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第十一章

------------------------------------------------------------------------
--------

  李侍尧同着于敏中、纪昀、郭志强等人辞出刑部大院,在仪门口栲栳大的灯下
各自揖别。他站着迟疑了一下,想约众人一道去自己府里聊聊,但于敏中神气落寞
,边和纪昀说。“明日见驾要报奏旌表各地节妇烈妇的享,纪公拟的名单似乎太滥
了些。一座牌坊按二百五十两计,加上红花鼓吹总计又要十五万两银子,请纪公回
去再酌减一点。”又要郭志强随他到军机处,还有军需上的事要问。纪昀也显得有
些意兴阑珊,敷衍着说“请于公裁定”又说还要再去傅恒府……眼见此刻约谈不合
时宜,嚅动了一下嘴唇收住了口,只举手一揖道:“明儿再见……”想再说几句场
面话,也都懒得饶舌了。李府就在绳匠胡同东口北街,须臾间轿子已到了家。小吴
子早已守在门口,忙迎上来呵腰挑帘扶他下轿,笑道:“军门这早晚就下来了么?
我知道您准吃不好,咱府里小伙房弄了点清淡的。禄庆院有大戏,新编的《恶虎村
》,吃过饭弟兄陪您看戏去……” 
  “八十五和永受他们呢?”李侍尧没有理会小吴子的话,一边进门,问道:“
还没回来么?”话没说完便住了口,他已看见张永受和李八十五从天井西厢里掀帘
迎了出来,却都没有说话,一边一个站在门口吊着的纱灯底下垂手迎候。 
  有时候一个人的面孔就是一部书,一个眼神一个琐细动作,一颦抑或一笑就是
一篇文章,李侍尧只瞟了他们一眼,便知没有带回什么好讯儿,蓦地一个不祥的预
感袭来,身上直要起栗儿。他顿了一下,大声吩咐道:“泡潽洱茶来,要酽的!”
 
  “东翁,我们也是刚回来。”坐定之后,张受永顾不得啜茶,立刻切入话题,
“今儿我和八十五串了十几家,高永贵、方恩孝、骆本纪、马效援……这些知己朋
友家都去了。遵您的钧令,每家送二斤茶叶,留客问话的旁敲侧击聊聊,不留客的
放茶叶走人。各家回赠的礼都比我们送的厚,也没有留客,看不出什么端倪来。恭
王府、庄王府、怡王府、和王府……也都去了,送的是我们带的阿芙蓉膏和西洋玻
璃杯,都赏收了,没有拒收的,太监那头几个相熟朋友,是每人二十两暖和银子…
…” 
  “不说这些,”李侍尧打断了他的话,“捡要紧的话。” 
  “这些风言风语,根儿是从高云从那里出来的。”张受永看一眼侍立在旁的李
八十五,说道:“我们见了军机处的小德张,又找小吴子才见着高云从。他接了银
子,又说这种事他帮不上大忙——他说大约有人写了密折给万岁爷,说您在贵州任
上、广东任上手脚不干净,不但卖缺贪污,官司打赢了,也收人家胜家的谢仪……
别的事他就说不上来了。” 
  李侍尧腾地涨红了脸,总督并不管着刑名官司,他有关说人情的事,都是叫了
巡抚私地交待,“秉公处置”,胜诉事后,受惠人送来些须土产孝敬,也还是收的
,却从没有收过大宗银子。至于卖缺,也是一样的道理。中朝六部九卿好友同行介
绍的人事,交待藩司衙,挂牌子补缺,事后小小不然的谢礼也是受的。和各省督抚
相比,他其实还觉得自己廉洁得“大过矫情”了!——指着这两条“砸黑砖”?还
真有敢以卵击石的!李侍尧一阵恼怒接着一阵宽怀,冷笑了一声,说道:“由着他
告去!这不定是哪个龌龊腌臜杀才给藩台塞了银子,没有放缺,放屁辣骚没处泄气
,暗地里玩一点小把势挑刺儿——我怎么没听说高云从这号角色?卜仁卜义卜礼卜
智卜信,从玉孝到王八耻我都知道,你们没问问这些大太监?” 
  “老爷见过姓高的。”李八十五在旁说道:“傅六爷府里他常去。就是那个高
挑个儿麻子脸,蜜蜂儿眼奶奶嘴,有点驼背的。别瞧长的不起眼,不哼不哈的,在
里头侍候万岁爷专管来回递折子,往皇史箴送文卷。在太监里头,人缘儿最好,上
下左右都趟得开。一里一里的就露头了,日后盖过王八耻都是指望得着的。”李侍
尧笑道:“他这位分,有点像前明司礼监的秉笔太监,魏忠贤就是靠这职司发迹起
来的。不过皇上制御太监最严,一旦发觉他交通大员,只有一个‘死’字。这种人
沾惹不得。我们有事不要再我他打听了。”他看一眼张受永:“嗯?”张受永和李
八十五忙道:“是!” 
  李侍尧站起身来,无声舒缓着透了一口气,事情一旦知道了底蕴,也就没有单
听“砸黑砖”、“有人告状”那么叫人悬心惊悸。他其实还有很重的心思,连这两
个贴心亲信也难以告诉,广州十三行原就是西洋雇佣的中国买办经纪人,十年前初
任广州总督,因陛辞时乾隆再三吩咐,“严于华夷之辨,谨防洋教泛滥,事关国体
大政上头不得有丝毫怠忽宽纵”。所以一上任雷厉风行,下令撤掉了这些洋行,查
办了“勾结洋人妄行传布天主教”的翻译买办。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英国人葡萄牙
法国意大利人既在广州,又都是买卖贸易的事,要压制中国人不和他们“勾结”真
是难于上青天!不许明的来暗的,十三行压根是从来也不曾“撤消”过……由严禁
到弛禁,从弛禁到睁一眼闭一眼,说白了,压根从来也不曾“禁”过!离任时就这
么个情势,若不请旨“恢复”,新任总督一去,一切全都昭然若揭,即使是自己的
亲近好友接印,也是难乎为继,如是对头接任,一封陈情折子上去,非但十年“卓
异”名声保不住,指不定还要背上“欺君”罪名。做张做智,在乾隆和洋行商人两
头说合弥缝,事情总算稳妥办好,公行里为感谢他“在万岁爷跟前为民请命、奔走
说项”送了十万两银票给他作“荣行程仪”——他真正的心病在这张银票上。所以
一听“砸黑砖”,就像初次偷情的小媳妇乍闻“野汉子”三个字,立时就慌了神。
既然是一场虚惊,李侍尧倒觉自己杯弓蛇影的一惊一乍太不沉稳的,自嘲地一笑,
刚说了句“蚍蜉小虫不足为虑”突然打住——从高从云处听来的只言片语靠得住么
?他皱了皱眉头,接口又道:“我家属都在广州,来北京就成了无根之萍,防人之
心不可无。你们还要留心探听,一是不能露出我关心这事;二是舍得银子,要弄个
水落石出。” 
  “东翁说的是。”张受永道:“我们比不得桂中堂、纪中堂,有一点子事儿,
立马就有许多人透消息献主意殷勤讨好儿。东翁的根子不在北京,在万岁爷跟前得
用,又容易招来忌恨。人在暗处我在明处,一不小心就要落人家套套儿里头。”李
八十五道:“不是我说爷,爷和和老爷闹生分就很无谓。可不是他得罪外任官,撺
掇着爷拿爷当枪使的过?要不然,像这些事儿出来,去问问和老爷,底细立时就清
楚了,我们爷吃亏就吃在太直太刚上头。” 
  “好了好了……不说这件事了。”李侍尧越听越心烦,将一件猞猁猴皮坎肩套
在袍子外头,一边扣着钮子,一边笑道:“算我知过了还不成么?我出去走几步缓
散缓散,你两个再商计个稳妥办法,务必把事情来龙去脉弄清白——有人来,没有
急事请他明日在驾到军机处见面。”说罢,背抄着手踱出去了。 
  此刻已是西未戌初时牌,正是风急天暗之时,稀薄的云层像是被一位初学作画
的童蒙蘸了淡墨,胡乱鸦涂(扌+周)染一通,淡黄深紫轻褚微褐混杂交融,月亮
像得了黄病的人的脸,死样活气地透过时隐时现的流云窥视着人间,照得残雪斑驳
的街衢屋顶一片朦胧,像满街都是花里胡哨的怪兽在窜伏跳跃,给人一种诡异凄凉
的感觉。李侍尧站在门口,被暗贩里裹着细雪的寒风扑面激得浑身清冷,混乱烦躁
的心绪似乎驱逐了不少。从这里自西向东望去,一片浑蒙的夜色远处便是徽班在京
新建的大戏园子,宫灯、绣球灯、纱罩西瓜灯、串儿灯五颜六色,艳光交织,园子
外卖汤饼小吃的羊角灯、气死风灯、孔明灯像被一层雾岚笼了,若明若暗若隐若现
的幽幽闪烁,也像是有点跳跃不定的样子,急弦繁管之音远远传过来都不甚清晰,
只隐隐断续听一个女子声息随节高唱: 

  细袖湿夭桃,乍惊回云雨潮……云横树杪,雨余芳草。画眉人去走章台道。望
迢迢,金 
  鞭惜舆,谁分玉骢骄…… 

  李侍尧漫无目的信步顺歌音向戏园踱着,蓦地听见道旁有人“唉……”地长声
叹息一声,因为离得极近,叹息声音又极似一声闷得好容易才透出的一声呻吟。阴
森森的,猝不及防间竟把他唬得身上一颤,毛发根儿都倒竖起来。略定定神偏转脸
看时,却是到了江浙会馆楼门前,黑魃魃的门洞无遮无挡,似乎里边有一团毛茸茸
的物事在动。他觑着眼凑近了瞧,才见原来是一对讨饭的母女蜷缩在墙根,暗地里
看不清爽,那妇人仿佛中年,小姑娘约可十二三岁,都是面目模糊,靠墙偎在一床
破被子里,似乎都在瑟瑟发抖,李侍尧问道:“贼冷的天儿,怎么窝在这里?” 

  “啊!”那女孩也不防这个时候会有个男人悄没声走近了问话,吓得一个紧缩
,噎着冷气惊呼一声,问道:“你,你是谁?” 
  李侍尧无声一笑,说道:“别怕,我不是歹人。路过这里瞧你们歪在这里,我
还以为你们是妖怪呢!北边就有座马王庙,到那里生堆火暖暖不比这里强?这是你
娘么?她有病?” 
  “这里几个破庙都住满了……”女孩子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迭迭打颤说道:
“住的都是男人……我娘又发高热,人家怕过了病气,到处去就撵出我们……” 

  李侍尧听得心里一沉,看一眼昏沉不醒的妇人,叹道:“讨饭的还讲究什么男
人女人?都到了这分儿上,不拘哪个庙里神库里也比这里强!”他摸摸腰间,里边
装的是银票,从袖子里掏掏,约有三四钱碎银子,取出来说道:“拿这点钱掏换点
药,不拘哪个干店安置你娘吃点热饭,受凉的病只怕就好了,这么捱着可不是事儿
。”那小姑娘伸出一双温润得潮乎乎的手捧着接过银子,抽咽着说道:“谢爷……
谢爷的赏……”挣着起身跪了下去:“我给爷磕头……我们不是讨饭的,是来北京
投亲不着,化完了盘缠……” 
  李侍尧的心抖了一下,乾隆十一年他公车赴京应试,用完了钱,落魄在庙里趁
食,也曾有几个月“投亲不着”的经历。他还是个举人,在京里有同乡有同年也有
朋友,一说“借”字,全都是容颜惨怛咂口皱眉,口气之支吾,言语之嗫嚅,举止
之张惶至今音容宛然,总之一个“为难”而已。眼下见这母女饥寒窘迫至此,不禁
大起恻隐之心。他咬着下唇思量片刻,又问道:“你有什么亲戚在北京?他是出了
远门还是举家搬迁走了?”这一问那女孩便答不上来,晃了晃母亲,轻声呼唤:“
娘,这位爷台问我们话……” 
  “噢……”那妇人呻吟着答应一声,暗夜中眸子闪烁了一下,艰难他说道:“
这位爷台真是善心人……多谢您了……我们娘们的事……难办……说是亲戚,其实
也不是亲……人家现今做了大官……又不在京里……就是不作官……我们也是奔人
家来讨口饭……”李侍尧听着,一笑说道:“这真是‘你不说我还明白,你越说我
越糊涂’了。我自己就是个官,你说的谁呀?” 
  “和珅和老爷……”那妇人悠悠说道,“他在扬州帮衬过我,真是个善人呐…
…要不是他,这孩子……这孩子生下来就冻死在五通庙里了……我欠着和老爷的情
,日子过不下去又来奔人家,还不定收留不收留我们呢……” 
  李侍尧听是来投奔和珅,不禁呆了一呆,和珅还有这份善性?皱眉想了想,回
头见李八十五远远跟着站在黑地里,喊了声“你过来,’,对妇人道:“和珅老爷
今非昔比,已经放了钦差出去了,你这个样子,家里又不识得你,未必就收留你们
。我和和老爷也是朋友,要信的过,我先叫人安置你们母女寻个店住下,抓付药吃
吃,病好了再想法见和老爷,这么着可好?”说罢盯着那妇人等她回话。但她却没
有言声,垂着头靠墙歪着一动不动,只微微闻得她呼吸之声有点急促粗重,李侍尧
试探着触了一下她额头,觉得火炭似的的手,忙缩回手来,对李八十五道:“快!
叫几个人来,就照我说的办——她晕背了气了!”李八十五犹自说“这犯忌讳……
老爷赏银子就什么都有了……”那女孩子已“哇”地放声大哭,晃着母亲直叫: 

  “娘!娘……娘啊……你醒醒,你这是咋的啦?啊……你可不能死……肖三癞
子要卖我,你死了我可怎么办……啊……” 
  昏月陋巷,风寒气冽中听她嘶嘎凄绝的恸哭声,李侍尧浑身一阵阵起栗,心里
发疹。此时李家几个长随已经赶来,忙着张罗用藤条春凳子撮弄着抬人,李侍尧满
腹郁闷,见这凄惨情形儿更不是滋味,说了声“派人去请郎中”。正要走,见西边
一个人提着盏白纱灯晃晃荡荡过来,口里吆吆喝喝,含糊不清说着:“死了么?头
疼脑热的……呕!哪里就死人了呢?亲亲的……你死了我的钱可怎么办……”说着
已是走近了,脚下趔趄步儿,满口酒屁臭气,大着舌头,棱着眼问道:“你们……
呢!是……是……是打更的么?这……呃!这女人呃!你们……她死了……抬走…
…驱!这妮子得给我留……呃下!她们是……是我的……呃人!” 
  “你是什么人?”李侍尧冷冷问道。 
  “肖……肖……肖……” 
  “肖三癞子?” 
  “呃!——你怎么知道?” 
  “既然是你的人。”李侍尧道:“她现没死,你请郎中给她治病。” 
  肖三癞子冷丁地被他说得一愣,他有酒的人了,头摆得拨浪鼓似的晃了又晃,
竟想不出该怎么口话,虚眼黑地里看,又瞧不清李侍尧面目衣着,咕哝半日方道:
“管闲事挡横儿么?是我的……呃!不是我的关你鸡巴的事……你……你拿银子来
,人……人就归你……”李八十五道:“爷是何等样人,和这种人斗口?您只请散
步儿,奴才来料理这王八头儿!”李侍尧伸手虚挡他了一下,说道:“——她欠你
多少银子?我给了!” 
  “三——”肖三癫子人虽醉了,说到银子上却心里清明,脱口说了半截,生生
又加十两:“哦十三两!”李八十五大怒、口里叫“妈的个X!讹人么?”扑身就
要上去打,那女孩子也哭叫“哪来的三两十三两?我们欠胡家栈二两四钱房钱,二
十文药钱,行李铺盖都顶上了,你揽到自己身上,说是欠你的!北京是天子脚下,
怎么这样儿欺负我们外乡人?也不怕雷劈了你……老天爷呀……”肖三癞子经这么
一折腾,反而连口齿也变得利索了,嘿地冷笑一声说道:“胡家客栈欠我的,你欠
胡家栈的,账是转因儿过来的账,你敢赖?小贱妮子,敢再坷疹我,卖你下三堂子
里!门头沟煤黑子们撕叉了你——” 
  他夹七夹八满口污秽还在骂,李八十五一个跃步跨上去,一扬巴掌“啪”地给
了他一记耳光。肖三癞子被这一巴掌打得酒也醒了,伶丁后退一步,尖声叫道:“
你不就是个臭打更的么?找三爷的事儿一老虎掌上挑刺儿么!”看看对方人多,一
跺脚道:“好——你狗日们的等着!” 
  “算了算了。”李侍尧皱着眉摆手道。他心里划算明白,和这种流痞斗气,胜
之不武,纠缠起来没完没了,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因道:“给他十三两叫他去,从
此两不相干——现在治病要紧,紧着和他夹缠什么?”李十八五骂骂咧咧从腰间搭
包里掏摸了半日,一把碎银子掼了地上,“呸”地咋一口,说道:“这是十四两二
钱——给你买孝帽子去!”肖三爷爬在地下紧忙划拉着捡银子时,李侍尧已经去了
。 
  他原本是因心境郁闷出来散心,经这么一阵吵闹搅和,倒是舒阔了许多,心不
再像浸在浊油中那样浑浑饨饨粘乎乎腻歪歪地想不成事情,信步穿过一带杂着矮房
茅屋的菜园子,前头灯火渐多,已到了贡院街。只见北面贡院一带黑鸦鸦乌沉沉静
悄悄老大一片高房瓦屋压地坐落,外围院墙足比寻常民宅高出两倍不止,墙头上栽
满了酸枣树,密密匝匝的,夜地里看像墙上有一层紫褐色的覆雾檀边儿,直到看不
见的尽头迤出去、中间至公堂、明伦堂,“天下文明”坊的虞门、周俊门高高矗在
暗夜中,朦胧可见飞檐翘翅上的残雪,绰约能辨龙门前铁麒麟雄姿。远远看此处灯
火稠密,此刻走近了才知道,只是伯伦楼大戏楼一带热闹些,街巷上汤饼摊儿油条
麻花豆腐脑儿担子这些小卖卖,都是点着莹莹如豆的小纱罩油灯,吃客也不多,吆
喝声也不热闹,倒是园子里开了戏,铛铛铛铛的锣鼓声里笙篁齐鸣丝竹聒耳,也听
不清楚唱的什么。正观玩得无聊,贡院东墙外突然响起几声清越的琵琶声,像是在
试弦的模样。稍一顿间,乐声又起,勾抹挑滑之间,但闻那琵琶声切切嘈嘈,或如
雨落秋塘,或似雹击夏荷,时而激流湍漱,倏而一转幽咽,犹同寒泉滴水,曹溪婉
转潜流,细碎如春冰乍破……正游丝几不可闻时,忽地急弦骤起,冰河决溃殷汩汩
滔滔汪洋巨澜齐下……李侍尧仿佛觉得一腔愁绪都融了进去,回肠荡气随乐逐流冲
波逆折,不由得长长嘘了一口气,却听一个女子曼声唱道: 

  -------- 
  柳荫直,烟里丝丝弄碧。随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 
  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旧容?长亭路,年去岁来,攀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赴哀弦,灯映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 
  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迢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潆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记月榭携手, 
  云桥闻笛追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李侍尧不觉已经痴了,觉得颊上凉湿,抹了一把,才知是自己流泪。寻声移步
看时,曲声自一家客栈中传出,却是三间门面,通着后边大院,门首吊着两盏米黄
西瓜灯,一盏上头写“胡记者栈”,一盏写“茶饭两便”,已经上了门板,虚掩着
心知便是方才肖三癞子说“转账”的那家客栈。此刻走近了,才听里边人声嘈杂,
有的高谈阔论,有的随口说话,似乎在评曲,又好像在论文,都听不清楚。推门进
来看时,李侍尧不禁一怔,店里坐着十几个人,居然大半见过面,有五六个都是崇
文门外原来住返谈店的举子,还是那一拨儿人,除了吴省钦和曹锡宝,都叫不出名
字来。还有两个是礼部的笔帖式,往军机处给纪昀送文卷时见过面的,也都同桌散
坐着听曲儿吃酒,见李侍尧进来,二人似乎怔了一下,立刻变得有点局促不安了,
李侍尧便知他们认出了自己,笑道:“这位是丁伯熙先生,您是敬朝阁先生吧?礼
部出缺要应明年春闱了?哦,我是户部的木子尧,在军机处见过面,还识得二位。
” 
  “木子——尧?”丁伯熙犹自映着眼愣神儿,敬朝阁已经认出了李侍尧,见他
这身打扮,像煞了是个屡举不第的老孝廉,又没带随从,显是微服游访来的,心里
转着念头,暗地捻了一把丁伯熙,起身笑着一揖给李侍尧让座,说道:“是木老先
生嘛!快请一道坐……我和丁年兄今年下场,已经摘了印。这里几个朋友兑会儿会
文,请了嘉兴楼的姗姗姑娘——也是我们方令诚老兄的红颜知己——来唱曲儿助兴
。您来得正好,就请给我们品评品评。”说着一一介绍,说到马祥祖,指着笑道:
“我们这位仁宅老兄,心存忠义专尚程朱之学,书不读秦汉以下,八比制艺落笔文
不加点,将来芥拾青紫,必定名垂竹帛,与操莽前后辉映!”李侍尧前头点头虚应
着,及未一句不禁惊诧。疑思着,丁伯熙将马祥祖“要学曹操作忠臣”的趣事讲了
。李侍尧不禁放声大笑,说道:“你的府试乡试四年竟没有一个存心忠厚的——他
们是要叫你一直糊涂到殿试啊!”众人也都笑,马祥祖也笑着解嘲,说道:“我们
家古书一概不读,只说是天子重文章,不必论汉唐,府试我是第一名,乡试又是解
元——他们存了一份不利孺子之心,坑得我好!”说话间,弹琵琶的姗姗已起身敬
酒,一手执壶,红绢帕子托了酒送到李侍尧面前。李侍尧小心避开她手指端起来饮
了,笑道:“姑娘弹的好一手曲,我是闻声慕名而来的啊!唱得也珠圆玉润令人销
魂!二十年没有听过这样的妙音了……能为我们再奏一曲么?”姗姗笑道:“老爷
这么夸奖,教人不好意思的……我识字不多,原来以为琵琶就是枇杷果树那两个字
儿呢!前儿方大爷又教我学了苏子瞻的《贺新郎》,胡乱唱唱给爷们解闷子可好?
” 
  “妙!”惠同济鼓掌笑道:“方令诚在京巧逢烟花知己,曹锡宝捉刀代笔求方
老大爷恩准允婚,今日又来贺新郎,为我酸丁醋大吐气扬眉,正是一段绝好佳话!
”方令诚笑道:“所以我才作东啊——姗姗真的是不识字,为‘枇把’的事我还有
首打油诗呢!”因轻咳一声吟道: 
  如何琵琶误枇杷?如今蒙师打娇娃。 
  倘使琵琶能结果,场中笙萧尽开花! 
  于是众人轰然喝彩,李侍尧这才仔细打量姗姗,只见她穿一件高领蛋青点梅小
袄,斜披着件枣花蜜合色蜀锦昭君套儿,水红绫裙掩着双半大不大的脚,站在东墙
下桌旁凝眸调弦。一头青丝松松挽了个苏州橛儿半垂下来偏在肩上,白生生的瓜子
脸上两湾黛眉含烟笼翠,颦着嘴角似笑不笑,左颊上一个晕涡着隐着现。李侍尧不
禁暗赞:这副容颜也就罢了,这身条儿如此盈盈楚楚,真是人间尤物!正自寻思得
没章法,姗姗已经摆弄好了调子,大大方方含睇一笑向众人蹲礼万福,一个摇步手
挥五弦目送秋鸿,琵琶声己穿云裂石响起,曼声唱道: 

  -------- 
  乳燕非华屋,悄无人,桐荫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加
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在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中蹙……付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浓艳一技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
。又恐被西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雨簇簇…… 

  清幽婉转的歌喉袅袅四散,举座举人都是倾神聆听——曹锡宝就坐在桌子南边
东首吴省钦旁,听着清泠的琵琶声,和着歌音闭目按节拍膝,眼中已是沁了泪水。
吴省钦却是张着口大睁着眼看姗姗歌舞,一脸呆相。方令诚双手合节点头摇膝,马
祥祖、丁伯熙傻着眼跟着姗姗转,其余的人都是端茶垂首静听,李侍尧却是双手按
膝踞坐,他本就是个心雄万夫傲睥天下的人,在外是红极天下的总督,又深蒙乾隆
青睐。这番奉调入京,满心的旋枢社稷匡佐圣主,置天下于荏蓆之上的雄心大志。
岂料数日之内便觉屡屡磋跌,步步行来步步荆棘,竟没有一件事顺心满志的,思量
宦途风险,世路无常,听着这如诉如泣的歌声,心下不禁万分感慨,却又品咂不出
滋味来,是辛辣?是酸梦?是怅惆失意?是……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正满心不可
开交时,听得惠同济问马祥祖道:“仁宅,方才这曲儿是谁写的来首?” 
  “是苏子瞻。”马祥祖道,“姗姗姑娘方才不是说过嘛。”惠同济挤眼儿一笑
,又问,前头那曲子呢?”马祥祖偏转脸看看他,见他一脸不怀好意笑容,知道又
要消遣自己,已是木起了脸,却没有发作,说道:“姗姗也说了的叫周彦邦。” 

  惠同济见马祥祖已带了恼意,一笑收往不再调侃,吴省钦却在旁问道:“周彦
邦是哪朝人哪?”偏着脸似是问曹锡宝和丁伯熙,又向敬朝阁笑,敬朝阁笑道:“
这自然还得请教我们马兄。”马祥祖自觉像个小丑样被人拨弄,这下子脸上再也挂
不住,他却甚有涵养。抖着手煞白着脸在桌上点了两下,站起身来道:“马某不才
,失陪了——有些事真的是娼妓才懂,再不然就是大茶壶也晓得——你该问他们去
。”说着便要抽身。 
  “哎喂——”方令诚原也在笑,一见他认了真,忙一把拖住,笑道:“何必呢
?大家都是同乡,你和老惠还是同年,将来料不定还是同行!要不是心里亲近当是
自家兄弟朋友,谁肯开玩笑儿涮着玩儿?老惠,还不赶紧赔个不是?”惠同济忙笑
道:“老马别认真儿,我没有不敬你的心思,有好几篇制艺还要请教你批讲批讲呢
!你这一去岂不耽误了我的锦绣前程?我是想逗姗姗姑娘跟我们说李师师故事儿,
不料就恼了你。别走,愚兄这厢有礼!”说着,学了戏里小生,一展袍子躬身一礼
。众人见了都笑,乱哄哄纷纷挽留马祥祖。马祥祖被惠同济的怪相逗得撤了气,无
可奈何一笑归座,问道:“李师师是谁,他是哪朝人?” 
  一句话又惹得众人哄笑。曹锡宝宅心厚道,不待众人嘲讽,在旁解说道:“李
师师是宋徽宗时名妓,周彦邦是当时名士,两个人一时相好。有一次正在调情温存
,徽宗皇帝驾到,彦邦惊慌无计,钻到师师床下躲避。徽宗和师师笑闹嬉戏听了个
不亦乐乎。由此怡情大发,还填了一首《少年游》的词,载在《词苑》,无人不知
。这词传到徽宗耳中,惹得龙颜大怒——”“别忙别忙!”敬朝阁不待他说完便拦
住了,笑道:“我不怕人说我孤陋寡闻——绝妙好辞不可不闻。先生给我们咏哦咏
哦。咹,吟诵吟诵。”众人也都吵着“要听”。曹锡宝笑道:“正为这词,徽宗下
旨罢了彦邦的官,逐出国门。”因轻声诵道: 

  --------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低
声问问谁行宿?城上己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似少人行。 
  众人尚自品味间,李侍尧一眼瞥见李八十五站在门外,趁着没人留意抽身出来
,看了看外边,问道:“没什么事儿?怎么带这么多人来?”李八十五笑道:“没
什么事,家里人听那个姓肖的痞子发酒疯,怕来寻老爷的事,我就带他们来了——
那女人叫刘湘秀,女娃子叫歌霞,已经安置好了,爷放心。不过天也好早晚的了—
—”他没说完李侍尧已经转身回了屋里,听曹锡宝还在说“……方才姗姗唱的,是
周彦邦去国时留给李师师的,李师师又转呈给徽宗,徽宗感动,又令授彦邦为大晨
乐正……”李侍尧听着,低声对身边的敬朝阁道:“这位曹兄,倒是博学多才的嘛
!” 
  “那是自然。”敬朝阁含笑不卑不亢说道:“上回江浙会馆会文,夺了榜首呢
——”他忽然转过脸去,对方令诚说道:“木先生想拜读一下曹兄代兄写的那封信
。我们来吃你的酒,一来沾光儿瞻仰瞻仰姗姗姑娘芳容才艺,二来这也真是我们文
林一段佳话——木先生,话说我朝乾隆三十九年,江右孝廉方令诚应试人京,病卧
大佛寺中,北京香艳国中有一女子来寺进香,邂逅相遇解囊赠金延医为方孝廉解围
祛厄,由此縯缘由事入情,因情生爱,二人遂私订自头之约……”众人见他突然转
了语调,一口茶馆说书切口,一愣之下,都鼓掌喝彩:“好——!”敬朝阁一本正
经,右手虚拟堂木“啪”地一拍桌子,又道:“只可叹红颜薄命身在青楼,方令诚
山左望族文献世家,名门子弟恪于礼教之防,岂容他与烟花女子结缘生情?于是大
兄连连修书严词切责方公子当以功名为念,切勿寻花问柳,宁负苏三一片痴情,莫
为王三公子落魄京师。方公子内窘缠头之金,外迫长兄严命,姗姗女左畏鸨母无厌
之求,右惧方家门第森严,两人竟是情同一心命各一方。一个在高楼以泪洗面,一
个在羁旅临风蜘蹰,一个玉容憔悴,一个百结愁肠,一个是倾国倾城貌落汤,一个
是多愁多病身招风,哎呀呀……如此下去,岂不是要‘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
中卿何薄命’地闹起来么?再说——” 
  他还要往下说,姗姗已经捧了酒来,嗔着一笑打了他手背一下,说道:“从前
个儿我也常去二十四爷府唱堂会的,在那儿见敬爷,怎么瞧都是个楷悌君子,怎么
还有这像生儿?也不怕人笑话!”丁伯熙和众人笑着,将一叠子纸递给李侍尧,说
道:“下头就不用他张牙舞爪地表白了吧!——这是曹先生代‘方公子’致兄弟,
请看,真的是才气横溢!”李侍尧接过看时,淋漓累累竟是数千言一封长信,原是
有点不耐,但只看了几行,便被引得欲罢不能,由着众人闲话说笑,看那信写道:
 

  -------- 
  信来,得奉严教,感激慙恧不可胜言。自先人没后,得吾兄提携,以有今日。
弟虽不才,沾雨露之润,获庭诲之益亦既有年。虽有童心,粗知名教,若夫逐野水
之鸳鸯,忘堂上之鸿雁,赋闲花之曲,背霜后之筠,即死不为也。但一时迷昧,忽
忽如梦,今事定情牵,有不能顿遣者仅以陈告恳布。 
  缘斯人三年离嘉兴酒楼,即居虎坊桥巷,不意入室之柳叶,遂成结子之桃花。
兄与弟皆艰子息,没得一儿,蒸尝有托,如莫愁之产阿侯,胡婢之生遥集。近有以
红粉妖姬育青云上客者,兄所熟知,天下事不可局量,淤泥出莲花,粪土产芝茵,
此不能顿遣者一也 
  这是说姗姗已经怀胎,不能随意弃遗,这头一条理由便下得十足,李侍尧瞟一
眼姗姗,果见她下腹微微隆起,不禁莞尔一笑,再往下看,一条说姗姗已经因为自
己开罪了鸨母,现今走投无路,设如驱走,其实是逼她自尽;一条说姗姗从良克尽
妇道,夜勤刀尺相伴膏火,“弟每遇枯坐,文思不属,微闻香泽,倚马万言,出鬼
入神,惊天动地。两仪发耀于行中,列星迸落于纸上。江在烟月繁华,六朝金粉旧
地,谢家调马之蹊尚余芳草,王氏鼓揖之流,仍有文波,一旦怀蛟变化,立致青云
,岂留连烟月,即属尘下士乎?”这么一路层层说理,恳恳述情悠悠叙怀,姗姗之
良贤,情事之无奈,己身之抱负,将占比今,揆情设议,娓娓汩汩,滔滔不绝,洋
洒挥霍之间豪气毕现,飞流湍漱之余又见小桥溪幽,李侍尧上看得情思并茂气荡肠
回,见那收煞之处,密密麻麻重加圈点,显是前头众人传阅时所加。 

  -------- 
  自古英雄,不能不豪情于帷幕,苏武于啮雪吞氊之时,而犹有胡妇之娶,而金
兵破竹南下,能于黄天荡上,凡制兀术于死命者,乃娶妓女梁氏之韩靳王也。乃张
德远辈,彼恂恂谨饬,王安石辈,终生无声色,何益于国家生民,社稷兴衰之数。
 
  惟兄赦弟之罪愆,发其不能顿遣之情,解三面之围,令弟得遂私愿。发二酉之
藏,竟三余之秘,见子雪之肠,反思王之之胃。不弋取大物为一家兴宠者,愿兄摈
绝之,以为荡子之戚,皇天后土实闻斯语……人去忽忽,言辞无叙,幸惟原宥! 

  李侍尧看得情不自禁,忘神间一拍大腿说道:“好!”却见后边还附有其兄家
书,写得亦颇有风趣,却是一一封短简: 

  -------- 
  书悉,初意吾弟正当龙门之跃,青灯黄卷,铁砚磨穿尚不追移情之时,乃游悠
青楼,金灯销磨,妄作登徒子之思,是以致书薄让。今见字甚讶,与弟别未数时,
笔下便已如此,弟不坠读书上进之志,新妇有相夫宜男之德,兄亦何求全责备于爱
弟?即当下帷苦读功课,试毕第与不第,速归故里,汝嫂亦思得见弟妇雅容也。 

  他笑着将朽信还递给了丁伯熙,说道:“方兄,看了令兄的信,我才一块石头
落地,原来我还真替你捏一把汗呢!”方令诚正和身边的吴省钦说笑,见李侍尧和
自己说话,忙转身问道:“怎么呢?”李侍尧道:“曹生在里头替你立了军令状,
名落孙山断魂归乡,新妇要扫地出门的哟!” 
  “木先生也忒胶柱鼓瑟的了。”曹锡宝一手执杯小口啜着笑道:“所谓此一时
也彼一时也,那时候侄儿也给他生下了,还能真的下了那个狠心留子逐母?”方令
诚道:“无碍的,我哥哥是个善性人,不过盼我替他争口气就是,他也是屡科不第
的秋风老秀才了。”吴省钦道:“有这封煌煌巨书发科就是吉兆,方兄这回必定飞
黄腾达的。” 
  方令诚似乎有点泄气,自嘲地一笑说道:“这种事哪有一定之规呢?走一步说
一步罢咧,先太祖方灵皋老位君,天下骚坛执牛耳二十余年,康熙朝做到上书房白
衣宰相,也终究没能越龙门一步,我长兄十二掇芹十三次入考,老之将至不能入鹿
筵一席,考得悲心丧志,考得灰头土脸,考得闻考变色!像窦兰卿、王文韶、尤明
堂那样一路春风连进二甲的,毕竟都是异数。我辈哪能指望这个侥幸呢?” 
  李侍尧起初还听得专注,至此忽然心中一动:乾隆已点了自己主考,今儿和这
群应考诸生泡堆儿算怎么回事?思量瓜田李下之嫌竟是一阵慌乱,勉强一笑,说道
:“也不是尽人都这样儿的。我见过多少人,都是下第之后发几天牢骚,骂骂考官
瞎眼,然后撕文章烧墨卷,立誓再作冯妇,过不几时,平技痒依然一个故我,寻朋
友会同年比文章买讲章再搏龙门。几到榜上有名,牢骚也没了,瞎眼的也成了慧眼
,哪里还想得起当日落魄时的光景儿呢?啊唷——忘了一件要紧事,我得赶紧回去
了!失陪——回见了!”说着,忙忙起身,向众人略一点头致意。丁伯熙、敬朝阁
眨着眼,巴巴地看着他去了。 


  ------------------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04.815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