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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xoox (秋雨),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乾隆皇帝-008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Apr  7 12:39:19 1999), 转信

八 行酒令曹雪芹展才 念旧情乾隆帝夜访            



    众人看那银子,是两个头号直隶京锭,蜂窝细边上带着银霜,每个足有二十两,青莹莹

的,在夕阳照射下放着诱人的异彩。傅恒出手这么阔绰,众人立时又把目光射向他。



    “既有了彩头,就要立起规矩来。”钱度一心要夺魁,盯了一眼银子,正容说道,“就

请阿桂监场。乱令者,错令者以筹计数,谁说的最好,由大家公评,如何?”庄友恭笑道:

“老夫子不愧姓钱。眼睛出火了。我不来争这银子,还是我来监场。阿桂你们几个一决高低

吧。我和傅六爷观战。上首人随举四书中的一句话,下首人接上一个古人名,要合着四书的

意思。”遂起句道:



    “孟子见梁惠王。”



    挨身的钱度立刻应声答道:“魏征!”紧接着何之又道:“载戮干戈!”曹雪芹夹一口

菜,将一杯酒倾底而尽,恬然说道:“载戮干戈是——‘毕战’。”勒敏笑着道:“五谷不

生。”纪陶吃一口酒,笑道:“出得好——田光。”阿桂亢声道:“可使治其赋也。”



    “——许由。”钱度大声回答,“啯”地饮尽一杯酒,出句道:“寡人好勇——”



    何之一挺身接道:“好!——王猛。”曹雪芹道:“还是出句容易——秦伯可谓至德

矣!”



    “予让!”勒敏伸着脖子应声道。纪昀笑道:“虽千万人吾往矣。”阿桂瞪着眼想了

想,说道:“杨雄!”庄友恭道:“这个令出得好,答得也好——牛山之木尝美矣。”钱度

一拍桌子道:“那自然是‘石秀’!”



    众人立时哗然而笑,庄友恭对钱度道:“老夫子你错了。拼命三郎石秀是《水浒》里

的,不是正史里的古人名。”钱度怔了一下,说道:“阿桂说‘杨雄’不也是水浒人物?你

这监场的要执法公平!”



    “庄先生说的不错。”傅恒笑道:“阿桂的杨雄是王莽新朝杨雄。这杨雄不是那《水

浒》中的杨雄。他手中没得霜毫锋!”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钱度倾了一大觥自饮了,说道:“今儿不在吃这一遭酒。现在

重出一令,我作擂主。谁打下我来,谁作新擂主。吾侪鸣鼓而击之,可否?”傅恒问道:

“敢问是甚么题目,说得这么郑重其事?”钱度笑道:“以诗为联。”



    话刚出口,众人无不大笑。傅恒笑道:“在场的哪个不是饱学之士,以诗为联对到几时

才能分出胜负?这法子不成。”钱度指着银子说道:“寡人有疾,真的想赢这彩!这诗上下

联不但要对得工整——还要分咏一物或一事。”



    “难难难!”阿桂挠着腮说道,“出联还能敷衍,对联实在太费工夫了。”庄友恭也是

连连摇头,钱度得意地一笑,说道:“一人不成,群战也可,只是我为擂主罢了。或为我出

上联,我对下联也可。”阿桂想了想,咏道:



    赤地骄人重五日——端午节。



    “素王去我二千年——孔林。”钱度从容对上,阿桂又道:



    曾经采笔干牛斗——魁星。



    众人听了方自沉吟,勒敏一笑,应口对上:



    未许空梁落燕泥——顶篷格。



    勒敏又出联:“莫恃才高空睥眼!”钱度笑问:“这咏的是‘照镜子’?”



    对词应是



    从来官小要糊涂——醉司命。



    偏转脸问道:“阿桂,如何?”阿桂一笑,摇头不语,钱度便又出联:“公私难了疮千

孔!——癫蛤膜”至此越来越难,众人己感到应付维艰。烛光摇曳,片刻沉默,还是勒敏对

上:“风雨闲持酒一樽——送秋。”接口又出联:



    免郎致诘儿曹戏——杨妃故事。



    钱度此时也被难住,皱眉问道:“这是哪里出典?别是杜撰吧?”勒敏笑道:“你也有

才穷智尽之时!读过《金河子》么?”钱度托腮撮牙只是搜索枯肠。曹雪芹笑道:“这不过

耍弄的玩艺,何必认真呢?我来代擂主应联——举国忘忧妓可知?——莫愁湖。”



    “好!”庄友恭和傅恒几乎同时喝彩。统计下来,还是钱度得的筹码多。傅恒一心要让

曹雪芹展才,见他一杯接一杯只是吃酒,遂笑道:“这令行得太吃力,饮酒图的是甚么,还

不是为了个畅快?方才是钱先生占了鳌头。我看有散曲,大家随心唱来,以歌侑酒,才是真

名士!”话音刚落,众人都叫好,傅恒率先以箸击案唱道:



    忘却了寂寞幽闺映苍苔,忘却了繁花如雨落尘埃。但见这红妆倩女头惭白,恰便似,流

去一江春水不再来,呀!怅对着燕王招士黄金台,何处觅得蓬莱境,去把长生药儿采……吟

唱未绝,举座轰然叫妙。曹雪芹被勾起兴头,正要唱,挨身的何之已接口而唱:



    惟恐怕遇不着他,遇着了他又难打发。梦魂里多少牵挂,偏偏是怕回娘家。心头里小鹿

撞,芳情只暗嗟讶。怨透了三生石上的旧冤家,怯气儿却说“想看阿嫂绣的枕头花”……曹

雪芹痴痴听完,说道:“这些曲儿是好的了,总觉有些看不破、瞧不透世情似的,世上事若

是太顶真,会活不下去的。”遂拿起筹码,边舞边歌: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



    淡天和。说甚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



    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



    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



    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



    生果。



    歌声既落,四座寂然。何之惊讶地望着这位貌不惊人的曹雪芹,久久才叹道:“风抛柳

絮,水送浮萍,实非人间气象!”傅恒品味着歌词,曼咏道:“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

青……”还要说话,楼下匆匆上来一个长随打扮的人向他耳语几句。“刘统勋?”傅恒道,

“他有什么事?”那长随又凑近嘀咕了两句。



    “实在对不住,我要先逃席了。”傅恒笑着站起身来,拉着曹雪芹的手道:“雪芹,路

上已经说了,不想应试就算了。到我府里去,给你荐个塾馆,或到国子监的宗学教读都成。

我确实忙,你不要推辞,不要让我再一趟一趟跑了,好么?”说罢径直去了。



    傅恒出了高晋酒家,天色已经黑定,见一个黑矮中年人,头戴六合一统青缎瓜皮帽,穿

一件青竹布长衫站在门口守候。此人正是新近从詹事府调任内阁学士的刘统勋,便过去用扇

骨拍了拍刘统勋肩头,笑道:“李卫有什么要紧事见我?”



    “嘘——”刘统勋小声道:“六爷,您稍候自然明白。”说罢朝对门豆腐脑担子一努嘴

儿。傅恒顺他目光看时,不禁吃了一惊,原来乾隆皇帝正坐在羊角灯底下的小木杌子上,用

调羹搅着碗里的豆腐脑,和那涮碗的中年妇女搭讪说话。那女人十分健谈。碗在桶里洗得哗

哗响,口中道:“这是小本生意,一天二升豆子,红火了能赚四五分银子,平常也就落个

一、二十文铜子儿。我家那杀千刀的是个没本事人。叫他向堂伯家借个十来吊,开个豆腐粉

坊,死活就是不肯,说印子钱借不得,借一还二,打不起那个饥荒。爷您明鉴——”她用调

羹挑了点糖又兑在乾隆碗里,接着道,“如今豆子越来越贵,四钱半还买不到一斗,有钱人

家秋季豆价贱时囤下,咱就得随行就市。豆腐脑这东西二文钱一碗,你涨到三文,多出一

半,谁还要吃?瞎——总只是穷凑乎罢了。”乾隆喝着豆腐脑,笑问:“你进豆子还用银

子?乾隆制钱不好使么?”



    那婆娘笑盈盈地转身道:“好使,怎么不好使?就为太好使了,里头铜多,铜匠铺子敛

了去做铜器,一反手几十倍的利呢。官价两千文兑一两,你去钱庄,顶多兑出一千二百文。

小户人家没银子,钱这么贵,缴起赋来,吃亏死了!”乾隆先还笑着听,渐渐就没了笑容,

推推碗就站起身,对刘统勋道:“赏她!”刘统勋不言声过去,轻轻将十五两一锭京锞放在

瓷盖上,乾隆朝目瞪口呆的女人看一眼,一笑便离开了。旁边几个装扮成闲人的侍卫也暗自

遥遥尾随着。”



    “主子好兴致。”傅恒一边跟着乾隆走,一边笑道:“这早晚了还出来走动。老佛爷知

道了又该说奴才们不是了。”乾隆笑道:“这回已经禀了太后,明天早起就要离京,今晚宿

李卫家!”傅恒不禁一愣,竟站住了脚,“去河南?不是说过了端午么?”



    乾隆笑道:“这有什么大惊小怪?兵不厌诈嘛。日子久了,走了风声,去沛梁就只能逛

相国寺耍子了——他们下头诓上头那一套,你还不知道?”傅恒迟疑了一下,说道:“去李

卫家走棋盘街那边。这前头是鲜花深处胡同。”乾隆小声道:“去看看十四叔……”



    傅恒没再言声,跟着乾隆缓缓而行。“十四叔”,是康熙的第十四个儿子允禵,是雍正

皇帝唯一的同母弟弟。康熙晚年太子允礽昏乱失位,诸王趁机群起争位。允禵和八阿哥允

禩、九阿哥允禟、十阿哥允饿混到了一处,成了“八爷党”的中坚。民间甚至传言,康熙原

意由允禵接位,是前上书房大臣隆科多私自将遗诏中“传位十四子”改为“传位于四子”,

才有了雍正登极。乾隆登极后,在颁发“政尚宽大”明诏的当天,就传旨“撤去十四叔、九

叔住处高墙圈禁,允许在宅旁散步走动”。



    刘统勋在前头引路,用手指道:“万岁,前头就是十四贝勒府。”



    “唔,”乾隆神色恍惚地望了一眼,只见黑魅魅的院墙足有丈五高,原来的五楹倒厦门

虽然还保留着,但迎门一道高墙垒成弧形,连门前大石狮子也包了进去,只在仪门旁留了四

尺宽一个小口儿,由内务府、宗人府会同把守。栅门一关,严实得像铁桶似的。



    几个人刚走近西瓜灯下,那边守门的早已看见,厉声喝道:“什么人?站住!”说着两

名笔帖式打扮的人过来,觑着眼一瞧,脸上立刻绽了笑容:“哟——傅六爷!小人给您请安

了!爷也不嫌天黑,就这么抄着步子走来了!”“什么富六爷穷七爷1”傅恒说道:“快点

开门。皇上御驾来了,要见允禵!”那两个笔帖式吓了一跳,张眼望望傅恒身后的乾隆,慌

忙趴在地上磕了不计其数的头,紧跑几步,一阵钥匙叮当,“咣”地一声,铁栅门被拉开。

乾隆一进门,问道:“十四爷没睡吧?”两人连连躬身回道:“回皇上话,十四爷见天都是

四更入睡。这几日身子骨儿不好,只怕这会儿躺在炕上养神呢!”



    “你们前头带路。”乾隆说着便往里走,回身道:“刘统勋留在门口。”两个笔帖式挑

着灯在前头引路。进了朱漆剥落的二门,那院里更黑得难走。满院里青蒿、野艾长得有半人

高,在晚春的夜风中簌簌抖动。远处在昏暗的西瓜灯下站着几个老太监,屋里一盏青油灯幽

幽放着冷森森的光。乾隆见此情景,忽地想起自己小时候曾到这里,十四叔蹲在台阶前蒙了

眼睛,和自己“捉瞎蒙”玩。心里一阵凄凉,紧走几步进了屋子,轻声叫道“十四叔。”



    允禵脸朝里睡着,没有应声。



    傅恒在旁柔声说道:“十四爷,皇上来看你了。”



    “皇上,……看我?”允禵喉头咕哝了一声,翻身坐起来。傅恒还没有见过这位王爷,

灯下瞧去,五十出头年纪,半苍的发辫蓬乱着,脸色苍白形容惟悴,仿佛过世了的怡亲王允

祥,只刻板些,炯炯双眸隐在刷子似的眉毛下,灯影里幽幽放光。在位的老三辈亲王,凡是

见了乾隆都诚惶诚恐,这个罪人居然稳坐不动,一脸的麻木冷漠,傅恒心下不禁骇然。半

晌,才听允禵说道:“皇上,是来赐陀罗经被的吧?”①



    乾隆近前一步,躬身施了半礼,说道:“十四叔,你误会得深了。明儿我要出京巡视,

十四叔也要走出这牢笼,怕请安来迟不恭,特地来瞧瞧十四叔。您身子骨儿还好?”



    “无所谓好不好。”允禵冷冷说道,“皇上真是太关心了。可惜呀!哀莫大于心死,我

如今已是枯木槁灰,放不放也无所谓。当初封这院子的,是你父亲。也在这屋对我说,我犯

了谋逆罪,从轻圈禁。我说既是谋逆,是逢赦不赦的十恶罪,我情愿凌迟。可他说‘我不肯

落个杀弟的名声’!这是他撂下的最后一句话,我们兄弟从此就天各一方了……”他的语调

变得沉重起来,“……如今新皇上又来了,十四叔还是那句活,秉国法处置就是,我允禵皱

一皱眉头,不是真男子!”



    乾隆凝视着这位倔强傲岸的皇叔,久久才叹道:“父亲和叔叔们中的事,责任不在我。

我既没有笼络叔叔的意思,也不能说父亲不对。”



    (1)王公大臣死后,用绣有陀罗经的被盖尸。



    错了,你们当时必定有当时的情势。雍正十一年以后,父亲几次提起十四叔,还有八

叔、九叔、十叔,总是愁闷不乐,觉得处置得过了。我就是遵了父亲这个遗命,释放十四

叔。十叔也要放。叔王们若还念及与侄儿孩提时的旧情,肯出来为国家做事,那是一定要借

重的。若是就那么个心胸一味计较,也只好由着叔叔们了。”说罢一阵悲酸,竟自失声痛

哭!允禵竟也号陶大哭,原先那种矜持傲慢的神气一扫而尽,一边哭,一边捶胸顿足:“老

天爷……你是怎么安排这皇家骨肉的?大哥幽死,二哥幽死,八哥幽死,九哥也幽死……死

了还得个‘好名儿’叫阿其那、塞思黑……呜呜呜……嗬嗬……”积郁了十多年的郁闷、愤

恨,如开闸潮水一般在凄厉惨痛的呼号中倾泻出来。傅恒刚从高晋酒家行乐出来,又一下子

陷入这样巨大的感情旋涡里,浑如身处噩梦之中。听着允禵嘶哑绝望的哭叫,竟想拔脚逃开

这里!



    “皇上啊,皇上……”允禵扑翻身跪了下去。继续哭道:“你知道在这四方天活棺材里

是什么滋味?你有七个伯伯叔叔都埋在里头,埋毁了啊……”乾隆想想,心里一阵发紧,只

是摇头苦笑,说道:“叔叔起来,这么跪着我心里不安……这都是天意!黄孽师歌里就说了

你们兄弟‘脊鸽原上使人愁’!老辈子的事已经过去,不要再想了。好生保重些身子,侄儿

借重你们的时候长着呢!”



    允禵痛哭一阵,似乎精神好了点,抽咽半晌,方道:“臣失礼于皇上了。在这里囚着真

的不如死了,并不怕激怒您。细思起来,也确是皇上说的,这都是命,也无可怨尤。自恩诏

下来,白天能出去走两个时辰。很知足的了……上次遇到允饿,上去说了几句话。他已经成

了半个木头人,满口华严、楞严经……”



    “皇叔放心。”乾隆见允禵称臣,随即也改了称呼,“明儿这高墙就全扒了,你想到哪

里就去哪里。只是要防着小人造作谣言——朕自然不信的,但奏上来了,朕就不能不查,何

必招惹这些麻烦?依着朕,十四叔是带兵在西边打过胜仗的,闲暇无事,把用兵利弊写写,

上个条陈。看这情势,将来西疆还会出事的。”



    乾隆谆谆又嘱咐几句,才带着傅恒出来,走到大铁栅门前,叫过领事太监说道:“你进

去闻闻你十四爷屋里那股味儿!真不知你们是怎么当差的!就是你们这拨子人,原地留下侍

候允禵,允饿那边也一样。”



    “皇上,”刘统勋待他说完,禀道:“这去李卫府有一程子呢,侍卫们送来了马,咱们

骑马去吧?”



    乾隆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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