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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xoox (秋雨),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乾隆皇帝-056
发信站: 紫 丁 香 (Thu Apr  8 10:39:32 1999), 转信

六 老成宿将陈说边事 多情女子勇赴火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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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恒见岳钟麒愕然不知所惜,一笑起身,踱了几步,边踱边道:“准葛尔远离内地,有
万里之遥,在紫禁城里指挥前线军事,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哪有个不败的?”
    岳钟麒瞠目望着傅恒,这些话当然是“当今”的话,但傅恒居然侃侃而言,也太大胆的
了。忽地心念一转,莫非他是奉旨而来?想着,已兴奋得连呼吸也急促起来。
    “和通泊战败,你是全军而退。”傅恒瞟了一眼岳钟麒,又道,“北路军全军覆没。看
模样你是全军主帅,理应负责。但仅仅北路军就有两位主将,锡保和马尔赛都是先帝简拨任
命的,两个草包将军又互不统属!这样的阵势怎么能打得过噶尔丹策零三万骠营铁骑?所以
皇上说,岳钟麒能在败兵如潮中镇定不乱,站稳脚跟,逼噶尔丹策零退回阿尔泰山之北,不
失名将之风。”
    乾隆这些话,是傅恒从山西回京第一夭,君臣二人纵谈军事,酒酣耳热时说的,不但岳
钟麒,连张廷玉、讷亲这些心腹臣子也是全然不知。岳钟麒听着这些话,不觉五内俱沸,心
都紧紧缩了起来,万没想到,这些话竟比自己肺腑里掏出来的更中肯。自己不敢说,也不敢
想的话都被这位年轻主子说了。涔涔的泪水在岳钟麒的眼眶中滚来滚去,终于还是夺眶而
出……
    “主子还说,你在主帅位上调度失当,也难辞其咎。”傅恒又道:“一条敌方使用间谍
惑我视听,你不能明查特磊之奸,犹疑不决,纵他进京混淆视听;一条不能严格维护满洲绿
营军纪,致使北路军不遵军令一意孤行,深入不测;再一条你的那个车骑营,攻是那样的不
紧不慢,退也是那么不疾不速,阵势一乱,立刻就成了摆布不开的累赘,像条死蛇一样只有
挨打的份儿。还有,战前为讨皇上欢喜,几次妄报祥瑞;凶危之道以喜庆妆饰,也很不合你
勋臣名将身分……”傅恒口说手比,滔滔不绝。岳钟麒战败的因由,被他分析得犹如亲见目
睹。其实这些见解都是他在剿匪时和李侍尧谈论西北战局得来的心得。在和乾隆奏对时,也
曾谈过,这次,他想趁此机会搬出来当面验证。自然说得滴水不漏、得心应手。岳钟麒自下
野以来每日烦闷不安恐惧获罪,从来没想到会有人这样公道地评介和通泊之战,更没想到竟
是皇帝对自己如此体贴,此刻满心感激,恨不得立刻奔赴前线杀敌立功,报效皇上。哪有工
夫分辨哪是乾隆的话,哪是傅恒的见解?他低着头,先是激动得抽泣,浑身颤抖,接着便号
陶大哭道:“傅相,傅相……你若得便替老奴才回……回奏主子。岳钟麒一门世受国恩,自
己也侍候了三代主子……由于思虑不周、谋划不精,丧师辱国,是死有余辜的人……罪何能
辞?主子既知钟麒忠心不二,奴才就是身死万军之中,或受炮烙之刑,也都甘之如饴!但求
主子再给奴才一次机会,由奴才去征讨大小金川。一年之内,若不能敉平,主子就不处分
我,奴才亦必一死以谢君恩主德……”说罢,泪水像开闸之渠一涌而出。
    “东美公不要这样,”傅恒也颇为感慨,取出手帕拭拭眼角,颤声透了一口气,说道:
“你想立功赎罪,想再次带兵出征,明眼人一望可知,何况皇上睿智圣明,早就洞鉴烛照
了!但你知道,庆复如今在朝,上下瞻对在总兵宋宗漳手里,班滚生死不明,朝廷怎好无缘
无故拜你为将再征瞻对?”
    “班滚没有死!”岳钟麒喊道,“班滚若死,上下瞻对根本不用重兵驻守,留几百人看
守粮库就够用了!班滚不死,逃亡金川,大小金也要乱,趁他们将乱未乱之时,派我回四
川,凭我和莎罗奔的交情、叫他交出班滚也不是难事!”傅恒听他说得如此笃定,不禁诧
异,心里一动坐回椅上,关切地问道:“你和莎罗奔到底什么交情?我听人说过,今儿又两
次听你说,倒真想知道其中的底细。”
    岳钟麒拭干了泪,双手捧茶呷了一口,自失地一笑,说道:“这个说来话长。我其实更
熟悉的是莎罗奔的大哥色勒奔……”他两眼露出怅惘的神色,陷入了深深的回忆,“康熙五
十八年,准葛尔的策妄阿拉布坦派他的部将策零敦多卜进袭西藏。圣祖命正红旗都统法拉从
打箭炉出兵,平定里塘、巴塘。我当时还只是个副将,担任前锋主将,带了七个兵士包围里
塘,连战三天三夜,拿下了里塘、里塘第巴也死在乱军之中。巴塘和里塘原来暗地勾结迎策
零入藏的,见我攻势猛烈、士卒用命,而且还有二百枝火枪,他吓破了胆。我占领里塘的第
二天,巴塘守将第巴仁错就带着户籍到大营来献地投顺。接着乍丫、察木多、察哇也都献图
向我投降……
    “本来仗打胜了是件喜事,可我不该胜得太快。一个前锋副将七夭之内扫平由塘、里
塘,中军都没有用上,这就把主将法拉弄得有点尴尬。我在写报捷书的时候,只写了一句
‘法军门坐镇打箭炉,指挥有方,将士奋勇,没有把他的‘功劳’写足,竟招惹得这位都统
爷大不欢喜。因此,接到我的捷报,他也不向朝廷转奏,竟亲自带着两个中军,马不停蹄地
星夜赶往巴塘。
    “法拉脸色铁青,一见面就给来个下马威,申斥我:‘你打了胜仗,满得意的,是吧?
啊哈!不要得意得不知东西南北了!’
    “我当时一下子就懵了。我在前头给你打了胜仗,你没头没脑的给我这一下,算怎么一
回事?强忍着气,说‘标下犯了什么错,惹怒了军门?请明示!’
    “你犯了贪功冒进之罪!’拉法一脸狞笑,急躁地在帐中来回踱步,‘朝廷这次进藏剿
匪,兵分两路,一路是我军,一路是定西将军噶尔弼,采用稳扎稳打,务求全歼入藏准葛尔
部的战法,你这样打,策零敦多卜岂不吓得逃走了?你叫我怎么跟十四爷交待?’
    “‘我进兵里塘之前,军门没有这个话!’
    “‘我一到成都,在总督行辕召集会议,头一条讲的就是要在西藏关门打狗,生擒策零
敦多卜。’。“你讲这话不足为据,军事会议布置方略,要丁是丁卯是卯,不能半点含糊其
辞!我记得你这话,是在宴会上说的,当时刘正襄喝得脸通红,挥着胳膊说:‘要快打猛
迫,撵他个摸门当窗户!’你还说:‘对!这才是好汉子!’——这是军事会议么?
    “就这样,我和主将两人当众闹起来,我的属下挤得帐里帐外都是,人人都气得呼呼喘
粗气。我怕激出兵变,说了句‘里塘、巴塘都已经打下来了。您瞧着办吧!’就退回去了。
    “第二天我见他,他却换了笑脸,又是让座又是亲自倒茶,说,‘原来你疑我妒你的
功?我明着抢下来,暗中也不能偷么?你只是个副将协统官儿,你的“功劳”我还不是想怎
么报就怎么写?可是我不是那种小人——你看这是我报到大将军王那里的军书……’说着展
开一份红绫封面的军书,我看了看,果然是给允禵王爷的报捷文书,里头倒也没有抹去我的
功劳,只加了几句他居中指挥,先打里塘,再征巴塘的方略,还有‘亲临前敌’的话儿,含
含糊糊地,好像他也在前锋亲自指挥似的。我想,说到天边他是主将,又是满人,惹不起就
不惹,也就没再说什么。”
    说到这里,岳钟麒透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有点迷惘的傅恒,说道,“六爷,我说得离题
儿了罢?后来由十四爷转奏朝廷的邸报发下来,我才知道自己上了大当。邪报上根本就没提
到我的名字,把副先锋、参将木杰摆了出来,他是‘亲临前敌’,我的手下千总都保了一个
遍,唯独对我这个前敌主将、先锋官,连一个字也没提,勾得干干净净!六爷,我那时还刚
刚从游击提成副将,只晓得死打仗,报君恩,哪里懂这些鬼蜮伎俩?一气之下就病倒了,身
热头昏四肢无力。那拉法居然还亲自来病榻前‘看望,我。他手里晃着那份邸报,攒眉疾首
一脸苦相,假惺惺地连揶揄带挖苦:‘真真料不到会有这种事!敢是十四爷也糊涂了,或者
听了哪个混账小子的歪话?这可真对你不住,这可怎么好呢?已经上奏朝廷了,这回算我抢
了你的功,等打下拉萨,我专折保你一本,功劳都是你的,可成?’“我的病本就是气出来
的,此时更是耳鸣心跳眼冒金星,在枕上冷笑着说道:‘法军门这片好心,钟麒一辈子也忘
不掉!我本来就是松蟠驻军游击,还叫我回到老营去吧。我身子骨儿这样,真的侍候不来这
边的差使了。’拉法听着只嘻嘻笑,说:‘别看你病着,算盘仍旧打得很精嘛!松蟠离十四
爷的大营只有两夭路程,想去行辕告我吗?听我良言相劝,打消了这主意的好!朝廷里阿哥
爷们正闹家务,十四爷的心拴在紫禁城,打仗的事只要不给他惹乱于就成!’他一脸奸笑,
又说,‘咽了这口气,下次我给你补上,这是上策,你现在听我的令,明日带几个从人,到
成都给我催粮,一万石粮运上来,我给你记功。两个月运不到,你仔细我将你军前正
法!’。
    “我一听就知道他起了杀人灭口的心,从里塘到成都快马也要半个月,两个月运一万石
粮除非你是神仙!何况这时正值五月,过打箭炉穿越大小金川烟瘴之地,不死也要脱层皮。
但若拒绝军令,他会立刻将我从病床上拉起来枭首示众。万般无奈我只得权且应下,也还装
作恳求延期一个月,以减他的杀心。他明知我办不到,乐得作了顺水人情。
    “六爷,我心里又悲又苦,身上焦热滚烫,第二天一早就带着我的十名亲兵离开了里
塘。我是打了胜仗的将军,被一个无赖上司公然如此蹂躏作践,真是欲哭无泪啊!
    “五月金川正是雨季,遮天蔽日的是树,看不见天上的云。地下的路泥泞难行,水草布
满了沼泽,根本不知道哪里是路,当地土人不通言语,听说找向导要过金川,许下天大的
愿,也没人肯干。我们十一个人在密不透风的树林子里像瞎子一样,有时攀着古藤越谷,有
时沿着独木桥过沟,有时还得扎筏子渡水,昏天黑地里向东摸索,只凭着我怀里一面罗盘,
还有大军当初过金川时在树上砍下的标志走路。这条道上到处都是陷井泥窝子,瘴气弥漫过
来对面不见人,还得时时防着蛇蝎毒虫叮咬。幸亏我在四川带兵时知道厉害,带有蛇药和金
鸡纳霜,又知道口噙木叶能避瘴,好好歹歹就在这烟瘴路上死命苦捱……”
    岳钟麒说到这里,已是老泪纵横。傅恒想着他当日处境,也不觉胆寒心酸,勉强笑道:
“拉法的死我知道”,是在进藏路上被山上雪崩压成了肉泥。可见恶有恶报——后来呢?你
怎么认识莎罗奔的?”
    “他哪里死于雪崩?是雪崩时候被下头士兵砍死的!”岳钟麒长长吁出一口浊气,“平
心而论,拉法打仗身先士卒,是一员骁将。但他只是个千把总材料儿,不会带兵,这样子抢
功劳害贤能,十个有十个要引起哗变的!
    “……我们在密林里转了六天,好容易才见到一处苗寨——你知道,我们已经在杳无人
烟的老林里艰难跋涉了十天,没有见过人影,没有听见人声,没吃一口人间烟火食儿,乍一
登上石板路,听见犬吠鸡鸣,看见一排排竹楼,真好像在大海里遇难,又返回陆岸那样,欢
喜不尽。
    “但是寨子里却不见男人,只有几个老妪,有的用竹筒打水,有的在火塘上烧饭。我多
少懂几句苗语,连说带比划,才晓得男‘波’都在寨北谷场上。从老婆婆脸上露出的神色
看,似乎还有几分神秘。我们凑在一处猜了半日,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们十一个人跟那打水婆婆到竹楼上,比划着请她给我们弄饭吃,她大约也看出我们
是官军。把家里所有的糍粑都烤了给我们吃,一边流泪,一边指着北方,叽哩哇啦越说越有
劲。像是要我们到谷场上去看看。她那急迫的神情,使我们认定寨里出了大事,当下决定:
去看看!
    “我们带着八支火枪,略略整顿了一下衣衫。我还穿着三品官服,挎上宝剑,背着硬
弩,来到寨北。此时已经暮色苍茫,谷场旁的老榕树下只见星星点点都是火把。苗家壮男们
敞胸赤膊、满脸满身油汗,腰间插着方头砍刀,一队队来往舞蹈。正中土台上一个祭司,脸
上青一条红一块画得像个瘟神,头上一条条彩布披散下来,手中举着一面幡,发了癫似地舞
蹈着,叽哩咕噜念诵着咒语……
    “我在贵州黔北苗寨时见过这种场面,原来是在驱瘟神!我心里一口气松下来,不禁好
笑,这也值得那老婆子如此张惶?见我们亲兵们瞪着眼还在傻看,我就说,‘我们都要累死
了,谁有心情看他们驱瘟神耍把戏!咱们回去,好生睡一觉,想法子如何完成自己的艰难的
运粮任务。
    “协台!’我的一个老兵一把紧紧抓住我的胳膊,一手指着土台子,声音有点发颤:
‘他们要……杀人!’
    “我这才仔细看,真的!土台子旁边垛着多半人高一个柴堆,柴堆下两个门板上,直挺
挺捆绑着两个剥得一丝不挂的人,不喊也不动,像是死了一样。土台旁边还跪着五六个绑得
结结实实的女人,衣裳整齐华贵,头上插金戴银。看样子祭祀一完,立刻要将这些人扔到柴
堆上烧死。我心里蓦地一缩,头上立刻浸出密密的细汗!正发愣间,忽然听到一声凄厉长
嚎,一个年轻女子双手持着两把弯刀,口中似咒似骂地叫着,疯了一样跳到火光里,见人就
砍直冲那两块门板扑去!她身手敏捷,几个男人都拦不住她。扑到门板边,只见雪亮的刀闪
了几闪,那缚人的绳子已经被割断了……
    “场上立时大乱,鼙鼓咯咯的响起。男人们嚎叫着如鬼如魅,往来奔窜。那祭司疯了一
样在台上,一手舞幡,一手舞着火把,口中呜哩哇啦地喊叫。几个男人冲上来,夺了那女子
手中的刀。火光映着我这才看清,是个面目十分俊秀的年轻女。。只风她呼哧呼哧喘着粗
气,用苗语和祭司斗嘴。我的苗语实在有限,听得出的字眼只有‘你才是瘟神,你才是恶
魔’还有‘大色勒奔’如何怎样……
    “‘格斯摩勒!’那祭司狞笑一声,‘格拉木拖拥火温!’他揩着头上的汗叫了几声,
人们立刻把那女子也捆缚在一边,不知怎的,却没有和原来那群女人缚在一起。祭司亲自围
着柴堆兜了一圈儿,便用火把点燃了那柴堆……我的心像一下子被泡进了沸水里,不知怎
的,我脱口而出‘不许杀人!我们是官府派来的!’
    “我的喊声惊动了场中所有的人,所有的火把都集中了过来,所有的目光都盯视着我们
这群不速之客。突然,那个缚在门板上的年纪大一点的青年竟高喊一声‘官家救命!这个祭
司是小金川叛贼!’
    “他竟然能说这么纯熟的汉语!我心里不禁轰地一热,一手按剑,口中大喝道:‘普天
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天朝律令诛杀自有法度,谁敢乱杀人命?快放了他
们!’
    “但没人听懂我的话,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只听那持刀被擒的女子又和祭司各自大声吵
嚷了一阵,那女子的口便被人堵上了。只听祭司念叨着咒语,人们又像着了魔,挺着刀一步
一步逼了近来。
    “‘开一枪——朝天!’我下令。
    “‘砰’地一声响,似乎震得苗人们迟疑了一下,但这都是些剽悍勇猛之士,很快就灵
醒过来,又逼上前来,我心里此时一横,咬着牙道:‘冲那个祭司,齐发!’
    “砰,砰,砰……七枪齐发,那个祭司连哼也没来及哼一声便软软栽到土台子旁边。打
得他脸上身上都像蜂窝一样,汩汩的血顺台流淌下来。我一边命令急速装换火药,一边大声
喝呼:‘抗命者死,放刀者生!’那个躺在床板上的后生说了一阵苗语,像是翻译了我的
话,于是人们纷纷将刀扔在了地上。”
    “就这样,你救了色勒奔!”傅恒听得入神,直到此时,才倏然醒悟过来。知道那门板
上的青年就是大金川的土司色勒奔!不知为什么,傅恒突然觉得一阵兴奋,问道,“他寨子
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原来大小金川总共只设了一个土司,大金川的十几个土舍素来统归小金川的土司沃日豁
本管辖。土司对土舍的统制,其实并不像中原官制那么严密,数十个土舍散处崇山峻岭之
中,各自管着几个寨子、几十里方圆地面,平日极少来往。只有当为猎物发生争执,或为地
域划分不清时,各土舍派人到土司那里“讲公道”。如果土司“不公道”,各寨闹起纠纷,
土司也无可奈何。大金川地处险域深山,辖地大,却没有土司,常常被小金川的土舍侵犯猎
域、抢掠猎物甚至活擒猎民为奴,受的欺侮多了,又讲不来“公道”,大小金川间仇恨便愈
集愈深。火并、打冤家的事不时发生。但小金川地近上下瞻对,既靠着官兵又和瞻对的班滚
来往密切,有鸟铳也有火枪。十次打冤家有九次倒是大金川吃亏。到康熙五十六年,情形多
少有了点变化,大金川土舍嘉勒巴救护了二百多名从青海逃亡到金川的清军官员,给他们治
伤驱毒,还护送他们返回成都,还接受了四川将军十几支火枪的赏赐。这个见过大世面的嘉
勒巴这才知道小金川的土司在朝廷面前只能算一条“毛虫”,连一条巴儿狗也算不上。
    “神秘”一旦被看穿,偶像随即土崩瓦解。嘉勒巴一回金川自己的土舍,立刻在自己寨
子里建立土兵,用山里药材和淘出的金子去川中换买枪枝弹药。又打几次冤家,小金川居然
不敌!这样就夺取了促侵水广大流域。这嘉勒巴只和小金川交锋,回避与官军冲突,时而还
送金帛给上下瞻对的班滚,联络着合击一下小金川。沃日多次到清营请救兵,无奈大金川是
有名的黄金产地,守卫上下瞻对的千总们收饱了贿赂,腰里揣着大金川贡来的黄澄澄沉甸甸
的金子,谁肯替这个小土司卖命?班滚眼见小金川也离心不听朝廷的,便把上下瞻对的藏兵
组合起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连清兵进藏也要“留下买路钱”!
    ……傅恒至此,对上下瞻对、大小金川的“乱源”已经明白了。不由钦佩地看了一眼若
无其事的岳钟麒。
    “其实关键之处就在嘉勒巴身上,朝廷一文钱不用花,给他一个总土司或者安抚使的名
目,他就能把大小金川的事安顿下来。大小金川安定了,上下瞻对也就迎刃而解,不战而
胜。”岳钟麒用粗糙的手指把一根歪倒的蜡烛芯扶正了,搓着指上的烛油,叹息一声又道;
“可惜的是嘉勒巴突然暴亡。据他的妻子说,是沃日在铜令寨设酒宴作调解时被害死的。嘉
勒巴和儿子阿莫强一同赴筵,回来后父子双双染病,百治不救,一个月内就双双去世了。
    “我去大金川亲眼见到的,就是嘉勒巴死后一个月后出的事。嘉勒巴死,家里治丧——
你知道,藏人是最信神的——他的夫人说丈夫是英雄,儿子也是英雄,坚持要请红衣活佛第
桑结措——就是那个祭司——来给他父子祈祷。这样,就引狼入室。第桑结措带着二百多名
喇嘛来到他们寨中,本来他们是为亡灵超度的,但一来就占了嘉勒巴的宅子,恰也凑巧,嘉
勒巴的两个孙子,一个叫色勒奔,一个叫莎罗奔,也一齐病倒,发热,说胡话不省人事。
    “第桑结措又是烧香又是请神。还说嘉勒巴祖孙三代作恶,得罪了佛爷,不但一门绝
后,全村人都要跟着死,除了处死色勒奔兄弟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所以,我用火枪击毙了结措,却没有解除人们疑虑。我带着我的十个亲兵走近土台,
土台周围的几百双眼都死盯着我,他们只是一步一步向后退,却没有人离开场院。
    “我走近那两块门板,伏下身子解开绳子,抓起色勒奔胳臂试脉息,只觉得时缓时急,
跳得很厉害,又试莎罗奔的时,觉得比他哥哥的症候要轻。但我实在不懂医,对着两个昏迷
不醒的病人,竟不知如何是好了。就在这时候,我觉得周围的藏民向前逼近了一步,于是吩
咐:‘问问有没有懂汉语的?谁敢再向前,那祭司就是他的下场!’
    “藏民们在暗中窃窃私议了一阵子,一个头发灰红的老者站出来,双手平展向我一躬,
说:‘玛米老爷,我能说汉语。嘉勒巴土舍穷兵好武,给我们大金川带来了无数的征战,他
惹怒了上天,他的子孙也应得这样的报应!如果不烧死色勒奔和莎罗奔,上天还会降祸我们
全寨。我们一向遵守官家法统,不知老爷为什么要干预我们的族务?’
    “‘这是你的话,还是你翻译别人的话?’
    “‘这是第桑结措带来佛祖的旨意!’
    “‘他是小金川的人,凭什么来管大金川事务?你叫什么名字,在寨里是什么身分?’
    “人们听了他翻译我的话,又交头接耳一阵议论,又一齐用专注的目光盯着我,仿佛在
等待我的回答。老者郑重向我一躬,说:‘我叫桑措,是嘉勒巴土舍的叔叔。专管到小金川
佛寺祈祷供献的使者。我哥哥一家遭到这样的报应,我比谁都难过。但我说的话确实都是在
西塔尔大佛寺求签求得的原话,大佛寺还专门派了祭司老爷来执行佛的意旨。你们打死了
他,上天会用雷击死你们的!’
    “我听了哈哈大笑,说:‘大祭司既然是佛的使者,理应神通广大刀枪不入!这么多的
人,都没有死,怎么偏偏他被打成一堆烂肉?这正是他欺蔑佛祖的活证据,他来诱骗你们杀
掉自己的英雄,好让小金川的人重新欺侮奴役你们!’我灵机一动,突然想起这一带是诸葛
亮七擒孟获的地方,人们对诸葛亮敬若神明,接口又说:‘我们是征剿里塘巴塘的朝廷大
军。路过打箭炉,诸葛亮托梦给我们主帅,说大金川有英雄受难,要我们赶快来救!不然,
怎么会这么巧!’
    “‘诸葛亮?诸葛亮是谁?’
    “我正发怔,一个小校大声喊:‘就是孔明!’
    “人们轰然一阵议论,竟都一齐跪了下来,膝行向我靠近,口里热切地说着什么,一脸
虔诚膜拜的神色。突然,一个壮小伙子‘呀’地大叫一声,举起方大刀冲过来,对准门板上
的小莎罗奔就刺,我猝不及防,连刀也来不及拔,惊叫一声跃起来格斗时,斜刺里又冲出一
个女子,用火把直搪那个小伙子,口中尖叫着什么。
    “老桑措叹息一声给我翻译,我才知道,这是几个年轻人的又一本孽缘帐,那举刀杀莎
罗奔的叫贡布,那掩护莎罗奔的女子叫朵云。桑措说,贡布喊的是‘他不爱你’!朵云则喊
的是‘我不爱你!’这翻译得简捷明了,大惊初定的我倒被逗得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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