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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掩贪行和珅理家务 官风恶民变起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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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和珅起了个大早便进宫递牌子。吴省钦当晚几乎没有什么隐讳,和珅
亲自接见,与他“促膝剪烛夜谈”,小酌助兴,仅此就使这位翰林受宠若惊,言语
之间隐约透露,“国子监祭酒”不久就要出缺,翰林清望文华毓茂的个职分,回京
可以先安排署理,然后又说起百官岁考,贡院三年计考里头的笑话,暗示乾隆五十
年的大考副主考人选“也还没有预定人选”……吴省钦觉得这都是在说自己,接下
来的事,外放巡抚、内人军机、学尹继善为一代文坛宗主一方建功诸侯,都是他自
己想的。没有吃多少酒,吴省钦已醺醺如醉,把当年几个贡生朋友如何进京“赶考
”,在长辛店相遇,又结为异姓兄弟,方令诚怎样夺人所爱,曹锡宝等人又如何“
偏袒”,种种子虚乌有的事编得活龙活现如在目前,又说了他们背后“结党”,准
备着扳倒和珅“做大事业”,自己又千方百计暗示劝阻不听,所以才“出此下策”
……不得已的苦心又跃然欲出,还夹着几分大义灭亲的凛然……和珅自己量浅,只
是殷殷劝酒,一头里“光明正大”为自家辩解,还要有几分“宰相肚量”不计人过
的风范……所幸吴省钦不到半个时辰便烂醉如泥,又妥帖安排他睡了自己才睡。一
夜里头,又惊又怕又私自庆幸,又有几分懊悔:“做到这么大官,为一点身外之物
弄得整日惊魂不定,偷东西贼似的,值么?”……此刻坐在绿呢顶大轿里,左右燕
山前后驿道都是白雪皑皑,零星飘散的雪虽然不很大,道路上也是一片混茫淆乱,
一千多名太监宫女并连随从护卫“凤驾”的善扑营军士,脚步踏得路上雪水一片声
响,瞧着总有点行伍不整的模样,呼拥着各种龙旗仪仗透迄前行,一个倒霉的“病
”皇后,还有一个前途未卜吉凶的军机大臣,都湮融在这行伍中。
……和珅思绪一转,又想陛辞时乾隆接见的情形。乾隆的神气有些捉摸不定,
似喜似悲,又似心事重重,尽管是单独叫进,亲切也还亲切,赐茶赐座也都如常,
总觉得少了平日那份近如家人的温馨。
“和珅,”乾隆说道,“老八旗子弟里头,你是升官最快的了。你聪明尽有的
,有些话还是要交待你。有些面情上依附你的,一是看中了你手里的钱,二是瞧着
朕器重你,狐假虎威只能逞于一时。不能倚为终生之靠。朕看你这些日子学问日有
长进,很是欢喜。你这次去劳军,那些出兵放马的未必买你的账,要谦逊雍和些,
不要事事出头卖弄。许多事,只要不干碍国体国本,朕能容你,保全你,这一条你
可以放心,但为人立品,还是要靠你自己德望。听说阿桂入朝接见大臣,总离着你
几步远,逊谢不敢居功,这是他的持重处,你要学他。”
自己怎么回话的?阿桂是自己的老上司,一向不敢稍有失敬处。军机处的大事
有十五爷,小事也不敢绕过阿桂。这次去西边劳军,下这么大的雪——大概在西安
劳军的好,行伍里兆惠海兰察都是老朋友。纪昀平日相处的也好的,断不敢僭越了
阿桂自作什么主张的。一切请皇上放心。
乾隆当时听了没说什么,只笑着点点头,又道:“皇后不废也是废了,废了也
是没废。只是恐怕惊骇中外,所以不发明诏。这个你心里有数。她在言语中平日有
冒犯贵戚的,有些贵妇人进宫给老佛爷请安,也多有冷淡的。你到北京各王府也去
看看,用你的话劝慰王爷,不要借端生事,朕赏二十四福晋一袭俄罗斯天鹅绒裘,
你就便带到北京送去。”
和珅心想这就是皇帝召见自己的真意了,答应着跪辞。乾隆又叫住了,说道:
“你还该去见见你十五爷他们。你管着财政,吏部的事也管,朕看你也留心结交文
人学士,这都是好的。颙琰他们各处调度,有用钱用银子之处,要多分忧。”
颙琰还是那么客气,颙璇却显着有点调侃的味道。一个端膝稳坐,一个来回走
着说笑,颙琰说没有什么难处,颙璇却道:“永定河靠京畿有几处堤岸塌方失修,
十五弟和我都去看过。再者今年多雨早雪,京师缺炭人家难过,有些人家甚至断粮
断炭。昨儿刘墉来信,十五弟还愁得直绕圈子,趁着和珅来,看能不能从园工上头
打打主意,不要再难为户部了。”和珅道:“请十五爷示下,可以借调一点。因为
天儿冷,有些工地都停了工。不知需用多少?”颙琰说:“总计下来要五十五万两
,只怕才够。怕你难为,所以打算回銮之后再说。”和珅道:“就依爷的王命,我
回京就办,王爷回京让户部补过去一个借款条子,不然不好落账。”颙璇说道:“
还有一件愁事。车臣国进贡的单子还没有呈上,就为里头有一个玉石盘,道儿上运
输颠裂了,现存在嘉亲王府,你看能不能补上,或者换上。万岁爷那头也好交待。
”看颙琰笑着冲自己点头,和珅道:“奴才该当努力巴结。荷兰国进贡的物件在圆
明园库房里,里头品类很多,奴才回去看看王府的玉盘样儿,寻个相似的补上就是
。”一路出来,和珅还在想这个无可思议的嘉亲王,也客气也亲切,温言善语的像
个女人,但又觉得隔着一层什么,无法走近,就像不是自己的肉,无论如何贴不到
自己身上……
迷离惝恍间,好像乾隆也来了戒得居,面色却不那么温善,一见面就问:“你
怎么还不走?你不是要去见钱沣的么?”和珅惊讶道:“钱沣还没有到的呀!”乾
隆冷笑道:“朕知道他来不了了。国泰犹有可说,他是有罪的人。钱沣又什么地方
碍你的事?你做的什么手脚,以为朕不知道?”
轿子颠了一下,和珅一下子清醒过来,才知思想事情,迷糊了一个南柯之梦。
想起梦中乾隆父子相待自己情形,兀自心头突突乱跳,揩一把脑门子上惊出的冷汗
,问轿窗外道:“到了哪里了?”
“回中堂话,”一个戈什哈跑上来道,“咱们还在兴隆地面儿。喏,那不是长
城?过了长城就是密云!”
“密云。”和珅放下了轿窗帘,自言自语说道,“这个名字有意思,密云,密
云不雨啊……”
但是密云也在下雪,过怀柔进京郊,零零星星的雪都没有停,只是过了长城地
气暖和,雪落即融,满地雪水更难走路。所幸这是黄土垫沙修了又修的“天字第一
号”官驿道,没有泥泞积水,和珅一路只是指挥兵士太监妥善安置驻驿关防,并不
进去请安道乏,相安无事,也就到了北京,大内的敬事房是早已得了消息,咸宁宫
庭除得洁净拾掇得暖和。没有一点声张,皇后就永远住了进去“养病”,到死没有
再迈出宫门一步,这都是多余的话了。
把皇后这尊神仙送进紫禁城,和珅没有立刻回府,先去二十四贝勒府颁赐了福
晋物件,又到圆明园给魏佳氏和宝月楼的和卓氏请安,隔着帘子没法看气色,只觉
得乌雅氏和卓氏说话中气尚足,魏佳氏咳嗽得几乎说不成话,满屋的药香熏得人头
晕,这都是千篇一律的老套子程式,隔帘谢恩,赐座赏茶,辞谢说“事忙”也就告
退。饶是这样,从城西圆明园到城东鲜花深处胡同,还要按次序位份,斟酌与皇帝
密疏一家家拜望。从上午辰时直到下午西末时牌才回到驴肉胡同和家老宅。秋冬之
交天光最短,此刻又阴,早已晦瞑如夜了。和珅以为自己一路回来的事早已满北京
城都知道,必定阖府上下齐集,恭候着自己归来。谁知偌大老宅前院几乎没有人,
就有十几个看门的家丁,也都是西下院管扫地的粗使奴才。都面熟,却叫不出名字
来,问了问,长二姑、吴姨姨、上房的彩云彩卉都出去了,下午出去还没回来,也
不知去了哪里。刘全是他最想见的,并连刘畏君也不见影儿。站在院里想了想,和
珅踅身进了二门里院。黑影里便听翠屏在廊下说道:“老爷回来了,给老爷多照个
亮儿。”和珅这才想到是冯氏病重羞光,说了声“不必”便进了内房。
内房里灯色更暗,只有一盏,上面还罩着一层红色纱幕。冯氏像是刚刚吃过药
,碗匙都放在茶几上没有收。不知是灯光的缘故还是病,她的脸色很红,半躺在大
迎枕上,喉头发出细细的喘息声,丈夫在外间说话,她已经醒了,半睁着无神的眼
睛望着他坐下。和珅无声皱了皱眉,说道:“煤气、药气太重了,也太热。他们怎
么侍候的?也要透透风嘛!”
“这不怪他们,是我怕冷。”冯氏目不转睛地看着和珅,弱弱地一笑,说道,
“怜卿给我念信,你又要出远差了?”
和珅点点头,摸摸她的额,拉住了她的手,缓缓说道:“去西安,要不了几天
就回来的。”“西安……也是不近的。”冯氏说道。微微地摇摇头,“你赶着回来
见见,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我怕是——”她未说完,和珅伸手掩住了她的口,说道
:“不要胡思乱想。没听人说别看我这病奄奄,熬过你那俏尖尖?如今什么好医好
药没有?要风有风要雨有雨!你是大家子出来的,前半辈子跟我吃苦,后半辈子我
要给你捞回来……”
和珅自家是破落八旗子弟人家,行为也放荡不羁,贪财好货没学问,但朋友上
头不小气,对这位大学士贵胄女子伉俪情深也是真的。见冯氏气短,还要着意抚慰
,冯氏却止住了他:
“来你们和家先头,宗学里头兄弟们就说起过你。穷是穷,心里没有什么不快
活的……”冯氏说道:“如今富了,该当的看成是祖上的阴骘,我总觉得你在钱上
头撂不开手,有点暴发户的模样……”
和珅一头还惦记着见刘全,一头又无法立马离开冯氏,因笑道:“我就是管钱
的,过手的银子多得像淌海水,自己自然就富些,家里人在这海边站,沾些水也不
为奇事。你放心……”
“人就这样。”冯氏道,“长二姑从前也不这样的,吴姨姨先也不爱财,一里
一里的我看着……不但她们,就我房里的丫头娘家,私地里也都在置买田庄产业。
养移体居易气,我身子不好,也难管得这事。可根子毕竟在你这儿,能着想法子辞
了这管钱的差使,平平安安多少是好!我有天没日头的人了,离和家祖坟没有半尺
远,阴曹地府里,我也不愿见你钱上头栽筋斗的……”说罢咳嗽,脖项上的筋都胀
起老高。翠屏几个人听见,忙进来端盂接痰,捶背拭汗的忙个不了。冯氏喘息稍定
,又道:“钱,多少是个够?我爷爷见过明珠,那是多么精明能干的个人!还有索
额图、讷亲……都是皇上宠了又宠……咳,眼见他盖高楼,眼见他宴歌舞,眼见他
楼坍了……这歌儿起小儿就唱,今日才得明白……”
和珅木着脸听夫人娓娓劝解,打心底里叹息了一声,心说“这是骑虎难下”,
口里却道:“这都是没有账的账,我不收别人收,一点事也没有……我虽富,从来
不敢伸手索贿的,换了别人比我还捞得多呢!还有下头办事的人,你干净得一尘不
染,谁给你卖命?不说这了。你安心养病,往后我加意留心,不该要的钱一分不要
。得便儿辞了这差使罢了…”说着出来,翠屏站在灯影里,上来轻轻盈盈蹲了个福
儿,说道:“老爷,太大的药单子就在我屋里,您过去瞧瞧吧?”
和珅一看她脸色就知道意思,但此刻心中千头万绪,却无心和她做兴,只在她
耳边轻声说了句“后半夜不要闩门”便笑着出去。已见刘畏君站在二门口冻得吸溜
鼻子,便问:“刘全呢?”
“哎,老爷,我在这儿。”在东厢中取暖的刘全几步跨了出来,刚要迎上来行
礼,和珅摆手止住了他,说道:“免礼免礼——就这屋里说话就好。”便就近进了
东厢。
刘畏君在外把风防耳目。听着二人在里头喊喊喳喳密语足有移时,才见和珅出
来,已是神色平和了无忧容。刘全跟在后头兀自说:“那一片地基都刨翻了,索性
不造房屋,移来的都是圆明园里用余的长青藤、葛树和金银花,都用土墙盘起的花
房。老爷放心,连我昨个儿去都认不出原来的地儿,就那么几处别墅,还有几处园
子房屋,尽着请大人们查看。”和珅道:“我早就已着来人查勘一下。我们心中没
病儿,怕什么?账目上头也要随时把账本子预备好,户部要看,告诉我一声儿。”
又问,“家里长二姑还有吴姨姨她们都哪去了?”刘畏君见问自己,忙道:“都到
新府宅里去看房子,宅子里没住过人,宅地有的地儿先还是坟地,请的和尚道士做
超度道场,也避避忌讳儿。”
和珅没再说话,径到东院吴氏房中来,这里管家媳妇婆子早已散去,有的出去
看房子,里头倒是通明雪亮光色晃眼的,只有怜卿正在洗脚,听见门响,见进来和
珅,吓了一跳,忙趿了鞋来给他倒茶,说道:“娘到起了更时才回来呢,老爷先用
茶,长二姑奶奶告诉大伙房,老爷今个回来,我给你弄饭先吃。”
和珅灯下看她,约可十六七岁的模样,因正在栉沐,乌油油一头散发直披后肩
,半敞着衣纽扣儿,露出白生生的胸项,因为年轻,透着隐隐的血色,瓜子儿脸柳
叶眉上粉黛不施,天生的一份秀气,带着女孩子那份轻淡的幽香,脚底下也不似已
婚女子那么滞重。怜卿见他不住上下看自己,不解地自己打量了一下,见赤着脚,
趿着鞋,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忸怩地说道:“我以为没人了的,没想到老爷来。”
一边蹲身提鞋。和珅笑道:“我来给你提——”也蹲下身子“帮”她提鞋,手却甚
不老成,一手摸她润软雪白如葇荑的小脚,一手便扳她肩头,有意无意把个娇小玲
珑的怜卿揽在怀里。
怜卿一阵羞涩,更加不安还带着一阵惊恐慌乱,喊又不敢喊,挣了两下又挣不
脱,觉得和珅腰下那活儿隔衣服硬邦邦顶在身上,更是害怕,低头缩成一团,小声
道:“老爷,别……别……”
“别什么?”和珅淫兮兮笑道,“你娘没有说过听我的话么?”
“……”怜卿被和珅暖融融的身子搂得有点痒痒,他身上那股男人气息也让她
有点把持不定,已是头晕身软,耳语几不可闻说道:“听话也不是这个意思……老
爷……这不好……”
“什么不好?”和珅笑道,又耳语说道,“你没听你娘说,你小时候撒尿,还
是我把着你呢!那时候儿怎么就不害臊的了?嗯?……”说着,当庭里就搂起了怜
卿,半拽着向里屋去……那怜卿身在此时此地面遇此人此情此景,也就只好听天由
命了……刚刚的调弄的情热,正要入港,忽然院外一阵脚步声,还夹着笑语,二人
一上一下叠在炕上都楞住了。听时,却是吴氏和长二姑相跟着回来了,怜卿不知哪
来那么大力气,一下子把和珅掀在一旁,灯光底下看自己,一身肉白生生亮晃晃摆
在那里,无论如何来不及穿衣整束,幽怨地看了一眼和珅,双手儿捂着脸缩成了一
团。和珅却似没事人一般,凑过来小声道:“有我给你作主,别怕。”轻咳一声,
掩着衣襟出了外间……
兆惠和海兰察全胜还军,已接到圣旨,知道阿桂和珅正赶往西安,就地阅军劳
军。因大军行动,除了粮草军晌,还有布防营地,过冬柴炭等一应事体,十万大军
进驻陕西,不能蜂拥都到西安,兵部几次咨文陕西地方和兆惠大营磋商,决定留在
宝鸡七万,到咸阳再留两万,只带各营有功将佐和一万中军精锐进驻西安郊区,人
城一匝耀武扬威,然后出城校军。这么尽量精缩,大军班师奏凯,仍旧是地动山摇
。十月初九进城这一天,西安城倾城出动,巡抚、藩台、臬台、各司道厅署衙门并
西安首府、城门领文武官员三百余人都迎出十里接官亭,几十万百姓,分缙绅、平
民,沿途住户香花醴酒、荷担牛羊也是披彩挂红,一齐出城夹道欢迎。锣鼓秧歌、
各种旱船、高跷、百戏、莽式一齐都动,数不清的万响爆竹燃起,震天撼地的响声
中硝磺弥漫烟腾雾绕,比过大年过元宵节还要热闹十分。兆惠海兰察风光体面,二
人骑一色的枣骝大马,挽御赐黄缰,瓜钺、斧、镫、鞭都是御赐仪仗,黄灿灿亮闪
闪前呼后拥着行进,沿途遇百姓欢呼,或锣鼓爆竹密集处,还不时含笑招手致意,
换来的自是更其热烈的山呼海啸声:
“吾皇万岁万万岁!”
“乾隆老佛爷寿与天齐、福比东海!”
“天兵所向无敌,丑虏灰飞烟灭!”
“兆大将军海大将军纳福!”
……诸如此类口号呼啸震天。一万人的队伍在人胡同里缓缓行进,还要仪容齐
整庄严肃穆,足用了两个时辰才算入城。
接下来是阿桂和珅亲接《万寿无疆赋》《立功将士花名册》,颁赐御酒、锦袍
、金玉如意,当面宣旨,晋封兆惠一等公爵食双俸,海兰察着封二等公。绕城中主
街一周出城校军,演练队列、布阵、奏凯歌。二位钦差大臣为主,驻西安文武衙门
陪着观礼,金吾不禁万姓随喜观礼,瞻仰天兵威仪……种种热闹规矩都是礼部的人
请纪昀参酌了办理,一天好事无半点差池,西安城差一点没有热闹翻了。
待到晚上宴筵功臣却出了点小毛病。筵席设在巡抚衙门正堂大院内,与筵有功
将校是三百多人,加上西安陪筵的官员绅衿有六百余人,月台上下都摆满了桌子,
还是显得有点拥挤。钦差大臣和省垣要员的桌子原也在外边摆放,原是取个天地同
光上下共乐的意思,筵前各官拜望往来应酬甚多,阿桂的门生故吏部下你来我往赶
着过来寒暄问候,和珅在军中没有老部下,便显着有点冷落,心里略有点犯醋味,
便命人将首桌席面抬进正堂,下头这群军将们看着,交头接耳的指指点点,心下便
有些不然。偏头啐唾沫的不知议论些什么。待到开筵,原预备的就是和珅要有一番
训话言语。阿桂讲完乾隆的德意,便轮到和珅登上月台。
“将士们!兄弟们……”和珅一脸矜持,含笑环顾一下众人,亢声喊道,“你
们辛苦了——”
本来寂静的筵场忽然显得有点古怪:前座的端肃雍穆双手按膝一付军姿静听,
后头几个不知哪个角隅里传来一片咳呛声。有人便叫:
“声音太小了——再大点声!”
“请和中堂站高些,个子太矮,瞧不见!”
“听得见,也看得见!和中堂不要听他们胡嘈……”
“……”不知哪里窃窃私语几句,接着又是一阵轰笑。
和珅看看前头,文官武将还有致休的缙绅都是一本正经毫无异样,只有几个偏
着头向后瞧的,无奈地咽了一口唾液,站到了凳子上,又重新喊:“兄弟们,将士
们,父老们……你们是有功之臣,辛苦了……”还要往下说,下头又有人喊:
“哈!看见了!是个谢顶头哇!”
“你他妈没看清,是头剃得太光了!”
“没有胡子,是张光溜溜的嘴!”
“敢情,是个太监老公儿!”
“不是,太监下头没有那个玩艺儿!”
“你他妈的专会抬杠,你掀开袍子看过和中堂老二了?”
哈哈哈哈、嘿嘿嘿嘿、嘻嘻嘻嘻……下头打浑说笑,前头的是大员,伸脖子探
头地向后看,要制止,又没的话说,寻不到人,后头的嘤嘤嗡嗡叽叽嘎嘎已不成体
统。
靠签押房一间大一点的书办房里另是一桌,是专为纪昀备的。他虽起复,还没
有任命文浩,身份不明,也不是列功叙保人员,还算是个百姓,却又眼见要回军机
处重用,不能轻慢,除了兆惠海兰察在这里等着开筵,陕西巡抚,西安知府,西安
县令,还有阿桂都在这里陪着说话,陕西巡抚葛孝化是新任的,也是有名的官场老
油条,只使足了劲捧纪昀。西安知府罗佑德是纪昀的门生,知道老师诙谐秉性,在
旁说笑话,不阴不阳的,晃着脑袋说:“万岁爷下旨,说和中堂修的有九楹楠木殿
,着礼部勘察,和中堂带着礼部、大理寺、翰林院的人在宅子里一处一处看,并没
有违制僭越的什么‘殿’,和中堂当场就翻了脸,当着几百官员问礼部侍郎苏克祖
:‘污人名节,坏人道德是什么罪?把谋逆大罪加在我身上,可以不了了之吗?要
反坐!’又逼问众人:‘是谁的主谋?站出来说话!’”
这是他的同年朋友来信说话,阿桂只知道个影儿,其余的人都听楞了,张着口
睁着眼听他说话,罗佑德一脸煞有介事,一拂桌子,活像书先儿说切口,又道:“
那些人从不见和中堂发这么大脾气,正颜厉色的训斥众人,都噤住了,白着脸站着
没人说话。忽然曹锡宝挺身而出,跨前一步大声说:‘你不要敲山震虎,是我曹锡
宝举奏你!弹劾你是我的本分,你拿威作势吓唬谁?我等着朝廷的处分,至于你这
座冰山,太阳出来时候再说!’曹锡宝说完就拂袖而去。”
众人听着都没有说话,想着当时场景也想着此刻应对。许久,海兰察笑道:“
这人有种,有骨头!”兆惠道:“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御史就是言官,风闻也能
奏事嘛!”西安县令官最小,只是拨浪着脑袋傻听,纪昀却换了话题,说道:“昨
儿他们送来邸报给我看,大约我还是老差使,李侍尧补的兵部侍郎,勒敏调兵部尚
书,丘八秀才又动了。”又补了一句,“这就要过冬至,圣驾也就回銮了。”海兰
察间:“福建水师谁去?”纪昀道:“大约非你莫属。少安毋躁嘛!台湾暴民抗租
、抗赋,又平息下去了。看万岁爷的旨意吧。”葛孝化像是还在想方才的事,说道
:“我听说曹锡宝学问人品都是好的,要在北京不宜,来我这里也使得。”正说着
话,听着院里动静不对,像是有点乱糟,兆惠海兰察对视一眼,同时立起身来要出
去看,阿桂拦住了笑道:“是兄弟们说笑热闹,你们去镇唬反而不得。没有什么大
事,还是我去。”说罢笑着出门。
和珅还站在凳子上尴尬不能进退,下头的军士们见他这样,更加兴奋鼓噪——
本来的他是权相奸相人人皆知,出这洋相自然都兴高采烈。鼓掌的,说笑的,做怪
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什么怪样儿都有。看见阿桂微笑着出来,仿佛暗中有
什么人挥动了一下魔杖,一时间都安静下来,渐次,后边的军佐们也都停止了说笑
。
“在里边陪纪大人说话,少陪了!”阿桂不喜不怒,站在月台旁说道,“纪学
士大家都识得的,是个文人,又上了年纪,不能和我们这些厮杀汉坐院里吃酒,大
家不会有怨言的吧?”
众人欢畅的笑声中,阿桂脚步轻快地走向和珅,笑道:“和这些家伙们多说什
么?都等着吃酒呢!——来来,我和你一同劝,今日一醉方休!”和珅就坡打滚儿
笑着下了凳子,解嘲地嘻嘻笑道:“好好!吃酒,吃酒——我先劝兄弟们三大杯!
”——这才把方才上不能上下不能下的狼狈局面缓松了下来。
兆惠海兰察黑水营大捷、霍集占逃亡巴达尔山,巴达尔山汗王勒坦沙与清兵合
击这股惊弓之鸟,如摧枯拉朽一般顷刻土崩瓦解,献送霍集占兄弟首级,至此广大
回疆重新安定无事。和珅阅军劳军不得将士拥戴,借口预备来年工料、修筑永定河
堤提前返回北京。阿桂因在窦光鼐江浙亏空贪贿案上吃了亏,这次行事格外加意留
神小心翼翼犒劳三军毕了,立即驱骑兼程赶往伊犁,设官建制、屯田移民,虽然仍
旧沿用过去的官名,由阿奇木伯克、伊少噶伯克、噶沙拉齐伯克、商伯克、哈子伯
克管理回务,但这堆“伯克”与往不同,都是朝廷任命,与内地府县大致相仿。又
选了久驻回疆深谙回务的伊勒图为参赞大臣常驻伊犁,统管屯田、筑城、铸钱、采
煤、炼铁……一应经济命脉并官员任免都在朝廷掌握之中,每年按例向户部藩库缴
纳小麦、大米、燕麦、棉花、红花、葡萄——虽然例规减了一半,但这都是实的。
比起从前不但不缴,还一次又一次向新疆输送财物,那不啻是云泥之别了。一切妥
当,阿桂才万里迢迢返回北京。
这期间有纪昀、刘墉、阿桂协助颙琰勤勉料理政务,外有兆惠、海兰察统兵训
练,福康安仍是“救火队”。四川哥老会、两江红花会、湖广天理会、江南洪帮织
工叫歇起事,扯旗放炮聚众上山这类麻烦,尽管不断头儿出来,也都是旋起旋平,
朝中大事不过皇太后薨逝、魏佳氏和棠儿也先后逝去,人事上没有大的变迁,只是
风雨流年树犹如此,一个个也都年纪高大了。幸而乾隆精神仍旧健旺,只理大事,
余皆交给颙琰料理。吏治尽管败坏,外相看去还好,这也是气数使然。
侍到乾隆五十一年深冬,过了冬至,京师人喜气洋洋正预备着过大年,军机处
忽然接到急报,那个屡撅屡起、百计捉拿不到的林爽文又一次聚众生事。闽浙总督
常青八百里急奏:“彰化县贼匪林爽文结党扰害地方,聚两千众攻陷县城。臣闻信
,飞咨水师提督黄仕简带兵由鹿耳门飞渡进剿,并派副将、参将、都司等分路夹击
。臣驻泉州,与陆路提臣任承恩居中调度,委金门镇总兵罗英芨赴厦门弹压,饬沿
海州县防范,咨广东、浙江督抚严查海口堵拿。”
这种事在台湾已是家常便饭,当日和珅接报,只看了一眼,笑了笑就放在案头
。隔了一日,却是刘墉晋见,来军机处取奏折节略,见是军情,便一并收了。和珅
见他要进养心殿,笑道:“刚才常青又送折子,台湾郡城紧要,又派了一千二百人
从鹿耳门到台湾府了。”刘墉接过折子,皱眉看着,越看越觉得不对,但他平日不
看地图,只晓得个地名儿,弄不清敌我双方所以然。只一笑,不言声径至养心殿来
见乾隆。
大殿里很暖和,除了熏笼地笼兽炭鼎,绕殿还临时修的有火墙。十冬腊月滴水
成冰天气,乾隆只散穿一件酱色湖绸夹袍,趿一双软底千层底布鞋,手里握着一卷
书坐在正殿,颙琰陪坐在侧,下头一大群皇孙、皇重孙绵德、绵志、奕纲、硫橚、
奕缙、绵性、奕劻、绵恺、奕誴、绵愉、奕譞……还有五六个刘墉也叫不出名字,
只晓得是“爷”的,都在殿中,大的约可十二三岁,一本正经坐得小大人似的读书
念诗,小的只有四五岁,总角蓄发,皮猴子似的绕着乾隆追打嬉闹——正是一堂和
熙的含饴弄孙图。见刘墉进院,颙琰小声说了句什么,乾隆才看见了,放下书道:
“进来吧——你们散去吧!”
“噢……”众小阿哥听见散学,都是一声轻轻欢呼,收拾书囊一哄而散,满院
的随行太监、谙达、嬷嬷、保姆各寻主人乱成一团。待都散去,颙琰才笑道:“你
到毓庆宫那边找我了?方才王师傅派人来说过了。”刘墉趋跄一步还要向乾隆行礼
,乾隆笑道:“今日就免了吧。老了,爱忘事儿,不中用了……昨个儿福康安递折
子,说四川乔什么的弄乱子,已经平了,安抚地方要银子,福康安在檀柘寺给他母
亲做功德,今儿又打发人问颙琰,朕才想起是忘了。兆惠在四川,送呈的请安折子
也忘了批。勒敏致休的折子朕又批了两次,一次是恩允他在京食俸致休,晋大学士
位荣养;一次又批不以七七悬车之故卧而委之,挽留在任。他们没法办,又不敢来
问,还是颙琰又把折子送来,朕才看见前后桀误着,改了致休。字画也不清楚,下
头人看不清楚,怎么依旨施行呢?幸亏了和珅,还敢说真话,几次都说字迹不清,
不如撕了请皇上再写……人老了,看未心气再高,毕竟精神气力都不到了……”他
笑着,须发白生生的随着颤抖,只是哀叹“不如年轻时”,已经忘了颙琰因何而来
,刘墉请见又为何事。
这几年乾隆常这样的,说出话来仍旧条理清楚思绪敏捷,并无颠三倒四的毛病
,但只想唠叨,爱说“年轻时”如何如何,现在又怎样怎样,一说就是长篇大论,
召见的人如果是外臣小吏,常常来聆听一阵这般的圣训,来不及回奏正事就谢辞而
出。二人现在又听乾隆说开了头,不禁面面相觑,还是颙琰见机,见乾隆摸茶杯,
亲自过去倒了温茶递给乾隆,笑道:“皇阿玛,请用茶润润,刘墉怕是还有事要奏
呢!”一句话提醒了乾隆,说道:“朕倒忘了,你奏吧!”
“是!”刘墉微一欠身说道。他其实还有几件刑名上的要案要奏,深恐中途被
乾隆岔开到别的上头,因紧着先把台湾之变前后说了,连和珅轻慢扣折子的事都略
去不提,静等乾隆指示。
“太张皇了吧?”乾隆已没了方才那份饶舌啰嗦,刹那间沉静时,依稀还是当
年英睿稳沉模样,旋即脸上露出微微笑容,自信地说道,“还是要以镇定内地为要
,听起来乱成了一团,福建浙江两地织工染工还有铜矿上的事呢?台湾,常有这样
的事,为什么独这次张皇恐惧?看来他们都过于张皇,因为一个林爽文,全省乃至
邻省都恐惧张皇的?”说罢命道:“颙琰代朕拟旨,就是这个话,批给他们。”
就这个话里头连着用了几个“张皇”,行文用语断不能依样葫芦,颙琰握管沉
吟良久,在诏书上写道:
览奏,总以镇静内地为要。看尔等俱属张皇失措,为此朕却悬念。台湾常有此
等事,此次何至尔等如是张皇恐惧?看来尔等皆过于张皇矣,岂有因一匪犯,使合
省以及邻疆,皆怀恐惧之理?
写罢又呈乾隆,乾隆一点也不苟且,戴上老花镜一字一句看了才命太监用玺。
这里用廷寄刚刚发回福州,紧接着台湾急报又来,除了常青,还有福建陆路提
督任承恩奏折也到,才知道事情根底原委。却是台湾诸罗县捐贡杨光勋与其弟杨功
宽争财起衅,杨功宽在雷公会,杨光勋是天地会,各自结党相抗。台湾总兵柴大纪
,台湾道永福下令查拿,一共拿到五十三人,为了避免兴大狱,天地会在内地就有
极响的造反名声,结案时把天地会名头改为“添弟会”。这事前头已经奏过,不过
乾隆和军机处都给蒙过了,以为是什么“添弟”小帮会没加留心,他们更不晓得,
被拿的天地会人犯中途被林爽文劫回,号召数万兄弟啸聚椰林蔗田盟誓起义。十一
月初柴大纪北巡至彰化,同知俞长庚知道他一去孤城难守,恳请柴大纪留驻统兵镇
压,柴大纪知道情势凶险,不敢在彰化久留,匆匆返回郡城。台湾知府却是笨瓜,
带了三百兵就想去捉拿林爽文,这些兵走到大墩,离林爽文的总堂七里就不敢前进
,放火烧了几个小村子,一来回去报功交差,二来也能吓唬一下林爽文。谁知这一
举烧杀的并非会众,乃是良善百姓,本来满地干柴,遇了这火“腾”的焰飞冲天!
林爽文当夜义兵大起,围攻县城。县城里这时只有兵士八十人,兵力悬殊,顷刻破
亡,知府孙景燧、同知俞长庚、摄知县事刘亨基、都司王宗会连并典吏、巡检……
竟似滚汤泼老鼠,一窝儿都是死。林爽文要过皇帝瘾,以玄缎为冠,结黄缨自项垂
背,衮服龙袍升旗放炮,建元顺天,下令会众大举攻掠……这些事详细说去,竟又
是一部书,总之下头丢城失府,北京仍旧歌舞升平,乾隆接到这些奏报只道“张皇
”,哪里知道已经是百般掩盖修饰的了,不张皇已是“张皇”,该张皇的不张皇,
鼓外的人急,鼓里的还在蒙着——乾隆待着这些火急军情仍旧三真七假。台湾一共
四县,彰化县已在林爽文之手,接着又下凤山,大半河山已不属清室。只余了柴大
纪苦守诸罗扼守要道,孤鸟似的和台湾府城遥相呼应。
但乾隆确是不知情,仍以为是么么小丑跳踉,福建官方小题大作。这里边惟一
清醒的是阿桂,不但看奏折,也看地图,福建浙江门生部署来的信也都仔细看,又
几次去傅恒公府去见福康安,认真剖析台湾形势。
侍到年二十三,又来急报,是浙江水师提督冷计春写来,说福建军士调派台湾
甚多,请浙江水师布防海面“年关谨防不虞之变”。刘墉原也以为台湾不出大乱,
小乱不断,此刻陡起警觉,越想越怕,越察看地图越着急,又怕到乾隆处碰壁,便
急急赶到毓庆宫来见颙琰。
已经进入年关时节,腊月二十三,北京人所谓送灶王上天,家家过小年,包饺
子,炸油饼,熬怡糖,祭灶祭祖忙得团团转,街上人来人往毡帽棉袍统手缩肩,城
里乡里都在赶年货,稀稀零零的爆竹远近响着,弥漫着淡淡的硝烟气,更增几分喜
庆热闹,宫里却甚是冷清,因各衙上下官员也要过年,点卯即散,已经没了公事,
外官晋见的也甚稀少。刘墉一路过天街,除了见几个太监匆匆往来,搬运东西到斋
宫,几乎没见一个官员,从景运门外向北,一处高大殿宇就是毓庆宫了,也不用递
牌子,太监见是他,立刻带路引进了工字殿中,在殿东丹墀前站了,太监笑了:“
请中堂稍候。纪中堂还有福公爷都在里头和十五爷说事儿呢!”便听殿里颙琰说道
:“是崇如公么?请进来吧!”
刘墉忙应一声趋步进殿,果然福康安和纪昀都在。一见面颙琰就道:“正要派
人去叫你呢!方才也知会了和珅,和珅正在吏部会同礼部的人会议会试的事,抽不
出身子来,台湾那边消息不好,李侍尧昨晚一宿没睡,把台湾澎湖驻兵布防的档案
理了出来。我方才撵了他去,叫他歇息一下下午再来。我们几个议个雏形儿,我去
请旨。这事不能过年。”
“我来也正为了这事。”刘墉说道,“军事上的事得多听听福公爷的。”因将
自己思虑的一一说了。纪昀还是那个老样子,只是烟瘾越发重了,一锅接一锅抽得
云雾缭绕,只有脸上刀刻似的皱纹一动不动,显得比昔年城府更加深沉。缓缓说道
:“当年圣祖爷时,台湾高化清造反,也是一日七惊。当时三藩之乱狼烟未息,圣
祖说不能朝廷直接指挥——福建那么远,这里旨意到达,那里战况早就变了!黄仕
简虽然跟过张广泗,不过是个戈什哈,从没有打过大仗。听说当时被莎罗奔吓破了
胆,一临阵就拉肚子,又六十多岁了——还有任承恩,也是纨绔子弟,当不了这大
任。所以我的意思一刻不缓,请朝廷派能员渡海平乱。”
福康安道:“我来请示十五爷,这件功劳还是我来干,又怕十五爷说我破费银
子。正犯着嘀咕呢!”颙琰笑道:“你本来就是化钱的手嘛!该化的还是要化!”
福康安挺了挺身子,昂然说道:“那就还是我去!昨个儿见和珅,说起这事,和珅
说:‘你去问十五爷,这事怕轮不到你福四爷。再说这是兴大兵,还是等着皇上发
话才合宜,’他的意思是说我化钱的话都是十五爷的意思。”
“真正说这话的是和珅,还有你兄弟福灵安。”颙琰脱口说道。又觉得自己语
气不对,又转圈了道:“他们也是一番好意。你一生征伐百战百胜,从没有失过手
。台湾区区海域之岛,稍有不虞四面都是狂洋,我不愿你再冒险犯难。所以我不附
和,也没有驳斥他们。”
福康安眼波闪烁,凝视着颙琰良久,看看二人,又把目光转向窗外,像要透过
千重殿宇万重楼阁遥视远方,缓缓说道:“不能等台湾全部沦陷才动手。台湾府治
要死守待援,府城守不住也要守住鹿耳门。有登陆滩头,我的大军一到,立刻就能
控制全局。请十五爷今天就发八百里加紧。”又转过脸来道,“台湾局面已经糜烂
,福建全省兵力能用的都用上了。不然不会调邻省的兵加固海防,足见情势何等严
迫!十五爷,您是咱们主心骨,要拿定主意!”刘墉也道:“福公爷这是公忠体国
之言。林爽文要占据了台湾全境,稳住脚根,再用兵就十倍艰难!”
“那就这样定!”颙琰一捶卷案下了决心,“你为主,海兰察为前锋,打!”
纪昀一磕烟灰,说道:“闽浙总督、福建巡抚、福建水师提督都是无能之辈,
请十五爷请旨撤差拿问。派李侍尧兼任福建总督,太湖水师三万人马统归福公指挥
,兵部的饷要十五爷亲自督办,不要旁人掣肘。”
他没有明指,人人心里明白,掣肘的是和珅。刘墉故意装傻,说道:“不会有
掣肘的事。”福康安道:“怎么不会?当年施琅老侯爷征台湾,圣祖爷专门派了李
光地供应火药、粮饷,还有药材。请十五爷留心,纪老夫子选几个有德有守的门生
,比如马祥祖、方令诚、刘保琪,给我料理后方。”
“方令诚请假回籍,其实也有个避祸的意味。一件事相关相联,气死了两个人
。曹锡宝也还罢了,方家大爷性气也忒大了些。”刘墉叹道,像在品咂什么滋味,
又道,“倒是马祥祖,贬去沧州当同知,不哼不哈谈笑自若就去了。这人,是从哪
里说起?”“调马祥祖跟我去福建。”福康安沉静地说道,“方令诚钟情风尘女子
,以为是张初臣李靖故事,轰轰烈烈一场又灰头土脸;曹锡宝弹劾和珅,无论是非
也是大丈夫行径,终于为友所卖——这都是古道热肠栽倒在当今世俗泥坑里。并不
知当今之世原容不得忠义!马祥祖、惠同济都调到我那里,方令诚假满了也来,看
是谁能害他?”说罢站起身来,又问,“海兰察到京了没有?”
“今晚就到了。”纪昀一叹说道,“可惜兆惠中风。要不然,你带上他两个,
海兰察指挥官舰,兆惠陆路扫荡,你居中指挥多好!”
福康安想了想,竟举手向颙琰一揖,颙琰冷不防地忙站起身,惊讶地道:“你
这是闹哪一出?向来你直来直去,口无遮拦的嘛!”福康安道:“我回去预备一下
,旨意一到就走。北京我指望不了六部,如今的官是谁有权谁是大爷。就靠十五爷
了。就连我的兄弟们我也不靠,全指着十五爷做主。”颙琰的脸一下子涨红起来,
握着福康安的手久久不放,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既是信任我,你放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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