾隆说道,“鲁惠儿的事颙琰一回京就奏
了朕,那是落难公子风尘相救一段佳话,朕查问了也没什么苟且之事,所以已经给
她抬籍立为侧福晋。道学什么都好,惟独苛察人情谬诠天理,责备人没完没了这一
宗可厌。和珅你现在品级虽然不高,便已位在中枢,不要人云亦云。” 
  “是!奴才谨记住了,决不道学!” 
  “不是不要道学,是不要假道学!” 
  “是!不要假……反正是要讲究忠恕之道不砢碜人!” 
  乾隆一下子笑了,和珅没有学术,这份精明里透着天真他却喜爱。还要往下说
派钦差勘察的事,王仁从殿门口进来,笑得嘻着嘴说道:“主子,福康安的捷报到
了!阿桂于敏中刘墉进来给您报喜呢!”“好,好!”乾隆顿时高兴得脸上放光,
一迭连声叫,“进来,都进来吧!”又笑谓和珅,“你有先见之明啊!” 
  和珅心中却有点慌乱,方才那些军事上的“卓识”其实都是阿桂在军机处剖析
详明,偷听得来现发现卖,沿着这个话题,阿桂等人进来立时就网包露蹄儿。虽不
至于怎么样,“掠人之美拾人牙慧”这个考语也就难当,思量着,和珅已有了主意
,忙伏地叩谢,说道:“这是主上洪福!臣子奴才岂敢贪天之功呢?当日小莎倡作
叛乱,糜烂川西半省,皇上运筹九重之上,即密调湖南绿营与川中大营进驻川西,
云贵两省军务调度堵截西逃之路,金川未战,丑类已成瓮中之鳖!军机处阿桂秉承
主子意旨调度有方,福康安智勇双全忠忱用命,残丑之虏不堪王师一击。君臣相济
戮力灭敌,所以能速战速捷。金川之乱初起,皇上就说过‘金川此役非前役之可比
,可望一鼓全胜’,皇上这才真是高瞻远瞩万里指挥若定,不卜而知的先见之明…
…” 
  他说得又快又响又利落,平平常常的话偏说得声情井茂引人人神,一头说,晃
着身子用手指划,煞是热情洋溢。阿桂人已经进来,听他口溅唾液长篇累牍说得兴
头,乾隆听得脸上容光焕发,都是心里暗自掂掇:此人文才平庸,却不能不服他心
智口才。好容易听到他换气,阿桂刚要插话,和珅却又接上了气,说道:“金川既
平,现在善后就是第一要务。奴才以为,金川屡叛屡平,平而又叛,就因为莎氏部
落以土司统率,政务不归政府节制的过,不如改土归流,设一个金川府或州,加一
营绿营兵常驻防守随时羁縻。皇上曾说过要一劳永逸,这才是处常之法。不然,今
日敉平,难保日后年深月久不再生事端。若从讷亲张广泗出征算起,奴才查过,粗
算每月军费一百万,用去的银子累计七千万两。有这笔银子,多少金川也养活了它
!而且这是通往西藏要道,反复折腾用兵,无论如何划算不上的。”说完叩一个头
仰视乾隆。 
  “连善后也都想了?”乾隆满面笑容,注目阿桂三人,说道,“究竟福康安战
况如何,捷报文本还没有看到呢!”和珅心里舒了一口气,无论怎样说,这番话足
可把“先见之明”的话题隔过去了,见乾隆高兴,嘻笑说道:“奴才心里欢喜,说
的多了。阿桂于敏中刘墉军务政治是长项,还该多听听他们奏陈意见的。”说得三
人一笑。阿桂便将福康安的报捷折子双手呈了上去。乾隆看时,是“八百里加紧”
文书字样,旁边端楷批着“报捷”两个字,下注“奴才福康安恭谨叩喜沐浴天恩”
一行小字,也都写得端秀从容。他端详着那份平日用来缮写请安折子的黄绢裱纸,
良久,一笑说道:“看金川的报捷折子至今心有余悸啊!单为金川这块宝地,杀了
两个大学士宰相,黜落一个大学士,还杀了一个大将军。他们也都‘报捷’来着,
战败了还要讳过饰功,用账簿子纸,一股马粪味儿都带着来欺瞒朝廷!福康安真是
我大清一宝,不愧傅恒之后!想不到短短数日之内乃能立此奇勋!”说着便展读,
却是颇为简明的一篇短文: 

  ……奴才甫至成都,即召总督、巡抚及成都将军各军门副将以上官员会商进剿
。咸日金川小莎罗奔虽昏庸无能,其将索诺木悍勇善战,且彼地形势险峻道路泥泞
崎岖盘折,未易轻下。奴才窃思我军火炮军械强盛远过于敌,先父自金川撤还,遗
有金川详明地图,大小金川间之喇嘛庙名曰“诺美”,因色勒奔之女卓玛与索诺木
不和,此来彼去攻争不已,并未驻有常驻重兵,此敌军内虚不和,形势共险之情,
唯有一军速攻溃之。彼之气既夺,内扰必剧而更烈矣,一旦延迂时日,或有枭杰从
中而起号召而齐心,同仇敌忾共御官军,又不知多费几多周张矣!用是奴才率一军
五千精壮,仍由清水塘突袭,格罗及预先调集之七万五千绿营军待命即发。赖我皇
上如天洪福,五日之内索诺木已进我掌握,且隔断其逃亡刮耳崖归路,腹心被我占
领,金川之敌群鸦无首,大军继而开进,大小金川三日之内溃城而散,南起烂水,
北至小黄河乃至寒水峪一带,大军营陌连接旌麾相应,登高一望,浅树丛草间旗甲
鲜明,皆我煌煌天兵,而敌人已窜伏草地芦苇之中。又经两日大索,俘敌两万,尚
有四万余金川平民,共推桑植活佛至大营贡献投诚,经彼与刮耳崖呼唤联络,原刮
耳崖据守之一千余歼敌及四千老弱妇女子息内哄,官军乘机登崖掩袭。至此,金川
全境人民土地皆俯顺朝廷焉!八日险恶混战,计俘索诺木以下敌酋官员七千二百二
十三名,小莎罗奔穷极自尽,已传首三军示众,色勒奔卓玛一部投诚,首领亦羁押
待命。计夺敌军人器、大炮三千斤者二十门,小炮两千斤者二十一门,药库三座,
藏火药四万余包,鸟铳火枪…… 

  下面弓马刀矛枪刺利剑之属胪陈详细,密密麻麻都用蝇头小楷写成一片,乾隆
都一览而过,末了写道: 

  ……战况前后进序甚为繁复,其间惨烈白刃格斗状况惊心骇目,我军阵亡亦有
四千人之多。奴才惊定还喜,转思此役系不经请旨擅自主张,乍为朝廷加额欣慰之
余,又生惧罪之心:虽将在专间有机断之权,终有亏于人臣礼尊之义,绕室彷徨中
心不安。用是从速报捷,以慰我皇上倚阙盼音之忧,且治奴才擅自进兵之罪以为后
戒。福康安不胜屏营战粟静待恩诏,云山万里之外恋主思恩不能自己,临颖命笔之
际心增凄切。…… 

  乾隆看着,不自禁眉字口角都带了笑意,后边“请罪”几句话,说得简捷,他
也觉得字字出于至诚,用目光睨了一下四个军机大臣,且不说话,提笔在折边敬空
上批道: 

  报捷奏悉,朕心之嘉悦欣喜非言语所能形容!自庆复而讷亲张广泗败绩辱命,
尔父首定金川,尔今日再定,金川自此无干戈矣!金川人民安享盛世之福,藏边道
路得以畅通无滞,皆天授尔父子为朝廷解肘襟之忧也。非惟四川一地得安,亦非惟
西藏受益也,此功厥伟,乃天下亿兆人民共庆同欢者也,尔钦奉君命,奉诏讨故,
进兵之迟速乃将帅之权杖所及,朕但赏尔皎然忠诚戮力军国,庆尔化开夷狄纷解朝
廷之忧,何及尔之不待旨而动,尔何至因此不安欤?即着将首酋索诺木槛车押赴京
师献俘待处,安抚金川人民,慰恤伤亡将士,叙保有功良实军将,朕即有后命安置
金川。待朕之命,即着一将领率军至打箭炉驻扎候旨,钦此! 

  他满意地放下笔,笑着对四位大臣道:“颂圣的话都被和珅抢先说了。福康安
的功劳怎么说?金川善后怎么办?说说看!” 
  四个大臣相顾而笑,于敏中笑道:“方才在军机处阿桂朗读了福康安的折子,
他没写打仗细节,但听起来这一战真是非同小可!金川的战事不单是一地之役,传
到西藏,有些心怀异志的藏府首脑也不能没有顾及。是福康安在四川宰鸡,要惊煞
一群猴子,连英咭唎国恐怕也要收一些非分之心!所以这个功劳要比傅恒定金川征
缅甸还要大!”他稍顿了一下,含笑说道,“但福康安已经封了公爵,无可再封,
只可赏赐庄园物品以示皇恩荣宠。” 
  “这是雍正三年以来朝廷野战征讨最大的胜仗,一役定西南乾坤。”阿桂回避
了年羹尧的名字,高兴地说道,“确实是朝廷天下一大喜事,我看不妨多拿出点银
子铺张一下。皇上南巡,有个藻饰天下的作用,宣扬文治与张扬武威可以并行,一
样是教化天下垂范后世。催促格罗将战俘迅速平安押解北京,在午门献俘,当场诛
戮昭示天下,由礼部制定仪节告祭太庙、天坛。福康安的爵位不能再晋,但职务可
以提升,奴才看大将军、领侍卫内大臣、太子太保这些职衔可由皇上酌定。这不但
关乎福康安一己功劳名份,朝廷赏责制度,更要紧的是借这事宣化武功振作官风民
气,立一个榜样给八旗子弟效仿,给天下人看!” 
  众人听着,起初觉得阿桂有点故作姿势,摸不清他的心思。福康安还在青年,
已经贵盛到了极处,这么着没头没脑加封职衔,再立功了怎么办?或者下次军事挫
折,又怎么转圜?别人立了更大功劳又该怎样封赏?这对福康安本人也未必是福。
听到后来品出了味道:现在官场拆烂污,民气也不振,朝廷威信日渐陵替,表彰这
么个威武大将军确有振聋发聩改换耳目的效用……思索未了,乾隆已经满面欢容,
右手轻拍着炕桌说道:“实在这是老成谋国之见!职务上头可以留点余地,再给他
加成一等公,领武威大将军衔——午门阅兵献俘,告祭太庙天坛都使得的,就由礼
部去办。”他说着,猛地想起纪昀,有他在,能好生漂亮写一篇告祭文章的……思
量着又道:“传旨给翰林院,要写一篇好文章出来,还要写一首庆祝金川平定的歌
词,给畅音阁配曲,郊礼时好用。纪——朕看那个叫曹锡宝的就好,写进来御览。
”他看看刘墉,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臣是在想金川设置流官的事。”刘墉沉思着,见问,忙躬身答道,“金川这
地方藏苗瑶僮各族都有,历来杂居习养成俗。满汉流官去统辖……那是个产金子的
地方,是非多民俗又不通,激出事端来殊难料理。以臣愚见,不如在大金川常驻一
队绿营,不要征赋不要供应,也不能干预金川政治,等于是一座行营驿站。莎罗奔
部落下原有十三个小土司,上边不再设大土司,小土司各划地盘各自为政,本来苗
瑶等族也都分而治之。没有了统一的大头脑,这些小土司顶多打打冤家,能成什么
气候?这里行营的兵驻扎着,大事出来能随时弹压,哪个猴子不老实顺手就一棍子
,也就不至于再有莎罗奔聚集抗命大事变乱的事了。”他话音刚落,和珅立即附和
,笑道:“刘墉的建议省钱省力省事,比我想得周全!”于敏中也说:“好!”乾
隆便看阿桂。 
  阿桂一双苍劲的眉压得低低的。他似乎思虑得很深,瞳仁里幽暗的光闪烁不定
,听完刘埔的话,一抬头见乾隆望着自己,忙含笑一躬身,说道:“刘墉可谓算无
遗策。分而治之划地为牢,各自地盘利益不一,从此不至于再起大的争端。但金川
其实是军事要冲,能派更大的用场。奴才以为不设政府,要设镇派驻重兵,大金川
驻兵三千,小金川两千,勒乌围设总兵一员,游击、都司、守备各两员,噶拉依设
副将统一指挥,茹寨下寨设参将、美诺设总兵,底木达、僧格宗等处设参将。川西
绿营可向刷经寺清水塘一带移防。”他掰着手指一一划算,仰脸看着静听的乾隆说
道,“这样,常驻兵力就有五万。作用已经不再是金川本地绥靖安定的事了,北边
它可以控制青海南路,南边云贵有事召之即来,西藏的通道比川东川南也近得多,
一道诏命,两万人马朝夕可以策应三方事变!奴才的意思是要用好金川这块军事重
镇,把它变成我大清的一座大兵营,就叫‘金川大营’也没有什么不好!皇上您想
,当日青海罗布藏丹增造反,要是金川有兵策应,何需从西安关内大举调兵?派一
员上将带金川将士由阿坝突袭行军。两天就进去了!” 
  乾隆攒眉凝神静听。他心里也有一张地图,随着阿桂指划,金川在军事上的作
用愈来愈明晰清楚,由一个金川坐控青藏两省,又可随时策应云贵广西,这个账算
得太精明了!众人都浸沉在福康安大胜的喜悦里,只为安定金川一地打算,阿桂能
破除这个局限,由一地而思及天下全局,真不愧宰相胸怀!他沿这思路,想得有点
激动,不言声起身下炕,背着手踱步筹思默划。他极少这样的,从来听政议政都如
老僧枯禅一坐到底,一两个时辰不动身子的,几个大臣见他突然神情有变,都挺直
了身子,一眼不眨地盯视乾隆。 
  “这是五万五千人一支常驻大军。”乾隆终于开口了,“道路气候不好……大
军营房建筑,冬日取暖,粮饷供应……日常要用多少银子?”他忽然看向了和珅。
 
  和珅心里一阵乱,用阿桂的说法,他在军务上头是个“瞎包几”,阿桂的话听
着有理,乾隆的顾忌也有理,只能顺着乾隆的心思想,因干笑一声说道:“单是军
饷,每月正项支出也要八万银子,因为道路不好,从成都运粮上去,还有菜蔬肉食
,运上去一斤要用三斤粮钱,豆腐也盘成肉价钱了。盖营房用的砖瓦灰料都要人工
搬运,这个消耗真不得了。如今圆明园工程用银正紧,福康安的大军犒赏银子也要
一百万吧,还有阵亡家属抚恤银子……” 
  “再难也要办!没有银子办正事,要你和珅何用?”乾隆不等他说完便一口截
断了他,“你要照阿桂的条陈仔细筹划腾挪!” 
  一句话顶得和珅睁大了眼,众人才悟出和珅这次兜底儿错会了“圣意”,他还
从来没有失过蹄子,阿桂刘墉和于敏中都暗暗觉得惬意解气。和珅一愣之下也顿时
明白,他却偏是最能顶缸受气,泥人儿似的绝没脾气,只怔了一下,已神色如常,
心不跳脸不红眨眼几一笑,说道:“奴才愚昧了,只想了钱上头度支使用,能俭省
着腾挪得各处宽裕些子,遇上大事不至于囊中羞涩,还是主子说的,这是天大的‘
正事’,再紧也不能紧这项银子!既在那里驻大军,奴才建议另修一条驿道上去,
从刷经寺到大金川小金川再向南,和古驿道连通了,成个网格子样儿,军队移防调
动,粮晌菜蔬运输就方便省钱了。这也是一劳永逸的事,请主子圣裁!” 
  他头上风标项间承轴,转篷又快又自然,连认错带建议又一番生花妙语,那点
子尴尬顿时没了,乾隆笑道:“你管着钱,能想着俭省就不为大错。修驿道这个想
头好,着工部去人勘察一下,拨正项官银从速办理。现在驻军移防建营,你也要和
兵部的司官合计,用多少银子从户部正项里增拨。”刘墉当下又说押解人犯一路关
防,金川甫经战乱,如何安置难民,生业繁息,成都怎样养护伤兵,大军回营一路
供应的事备细说了。阿桂由他的话又想及,说道:“金川可耕的地很多,只是那里
狩猎放牧代代相传,不惯种植。奴才在古北口张家口都屯过田,金川的地肥得冒油
,水也方便,有什么不成的?三个兵开一亩地,两人当差一人耕种,轮番耕作,种
粮种菜都使得。当地百姓见官军做得好,自然跟着学。待到金川农事兴旺起来,即
使不征赋,驻军就地筹粮,自给自足也是指望得的。” 
  “好!这样集思广益就周全了。”乾隆返身坐了炕沿上,笑道,“于敏中下去
写信给格罗,把今天会议情形给他透透风,一条一条再拟旨朕看过发出去。刘墉催
着快把索诺木押来京师,道儿上留心,饿死病死自尽逃逸或被劫持了,就是扫朕的
脸,地方官难逃死罪!”他略一顿,又道,“宝月楼落成,明天朕要去看。和珅于
敏中随驾,早一点递牌子进来。”二人忙离座答应,于敏中问道:“是用车驾还是
法驾?臣好知会礼部备办。” 
  “都不用,那么一折腾又是半城人都惊动了。”乾隆说道,“就用八人抬暖轿
过去,你们骑马相随。随便些就好……和珅留一下,你们跪安吧……” 
  待于敏中三人退辞出去,乾隆又摆手命太监们退出暖阁。和珅见他突然变得有
点鬼祟,似笑不笑看自己,倒不知出了什么事,眨巴着眼小心问道:“皇上……您
有吩咐奴才的话?” 
  “没什么要紧的。”乾隆瞥一眼外殿,张了张口,又沉默一会儿才道,“你说
的霍集占那头回妇,现在还在午门外头?” 
  “是!没有奉着明旨,她们当然得候着!”和珅应口回答一句,灵机一转间已
经明白乾隆意图,咧嘴一笑忙收住了,正容说道,“皇上政务太忙,这事交给奴才
。奴才这会子就去,命她们全部拘押进咸安宫,挑几个头脸出色点的到大六所安置
。奴才看芍药花儿就是个晓事的,和她交待一下叫过去侍候就是了。”他抿着嘴又
想想,说道,“这是光明正大的事儿。容主儿想用本地人制膳,咱们中原的人做不
出那个风味儿,皇上先挑几个使唤人,谁敢嚼舌头根子?” 
  “好,你就安排。”乾隆一笑,手指指西边和北边,“别叫她们挑出不是就好
……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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