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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xoox (秋雨),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乾隆皇帝-050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Apr  7 12:59:24 1999), 转信

五十 宽严相济政治清平 情理互悖割爱忍痛            




    萨哈谅和喀尔钦被解至北京,关在养蜂夹道的狱神庙里。他们离开山西,觉得心里安静

了许多,因为山西是喀尔吉善经营了多少年的地方,官员们趋炎附势,谁肯冒着得罪喀尔吉

善和傅恒的风险照料他们?在山西,一天三顿,荞麦面糊糊,棒子面窝窝头每顿一个,又不

许家属送饭,就这一条便经受不了。这里却不错,刑部历来规程,未定刑犯官的伙食每月二

十四两,还可吃到细米白面,也断不了荤腥,比起太原来不啻天壤。孙嘉淦一回北京便交割

了差使,由刑部史贻直接管,这一条也叫这两个人放了一大截子心。史贻直人品正,也胆

大,却不似孙嘉淦那样长着上副铁石心肠。而且刑部的事现在其实是刘统勋实管,刘统勋又

是喀尔钦在山东取中的秀才。萨哈谅的靠山是允禄,喀尔钦的靠山在翰林院。因此一到北

京,两个人都各自有朋友前来探监、看望,今日一起,明日一伙轮流作东,比现任官还要吃

得好。狱卒们因是审定了的案,乐得作人情落实惠。看看过了立冬,每年勾决人犯的御旨照

例的早已停止,今年是不相干了,春夏不施刑,拖到明年秋决,不定中间生出个什么新的枝

节,遇到大赦,一道恩旨,万事一风吹!



    两个人心里暗自高兴。这一天没客来,便由萨哈谅作东,出二十两银子,十两请看守狱

卒,十两办一桌席面自己吃酒消寒。他笑着对喀尔钦道:“今儿是我,明儿你来。下次你朋

友来招呼上我,我朋友来也叫你,别叫外人瞧生分了。”



    “早一年有这个话就好了。”喀尔钦苦笑道,“这不过是苦中作乐。”



    萨哈谅脸红了一下。他们两个原本如冰炭不同炉。原因是由萨哈谅引起的。喀尔钦听说

萨哈谅撺掇着下头人揭发他考场舞弊,喀尔钦不甘坐以待毙,先下手为强,唆使门生到巡抚

喀尔吉善那里密告了萨哈谅贪贿情形。线团似的越抖越不可收拾,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当下

萨哈谅一笑说道:“提这些还有什么用?如今我们是难友。”喀尔钦还要说时,见四个狱卒

抬着一桌丰盛的菜馔进来,安放到萨哈谅住的西厢北房,两个人刚刚坐定,还没有举杯,便

听外头有人问道:



    “喀老师住在哪间房?”



    喀尔钦和萨哈谅转眼一看,是刘统勋!二人惊得一颤,想站起来,只腿软得一分力也没

有。又见刘统勋没带从人,料是私人相访,二人才恢复了平静。萨哈谅先起身迎出来,喀尔

钦还要摆老师谱儿,只站起来含笑点头,说道:“是延清啊!进来坐。要不忌讳,一处吃几

杯。”



    “喀老师安好!”刘统勋笑嘻嘻扎千儿给喀尔钦请了安,又对萨哈谅一揖,轻松地坐

下,说道:“学生什么饭没吃过?有什么忌讳的!来,我借花献佛,先敬老师一杯。”斟满

了酒,双手捧给喀尔钦饮了,又举杯与萨哈谅一碰,笑道:“来,陪老师一杯。在这里住得

惯、我几次都要来,都因半路绊了腿,脱不得身。又关照这里不要委屈了二位。今年北京天

气太冷了!”



    他热情寒暄,二人却怀着鬼胎,见他绝不提及案子,心里又有点发急。但旗人最讲究的

是从容潇洒,人家不说,讨情探消息的话便十分难出口。说了好一阵子不凉不热的套话,萨

哈谅才试探着问:“皇上这阵子忙么?他身子骨儿还好吧?”



    “忙!”刘统勋殷殷劝酒,“这一阵子忙殿试呢!皇上前番处置了几个皇亲,十六爷也

受了处分,几个七司衙门的主官,关的关,贬的贬。北京,近来热闹着哩!”遂将弘昇几个

人的情形备细说了。萨哈谅多少是知道一点这事底里的。这么大的案子没有杀人,自己的事

大约也不要紧。他忖度着自语道:“庄王爷是最爱我的。我说的呢,他就不能来,也要派个

太监来瞧瞧我这落难人。哪晓得他也出事了呢?”说罢长叹一声。



    喀尔钦却关心殿试的事,问刘统勋:“今科状元是谁?”



    “这一科奇得很,是满人占了鳌头!”刘统勋举酒和二人一碰,共饮了,笑道:“是原

来做过湖广总督的勒中丞的长公子,叫勒敏。他原来取在二甲第二名。皇上说,满洲子弟能

考到这个样儿不容易,得给旗人立个表率,御笔勾了个头名状元。这真是异数。”



    两个人满心装的都是自己的案子,偏偏又不能问,焦躁难当。热酒下肚遮了面皮,萨哈

谅终于忍不住,问道:“延清,其实现在你是刑部掌印的,我们的案子日子也不短了,没听

朝廷到底是个什么打算?”刘统勋毫不迟疑他说道:“这是照例的事,当然有个规矩。”这

是一句不着边际的废话,但刘统勋不肯细说,二人也是干急,只好继续吃酒闲话。看看天将

辰时,萨哈谅道:“往常这时候朋友们都陆续来访了,今儿怎么到现在一个也没来?真

怪。”



    “那有什么怪的,”刘统勋笑道,“天儿冷呗。”正说着,钱度走了进来。喀尔钦道:

“这不是钱度来了,好稀客!来来来,快进来入座,先罚酒三杯!”



    钱度却没有理他,只上前向刘统勋一躬,说道:“时辰到了。”



    “知道了。”刘统勋点头说道,站起身来,脸上已经没了笑容,只客气地向喀尔钦一点

头,说道:“这是没法子的事。不想办也得办,不想说也要说。萨兄赏下人的二十两银子在

这里,”他取出那个京锭放在桌上,“这桌筵席是我请的客,特为你们送行的。”



    萨哈谅和喀尔钦这时才知大事不妙,吓得面如土色,愣坐在椅上一动不动。刘统勋见外

头人役已齐,眼见他们己瘫软了,冷冷吩咐道:“进来几个人,搀着二位爷接旨。”待二人

战战兢兢被强按着跪下,刘统勋才展开诏书宣读:



    喀尔钦与萨哈谅均身为朝廷三品大员,乃敢知法犯法,欺心蔑理,贪墨受赃累累积万,

实猪狗不如无耻之徒,官场败类,断不可一日留于人间。即着萨哈谅绑赴刑场斩立决。喀尔

钦着赐自尽,午后复命,勿待后诏。钦此!



    “谢……谢……恩……”两个人半昏半迷地答道。



    刘统勋命人将他们扶起来,叹道:“钦差身份不由己,谅二位不会见怪。萨兄那边是我

监斩,已经交代他们活计做利落些。喀老师你们放心,家里有事学生还是会照应的——

来!”



    “在!”



    “将萨哈谅绑起来!”



    “扎!”



    那衙役们都是熟捻老手,上来就绑。不管刘统勋怎样一再喝命“绑松点”,还是紧绷绷

把个藩台大人捆得脸色血红。刘统勋不再说话,默默向丢魂落魄的喀尔钦一鞠躬,向钱度说

道:“好生侍候喀老师升天,你直接去向皇上复命。”他一摆手便带了萨哈谅簇拥而去,一

时便听外边牛车辚辚滚动着远去。留下的是一片死寂。



    “喀大人。”钱度看了看魂不附体的喀尔钦,见他毫无反应,又进前一步温声道:“喀

先生!”喀尔钦喉头一动,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钱度笑道:“修短有数,生死在命,何必

这么撂不开手?”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把匕首、一根绳子,还有一包药,抖开了倒进酒壶里

晃了晃,一齐推到喀尔钦面前。



    喀尔钦见这三样东西,似乎才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他惨号一声歪在椅子里,双手掩面,

仰天呼道:“好……好惨……想不到我如此下场……不,不!我要面见圣上,我有要紧事要

奏,喀尔吉善——”



    “喀尔吉善已经调离山西。”钱度冷酷他说道,“他要作孽,天子自有章程。你还是快

些了断的好。要知道,挣扎时比死了还苦呢!再者说,圣旨里有话,你不用再等恩诏后命,

皇上整顿吏治,从你这开始,怎么会饶了你?”



    “不、不!我不!”



    钱度一笑,端起酒来,说道,“若要我替你选,宁可用这酒。这是延清大人特地为你预

备的,下肚即了。这刀子也喂了毒,见血封喉。你不要用绳子……”



    “不……”



    “你不肯自尽”,钱度狞笑道:“我只好请人帮你自尽,不然,我的差使办不好,怎么

缴旨?”他喊了一声,立刻进来四个刑部皂隶,说道:“帮帮喀大人。这是善行!”



    四个衙役立刻过来,两个把定了喀尔钦,一个将毒酒杯塞在喀尔钦手里,又钳住了他的

手不能松开,一个捏了喀尔钦鼻子、提着耳朵,硬将毒酒灌了进去——他“自己”拿酒,

“自己”张口,当然也就是“自尽”——钱度见他断气,又叫验尸官填了尸格,便走出养蜂

夹道坐轿扬长而去。



    来到养心殿,钱度看天色还不到午正时分,先请王耻进去禀知,再问旁边的小苏拉太

监:“皇上这会子正接见谁?”



    “新科状元勒敏。”那太监和钱度相熟,笑道:“主子今儿高兴,已经下诏叫傅六爷回

来,当军机大臣、上书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我的乖乖娘,连鄂中堂、讷中堂都压到第二

层了!”说着里头传命叫“钱度进来”。钱度忙答应一声快步进了养心殿东暖阁。



    乾隆果然是很高兴。他没有穿朝服。因屋里很暖,他只穿了件酱色小羊皮风毛丝绵袍

子,连腰带也没系,坐得很端正,却显得随和潇洒。站在一旁的勒敏却显得很拘谨。见钱度

进来,向钱度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钱度极其熟练地向乾隆打个千儿,磕过头起来,又打个

千儿,说道:”奴才的差使办下来了。”



    “你验过没有?”



    “这是验尸格。”



    乾隆一笑,接过瞟了一眼便撂在一边,说道:“圣祖爷手里出过这种事,赐两广总督

死,服的却是假药,又活了几年才发觉。赐自尽,他不肯‘自尽’,难为煞办差人。”



    “这药是先喂了狗验证过的,”钱度忙道:“要真的出了那种荒唐事,主子就赐奴才

死!”



    勒敏这才知道钱度办的是什么差使。耳听自鸣钟连撞十二声。勒敏叹道:“此刻萨哈谅

已经人头落地。主子这番整顿,既不伤以宽为政宗旨,又使吏治得以严肃,这是如天之仁。

圣治在乎明刑褒廉,仁政在乎轻谣薄赋。竹帛垂史,将为后世之范。此举,强似泰山封

禅!”



    “朕是立志要创大清极盛之世的。因为圣祖、世宗给朕留了一个宝,那就是仁心与专

权。”乾隆目中熠熠闪光,但随即便又沉郁下来,“眼下局面,又谈何容易?朕即位后没有

去过南方,北方还是实地亲看了的。朕根本不信那请安折子上连篇累犊‘民殷富而乐业’的

屁话!你方才说到封禅,那是武帝那种狂妄皇帝做的事。天下平安,家富人足,不封禅何

伤?盗贼蜂起,民不聊生,封禅又何益?粉饰来的太平早晚是要漏馅儿的。所以朕最服汉光

武帝一件事,建武三十年,光武帝东巡,臣子们上言汉室中兴三十年,圣文神武不亚前王,

应该封禅泰山,刘秀说‘即位三十年,百姓怨气满腹,吾谁欺,欺天乎?!谁敢再盛称虚

美、曲阿求宠,朕剃他光头去充军!’——敢说这样话的皇帝,真算是大丈夫皇帝!”



    乾隆站起身来,到金漆大柜前取出一个纸包,放到御案上,问道:“钱度,你记得初次

见朕,雪天围炉一席谈么?”



    “奴才当时不识圣颜。”钱度当然记得那些话,但却不敢照直说,躬身言道,“当时无

心之谈,后来知道是亵读了万乘之君,吓得却模糊记不清楚了。”



    “你忘了,朕却没忘,就是这种无心之言格外珍贵。”他抖开纸包,说道:“你们

看。”



    两个人一齐把目光射过去,是一块黑炭一样的东西,仔细审量,才看出是个燕麦面窝

头,里头掺了糠,还有丝丝连连的,象是揉进去什么干菜,放在这雕花嵌玉镶金的炕桌上,

似乎它也变成一个活物,望着发呆的人。



    “这是晋东百姓的‘膳’!”乾隆怅然自失地一笑,“你忘了,朕却照着你忘了的话去

试着看了。一家吃窝头不要紧,你们住店朕私访,几乎家家用这个平常饭。这就是一面镜

子,既照见了百姓,也照见了官。所以朕已下旨,将喀尔吉善调离,两案中有贪贿的官,统

统交部议处分。山西的官员全部停俸一年,用此银子赈济百姓!”



    不知怎的,听着乾隆这话,两个心思不一、情怀各异的人都流出了眼泪。



    “你这次出去当观风使,不要学戏上的八府巡按。”乾隆的心情似乎也很激动,“坐在

衙门里等人告状,有了告状的,出了案子去私访,那是很没意思的——天上掉下个清官帽子

给你戴,那清官也就太便宜了!你和钱度聊聊,听听他的高见。他方才没说真话,也是在那

里糊弄朕!”说罢便笑,见钱度要跪,又道:“人之常情嘛——你们跪安吧!”



    钱度和勒敏出了西华门才各自透了一口气。钱度笑道:“状元公,你当了巡按,我今儿

可是刽子手。怎么样,到你府上去沾点喜气儿吧?”勒敏道:“我还要去西洼,要在那儿焚

香为玉儿他们祈福。晚上吧,我们奉旨促膝交谈。顺便请你吃酒,一个外人也不见。”说罢

各自拱手告别。



    乾隆看奏折、写朱批连带着不时接见人,连晚膳也是一边进餐,一边召见大臣奏对。安

排礼部和吏部分发新进士奔赴各省就职、或留京留部的事,都一个一个地甄别。按年龄、性

格、相貌、言谈逐一权衡,又安排自明日起分拨儿接见。一直忙到天擦黑才去慈宁宫给太后

请安。待出来时已经掌灯。却见迎面一个宫女,挑着灯笼带着一个人过来,定睛看时,乾隆

不禁失声叫出口来:



    “棠儿!”



    棠儿产后不久,脸色还有些苍白,久不见乾隆,乍一见还觉得有点心慌,暗自红了脸,

当着众人又只能装大方,蹲身施礼,轻声道:“主子万福!”



    “你们没事都退下去。”乾隆摆了摆手。众人立刻知趣地退到远处。乾隆对棠儿道:

“走,老地方去。”“这会儿……”“不怕!”乾隆道:“一把规矩草撒下去,他们若再乱

说,就定杀不饶!”



    棠儿无言,跟着他又来到慈宁花园。在观音亭前站定了。还是那个季节,还是那个地

方,还是这两个人,只是那夜有月光,而此时夜连星星都被云遮住了,只有远处几盏昏黄的

宫灯映着他们的身影。棠儿一下子扑身到乾隆的怀里,低声啜泣道:“我……我好想皇

上……你不知道,福儿生得有多难。他,不在家,你又不能来看我……我好苦……”



    “朕也想你……”乾隆一手扳着她肩头,一手温存地抚着她长长的头发,“朕走到哪里

也忘不了你,什么时候也忘不了你,总是惦记着你,心疼你的……”



    棠儿抬起头来,黑黝黝的,看不清乾隆的脸色。突然,两滴冰冷的泪水滴在她的面颊

上。她惊慌地问:“主子,主子!您怎么了?您在哭,在滴泪。——啊!您方才的话……奴

婢不明白,您要离开我么?”



    “是的。”乾隆抚摩着她的脸,紧紧将她搂在怀里。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傅恒就要回

朝任职重用。你……我们的缘份……尽了。心是永远不尽的,所以我的心里在滴血。”



    “您不是说……”



    “怕是不怕的。但这于傅恒、于朕、于你都不利。”乾隆的声音充满了忧伤。“当时,

打发他出去,是为了和你……但他确实不止是个国舅,是个辅朕成大业的栋梁材。如今为了

社稷,朕要重用他为第一臣,朕只能,不,朕只好忍疼割爱了……”



    棠儿慢慢离开了乾隆的怀抱,睁大了眼看着乾隆伟岸的身躯。说道:“皇上不怕,我就

不怕,我不要皇上担名声。您是最大的,我一个小女子,一口药就一了百了了。”



    “痴丫头,这正是朕最不愿见到的。真爱朕,就存之于心,期之来世吧,今后我们还能

心照不宣地见面!”乾隆说道,“你不懂,并不是皇帝最大。真的,朕不骗你。”



    “谁?谁还比皇上大?!”



    “孔子。”



    两个人都不言声了,并肩站在观音亭前,不知从哪间房中传来金自鸣钟的响声,一下又

一下悠长而颤抖地撞着,象一声又一声永不止息的叹息声。



    第一部完



    1992年9月上浣于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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