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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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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侍尧算计着乾隆要召见自己和于敏中安排春闱的事,一连几天在军机处守着
,却都没有单独叫进,军机处纪昀和于敏中两个大臣轮班倒,都是和着六部官员一
同接见议事。他心里还在为有人暗算自己忐忑嘀咕,想窥探乾隆的心思意向,但与
兵部的人进去,说的都是兆惠海兰察进军和阿桂的驻节关访,某处该架桥,某处道
路要修整,火药要防潮,营具应更换,淡水怎样供应诸事,有时和户部进去,说的
又是灾堇赈济,河防漕运春耕种粮牛具一类。乾隆显得很累,满脸倦容听了,或允
或不允一句话就了事跪安,几次想会议之后单独留下,苦于自己没有要紧公务奏对
,看看乾隆脸色,只好随众退出。
这日召见工部官员,由纪昀带着引见,王八耻到军机处传旨:“着李侍尧一同
进来。”李侍尧正在大伙房吃早饭,听见旨意丢下碗便起身出来。纪昀已经等在门
外,上下打量一眼李侍尧,笑道:“才进京几天日子,怎么瞧你没了机灵气儿?像
是有点忡怔,再不然就是没睡好觉?赶紧把李大人的朝珠取来!”李侍尧这才觉得
了,忙从太监手里接过朝珠挂在项上,一边随纪昀走,口里笑道:“在外头没上司
,在这里没下司,凡事都得自己操心料理……上回递牌子忘了带牌子,亏得了高云
从撞见,才算进了乾清门。”
“这就是京官和外官的分别。”纪昀点头道:“这里一个小章京就是四品,放
出去到地方就不得了,在军机处想吃茶得自己提水,衣服脏了得自己洗!所以有‘
进京的和尚出京的官’这一说。你忘了戴朝珠,那年白云观道篆长张真人也是的,
走道儿上一提醒他慌了神,怕见了皇上失仪。我说你不是能驱鬼传狐调遣神将么?
打一道令牌,着六丁六甲神将速速把朝珠取来就是!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他一
脸诙谐又说又比,李侍尧和两个太监听了都笑。因见工部侍郎陈索文和宝源局、河
道沟渠处、火药局、管理街道衙门的几个司官都站在养心殿垂花门外等候,便站住
了,问道:“这不是索文嘛——你们王司空没来?”
“王司空出缺丁忧了。”陈索文因这里是内苑禁地,不便行庭参礼,带着几个
司官一躬为礼,笑道:“如今是黄克己署理工部衙门。他去奉天查看大庙修缮工程
去了。内廷请旨由我带着来见皇上。”纪昀一笑即敛,肃然说道:“进见罢。”便
带着众人鱼贯而入。由王八耻引着进东暖阁跪了。
但此刻乾隆却不在殿中,王八耻只说了句:“各位大人跪候,主子少时就来”
,便挑簾出去了。几个人跪在八宝琉璃屏前也不敢交谈说话,四个司官大约还是头
一次到这个所在,惊息屏声伏在地下大气儿不敢出,陈索文垂头长跪目不斜视,李
侍尧皱眉想着乾隆不知问什么话,自己又该怎样回奏,只有纪昀放松些,隔簾望着
院中融融的阳光,也不知在想什么心事,满殿太监宫女几十个人,各按职事方位立
定,静得连檐前雀鸟啾啾叫声都清晰入耳。一时听见王廉在回廊转角处说道:“主
子回来了,茶水毛巾侍候!”接着便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进来,杂沓响动,似乎不
止乾隆一人。几个宫女也动起来,蹑着脚步打热水涮毛巾,端参汤。连纪昀在内几
个臣子忙都低伏了头。听着太监挑簾声,乾隆青缎凉里皂靴踩在金砖上铿锵的橐橐
声,纪昀、以头轻轻触地,说道:“臣等恭候万岁圣驾!”
“纪昀已经来了?”乾隆说道:“你是工部的人吧?——免礼,都进暖阁来吧
。”因为离得近,乾隆的声音几乎就在头顶,纪昀、陈索文忙叩头答“是”。抬起
头时,乾隆已经揩过脸,示意不要参汤,把毛巾放在银盘子里,进了东暖阁里。几
个人望着他背影又磕头谢恩,方才起身趋步入内,见乾隆摆手示意,小心翼翼斜签
着身子坐了木杭子上。陈索文嘘着眼偷看,乾隆已经盘膝坐了炕上,正好目光也扫
过来,忙又低了头。乾隆一笑,说道:“今儿外头风和日丽,连着几夜没有睡好,
到御花园走了走,看几个阿哥练布库,朕也跟着疏散了疏散,这会子倒觉畅快了不
少——颙琰、颙琪、颙璇、颙瑆、颙璘——你们几个进来。”只听窗外颙琰的声气
答应一声,接着几个阿哥衣裳悉悉走进来,向炕上打了个千,一齐退后跪在隔栅子
下面。暖阁里顿时便显得有点人满为患。
人们望着乾隆,等着他说话,但乾隆一时却没有言语,脸色也变得有点不快,
良久才道:“做什么脚步这样轻?一头是你们的皇阿玛,一头是外头办事的臣子,
蹑手蹑脚的全然没有皇家阿哥的雍客气度!再说了,纪昀也是你们毓庆宫的书房师
傅,怎么大样得连个礼也不行,一句问安的话也没有?嗯?”
他声音虽然并不严厉,但挑礼挑到这个分上,连纪昀也是头一遭遇上。李侍尧
和工部官员们更是闻所未闻,一下子都僵住了。目瞪口呆坐直了身子,心头突突乱
跳,手心里都捏出冷汗来。几个阿哥一下子都煞白了脸,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纪昀
脑门子上也沁出一层细汗,他素知乾隆家法与康熙一脉相承,内臣严于外臣,宿卫
近侍严于朝臣,子侄严于外戚——愈是贴己亲近,揆情撰礼愈是苛酷。要阿哥气度
雍容,给师傅行礼原本无错,但这样挑剔到当众,无论受礼的和行礼的情何以堪?
眼见阿哥们试着起身要谢罪行礼,纪昀一急,忙离座跪了赔笑说道:“爷们偶有失
慎,是因为见了君父慄慄敬畏不敢造次——这是何等样尺寸森严之地,又是会议政
务之时,臣焉敢坦然受礼?请皇上免了臣局促不安之苦——各位爷,下不为例,下
不为例……”
“你们都是三岁认字,六岁总角受教。天地石亲师,‘师’在五常之内,岂能
轻忽怠懈?读了书若不养气修德,就会变得自大轻狂,比之无知还要令人厌憎——
既是纪昀求情,那就下不为例吧——今日回去作文,题目是——”乾隆想了想,“
《克己复礼为仁,斯善莫大焉》——可听着了?明日把窗课本子进呈御览!”
“是!”阿哥们如蒙大赦,一齐叩头谢恩:“谨记皇阿玛圣训!”
乾隆这才颜色霁和了,看着陈索文道:“你叫陈索文?”陈索文余惊未息,一
愣之下忙离座时乾隆笑着摆手道:“坐,坐着奏事,都这么闹起虚礼来就办不成事
了——你是今年夏天引见到部的吧?”陈索文见乾隆随和如同家人,这才镇定了些
,躬身回道:“是。”乾隆偏着脸想了想,又问:“福建布政使有个叫陈索剑的,
你们是一家的吧?”
“是,万岁爷记得不差。陈索剑是臣的胞弟。”
“好嘛,你父亲教子有方,兄弟两个一为方面大员,一为朝廷卿二之臣。”乾
隆点头笑道:“这不多见。”陈索文听皇帝提到自己父亲。忙离座叩头回奏:“这
是皇上如天之恩,臣家祖上积德,遂能仰邀圣朝雨露,得侍于尧舜之侧——更有回
皇上的话,臣父陈模祖于臣弟产后六月已见背于世。臣于索剑自幼失怙,全赖母亲
纺绩缝穷洗衣过活,苦节操持使我兄弟得以成人,至今已近四十年。今兄弟朱紫朝
贵,母亲未进诰命,几次申报请予旌表建坊,都无下落……”说着已经沁出泪来。
乾隆听着便看纪昀,见纪昀微微摇头,因道:“这个事礼部有定例规程的。下去详
明写奏章交给纪昀,自然还有恩旨。你们黄仕郎尚书从奉天回来再奏。”他扫视众
人一眼,说道:“说差使吧。”
按工部乃系六部最末一座,虽说都是“部”,就按职权责任而言,远不及吏礼
刑兵户诸部那般繁紧冲要。大约是个冷衙门的缘故,唐代干脆就叫冬官,尚书就叫
冬官尚书,侍郎就叫冬官侍郎。清沿明制,工部的权已经大得多,管着河工、水利
、海塘、江防、沟渠、船政、矿物、陶冶,什么屯田、营作、修缮、柴炭、桥梁、
渡口、渔辅、漕运、舟揖、军器作坊、造钱工场……大到民生国脉,小到鸡毛蒜皮
,但沾一个“工”字儿就和工部干连。其余五部的要缺官员和尚书侍郎大抵都要先
在这个薄荷油衙门先磨几年,磨得什么都懂,什么都能敷衍而后就升迁出去。就它
本衙门而言,实在是既没有权也没有钱且没有木钟可撞,离不了它又没有大施展余
地的冷曹部。所以陈索文奏事只捡着乾隆关心的河工漕运、屯田水利、火药工场几
件细说,又让管理街道衙门说了拓展圆明园拆迁民居需索银两的情形。
李恃尧在旁一边听,一边心里算账,这些用工支项太浩大了!单是拆迁民居一
项,就耗用了四百万银子,占了其余各项总和还要多,到底是天家京城气派,这要
放在省里,真是连想也不敢想……纪昀却在心里一笔一笔加减算着输赢账,和户部
支出银项相互印证,时而点头,时而诧异。大约一顿饭工夫,几个司官说完,陈索
文接着又奏:“红果园向西约百二里,原是飞放外官道。那里原是有一座玄女庙,
自从康熙朝伪朱三太子案子之后已经倾圯,这几年忽然香火又旺盛起来。善男信女
每天有几千人进香。这里正当圆明园西门,工部去拆,上万的香客跪地拦阻。顺天
府的衙役家属也有信民。工部前任尚书王化愚担心硬拆激起事端,说暂时留着,待
请旨后施行。现王化愚丁忧出缺,黄仕郎出差去了奉天,请万岁旨意裁夺。”
“唔——玄女庙?”乾隆一边听司官回事,一边执笔在纸上点画录记着什么,
听到这里停住了,问纪昀道:“玄女庙是正祀还是淫祀!”纪昀忙道:“回万岁,
玄女为上古神女,又称九天玄女,俗称‘九天娘娘’。黄帝战蚩尤于逐鹿,玄女下
降助战,制夔牛鼓八十面,遂破蚩尤,载在《黄帝内经》,是正祀。不过既已倾圮
又复兴旺,其中难说没有别的原故。方今京师直隶盛传天理邪教,往往借庙借神倡
言造乱,名为祭神,其实假神道传布邪教以售其私,也不可不加留意。”乾隆放下
了笔,沉思着说道:“朕幼年听圣祖说过,伪朱三太子杨起隆的巢穴就在红果园,
在藩邸也听邬思道先生说过周培公平息吴应熊变乱的事。这件事你奏得好——李侍
尧。”
“臣在!”
“这件事不要顺天府办。你已经署理步军统领衙门。这是你儿门提督的应分职
事。”
“是!臣即日就去查看!”
“查看一下回奏。”乾隆说道,“如果真是应祀正神,不许惊扰,由礼部派员
祭祀,颁旨另选新址迁庙——其实园子外边有座庙护门也未尝不好。如果是邪教借
庙煽惑愚民,聚众有所图谋,那就不单要拆庙,还要捕拿追究奸徒,以肃视听。”
“是!臣查明之后立即奏明请旨!”
乾隆颔首吃茶,回到了本题:“一条是造火药,是兵部监制,开矿用的,西路
军事和福建水师军用火枪火炮用药,蜡封要再加厚些,要与民间制爆竹用药有所不
同。安徽和云南铜政司有题本发给你们看,那里梅雨季节火药受潮一库一库地坏掉
,翻晒炒干后炸力也弱。一条是宝源局制钱,是户部监制收管。广州送来钱样,那
里流到市面的钱都是私铸的,又薄又轻,这是怎么回事?户部要查,工部也要查。
李侍尧写信给孙士毅,让他查明据实回奏。”李侍尧忙答应一声:“是!”陈索文
道:“如今制钱造得太好了。铜六铅四化出的钱噌亮金黄,民间多有收集乾隆钱熔
化了再铸铜器的。雍正爷的钱是铜四铅六,成色字划是差了,却杜了这个弊端。日
本国没有铜矿,海上流出去的为数不少,都是先从福州私运台湾,再转运日本,虽
说有定制,每船携带不得起出二百四十斤,其实查获的不到一成。造圆明园用铜更
多——铜矿铜产翻了两倍仍是不敷使用。以臣愚见,不如制钱仍用先帝遗法,铜四
铅六,成色是差了,字划也稍有不清,但用这钱私铸就不合算。日本国私运回去,
来中国买货物仍旧又带回来。似乎这样更便利些,伏惟圣裁。”
这是绝大的民生政务,陈索文的建议可说头头是道。旁跪的五位阿哥,仪慎郡
王颙璇常到四库全书编纂房借书,和纪昀混熟了,二人也曾说过钱法之弊,只是没
有这样透彻见底,听到这里不禁偷看父亲脸色,又扫视几个臣子,恰与纪昀目光一
触,忙又闪开来。纪昀因也听到有人在乾隆跟前捣鼓自己小话,不敢贸然发言,指
望颙璇附和一下,但颙璇等人早奉有明旨,听政学习,不得妄加议论,只好低了头
不言声。
“不要轻易更动法。”乾隆沉默移时,低垂着眼睑说道。刹那间,人们觉得他
平日议政时那种精神流移奕奕焕发的神采消失殆尽,显得有点老态龙钟,倦怠得说
话也带了闷声,仿佛在缓重地叹息:“先帝有先帝的难处,有彼时的情势。比起来
,还是圣祖的钱法才是处常之道。乾隆钱已经用了近四十年,如今为了省铜,忽然
改了铜四铅六,成色差了,字划也不好,流通民间,老百姓用不惯也看不便,容易
起疑虑的心思。即你们说的也是实情,一来外国用乾隆钱,也有个仰慕向化的意思
在里买了况且日本琉球爪哇邏罗诸国人,盗运铜的不少,一个乾隆子儿能换三十枚
本国钱,谁舍得熔了造器皿?二来铜匠化钱铸物,毕竟是私铸,拿住了是要斩立决
的。钱度这个人是杀了,他虽人品不端,整顿钱政还是不错,这上头的折耗也有限
。现在用铜最多的是圆明园,正出正人的国家大事。待圆明圆告竣,这场开销也就
没了。所以缺铜是一时的,只要防着铜矿上小人作乱聚众不规,还可再加增工人,
多开掘些也就是了。”他长长嘘了一口气,加重了语气又道:“纪昀那里集着不少
制钱,历代的都有。你们可以看看。但凡治化盛世、太平光景国运隆昌,制钱的成
色就好,分量就重。到了民生凋蔽天下倾荡烽烟四起时候,钱就制得又轻又薄——
这里头有个治乱兴衰的大题目,不是省铜费铜的人事。”
暖阁中十几个阿哥大臣,原是都觉得陈索之建议条陈有理有据剖析详明,初听
乾隆驳议,谁都是一脸的“唯唯”相,心里却都不甚佩服。及至后来,愈往深里说
,愈见乾隆高屋建领思深虑远。陈索文头一个坐不住,伏地叩头道:“臣学术不纯
一叶障目,聆听皇上训诲如拨乌云而见日月,不胜钦服感佩!”接着李侍尧纪昀和
工部小臣们也都没口价称诵“圣明高远”、“庙谟高深”、“察微知著”、“洞鉴
今古”……直说得乾隆尧舜再生颜孔重世。
“好好!你们去办事吧。工部的差使琐碎,事事都关乎民命营生。自唐而后,
愈来愈是为朝廷看重,万不可轻忽怠堕。陈索文下去把河工上的利弊拟个细细的条
陈,呈进来御览。”乾隆被众人赞得满面笑容眼中放彩,摆手命众人跪安,又命“
纪昀、李侍尧和颙琰留下接着议事”。
于是众人纷纷跪辞趋出,一阵缓重杂沓的脚步声后,殿中恢复了宁静。三个人
六只眼睛盯望着乾隆,却见乾隆笑着起身下炕,说道:“外边天气这么好,坐在殿
里太气闷了,随朕到御花园里走走,如何?”
这自然是巴不得的事情,纪昀高兴得粲然嘻笑,从靴面子里掏摸着烟锅子,说
道:“虽说皇上恩准臣御前会议上吃烟,毕竟怕熏着了您。这么着随意,皇上也散
了步,臣的烟瘾也过了——皇上体天格物真是无微不至!”李侍尧外头装矜持,心
里紧盘算,要不要乘机含而不露说外头有自己的流言?口里笑道:“奴才还是中时
士那年进过一次御苑,今儿个这福气是异数,奴才真是不胜欢呼雀跃!”颙琰按捺
着一腔高兴,却是满脸恭谨,说道!“毕竟外头冷些,墙根儿上残雪都没化呢——
皇阿玛还该穿暖些儿。”又对王八耻道:“把皇阿玛的大氅带着听用。”
御花园离着养心殿并不远,君臣父子四人沿永巷向北,过储秀宫向东踅,坤宁
门对面北边便到。因太阳尚未正午,永巷高墙遮阳,荫地里走还有点凉意,及进御
苑大门,立时便觉一下子豁朗开阔。但见湛青无云的天际东南一轮金乌明媚光艳,
慷慨地将阳光洒落下来,宫中金瓦红墙都融融与与沐浴在一片灿烂耀目的瑞光之中
。园中翠柏、苍松、茂竹、万年青、金银花、女贞子……诸多常青花木老叶幽碧峥
嵘苍翠,无数落叶乔木,虽没有树叶妆点,但或如虬龙夭矫,或似蟠螭相结,枝干
杈桠交错,老根横亘盘结,比之枝叶繁茂之时,另有一股遒劲雄浑的意味,乾隆一
边走一边沉吟,似乎是在打腹稿作诗,又像在思量什么,几个人亦步亦趋跟着,一
边观景,心里紧忙揣测着应对乾隆说话。乾隆一直微笑着不言语,绕御亭一周匝,
忽然转脸问纪昀:“方才会议,你有一阵子直想笑,是什么缘故?”
“啊——是……”纪昀再不防他张口头一句问这个,怔了一下笑道:“臣是在
想。皇上御极四十年,春秋鼎盛间已经天下大治,臣钝驽之材青蝇之志,能附于圣
朝隆化之中,名垂竹帛之上,自然不胜荣耀欢洽。”
乾隆不禁呵呵一笑,说道:“若说你此刻有这个想头,朕信得及,方才会议时
笑,不为这个。”纪昀见乾隆高兴,笑道:“臣的心思难逃圣鉴。是因了工部尚书
侍郎的名字有趣,又想起和阿桂说过的个笑话儿来,肚里有点忍俊不禁。”乾隆笑
道:“几年事冗任繁,不听得纪晓岚说笑了。你本是天性豁达诙谐人,磨得快和傅
恒一样深沉了,闷葫芦儿似的有什么好?有笑话就说,逗朕一个乐子。”
“皇上必定还记得,”纪昀说道,“黄尚书四年前调京后有个夹片折子,请调
鸿胪寺或者是大理寺任卿贰。因为他本名‘仕郎’,又姓黄,同年们就给他起诨名
儿‘黄鼠狼’,恰在工部当侍郎,官名儿凑起来仍叫黄鼠狼——竟是坐定了这名儿
!所以一听他改臣就想笑:黄鼠狼上树(尚书)了!”
众人一听都笑起来。乾隆想起来黄仕郎确实当面跟自己诉过苦,那脸吃了苦药
似的委屈无奈相至今宛然在目,听到“黄鼠狼上树”,一手加额看天上的树影,笑
得前仰后合:“再说一个,再说一个……”
“下一个是陈家兄弟的。”纪昀一本正经说道,“是他们入贡那年,我还没有
进军机。在傅六爷家吃酒,讷亲阿桂、敦诚、敦敏都在。我去得迟些,在门外听他
们说笑行令,讲到场里文章。两兄弟都吃醉了,硬要众人听他们背文章。皇上记得
那个敦诚,最爱说笑的,在旁边挖苦,说一个是狗吃屎文章,一个是狗放屁文章。
”
说到这里,众人想着当时热闹情形儿都已笑了,纪昀接着道:“……两下都半
恼了,闹得沸反盈天,不依不饶的。我一进去都拉着评理,又要再背一遍给我听。
皇上,你知道听这类文章多受罪呐——乱糟糟的听有人罚我迟到酒,就说了个笑话
骂他两个,逗得大家喷饭一笑也就罢了。”说罢舔舔嘴唇。众人听得正兴头没了下
文,不禁诧异,李侍尧道:“怎么,轰轰烈烈的,突然炮捻儿湿了?”乾隆也问:
“什么笑话?”
“我说在家睡觉,梦见了宣圣王”纪昀款款说道:“宣圣王说你的文章我都见
了,连你的门生同年,写的那些高头讲章恶臭八比,失忠恕之道,存苛察之心,空
言义理性命,罔顾国计民生、一类是吃屎文章,一类是放屁文章!我说,‘臣愚昧
,实在不懂宣圣王的意思。’宣圣主说,“你没见过狗吃屎,狗放屁?我赶紧回礼
谢罪,说:‘回王爷,狗吃屎乃是臣所见(陈索剑),狗放屁乃是臣所闻(陈索文
)!’”
众人一怔之下随即都放声大笑。乾隆正展臂伸欠,突然憬悟忍俊不得,差点走
岔了气,弯了腰咳嗽加笑。颙琰便忙着过来,笑着给他捶背。跟从的太监们也都笑
得打跌趔趄,李侍尧一手捧腹,一手指着纪昀,浑身笑得乱颤,结结巴巴直叫:“
口孽……口孽……也不①宣圣王即孔子怕主子笑闪了身子……”纪昀便忙着过来要
水端给乾隆,又拧毛巾递上,说道:“皇上轻易不得闲暇的,臣想逗您痛乐子,不
觉就放肆了……”
“无碍的。”乾隆笑过一阵,觉得浑身松快通泰,说道:“纪昀诙谐,有点像
先帝爷手里的刘墨林。他在世时朕在藩邪,朕也是很器重的……”他沉思着,已是
变得有些感慨:“一晃就近半百年……刘墨林是遭了年羹尧的毒手死的。如今怕也
是墓树老木已拱了……”这件人事,李侍尧倒是多少知道一点,忙道:“奴才去西
安给尹继善送军饷,拜望过这位前辈先贤的住城。坟场护得很好,苏舜卿也合葬在
那里。奴才还栽了两株合欢树在墓前。他们泉下有知,皇上五十年后还这么着谨念
追怀,必定感激无地,求报于生生无既了。”
苏舜卿,纪昀是耳熟得很了,只道她是京师雍朝名妓,死得节烈,不料是和刘
墨林有这一段缠绵凄情。见乾隆感伤,忙劝道:“李皋陶说的是。臣思量圣上有此
一念三界皆知,不但刘某,苏氏也无比蒙宠不胜荣耀!”见乾隆脸上绽出微笑,忙
又凑趣儿:“上次他们几个翰林挽苏舜卿,写诗写赋的,总归儿女子旖旎情长,臣
这会子忽然有了警句——此固一时之雌也,而今安在哉!”他灵机一动,扬声诵出
这么一句“警句”,又惹得众人一阵欢笑。乾隆因道:“你的《滦阳续录》朕已经
看过。有人说文章低毁宋儒离经叛道。朕看抵毁宋儒有之,离经叛道则无。它的宗
旨是劝善惩恶么!程朱那一套就没有可疵议的?名为‘存天理,灭人欲,’其实是
标榜自家门户!责备起人来没完没了,危言耸论惊世骇俗,其实朱熹自己也算不得
甚么赤足完人。像苏舜卿,虽然操止下雅,一遭践污就仰药殉情,还不是烈女?要
弄个道学家,不知编排她什么呢!毕竟他自己心里是怎么个脏,真是天知道!”他
忽然想起陈索文母亲的事,换了正容问道:“陈索文为母亲请命的事,似乎你有话
要说?”
“回皇上。”纪昀也敛去笑容,一躬答道:“索文母亲陈安氏旌表建坊一事,
二十年前就报到了礼部。当时礼部尤明堂派人去查,当地有人指证,安氏未嫁之时
曾被海寇劫掠挟持四日,赎金放回的,这件事只好放下了。后来陈氏随单寄来了索
文祖母、姑姑和邻居王嬷嬷证单,指证陈氏过门时确系处女。臣揽阅之后大为诧异
,一来事过四十余年,家中存有当年婚时处女见证,此事闻所来闻,二来即当时她
的婆婆、夫姐妹和邻居,何由能知她是处女?又为什么有此一验?事出诡异,礼部
引为笑谈,就又放置了下来。”乾隆不禁骇笑:“他母亲当年嫁入还有身是处女证
言?还是婆婆小姑子证明?”“是。”纪昀说道:“臣心中有疑,即着礼部复查,
得知竟确有其事——是安氏被劫赎回,陈氏即还帖退婚,所有亲朋好友左右邻舍无
人相信她未遭污践,两家姻亲为此反目,诉到彰州府也无法决断,两造人一造拒婚
,一造要嫁,闹得沸反盈天举城皆知。陈安氏情急之下,白日素衣闯入陈家,说:
‘陈家不要我,是怕我已经破了身子。外边我现今又是这个名声,又要经官动府,
我已经走投无路。女人清白不清白一验就清楚,与其在外头丢人现眼,不如在婆婆
姑嫂间断个清白,请邻居王妈妈作证——说完直入内室脱衣解裤,验明正身清自…
…一场轰轰烈烈的热闹传言顿时消弭了下去。”
本来都当是一段笑话,纪昀绘形绘色铺陈渲染,说得惊心动魄,连乾隆都听怔
了,半晌才问道:“既是如此,陈安氏原本清白,又苦节数十年课子成名,为什么
不能旌表?”纪昀叹道:“她太泼辣了……部里几次议,几位老先生都说,此事难
以置信,即使是实情,也是有贞节无淑静,不是安分女人行径,听派人再查,回来
说她母亲一直出入富户为人浆洗缝补,是当地有名的‘大脚婆’。时或也进妓院帮
工……这样,就更难具奏请旌了。我曾和于敏中议起过这件事。他说‘名教’上的
事,宁可严些不可人稍有疵议。立起坊来查出有误,更扫陈家颜面。臣想这么着无
论如何都是为索文兄弟好。多少穷乡僻壤深山野林里的女人毫无暇疵终老一世,谁
能想起为她们建坊表彰?苦节原为守志,何必孜孜去求那个虚名?私下里也劝过索
文,谁想他还是当面奏明了。”
“这可就是俗语里说的了——哪个庙没有屈死鬼呢?”乾隆叹了一声,转脸对
颙琰道:“这都是小事,里头存着一个‘道’字,你可明白?”颙琰忙恭敬答道:
“是。据儿子听,陈安两家纠葛各有其理也各有其情。陈氏当生死存亡之时挺而走
险,礼部揆情也是据理而言,纪昀、于敏中权衡利弊,也都有不得己之情。据之于
天理,揆之于人情,即是道——儿子的见识愚钝,请皇阿玛训诲。”乾隆问道:“
难道没有是非?”“回皇上。”颙琰从容答道:“大事国事须是非分明,小事家事
宁可朦胧视听。要在取于忠恕之道,不以苛察折衡,或能近于中庸。一存偏执之见
就难以公允了。”说罢低眉垂首听训。
乾隆沉吟了一下,说道:“也还罢了,却也不是甚么了不起的见识。你今年整
十五岁,正是志学之日听说下学只是闭门读书?朕还是取你这一条,不过,民间有
长兄如父这一说,杜门不与兄弟们往来,也就带了偏执之见了。朕带你出来,并非
你有什么惊动人的好处——已经拟定了李侍尧的主考,由他给你似三十篇文章你作
,春闱你下场去考一考。”他转脸看一眼随从太监,“你们谁活够了,只管往外说
!”
皇子以公车举人身份入试春闱!所有的人都愣住了,纪昀目瞪口呆,李侍尧懵
懂发闷傻子似的张口结舌,颙琰那样老成谨厚的人也一脸呆相,都茫然注目这位至
尊,不知他葫芦里什么药。
“朕不是好奇心盛标新立异。”乾隆说道,“不讲圣祖、世宗爷和朕,都是办
差办出来的,经过多少大惊大险艰难竭蹶,才领略了人间疾苦世事艰危——你们讲
,单在毓庆宫听听师傅讲学,看几行圣人书,朕能不能手造今日极盛之世?”他凝
视着爬满了藻须样紫藤的宫墙,似乎思虑极深,眯缝着的眼睛幽幽放光……颙璘年
岁还太小,颙璇和颙瑆从明日起进军机处参赞行走,学习政务。颙琪朕昨日已经接
见,到江南清江视察河务。朕像他们这么大,早就独自出外办差了。朕在高堰,天
上雷鸣电闪,大河洪水滔天,暴雨倾盆如注……指挥数万河工堵决固堤——像你们
,见那阵仗先就软瘫了!在高邮,命王府护卫连斩三名鼓动闹事暴民——像你们,
给你们一只鸡不知道怎么杀,手都发抖,还要替它念《往生咒》!——朕要那些窝
囊废物稀泥软蛋阿哥做什么?!——”他突然厉声喝道:“要历练!——懂么?!
”
颙琰吓得浑身一个哆嗦,已是苍白了面孔,要跪,看看父亲脸色,没敢。但皇
帝问话是不能不回的,因颤着声气说道:“儿子都记下了。儿子下考场也是历练,
能知士人甘酸苦辣,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也能从他们口中明了外间世情。皇阿玛,
儿子必不辜负您的苦心厚望,做一个有守有为的贤王……”乾隆把目光转向李侍尧
,说道:“本来,他进考场也不为希图功名。你是主考,他又没有举人身份,又不
愿让礼部知道,怕场里误会了,反倒物议沸腾。你安排一下,他的墨卷若能过了房
师这一关,你就取他贡生,也不必顾全他脸面特意取中。会试过后他就到山东赈灾
,不要再殿试了。阿哥们平日是不作制艺文章的,叫你给他出题试作,练一练手,
不至于出丑就成。”
“如今满京城都是各地来会试的举人。”李侍尧这才明白了乾隆“圣意”所在
,满心狐疑消散,一腔忐忑俱安,笑道:“十五爷既要历练,奴才的意思,文章要
作,也不妨和这些举子们有些个文事往来,会会文写写诗什么的。晚间就住奴才府
里,到会试时随奴才的文办师爷们进场,余下的事就好办了。这么着不显山不露水
平安稳妥,只是委屈了爷些。不知道王爷意下如何?”颙琰整日憋在宫里,一步路
不多走一句话不妄言,和别个阿哥一样,外面上尊荣光鲜,其实如身在囚牢,巴不
得李侍尧这一说,已是听得喜动颜色,刚要答应,乾隆一摆手道:“怎样安排都不
委屈!——你们下去自己商量。去吧!”
颙琰随着李侍尧退下去了。乾隆回头吩咐王八耻:“你们退到园外去。”说罢
,向御亭旁走去。纪昀楞了一下,蓦地一个念头升上来,皇上有要紧事要和自己说
!此时也无从揣测,屏息稳了稳神快步蹑了上去。走在乾隆侧畔,不时用目光睨着
他的神色。
乾隆却似乎有点漫不经心,缓缓移着步子在一片万年青花盆摆成的+字不到头
花架间倘徉,未了在御亭石阶前站定了,抿着嘴一声不言语。这里北边是一带花房
,因天气晴暖,房顶的草苫都卷揭了起来,一排的暖墙上密密匝匝摆满了各式各样
的盆景花卉,吊兰、海棠、西蕃莲、凤仙、云竹、墨西哥仙人掌、荷花令箭、月季
、玫瑰、蝴蝶花,各色各样的草药都分圃栽种,在阳光下湛青碧绿郁郁蕴蕴,娇艳
不可方物。更有丛梅、馆梅,或箭枝茂生,或桠柯交错、新苞如豆,粘、白、黄蕾
艳色横陈……都洒了水的,映着日光像镀了一层透明的琥珀,显得异样精神。纪昀
正看得目不暇接,乾隆在旁笑问道:“纪昀,你进军机处多少年头了?”
“啊,回皇上。”纪昀忙道,“连同进军机处学习行走,整二十五年了。”
“二十五年,是一世光阴。”乾隆随手掐一段骨节草,在手指上捻着把玩,又
问:“你今年是多大年纪了?”
“臣今年犬马齿五十又六。”
“唔,看上去身子骨蛮好的——朕知道,你不甚进谷食的,照旧还是吃胙肉?
”
纪昀满面赔着笑容,心里提着劲回道:“食谷者生,臣哪敢不进谷食呢?《左
传》里又讲‘食肉者鄙,未能远谋’——所以搭配着进食。先时初入宦途,薄俸不
足食肉,先孝贤皇后娘娘特许臣随侍卫们进食胙肉。其余军机大臣都没有荣与这个
恩典,日子久了,也不好吃得太实在。如今只初一、十五两日吃,以示敬诚不忘本
,其余日子当值,就在军机处大伙房就食。”
乾隆含笑点头,说道:“能不忘本就好。倒是‘不好吃得太实在’说得有意思
——阿桂和你同岁吧?”纪昀道:“阿桂比臣小一岁。”乾隆漫步走着,抚抚大丽
花,摸摸龙须草,又到玫瑰丛前扯过枝条嗅那花蕾,直起身子踅到一片空场上,摸
摸石凳子,觉得不凉,就阳地里坐下了,又问:“这是什么地方?”纪昀不知他问
话用意,便道:“是御花园。”乾隆一阵笑,“你和朕打模糊儿——朕问这片空场
,这月台是做什么用的。”
“皇上,这是拜月台呀!”纪昀加了小心笑道:“每年八月仲秋,内苑都要在
这里团会拜月,臣等也常常蒙赐荣与的……”乾隆凝视着那座半月形石砌的月台,
因为年深月久,月台上的石桌石凳,拜月用的石案脚下,沿落地的石基上班斑驳驳
都是暗红的苔鲜,还有不知名的枯藤,无声地沿着墙基,仿佛要向人诉说什么,许
久,他叹了一声,说道:“这个地方出过一件大事,外间的人绝少知道。康熙四十
六年,圣祖爷在这里家筵释月,八叔、九叔、十叔、十四叔是一拨,二伯伯、三伯
伯、十三叔又是一拨,就在这里窝里炮,大打出手……”他脸上带着难以形容的笑
容,徐徐说道:“为说笑话说恼了的,体尊也没了,脸面也不顾了,那份子天皇贵
胄的雍容华贵温文尔雅都没了,有的打,有的骂,有的吵有的叫,十叔打得头破血
流,十三叔当场要撞阶自杀……六十多年了,一晃过去又是今日。朕每到这里总不
禁想起这件往事……”
纪昀的心一下子沉落下来:熙朝九位阿哥王爷为争嫡反目为仇,鱼龙翻覆雷霆
大作数十年才得平息,他自幼读雍正的《大义觉迷录》就知之熟捻了。却不知这方
寸幕后还有过这样一场阋墙恶斗!但他此刻更不知乾隆因何提起这段往事——这是
国家不幸,也是家丑,怎么回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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