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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二 琐小人奔走卖朋友 寂寞后病狂剪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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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时便见刘畏君踩着雪水一路小跑进来,笑道:“这人敢是个痴子,问话前言
不搭后语的,只是发呆!上次见他满伶俐嘛——我说是不是手头紧,想拆借几个?
又问是想调缺,谋外差,也都说不是。问是去奉大出差还是随驾当差,都不是的,
只说有要紧事要见和中堂,当面回禀。我说中堂未必有空,我给你看看,就进来了
。” 
  “你去,叫他进来。”和珅手捂着盖碗,让那热气融融地从碗盖中溢出,一边
听一边出神,却道,“给他换一身干衣服进来。” 
  约莫半袋烟功夫,吴省钦进来了。有点受惊了的模样,惶惑不安地看一眼端坐
在南窗前看书的和珅,不知所措地近了一步,又退回来。和珅已放下书,笑道:“
翰林院的小吴嘛!稀客!怎么?出差来啦?” 
  “卑职给中堂请安!”吴省钦这才打下千儿,和珅摆着手笑道:“你还和我闹
这个!”此刻他也认出了吴省钦,一手让座,身子不动倚在桌边说道,“这个天气
来,一定有要紧事的啦?” 
  吴省钦还是头一次和军机大臣对面兀坐,不自然地笑笑,心里惴惴着接过长随
递来的茶,说道:“卑职是奉了掌院的命,来取承德八大山庄的万寿无疆赋稿样,
就便来给中堂请安——”他犹豫着,不知说什么好,又沉默了,双手捧着那碗茶不
停地搓。 
  和珅只道他来攀附,没往深处想,见他忸怩不安有些羞缩的模样,倒觉得好笑
的,说道:“我等一会子还要进去,要有事呢,就尽情说;能帮的忙自然我要尽力
。不要生分客气,我当初也是从兵混子出来,一步一步挤兑到这个位份上——这不
,西边兆惠打了胜仗,我和阿桂要到西宁劳军。就我心里,觉得穿号褂子还舒但些
,没的整日做神弄鬼的,不自然。” 
  “中堂随和待下,那是有名的——”吴省钦听这几句,觉得轻松了许多,嘘了
一口气,说道:“若论说呢,这个天几时分,我这个身份,不宜来打扰您的,可又
想,外头都传言您要出远差,您是朝廷砥柱,我呢……”他咳了一声,终于下了决
心,轻声问道,“外头有些说法,不知中堂听见没有?” 
  和珅听他啰唣些淡话,都是听俗了的,原有些不耐烦,听到末了一句,身上一
震,旋又若无其事镇定住了自己,装作漫口问道:“什么话呢?” 
  “中堂财务账房,可都是刘全经办?” 
  “是啊!”和珅惊觉得像个出窝的兔子,却绝不露出声色,说道,“他在凉州
就跟了我,是我府的老人儿了。” 
  “刘全经手的和硕公主府,外头也叫和府,不知中堂去看过没有?” 
  和珅身子一倾,碗中的茶都微微溅出,又觉自己失态,仰回了身子道:“我太
忙,哪里顾到这些?怎么——这事有什么不妥么?” 
  “那里头造的有九楹大殿,纯楠木建造!” 
  和珅大吃一惊,楠木建造已经只能是御用,何况是九楹——这不啻是谋逆造反
了!这么大的事,当初只听刘全说过一句:“公主下嫁来咱府这是天大的喜讯儿,
要仿着乾清宫的样儿造出正房来,才配得上公主,配得上您这位置。”当时轻轻说
过没当回事,谁知他竟真的在新府里造了一座“乾清宫”!和珅的心一下子乱了,
第一个念头就是深悔没有到圆明园外新府那边实地踏看,惹出这么大的祸,怎么了
,谁来当?按捺着心头的惊慌,和珅极力稳住狂跳的心,问道:“足下这是为我和
珅好,但这事我确实不晓得。你是听谁说的?实地看过确有其事么?” 
  “学生没有去过。”吴省钦道,“听他们说,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他们化钱买
通工人,直截进去看的……” 
  “他们?是谁?” 
  “是……嗯……这个……那个……” 
  “我跟前的人都是我的心腹。你不要怕。” 
  和珅脸上已没了懒散之容,站起身来踱了儿步,转身对瑟缩不安的吴省钦道:
“我自问对皇上,对天日都是光明磊落。有人在后边搬弄是非,其实是想陷害我。
你看我身后站的是谁?” 
  吴省钦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惊讶地看和珅。和珅背后空空荡荡,没有人。 
  “我身后站的是当今万岁。”和珅道,“谁想搬石头砸自己脚,决没有好下场
;反之,谁想于国于社稷有益,就得和我站在一起。因为……鹤唳一声,鸣闻九天
,这不是对篱笆间啄食的鸡说的话!” 
  吴省钦叹息一口,望一眼门外越下越大的雪,说道:“卑职也是这样想……是
曹锡宝,还有方令诚、马祥祖他们……要联章弹劾和相……” 
  “马祥祖?是那个要学曹操的?”和珅脸色又青又白,睁大了眼一闪烁,又眯
缝了起来,冷笑一声,说道,“有没有大员搅在里头?比如说,什么总督巡抚,或
者王公贵胄参与其事?” 
  吴省钦摇了摇头,说道:“这卑职就不知道了。这是惠同济喝醉了酒,告诉我
说‘他们要做大事’,我问:‘这人血染红顶子的事岂同儿戏?是刘中堂交待的事
不是?’他胡天胡地说:‘刘墉是什么人?不趟这汪浑水,大约只是个知情……’
又说得等钱东注进京,几下里一齐举发……” 
  “钱沣!”和珅眼珠骨碌一转,恶狠狠冷笑道,“你晓得他在哪里?” 
  “他在极乐世界!”和珅轻飘飘说道,“襄阳有一条汉水,他的灵枢就安安静
静停在那里,等着他的家人子弟扶着回到贵州去……” 
  吴省钦惊恐地望着和珅。 
  “你不要怕,你作了一件善事。于国家于皇上有益的事。既这样,我少不了抬
举你。”和珅笑道,“这件事你也是与人为善。就我而言,从来也没有指令家里造
违制房屋,就是有这房子,也是下头人不明大礼,昏头昏脑做出来的。我查明了是
要处分他们的。就是曹锡宝和方令诚我也不会怎样他们,因为他们是匡正我的过失
才这样做的。何必要难为人呢?只是事起仓猝,我还有些不明白,这样的事他们未
见我,光明正大说了——像你一样,岂不更好?再者,我也不明白,你们是同年,
为什么不背后劝说他们一下呢?” 
  吴省钦怔住了,告密又卖友,原本他就十分自惭自疚,是说明原由,和姗姗的
事东窗发作,马祥祖和曹锡宝要在明伦堂和他理论?是惧怕扳不倒和珅,引得玉石
俱焚?是想升官,投靠和珅这棵大树?还是……抑或觉得他们做事瞒着自己;心中
妒火难耐……也许都有,只是他自己说不清楚,或者事件太大,他不敢说得清楚…
…想了半日,说道:“曹锡宝几个人都是我的同年朋友,我决没有卖友的心。只是
……想提醒大人,小心着有人暗算。” 
  “暗算我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和珅格格一笑。虽然还看不透眼前这个活宝,
但这件事事涉钱沣大概不会错到哪里去。他和善地上前拍拍吴省钦肩头,说道:“
这会子我还进去见皇上,今晚你就留这里,回来我们长谈。翰林院清高但也清苦,
你有什么想头,或者想什么缺,回头我再想法子。”说罢迈步出房,叫过一个长随
道:“叫胡师爷来陪着吴大人说话。晚上吴大人就住西厢。这雪真的下成鹅毛片儿
了……我见过皇上就回来,这种天儿未必能陪着赏雪呢——叫前头刘畏君过来。”
又朝吴省钦点头一笑,大踏步去了。抬头看,绛红色的冬云压得极低,那雪真的下
得很大了。 
  和珅至二门口,一边传轿,刘畏君已经候着,身子已落了大片大片的雪,和珅
一把拉他到一边,耳语了几句,说道:“你今晚就回北京,见了刘全,就说什么都
甭问,赶紧拆房子……” 
  “真的!北京这会子也下雪了呢?” 
  “下刀子、刮黄风飘黑雪也得办,”和珅咬着牙说道,“千万不敢心疼银子。
三天之内一定办妥,而且要神不知鬼不觉!这头折子也要紧,就说雪大……北京递
来的折子一律先不拆看,等我看过再送呈十五爷!”又反复叮咛嘱咐了许多,这才
放心去了。 
  在烟波致爽楼外仪门递了牌子,却一直不见人出来回话。和珅心里一边还惦记
着襄樊钱沣的事,总归没有见到太监回话,也没有听到别的消息;又想到曹锡宝这
群人,不知奉谁的指示,要从刘全身上开刀整自己,回去如何和吴省钦谈话,又怎
样发落这件事。说福康安整治自己,福康安在外,有的事未必能插上手;疑是刘墉
,吴省钦又语焉含糊……是十五阿哥做的手脚,十五阿哥心里想的是承继大位,这
时候干嘛要轻举妄动?晃着身子心里想得七上八落,忽然见阿桂冒雪独自出来,忙
收摄心神迎了上去,说道:“桂公,从戒得居那边过来么?我递了牌子,皇上原说
要赏雪的——怎么不见个动静?”又道,“你脸上气色不对,出了什么大事?” 

  “皇上在栖凤阁。”阿桂果真是气色不好,脸色有些苍白,见善扑营的兵士站
得近,神秘兮兮拉着和珅到旁边,小声说道,“方才随十五爷去见皇上,说了几件
折子上的事,又说起劳军的事。皇上说,要他们奏一篇好文章,给太后上寿。纪晓
岚就在军前效力,可以由他执笔,显得雍容华贵些才好。正说着,那拉娘娘就到了
。气色也是不好,说和皇上有要紧事商量。我们就退出来。不但你,福康安在西仪
门那边也没有叫进呢!” 
  和珅不安地颤了一下:他没有在宫里,但这件事的苗头他比阿桂还要“有底”
。圆明园“四春”姑娘秘密带来热河,当时只有和珅知道,皇后突然闯进接见外臣
殿宇,他最怕的就是这个秘密泄露了去!和珅本来就乱成一团的心又是“轰”地一
响。大冷天儿又在雪地里,脑门子上竟沁出一层细汗!心中慌乱着,和珅竟脱口而
出:“准是哪个太监嘴贱,捅出去了!”阿桂问道:“捅出了什么?”和珅才发觉
自己失态,忙笑着掩饰,说道:“还不是宫里那些龌龊事,乱七八糟的,咱们外臣
永远也不得明白!” 
  …… 
  那拉氏果真是为四春的事到烟波致爽楼兴师问罪来的。此刻,一切外臣内侍,
并所有宫监宫女都被乾隆撵得一干二净。空落落的楼下殿宇中,只有他老夫妻二人
盛气对坐; 
  “你说我不能收留怀春她们四个,是哪一朝的祖宗定的家法?”乾隆双手紧握
着椅子把手,脸色铁青,拉得老长看着皇后:“我倒事事尽让着,你这样的位份,
当着大臣的面上头上脸的,岂不是自轻自贱?” 
  这是很重的话了,皇后初进来时还面上带着怯色,此刻只有乾隆在对面,原来
别着的脸转过头来,说道:“你说我自轻自贱?皇上,对镜子瞧瞧,这几个狐媚子
把你弄成什么样儿了?骷髅似的,很好看么?我是皇后,发懿旨撵了她们,是太祖
爷手里传下来的规矩,我怎么自轻自贱了?” 
  “你就是自轻自贱!”乾隆道,“趁着我还不想发火,你赶紧离了这里,是正
经!” 
  皇后“霍”地站起身来,原本涨得通红的脸突然变得一块青一块白,十分难看
,眼中噙着泪水,却不肯让它们淌出来,噎着气说道:“是,是啊——你是皇上,
没人驳你的回——挡的住别人的口,挡得住别人的心吗?我倒想安富尊荣,体体面
面的,可我做得到么?我连——一根草也不如!”她不知被自己哪句话刺伤了自己
,嗓门变得又高又尖,连珠炮似的口不停说,眼中放着又白又亮刺眼的光,“我身
边的人,不论太监奶妈子,不论是你还是外头臣子,说黜就黜说拿就拿!是别人轻
贱我还是我自轻自贱?你一年半载不到我宫里去,除了那个西域蛮子女人,你翻过
谁的牌子?不知和珅从哪里弄来几个狐狸精,迷了你的眼,也迷了你的心!我自轻
自贱?我和哪个人偷鸡摸狗,生出私生子儿。连公主也不敢配?” 
  这句话几乎明指了是乾隆和棠儿的私情,生出一个福康安,如快刀利刃直刺乾
隆胸臆!他原本冷笑着跷足而坐,像被电击了一样腾地站起身来,已是气得须发乱
颤,指定那拉氏,也提高了嗓门:“你安生给我住口,回你的宫里念佛仟悔是明智
之举——我看你今儿妒忌发作,一发不可收拾!我能立你当皇后,一张纸几个字,
我就能废了你!你的奶妈子交通外臣,当然能拿。你和王八耻是怎么一回事,天知
地知神也知——以为我不知么?那个玉马是谁造的?要我说出来,你不死,有天理
能羞死你!” 
  此刻殿外雪落无声,太监们都躲在廊下,听乾隆大发雷霆,都吓得面如上色面
面相觑。偏是军机大臣一个不在,想报告太后,连个出头的人也没有,听见殿中“
豁郎”一声,似乎乾隆摔碎了杯子,都又是一个激灵哆嗦! 
  “我这皇后原本不好,你要废就废嘛!”皇后也横了心,看着暴怒的乾隆说道
,“我原本是为你好,叫二十四婶安生在家守灵,你又从娼窝子里掏出个四春,不
回老佛爷,也不叫我知道,你们在澡堂子里头的事,也写进诏书里,那才叫真有胆
,有能耐呢!如今天下四面走火八处漏烟,传教的、造反的、西边的东边的,官儿
们搂银子的搂银子,玩女人的弄小妾换老婆蓄娈童当兔子的……比起圣祖爷,哪一
宗儿跟得上呢?” 
  乾隆发作一阵,原想打发她回去,不再搭理也就完了,谁知话赶话的口头不对
心头,竟说出废皇后的话。那拉氏若知趣,哭天抹泪的跑了去也就罢了。但她今日
心火太旺,乾隆冷淡后宫旷有时日,但毕竟已近古稀之年,她就有话也只合肚里吞
去,一旦发现乾隆仍在追逐新欢而且不只一个,在土耳其澡堂里淫乐嬉闹,兴头不
减当年,皇后自觉占了全理,又是堂堂正正“代表”了所有后宫嫔妃来和皇帝理论
,理直气壮间言语也就多有唐突冒犯——乾隆反讥她的话简直就是直指她是个淫妇
,脸上如何挂得住……此刻她已气昏了头,两手神经质地颤抖着,像捧着一团火焰
在祭祀上天,又像一个发了疯的野兽张牙舞爪地要扑上来,乾隆从来没见过她这样
子的,又是憎厌又有点害怕,恐惧地后退一步,说道:“你是失心疯了!犯了痰气
,来我这里发作么?你要怎么样?!” 
  “废就废!反正你从来也没有把我真当皇后!”皇后恶笑着,眼中放着刺人的
光,脸色已变得雪白,“咱”地从袖子中抽出一把剪刀擎在手里。 
  “你疯了,你真的疯了!”乾隆浑身汗毛一下子乍起,惊恐地后退两步,扬臂
用袖子遮着头道:“你,你要干什么?放下——剪子放下——来人哪!” 
  守在外边的人,无分侍卫太监宫女一拥而入,见皇帝和皇后这般样子,顿时都
吓傻了,被使了定身法似的一动不动,一个个僵立如偶! 
  “你放心,就要杀也只能杀我自己,”那拉氏满身满心都是躁火,像在追逐着
一场恶梦,狂且已全然不能自胜,看着殿口木雕泥塑似的人群,举起剪刀,一把扯
乱自己的把把头,苍暗的头发立刻散乱下来,口中说道:“我不要做这皇后,我学
圣祖爷跟前宝日格格的例,去掉这万根烦恼丝,做姑姑去!”说着就是一剪,又一
剪,再一剪……络络发丝随剪而落,簌簌的,松软的,一团又一团散在地上。 
  乾隆已经惊怔了,看呆了,按满洲国俗,女人剪发为国之大忌,不但示意恩断
义绝,而且示意从此果决相别,离异父母,抛弃丈夫子女,从此永相绝离决不苟合
!眼见着那拉氏满头苍发已剪得横一道竖一道,秃尾巴鹰鹫似的,才仍掉剪子,乾
隆有点不知所措,僵僵地站立良久,忽然想起这个女人,当年为棠儿的事,硬闯小
佛堂,为二十四福晋进宫请安,她又挡驾,翻别人的牌子她故作大方,从来就是一
肚子酸味的货!不但妒忌,和太监淫戏,还造淫具自用……甚至先皇后两胎儿子莫
名出天花而殇,先皇后在扬州受惊死在德州,都隐隐约约有她的账!想到圣祖三十
六子,虽有家务不和的事,毕竟还有二十四个阿哥存留,自己三十五子,活下来的
只有四五个……他觉到的不但是悲苦,更多的是震怒,心中的愤火一拱一拱愈燃愈
炽,脸上反而比方才平静了许多,咬牙冷笑道:“这是你自绝于朕——”他顿了顿
,“自绝于皇太后,自绝于六宫嫔妃,自绝于天下臣民,休怪朕无情!你回去等旨
,朕成全你,这就废去你的皇后之位!”他扬了扬下颏,不容置疑地对宫女们道:
“搀你们主子回去,她有病,好生侍候着!” 
  那拉氏突然仰天狂笑起来,有些吃力地叫道:“老天爷!你都看着的!佛祖!
你知道我每日吃斋念佛的!我这一辈子……我下一辈子再也不要托生到这帝王人家
了!——不要搀,我自己走!”她双手一划,把上来搀扶的几个宫女挥到一旁,径
自大踏步出殿。慑于她平日荣宠尊贵,竟没人敢真的搀她……老远了,好一阵子,
雪雾中还隐隐传来她令人凄怖的嚎声:“老天爷!佛祖……” 
  乾隆哼了一声,阴沉着脸径自走到案边,提起朱笔毫不犹豫地写道: 

  着上书房、军机处内务府知悉:皇后那拉氏不贤无淑,有失天下母仪,着即废
去其皇后之位,黜为—— 

  写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咬牙写道: 

       定妃 

  恶狠狠写了,把湿淋淋红殷殷的诏书推到一边,命道:“召见和珅、阿桂,叫
他们即刻进见。还有……”他想说福康安,又忽然想到十五阿哥和八阿哥,一齐都
来,必定一齐谏阻,因烦躁地说道:“军机处是群臣领班,有他两个就够了……怎
么还不去?”说着一把将笔摔在地下。 
  “扎……” 
  这里太监屁滚尿流跑出去,不到半袋烟功夫,和珅阿桂气喘吁吁跑进来。还没
有跪定身子,八阿哥颙璇、十五阿哥颙琰、毓庆宫总师傅王尔烈,还有福康安也尾
随在后,雪地里趋跄而入——戒得居就在大内,山高水长、烟波致爽这些地方并不
似北京紫禁城那样互相隔绝,福康安递牌子不得见,就直奔戒得居,会同了两位阿
哥赶来了——就在烟波致爽楼前丹墀下的雪地里跪候,乾隆也只好一同都叫进来。
 
  “王仁,”乾隆板着脸,背身站在御座旁,听见衣裳窸窣,知道他们已经跪好
,指着案上的诏书说道,“朕已经亲自拟好诏书,拿给他们看!” 
  “者……”王仁小心地捧过那张纸,向颙琰走了两步,又犹豫着递给了颙璇。
 
  颙璇像接捧婴儿般小心地接过,飞眼一看,便即明了,又传给颙琰,以下阿桂
、和珅、王尔烈,又传给福康安,都是过目即传。大殿上的气氛像被什么挤压得紧
紧的,人们心里打鼓脸上惨白,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静得外边落雪的沙沙声都依
稀可闻。 
  “有什么要奏的没有?” 
  众人像被风吹得倒伏了的草,一齐又伏下身子,却没人答话。 
  “没有什么说的,那就用玺明颁天下!” 
  乾隆摆摆手,转回了身子,坐回了椅上。 
  “太突然了……”阿桂喃喃说道,“奴才不是没有话,这迅雷不及掩耳的,又
是震动朝野、惊慌天下的事……”他说着,语言已变得流畅了许多,“奴才跟从主
子数十年,从来没有听到主子娘娘有失德之处,乍然如此处置,如同晴空霹雳惊心
骇目,谨望皇上慎思熟虑,收回成命,以免中外朝野惊骇莫名!” 
  “这是朕的家事,难道要一一详明告诉你阿桂?” 
  跪在颙琰身边的王尔烈一耸身子向前爬跪一步,连连顿首亢声说道:“皇上这
旨意万万不可,臣子们期期不能奉诏!前明移宫案只为一个小小的侍选,成为轰动
天下后世的大案,皇上以无妄之怒,突然发诏黜废皇后,岂不有碍于圣德高明?皇
上说是家事,天子之家事就是国事!”颙琰身上颤了一下,接着叩头道:“王师傅
说的是,皇后母仪天下,乃是天下之母,母德不淑有何明证,不宜以雷霆之怒草率
行罚黜之典型!”颙璇接口道:“皇上,六宫安义皇后不为无德,无罪而受惩,何
以能服众心。求皇上慎思,收回成命……”福康安素来却对那拉氏没有什么好感,
但事在其间,其情其理不能不劝,只随众人们打太平拳,说道:“皇后素来恩宽待
下深罕众望,求皇上明察!” 
  “皇上!”和珅也向前跪了一步,“您要吓死奴才们么?如今天下多事,皇上
艰难竭蹶支撑局面,全仗朝廷上下一心,六宫不安,何以安天下?”他心知肚明,
今天这事为四春而起,雅不愿折腾得大发了,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而且现在身份
是军机大臣,自有的身份应说的话,也就十二分恳切,话音中竟带了哽咽之声,连
连碰头有声说道:“俗家有语,‘当面教子,背后劝妻’,皇后大节端正,即夫妻
偶有不合或皇后容有失误之处,只可深宫之中天语教诲。皇上骤然大行废黜大典,
是明告天下,后宫亦有不安,小人造作谣琢,什么言语不出来?伤及圣主明德,何
堪以慈孝治天下?求皇上收回成命!” 
  众人乱糟糟一片劝说着,乾隆一眼瞥见地上散乱的头发,想起那拉氏种种劣迹
,一点怜悯之情又化作乌有,指着说道:“她犯的什么过,可以不在诏书中详写。
这是她的头发,是她自己剪的,是永远决绝于朕,决绝于列祖列宗,这个过失朕可
以到奉先殿明告祖宗、默祈天下人民谅解,但决不可恕。你们如果不奉诏,朕自然
能找到奉诏的人来办!——发诏!和珅、阿桂,你们敢抗旨么?” 
  “……” 
  “嗯?!” 
  这一霎几时辰,和珅又转了心思:“皇后素来待我也没有什么好,他两口子闹
生分,与我什么相干?”他身子动了一下,翕动了一下嘴唇,却没敢说什么,王尔
烈却甚是激动,又向前跪了一步,刚开口叫了“皇上”就被乾隆打断。 
  “王师傅,朕敬重你的人品学问。”乾隆说道,“但朕愿你不要蹈汉人习气,
为鸡毛蒜皮的事拼死进谏,遇到大事反而缄口不言。皇后大坏祖宗成法,擅自闯宫
干政,当着众人的面与朕斗口顶嘴,阿桂他们都见了的?若不行天罚,是朕的纲常
只能行于口头,又何以对天下人?你可以问问阿桂和珅,满洲妇人剪去头发是什么
意思?朕不行诛戮之刑,已经是法外施恩,容留她仍为定妃,是极大的恩典了!”
说着站起身来,吩咐道,“已经用了印玺,和珅阿桂即刻发出去,先发到北京,内
务府及六部九卿知道。由礼部备存档案,再回奏朕!世宗宪皇帝也曾废过皇后,天
下并没有大乱,也并没有出宫门尸谏的事,我大清不是前明!” 
  事已至此,乾隆圣意决绝,若再加谏阻,不定闹出多大的事,在冷森森寒气逼
人的殿中,和珅为首,其余的人极勉强地低下了头。 
  看着众人无声叩头辞出,乾隆突然觉得殿中又空阔又寒冷,自己也有点神思不
定,看着外头纷纷扬扬的雪,才意识到殿门洞开着,裹着雪片的寒风一个劲直往殿
中吹,刚要叫过当值的苏拉太监申斥。门口守护的侍卫伦岱忽然指着说道:“皇上
,老佛爷那边的人过来了。” 
  过来的是秦媚媚,因为雪大,脸上嘴上沾的都是雪,像个白胡子老头。他是奉
了太后懿旨来的,不便行礼,就站在乾隆下首抹了一把脸,说道:“奉太后谕,请
皇上过春萱堂那边一趟。”说毕,这才打千儿道,“奴婢给皇上请安!” 
  “老佛爷今个身子还好?听说什么消息了么?”乾隆问道。 
  “回皇上话,”秦媚媚叩头道,“老佛爷一大早就说身上有点发噤,不知是犯
了寒气,总归神思不定,说像要出什么事的模样,去佛前焚了香,又到青海活佛那
边请喇嘛诵了几遍梵文《心经》,回来像是有点发热,这又听见了黜废娘娘的事。
这会子正传了太医诊脉呢!” 
  乾隆不再问什么,叹了一口气,出殿坐了明黄软轿径赶往春萱堂而来。这里名
日“堂”,其实是仿了北京四合院修起的一座殿宇。殿院门口守着几十个太监并传
来的太医,都在雪地里守候着,见御驾在雪中亮晃晃呼拥而来,就地跪倒了一片。
乾隆也不理会,踩着太监的背下舆,径自进了大院。这里设计得比山高水长、烟波
致爽这些地方还要精致,院子虽大,四周都是高房大厦,风进不来,就显得十分安
详和暖,南边倒厦门上边是戏楼,无论太后在北殿楼上还是楼下,隔着纱幕卧在炕
上都能看戏,此刻满院静悄悄的,雪落无声,罩得平时赏大员看戏的石头座儿都一
墩一墩白生生摆着。楼廊下的人不少,有宫女,熬药的太监和太医,各自忙活着也
不行礼,只看着乾隆进去。乾隆紧趋几步跨进殿,见母亲在楼下在炕上歪着,只是
脸比平日红些,不像有大于碍的样子。换了笑脸迎上前去,打了个千儿道:“母亲
安好。今个儿好雪,原本想陪着老佛爷到狮子园那边看雪景的,他们进来议事就耽
误了,昨个儿接见和珅,我吩咐他在圆明园仿着这殿再造一座您用,楼上廊房外都
要镶上大玻璃,隔风而且明亮轩敞。他说这事好办,跟马戈尔尼说一声,英国船就
带来了,要不了三年功夫就成,还说……” 
  “我等不到那好日子了……”太后静静躺着听儿子绘形绘色描述圆明园里的“
大观园”,干涩的眼睛亮了一下,又黯淡下去。喘息一声喟然叹息:“我老婆子这
一辈子什么事都见过,什么福都享过,还有什么不足意儿的?”她声音忽然变得微
弱低沉,说道,“皇后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所以叫你过来问问……” 
  乾隆沉默了,沉思良久,叹道:“额娘你知道,皇后是天下之母,要有德有量
才是,不讲究汉人说的德言容功,也得成个体统才是!那拉氏年轻时看着还好,竟
是个绣花枕头!唉……哪一朝皇帝像儿子这么苦的?她还要闹!儿子废她,也是万
般无奈啊……” 
  “已经明发了圣旨?” 
  乾隆沉重地点点头,说道:“还给她留着定妃的名号。她太不像样子,指责我
的政务,外头大臣是非也说三道四的,而且当着大臣和太监的面……” 
  “儿子。” 
  “嗯,额娘……我听着呢……” 
  太后轻咳了一声,慢慢说道:“你知道什么叫‘花痴’?” 
  “花痴?” 
  “有的男人犯了病,跟前没有女人就发疯,女人也是一样,那拉氏就有这个症
候。” 
  “那就更不能当皇后了。” 
  “我瞧了她多少年,她有这个病根儿……”太后似乎对这个事早有预感,并不
显得激动生气,望着殿顶的藻井说道,“旁敲侧击变着法子不知劝过多少回了,毕
竟这是病,她见不得你和别的女人不清净。这次到承德,我留下和卓氏守宝月楼,
心里想的也有这个……” 
  “母亲圣明,这事儿子一点也不懂。” 
  “你不懂的还多着呢!”太后脸上掠过一丝笑容,“女人在宫里怎么打发日子
,太监和宫女怎么结的‘菜户’,前明宫里和我们大清同与不同,你顾不到操这样
的心思。既然已经发了明诏,那是你的权,当娘的早已退到了不管事位子,我也不
干预。可有几宗,趁着我明白,得告诉你……” 
  乾隆向母亲靠近一点,俯身静听。 
  “叶赫那拉族是和太祖有世仇的。”太后说道,“当日灭掉叶族,叶赫族有誓
,族中只要有一女子,必灭我爱新觉罗氏!为了笼络这族人心,所以历代祖宗,都
有叶赫氏人在宫里为妃为嫔。所以你立她为后,我心里勉强,口里还是应允了。”
 
  “额娘!” 
  “你听我说——没有想到立了皇后她仍有这毛病……”太后喘息片刻,定住了
又道,“按说,她剪去了头发,你废她也是该当的,这也是规矩。可你如今是乾隆
盛世,外头瞧着轰轰烈烈的,你又要当十全老人,又造十全武功,要作古今完人,
有一个废皇后的名声,还算不算得完人?……如今外头的事我也略知道些,眼面光
儿,琉璃叶噔儿,好看又好听,其实呢?大事没有、小处事不断,几个省都有些不
逞之徒紧盯着,借机煽动闹事。你这么着,外臣们都惊动了,夫妻的事又说不清道
不白,里外翻腾,按了葫芦起来瓢,你也这把子年纪了,可怎么好?” 
  乾隆听母亲气弱声微,叮嘱的话句句打中窍要,竟比自己说出来还要恳切,还
要洞悉世情。一时间,他犯了犹豫。 
  “她有病,就给她一片静宫养病就是。”太后道,“天子家事人们看都是国事
。不要厉颜厉色的大动干戈。这么着,叶赫家也没话说,外臣的口也堵住了,家丑
——也就掩了,外头也得个清净。你不见她,只管好医好药好体统管待着,不废也
是废了,又何必张扬得满世界都轰动了?”太后说着,一眼不眨便盯乾隆。 
  乾隆站起身来,皱眉凝视殿外良久,越想母亲的话越有道理,无奈地咽了一口
唾沫道:“瞎!那就依着母亲的话办……”说着便要叫人。 
  “你别张忙,”太后一个微笑,说道,“今个我去见了活佛,心里格外清明,
自打他老五叔薨了,我在旁瞧着,知心贴己能和你说得上话的人越来越少……你先
头那些臣子,傅恒啦,尹继善都亡故了,连同前头得了罪的讷亲——我瞧着人材齐
楚的。现在看这几个也不像不办事的,怵头怵脑或油头滑脑的。真正跟你一心的是
谁?是我老眼昏花不中用了,还是原本就不如以前?”乾隆道:“这也好比打围子
,见哪里有兔子黄羊或什么猎物,放出福康安去。或者兆惠海兰察也成,这样的武
将世宗爷手里没有。里头阿桂刘墉忠心耿耿跟着,和珅没学问,办事灵动和圣祖爷
跟前的明珠也差不离儿,还想召进个钱沣,可惜他没福命,我这几日性气不好,也
为这个事不顺。纪昀刘墉要留给下一代使唤,和坤闹得好也成,只是看他和老十五
有些貌合神离的模样,人才的事母亲放心,儿子一直着意留心物色呢!” 
  太后听着点头,松弛地舒了一口气,说道:“你这么想,我还担的哪门子心?
按说我不该操这多的心。如今化钱太多了,国家收的也多,可化钱叫我看着惊心!
放在圣祖世宗时候,想也不敢想啊……你说的这些人,只管使去。纪昀我看老了的
,对你决没有二心,可小心在外头作践了,或者像钱沣,岂不是鸡飞蛋打一场空?
召回来吧,挫磨一下也就够了。还有跟十五阿哥的那个叫王——王——” 
  “王尔烈。”乾隆见母亲今日如此费心,又是感动又是难过,拂着被角说道,
“这是个好的,还有在仪征槐树跟前碰头的窦光鼐,要留给下一代,我提拔上来,
下一代怎么加恩呢?” 
  太后听了半晌没言语,只用慈爱的目光盯着乾隆,像是怕一闭眼就见不到儿子
似的,又像在思量什么要紧的事体,不知过了多久,又问道:“听说你要用和珅当
领班军机?” 
  “是,还要看琰儿和璇儿的意见。”乾隆诧异地看着太后,缓重他说道,“刘
墉是汉臣,阿桂他们又受过处分,和珅资望不足,但年轻能干,所以提拔一点,叫
他更加用心。额娘,您就别操这些心了,好好荣养。身子骨结实就是天下人的福气
。” 
  “他是锦霞托生的,”太后摇摇头,执拗地说道,“这事宫里流传,你听说过
没有?” 
  “风闻了些子。”乾隆微微一笑,“幽明冥暗阴阳之事无根无据,不足为证。
就算是的吧,她也是来报恩的。” 
  太后仍旧摇头,说道:“我的儿,这就是我娘儿俩想的不一样处,你说她是报
恩的,我觉得她是报怨的来了。你要小心,多听听看看想想,军权万不可交给他,
军机大臣天天都见你,都直接对你负责,要什么领班呢?”说着呼吸便显得沉重,
支撑不下去了的样子,歪倒了头,合着眼只是念佛,不再说话了。 
  乾隆心中有事,在旁侍候着尝药,小声安慰了许多话,看太后沉沉欲睡,才轻
手轻脚出了春置堂,一路嗟讶感慨着回到烟波致爽楼。此刻天上的雪越发下得大了
,地下已有三寸厚的积雪,仿佛要浇熄心头的无名之火,他站在丹挥前的雪地里几
立不动良久,仰脸看着天,一动不动,直到身上全白了才进殿里。见和珅和阿桂鹄
立在殿柱旁,颙琰和颙璇脸色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长跪在地,乾隆无声叹息了一下
,径到御座上坐了,说道:“你俩个也起来吧!” 
  两个阿哥眼中含泪口里称是,却更伏了一下身子。 
  “本来她的罪断无可恕之理。”在沉默和压抑的气氛中,乾隆徐徐说道,“一
则是老太后高龄,要为她老人家祈福,二则颙璂薨逝不久,不宜废其母,使其地下
饮泣不安,三则你们也都为她求情,朕也不能不顾全你们体面。这就暂作罢论……
” 
  两个阿哥连忙就叩头,阿桂和珅原想没指望扳回这场轩然大波的,也都心头一
阵轻松,提袍角跪了谢恩,阿桂道:“这是天家祥和之气,这是天下臣民之福!”
和珅道:“奴才近读《金刚经》,里头说‘一切有为法,皆以无为法’,黄老也是
无为而治。皇上一念之仁,必定通天彻地,降下福祉!” 
  “无祸就是福。”乾隆听和珅努力引经据典,后头的话说得不伦不类,脸上一
笑即逝,“但她确实有病,不宜主持六宫事务,安妥送回北京,到咸宁宫养病。今
天预备一下,明天就启程。和珅阿桂你们要去劳军,天气不好,就扈从她的辇驾一
同回去。”见他们使着眼色似乎还要说话,乾隆又道,“不要再说这件事了,朕心
里很厌烦。” 
  四个人心知这是皇太后和皇帝计议的结果,“不要再说这件事”也可以当作圣
旨,便一齐叩下头领旨,阿桂道:“古北口和张家口,还有榆林,有些军务调度,
还要请旨处置,可否由和珅卫护娘娘先回北京,奴才稍迟数日再回去?” 
  “使得的。”乾隆点头道,“朕正要议这件事。大军凯旋,劳军迎军是大事。
你一直管带军务,要多费心安排好善后事宜。有事和和珅多商量着办。” 
  四个人的眼睑都微微一动,和珅的“领班”军机大臣旨意虽然没有发,已经有
了口谕。这就是说,此番劳军仍以阿桂为主!偷看和珅时,和珅却是恬然无事,只
轻轻抿了一下嘴唇。乾隆像是忘了这回事,又道:“兆惠上折子,纪昀在军中人望
很好,常给军将们讲解四书,还有《圣武记》。军中文办师爷文采也没有及得纪昀
的,所以请旨这次大捷的《万寿无疆赋》由他执笔。但纪昀系有罪军中效力的人,
朕想现在是用人之际,军机处四库书房都需用这样人才。你们去劳军,由和珅宣旨
,赦纪昀回京,职务待见了朕再作计较。这样,他写文章才不违了体例。”他顿了
顿又道,“他虽是有过失,其实是管束家人不严惹出的事。你们在位的难道不要警
惕?现在事多人少,放他回来吧?颙琰,你和你八哥给他写封信,除了宣布朕的意
旨,也要有些劝惩的话,也由和珅带着面交纪昀。” 
  颙琰和珅对望一眼,忙叩头答道:“是!遵旨!” 
  “西线无大事,要留心东边。”乾隆说道,“告诉李侍尧,回京朕就见他,预
备去署理福建总督衙门。钱上头的事和珅要用心,遇事多请示十五阿哥,八阿哥除
了赞襄理政,礼部的事要多管管。兆惠海兰察回来要郊迎,一应事务由你主持。朕
和十五阿哥和你都要迎出天安门去。 
  “是!”八阿哥和珅都伏下身去。 
  “叫福康安再递牌子进来。”乾隆说道,“和珅明天离承德前也进来一下,你
们跪安吧!” 
  众人叩头出去,不由自主地心头都松了一口气。和珅心里还不免有些忐忑,又
惦着刘全不知走了没有,今天的事觉得有点离奇,又一时不能理清头绪,到仪门外
与阿桂分轿相揖而别,一路只是思忖。颙琰和颙璇却没有乘轿,兄弟两个联袂踏雪
回戒得居去。颙琰显得心事很重,本来就寡言罕语的,越发显得沉闷。颙璇却似放
下了一份心思,他却耐不得岑寂,看着跟从的长史太监宫人都离得远,笑道:“十
五弟。”连叫了两声,颙琰才回过神来,问道:“八哥,有事?” 
  “没事。”颙璇说道,“我是在想,皇阿玛这回的人事安排,不能说没有深意
。” 
  “什么深意呢?” 
  颙璇一时寻不出话来,良久才道:“一时还揣摩不清,我只想说,我肯定以你
马首是瞻,弟弟们也会的,帮着你把事情理好。”颙琰一笑,说道:“不要说这话
。我们都是帮皇阿玛料理政务。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这是句老话。当年圣祖爷手里
,廉亲王两次都几乎当了太子。那是多高的威望?我们兄弟少,大家又一心,断不
会有兄弟闹家务的事的。我们都是臣,不要想到别的上头。”又道,“我是在担心
额娘的病,别看她人前人后处处照应,其实很弱,她有个病根儿,怕冷,前日内务
府来人我问了问,咳嗽得一发重了。明天和珅走,带点什么东西去给她呢?”说罢
叹了一口气,“虽说有惠儿在跟前,还是不能放心呐。”说着便皱眉。颙璇便也跟
着叹息,心里却佩服这位弟弟深沉练达,明摆着的乾隆已有意立为储君,一头全然
不露声色,一头话中也有勉劝之意——他自己也尽自聪明伶俐,就这几句话便寻思
不来!心里嗟讶着,问道:“皇上为什么特特指定和珅给纪昀传旨呢?” 
  “这是佛心,谁揣度得来?”颙琰小心用木履踩着雪,手提着袍角防着沾上泥
水,一边走一边说道,“我的愚蠢想头,也是和息二人那点芥蒂的意思?” 
  颙璇微笑着点了点头,却转了话题:“我那里有《红楼梦》全真本。手抄的,
从外国弄来的抄本。我叫人给你抄一本去。 
  “好吧。”颙琰说道,“你喜爱的,我自然也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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