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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xoox (秋雨),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乾隆皇帝-011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Apr  7 12:40:31 1999), 转信

十一 拗孝廉贡院求面试 病举人落魄逢贫女            



    顺天府恩科考试已近尾声。主考杨名时和副主考鄂善都松了一口气。历来科考都选在春

秋两季,名义上是暗扣“孔子著春秋”,其实是因这两季不冷不热寒热适中,南北荟萃而来

的举人都能适应。可春夏之交的季节最容易传疫,三四千应试人聚集在一起,往往一病就是

一大批,会直接影响取士水准。自四月初杨名时和鄂善进棘城,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两个

人一汉一满,都是清官,在防疫方面,作派却不一样,杨名时着人买了大包小包的甘草、庐

根、金银花、绿豆,在贡院东支锅、熬汤,举人进场天天兔费供应。鄂善信神,祭瘟神、烧

纸钱,还特地请白云观道士在誊录所打醮,七十区四千九百号板棚里打起醋炭,弄得满院香

烟缭绕醋香扑鼻。总之是什么办法都使上了。还好,这场竟无一人感染时疾。眼见明日就开

闱放人,两个人提得高高的心都放下了。下午申时,二人联袂到试区巡视一遭,又到十八房

试官房里看看,回到坐落最北区中的至公堂,情不自禁都笑了,鄂善因见杨名时在沉思,问

道:“杨公,这会子你在想什么呐?”“哦,我是在想各房荐上来的卷子,前三十卷我都看

了,都也还清通。我担忧的是落卷,还都要再审一遍。各房荐上来不容易,屈了才不好。”

鄂善不以为然地一笑:“我主试过几次了,总没有这一次差使办得踏实。要一点不屈才恐怕

谁也办不到。我们己尽了心,又没有受贿,这就叫上无愧皇恩,下无惭于士人。”他起身在

案头取过一叠墨卷浏览着,笑道:“这种东西真不中吃也不中看,偏偏不过这一关就不得做

官,真真不可思议!”



    杨名时起身踱着步,笑叹道:“这话中肯。不过八股文据我看,也不是一点用处没有。

前明的张居正、海瑞,大清以来的熊赐履、范文程、徐元梦、陆陇其都是从八股里滚出来的

名臣干吏,不也是功彪史册嘛!”鄂善正要答话,听外面监试厅那边响起一片吵嚷声,皱了

皱眉头吩咐戈什哈:“去,叫监试厅巡检过来!”话音未落,监试巡检已大步跨了进来,杨

名时问道:“这是国家抡才大典圣地。谁在外头撒野?”



    “回主考大人,有个举子闯至公堂!”



    “他要干什么?”



    “他请见二位主考,要面试!”



    杨名时和鄂善对望一眼,他们还从来没见过这样胆大妄为的。杨名时冷冷说道:“叫他

进来。”那巡检果然带进一个青午书生。向两个主考一揖到地说道:“晚生李侍尧拜见老

师!”



    杨名时发问道:“你晓得你在胡闹么?”



    “晚生以应试人身份求见主考,何谓之胡闹?”



    “我没说你‘求见’是胡闹。你标新立异,独自要求面试。若众人都象你这样,国家法

统何在,朝廷制度何在?——来!”



    “在!”



    “拖去监试厅,责四十大板!”



    “扎”



    几个戈什哈扑上来,见学侍尧巍然不动,竟愣住了。李侍尧放声大笑,指着杨名时和鄂

善道:“非名下士也!何用你们拖,监试厅在哪里?我自己去!”说着,摇摇摆摆地跟着戈

什哈去了。鄂善厌恶地望着他的背影,说道:“这人象个疯子!”



    “是个狂生。”杨名时一边说,一边翻阅各房试官荐上来的墨卷,果然没有李侍尧的,

又笑道:“定是自忖又要名落孙山,急了,别出心裁地闹一闹罢了。”正说着,龙门内明远

楼那边有一个太监气喘吁吁跑来,鄂善说道:“高无庸来了。恐怕有旨意。”



    二人一同走出至公堂。杨名时刚要开口问,高无庸说道:“皇上亲临!已经到了龙门

外。快,快开正门迎驾!”杨名时大吃一惊,问道: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皇上已经驾临贡院!”



    杨名时、鄂善登时激动得脸色涨红,一齐转身回至公堂取了大帽子戴上,出来吩咐道:

“各房试官知会考生,不得擅离考棚,否则除名不贷——放炮,开中门,迎接圣驾!”



    须臾便见乾隆皇帝在棘城外下了乘舆,由张廷玉和鄂尔泰、讷亲三位军机大臣相陪。杨

名时、鄂善连忙下跪叩头山呼。



    “起来吧!”



    乾隆似乎很高兴,手摇一把湘妃素纸扇一边走一边顾盼。到明远楼过厅前,仰脸看看彩

漆剥落的重檐斗拱,说道:“这楼是哪年建的?”



    “前明万历二年建的。”鄂尔泰见杨名时和鄂善张惶相顾,知道他们答不上,忙笑道:

“康熙十七年大修一次,原来预备作博学鸿儒科使用。后来,圣祖爷将殿试改在太和殿;没

有用这地方。”乾隆又用扇子指着明远楼西的小楼,问道:“那楼是做什么使的?”“那是

瞭望楼。”杨名时随行,忙解释道:“倒不是为了防贼,怕里外传递夹带,也只是表示严密

关防的意思而已。”乾隆一听便笑了。杨名时见他兴致极好,一路走一路指点,那是东西号

舍七十区,东边监试厅,弥封、受卷、供给三所,对读、誊录二所,又是什么会经堂、燕喜

堂等等……”



    乾隆边听边点头微笑,叹道:“太旧了。还不及南京贡院呢!衡臣,叫礼部核一下,全

部修茸要多少银子,不该省的就不能将就。罗刹国、红毛国贡使上月朝贡见朕,想瞻仰天朝

文明取士制度,朕没有允许,就为此处,破旧得有碍观瞻。朕昔日来过这里。这是朝廷脸面

之地,脸脏了要赶紧洗,不是么?”张廷玉忙道:“圣虑极是!”乾隆又转脸对鄂、杨两个

主考道:“这一科选在了夏天,无病无灾平安过来,你们办差尚属尽心——查出有带夹带、

传递舞弊这些事么?”



    “这是哪一科都免不了的。”鄂善见乾隆看自己,忙躬身笑道,“三千八百六十七名应

试孝廉,难免良莠不齐,共查出夹带、顶替、传递的舞弊者四十二名,还有五名中途患病,

未到终场退出的,现在场内还有举子三千八百二十名。”杨名时笑道:“还有一名咆哮公

堂,要求面试的,将被逐出考场。”遂将方才李侍尧大闹至公堂的事说了。



    乾隆一脚已跨进至公堂,听见这事,倒觉新鲜,说道:“这个孝廉胆子不小,叫过来朕

看看。”说罢也不就坐,站在案前翻看墨卷。几个大臣都鹄立在孔子牌位右侧。乾隆拿起一

份墨卷看着,问道:“这是荐上来的么?”鄂善见是自己看过的,忙道:“是。是西区不知

哪一房的,大约是‘元’字号的举人。没有拆封,奴才也不晓得是谁。”乾隆凝神看,那题

目是《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字写得圆润端正十分好看,竟看住了。并拿起笔将

文中的“俟”字改成“伺”字才放了下去。又问,“落卷呢?”杨名时忙指着堂东侧靠墙一

溜大柜,引乾隆过去。落卷按十八行省、各府县州存放,每卷都标了墨签,一叠叠整理得十

分清爽。他是有心人,可装作漫不经心,抽出一份看看又放了回去。来到信阳府太康县一栏

处,格子里只有两份,乾隆都取了出来,看了看,竟拆掉了弥封。第一份就是“太康镇河庙

王振中”的卷子,便取过来。到窗前亮处看了看,觉得文字还不错,就是里头有一处地方抬

错了格。乾隆也不送回原处,回到案前便撂在杨名时取中的那一叠卷上头,这才坐了。因见

李侍尧已跪在至公堂外,便问:



    “你是李侍尧?你有什么能耐,敢在这至公堂咆哮?”



    李侍尧见乾隆查卷,里外大小官员吏目几十个人屏息静立,想到咫尺天威,心头不免慌

乱。待乾隆发话,他倒略觉平静下来,连连叩头道:“回万岁爷话:孝廉会作诗,八股文也

作得。但连考三场总不得意,也不知甚么缘故。因而请命面试。并不敢咆哮。”



    “天子如今重文章,尔曹何必论汉唐。”乾隆沉着脸对杨名时道:“你查出他的墨卷给

朕看——国家取士历来以时艺为主,能制几句歪诗,就如此狂妄?两主考处置得甚是公允。

但你想面试,又遇了朕,自也有你的福缘。朕不考你诗,也不考你文。你自诩才高,洋洋得

意,朕就问你,《四书》中共有几处写到‘洋洋’的?”



    李侍尧伏地叩头,骨碌着眼珠子怔了一会,这个题出得虽然刁,但没有出四书范围,说

“不知道”断然使不得,只好搜肠刮肚,沉吟着答道:“有……‘洋洋乎《师挚》章也’;

有‘洋洋乎《中庸·鬼神》章也;有……‘洋洋乎《中庸·大哉》章也’……”他迟疑着住

了口。



    “还有‘洋洋’么?”



    “……少。”



    乾隆一笑,说道:“也算难为你。还有一处刚好是‘少则洋洋焉!”这时杨名时已寻出

了李侍尧的墨卷。乾隆见是一笔瘦金体字,硬直峭拔,只笔意里藏锋无力,不禁笑道:“中

气不足必形之于外,可谓是字如其人。”又看了看问道:“李侍尧,朕问你卷子里‘如仲翁

之兀立墓道’——‘仲翁’是什么东西?”



    李侍尧自恃才高北斗,当面被乾隆考糊,已是气馁,忙道“‘仲翁’是——墓道两侧侍

立的石像。”“‘仲翁’是‘二大爷’!”乾隆喷地一笑,“那叫‘翁仲’不叫‘仲翁’你

知道么?”说着就李恃尧卷子上题笔疾书,鄂善离得近,睨眼看时,却是一首诗:



    翁仲如何当仲翁?尔之文章欠夫功。



    而今不许作林翰,罚去山西为判通!



    写罢起身,对杨名时道:“朕去了,你们还要料理几天,到时候递牌子说话罢。”



    二人送乾隆离去,立刻回到至公堂,因见众人都未散去,杨名时便道:“先各归各房,

我和鄂大人商议一下再放龙门。”又叫李侍尧进来。李侍尧此时狂傲之态已一扫尽净,进门

就跪了下去,说道:“二位老师……”他不知乾隆在自己卷子上批写了什么,语声竟带着颤

音。



    “而今还敢目中无人么?”鄂善问道。



    “不敢了。”李侍尧脸色苍白,“倒不为老师开导那几小板。实是侍尧自省不学无术,

当着圣主出乖丢丑,名士习气误我不浅!实话实说。我十二岁进学,当年是县试第一名秀

才,十三岁乡试,又是第一名解元。只考贡生接连三科连副榜也不中!原想少年得第、金殿

对策、雄谈天下事是人生一大快事,哪晓得会试如此之难!败军之将不敢言战,愿回乡再读

十年书!”鄂善笑道:“似乎也不必如此气馁。圣德如海,得一沐浴也是福分。你且去,你

的卷子我们看过再说。”



    杨名时一直在看乾隆那首诗,见李侍尧捂着屁股出去,叹道:“此人有福,是一位真命

进士啊!”鄂善笑道:“松公,他的名次怎么排呢!”杨名时道:“他原是落卷里的,犯规

本该受罚。皇上却罚他‘不得作翰林’,去山西当通判。通判是从七品,正牌子进士分发出

去也不过就这职位。斟酌圣心,断不能排到‘同进士’里头。所以名次放在六七十名左右为

宜。”又拿起乾隆改过字的那一份,说道:“这一份自然是首卷了。”



    “那是。”鄂善说道:“皇上改过的卷子嘛!——这一份河南王振中的又怎么办?”杨

名时不禁一笑,说道:“我敢说我们主持这一科疏通关节的最少。想不到皇上竟亲选了三个

贡生。这是异数。王振中这份既已拆了弥封,就不用誊录了,放在李侍尧前边就是。”



    当下两个主考又对荐卷名单密议了一会。除了这三卷,倒也没别的变动。两个人都在上

头用了私印,火漆封好又加盖贡院关防,放在孔子牌位前。杨名时命传十八房试官,五所二

厅二堂长官来到至公堂,对孔子牌位齐行三跪九叩大礼,将密封好的贡生名单交贡院长吏立

即呈缴礼部。至此,恩科大典已告结束。杨名时率群僚出至公堂,看了看西边殷红的晚霞,

吁一口气道:“开龙门放行!”科场考中的贡生名额是有定数的,既然新加了两名,必定要

挤落两名。这一科恩科虽然没有舞弊,考官们向至公堂推荐过的墨卷,谁肯不要人情?勒敏

在京字二号应考,自觉三篇文章做得天衣无缝,考官也透风出来是荐卷,料定是必中的,及

到发榜时,却连个副榜也没有中。



    从天安门看榜回来,勒敏两条腿都是软的。在高晋酒家同席行令的人,庄友恭高中榜

首,纪晓岚名列十四。最出风头的钱度、自己和何之全都名落孙山。如今怎么办?考试已

完,再没有同声同气的朋友会文,相互安慰;同乡会馆封闭,告借无门;何处去打抽丰?就

是回武昌,自己家人早已离散。立誓不取功名不回乡的勒敏,在本家们面前还有什么颜面?



    在热得滚烫的广场上站了不知多长时间,勒敏才发觉看榜的人都走了,只剩下自己孤零

零的一个,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袖子,里头还有虎口来长一串小钱,是好心的五婶在自己离乡

时悄悄塞给自己的。就这么一点钱,连大廊庙最便宜的小板屋,也住不了十天。勒敏此时饥

肠辘辘,坐在大槐树下一个石条上,正思量着下一步往哪里去。却见一个汉子挑着两桶黄酒

也来歇凉。那汉子把酒桶放下,扯起单布衫揩一把汗,从桶盖上搭包里取出两个棒子面饽

饽,还有一块咸芥菜疙瘩,有滋有味地吃着,咬得咸菜咯嘣咯嘣响。不时从桶里舀半瓢酒咕

噜咕噜地喝。因见勒敏望着自己发呆,那汉子便笑道:“一看就知道,你这科没得到彩头。

来来,读书人,别那么死了老子娘似的,有酒有粮吃饱了再说!”说着送过一个饽饽,撕开

一半咸菜递过,一边舀酒,说道:“吃饱了不想家,醉了不惆怅,来吧!”



    “这……”勒敏原本就饿,迟疑地接过来,说道:“这怎么好意思呢?”汉子豪爽地一

笑:“人生何处不相逢呢?酒是他娘东家的,不喝白不喝,饼子连一文钱也不值,本就穷,

还穷到哪里去?”勒敏又谢了,吃着饽饽,喝了半瓢酒。那卖酒的汉子,向对面卖肉的一个

胖老头喊道:“张屠户有不带毛的卤肉弄一块来。你也过来喝点酒,我们东家——操他姥姥

的,就是这酒做得不坏!”



    张屠户在那边高声答应一声:“成!我正肚饿呢——我那死婆娘今晌不知怎的了,到现

在还不叫小玉送饭来!”说着切了一块肥油油的猪头肉,乐颠颠地跑过来,笑着说:“哪个

东家觅了你这活宝算倒了血霉。六六,再取块饼子来——这位读书人,这一科怎么样?”



    “惭愧……”



    “有什么惭愧的?”张屠户操的虽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勾当,却是慈眉善目的,

抖开桑皮纸把肉摊在石条上,笑呵呵地说道:“几千的举人进京,春风得意的有几个?犯得

着么?来,吃,吃嘛!——瞧你这身打扮,是旗人?吃皇粮的人吧,担的哪门子忧呢?”



    勒敏心里不禁一酸,只含糊说道:“我们家在雍正爷手里坏了事。旗人也分三六九等

啊……”他不再说话,只是狠命吃肉,喝酒。三个人似乎此时才意识到各自身份,便不再多

话。风卷残云般吃了个醉饱。



    人都走了,勒敏仍独自坐在石条上,究竟往哪儿去,仍未拿定主意。突然觉得肚子隐隐

作疼,甜瓜、黄酒、咸菜、棒子面、肥肉一齐在肚内翻搅。他摸摸热得发烫的脑门子,才晓

得自己浑身干得一点汗都没有。勒敏心里一惊站起身来,这一直腰不打紧,满肚子食物上涌

下逼,心里难受极了,一弓身子就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肮脏的秽物直喷而出,

闻着那气息更是恶心。他自己捶捶胸口,直到吐出又酸又苦的黄水,才略觉受用一点。刚刚

站直身子。勒敏两眼又冒金花,他扶着槐树的手软得象稀泥一样松垂下来。连踉跄都没有踉

跄一步,就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勒敏发觉自己半躺在一间破旧的小房子的土炕上,全身脱得只剩一件内裤。

身下是一张破旧的竹凉席,头下枕着一个竹夫人,炕桌上摆着药碗汤匙和一柄芭蕉扇。除了

这些,屋里别无它物。他眨了一下眼睛,揣猜着自己在什么地方,又怎么会到了这里?想得

头生疼也没想出个头绪,便索性不想。见碗里有剩茶,勒敏支着一只胳膊起身端茶喝了一

口,觉得麻凉麻凉的,原来是薄荷水,呻吟一声又躺了回去。这时,一个赤膊毛头小子掀起

帘子看了看,在外头喊道:“爹:那个相公醒了!”



    “哎,就来!——毛毛,你到后院去帮你姐收拾一下猪下水。叫你娘煮一碗面条儿,切

得细些!”说着便见一个胖老头,下身着短裤,上身着一件白坎肩,敞着胸走进来。他就是

卖肉的张魁铭,进门又冲外叫道:“毛毛,告你娘面条儿不用油腥,一点也不要……嘿嘿,

相公,您醒了!”张魁铭扁平的脸上带着疲倦的笑容,偏身坐在炕沿上,又象是给自己又象

是给勒敏打着扇子,凑近又看了看气色,说道:“您是中暑了,病儿不大却来得急——鬼门

关上走了一遭啊!相公怎么称呼呢?”



    勒敏想起来,挣扎了一下,被张魁铭一把按住了,说道:“别别,您身子弱着呢!”说

着又打扇。勒敏躺在竹夫人上,一扇一扇的凉风过来,周身凉爽,他感激地望着张屠户,说

道:“救命恩人……我叫勒敏……是原先湖广布政使勒格英的儿子……”遂将父亲亏空库银

被抄了家、独自一人进京赶考,又名落孙山的情形,备细说了。



    “原来勒爷是贵公子!”张魁铭眼睛一亮,随即黯淡下来:“您说的这些我信。甭难

受,这世道就这样儿……只是听你说,连个亲戚都没有,下一科一等又是三年,你怎么打算

呢?”



    他的话还没说完,从外头走进一个姑娘,手里捧着一大碗面条。勒敏看时,只见她高条

身材,穿一件月白绣花滚边大衫,浆洗得干干净净,瓜子脸上五官端正,十分清秀,只鬓边

略有几个雀斑。一笑,脸上还露出两个浅浅的酒涡,勒敏忽然想到自己还打着赤膊,手向身

后抓时,却什么也没有。张魁铭憨厚地说道:“这是我的闺女玉儿。”



    “甭听俺爹的!哪有人还病着,就问人家‘怎么打算’的?”玉儿十分爽快麻利,将药

碗、茶碗、调羹都摞一处,把面条往里摆摆,娇嗔地看着父亲,说道:“病好了怎么打算都

成,病不好什么打算也不成,咱房东不说要寻个先生给他那宝贝少爷教书么?荐了去!再不

然帮咱家记个帐什么的,左右不过三餐饭,到时候儿他该考还考去!”说着又喊:“妈!你

来喂这位勒——爷吃饭!”将药碗一收拾,转身就出去了。一转眼又进来,把勒敏的衣服丢

在炕上,“穿上!脏死了,你兴许一辈子都没洗过衣裳!”



    这姑娘如此粗犷豪放,病中的勒敏不禁一笑,说道:“大妹子好人材!”张魁铭老实巴

交地说道:“俺们穷家小舍,没家教,都是我惯的她——我该去烧卤锅了。天热,耽误不

得。老婆子,怎么这么慢?”接着便见一个老太太拧着小脚走来,口中说着:“来了来了,

阿弥陀佛!”



    勒敏就在这屠户家住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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