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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xoox (秋雨),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乾隆皇帝-083
发信站: 紫 丁 香 (Thu Apr  8 10:52:46 1999), 转信

三十三 千乘万骑临幸承德 苦谏巧纳缓修园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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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江南还是千里一碧、万木葱宠时,塞北已是萧疏森肃,金风寒气迫人了。乾隆过了六
月十九观音诞辰,即发大驾幸临奉天,到承德已是八月金秋。钱度在北京滞留了三日,因傅
恒随驾去了奉天,只见了见张廷玉,到户部向史贻直汇报了铜政司理政情形,别的人一概不
往来,第四天头便带了随从赶往避暑山庄行在。恰他到这日,乾隆法驾也到。奉天将军已先
期赶来,和古北口大营将军、热河提督、喀喇沁左旗绿营都统,还有东蒙古诸王、京师各衙
门委派的堂官,会同礼部,由尤明堂带领迎驾。知会辰时正牌,御驾进城。按清制皇帝卤
簿,有大驾、法驾、銮驾与骑驾四种,郊祀祭祖用法驾,朝会用法驾,銮驾用于节日出入,
骑驾只是寻常日用。大驾为尊天敬祖,所以最为隆重周备,法驾只稍稍逊些,文物声明足昭
“圣德”。所以前往奉天用大驾,到承德会蒙古诸王,算“朝会”,用法驾。钱度从前在京
听尤明堂吹嘘过,却没有实地看见,这次随班立在德华门内,紧靠御街,要看个清爽。
    辰牌二刻,德华门外石破天惊般炮声九响,顿时鼓乐大作,六十四部鼓乐由畅音阁专职
供奉献奏,传来他们悠扬沉浑的歌声:
    大清朝,景运隆。肇兴俄朵,奄有大东。鹊衔果,神灵首出;壹戎衣,龙起云从。雷动
奏肤功,举松山,拔杏山,如卷秋蓬。天开长白云,地蹙凌河冻。混车书,山河一统。声灵
四讫万国来修贡……人寿年丰,时拥风动,荷天之宠。庆宸游,六龙早驾,一朵红云奉。扈
宸游,六师从幸,万里歌声共……
    歌声中钟磐清扬,真个发聋振聩,洗心清神。随着乐起,德华门内八对大象驮着香鼎宝
瓶依次跪下,便见六十四名先导太监由王礼带领,手捧拂尘徐徐而入。德华门内文武百官和
大街上黑鸦鸦的人群,立时安静下来。钱度跪在地上睨着眼瞧,以翠华紫芝为先导,一共是
五十四盖,有九龙曲柄盖,直柄盖,青红皂白黄五色花卉盖,杂错相间。接着是七十二宝
扇,四对寿字扇,八对双龙扇,后边也有单龙的,孔雀雉尾的,还有绘鸾绘凤的。宝扇过去
是八面华幢,分长寿、紫云、霓霞、羽葆四种。宝色流苏,缨络飘荡,令人目不暇接。恍惚
之间太监卜礼又带着信幡绛引涌入城门,却以龙头竿作导,两对豹尾枪紧随,一面面明黄牌
上写着教孝表节、明刑弼教、行庆施惠、褒功怀远、振武、敷文、纳言、进善……接着又有
旌节过来,却是六对,由十二个太监执着金节、仪铂……忽然人们一片低声惊叹,钱度看
时,是八旗大纛车进城,那纛旗杆有巨碗粗细,柱立在纛车上,各由八名剽悍的力士推着。
前锋大纛十六杆,接着四十杆销金龙纛,在呼呼的西风中纛旗猎猎作响。尾随着八十面纛
旗,绣着仪凤、翔鸾、仙鹤、孔雀、黄鹄、白雉、赤乌、华虫、振鹭、鸣鸢,还有游鳞、彩
狮、白泽、角瑞、赤熊、黄熊、辟邪、犀牛、天马、天鹿等等祥禽瑞兽,一色的销金流苏随
风荡舞,说不尽的华贵尊荣。这诸多花样过去,还只是仪仗导引,畅音阁供俸们此时加入行
列,乐车上的排律、姑洗、编钟、大吕、太簇、杖钟、无射,清扬激越,杂着和声萧管笙
篁,真个是干雷聒耳肉竹喧天。钱度此刻已经听懵了耳朵、看花了眼。后头还有什么四神、
四渎、五岳旗、五星二十八宿旗,甘雨、八风、五云、五龙、金鼓日月旗熙熙攘攘而过。忽
然人声一阵轰动,抬眼偷看时,这才是正经的御仗,八面门旗在前,两面翠华旗销金五色小
旗跟着,四个人抬着两面出警入跗旗,接着六人持杖,一百二十人手执金吾由侍卫素伦督
率,紧接着又一百二十人,执金铣、卧瓜、立瓜、红镫、铜角、金钲、金炉、香盒、沐盆、
唾盂……手擎执事的太监们一个个面带喜色,肃容徐步而过。这才看见皇帝的法驾乘舆,由
三十六名太监抬着,乘舆前后一百八十名侍卫,一律着五品武官服色,头上戴着翠森森的孔
雀翎子,紧紧簇拥着金龙乘舆和皇后的凤车,后边一串小轿,都是轿门密封,纱窗垂帷。不
用问,是嫔妃们的轿子了。钱度浑身跪得发木,直着眼看那九龙乘舆,只见似乎像个带栏的
四方月台,四根盘龙柱上架着明黄云龙顶篷,四角站四个太监紧护明黄帷子。却不知乾隆在
里边是什么模样,忽然他眼一亮,看见了傅恒,骑着黄骠马,身穿黄马褂,手执黄节锁,这
才知道,傅恒是这个法驾队伍的总管带。只见傅恒在马上小声说了句什么,太监又向帷子一
躬说了句什么,便由两个太监小心翼翼卷起黄幔。中间盘龙错金的须弥座上端坐一人。目似
点漆,面如冠玉,口角带着微笑,头上戴明黄天鹅绒东珠冠,九龙披肩轻轻覆在金龙褂上,
马蹄袖雪白的里子翻着,双手轻轻扶膝正襟危坐,这正是垂拱九重俯治天下的乾隆皇帝了。
    这一霎间,群臣、万民不约而同,山呼海啸一般呼喊:“乾隆皇帝万岁,万万岁!”那
烟火爆竹,震天雷、地老鼠、二踢脚,燃得遍地腾紫雾,响得像一锅滚粥,一城的人都像疯
了,醉了。钱度望着时而抬手向臣民致意的乾隆,忽然想起那年和乾隆一道儿在军机处吃
酒。那通红的火炉旁只有他和乾隆两个人,谁也不认识谁。一壶烧酒,一碟子花生米,一边
谈宦海人情,一边互相斟酒助兴……这位坐在乘舆里的至尊,要是知道自己就五体俯伏在御
辇之下,不知作何感想?
    但乾隆此刻想不到钱度,他全身心都陶醉在烟光紫雾笼罩着的沸腾人群中。两次蠲免天
下钱粮,赈济各地灾区灾民,朝廷花了一千多万银子,又少收了两千多万。他有理由相信自
己在百姓中的声望已经超过先帝,接连几年天下大熟,民殷物丰也是可信的,但亲身感受这
样狂热的拥戴称颂,还是多少有点意外惊喜。他坐在镂刻得玲珑剔透的错金九龙须弥座上,
神色慈祥地俯视着他们,忽然想到自己的使命与责任,想到自己还能赐予这些生灵以很多东
西,能把繁荣和富裕留存在人间,他又觉得自己无比尊贵。这至高无上的权力与财富都是上
天和祖宗赋予他的,再由他向子孙传递……他在“大清国万万年”的喧啸之中,内心一阵阵
激动,脸色变得潮红,他一次又一次起身,双手平伸向人们答礼。直到避暑山庄正门外,他
才从无尽的遐思中清醒过来,因见东蒙古诸王都跪在大倒厦门外石狮子旁,便吩咐:“内外
蒙古王爷都来了,降舆,朕走几步疏散疏散。”傅恒便忙传旨。十几个军机处章京和礼部尚
书尤明堂都是累得满头大汗。纪昀是承旨专门负责乾隆草诏文秘事宜,早已守在山庄门口,
见乘舆已经落下,忙匆匆过来施礼相陪。
    “各位王爷都是远道而来,辛苦了。”乾隆只向纪昀摆了摆手,满面春风地笑道:“起
来吧。明儿在烟波致爽斋,朕还要设筵款待——今儿还有政务,且请各位道乏吧!”眼珠一
轮,又问,“怎么好像人多了几个似的,礼部递到奉天的单子,只有十一个王爷来承德
呀!”傅恒一直随驾扈从,听这一问,便目视纪昀。纪昀忙趋步上前跪奏:“主子,多了四
位台吉王爷,都是打准葛尔过来的。有台吉车凌、车凌乌巴什、车凌孟克和阿穆尔撒纳—
—”他放低了声音,像是耳语一般,悄悄地奏道:“准葛尔部内讧,这几个部是投奔过来
的……”他没说完,乾隆已摆手制止了他,问道:“请新来的几位台吉过来,朕见见!”尤
明堂便大声传旨,通译官叽哩咕噜一阵蒙语,便见几位王爷从后边躬身趋出跪下,一个个自
报名姓道:“臣台吉车凌、车凌乌巴什、车凌孟克、阿穆尔撒纳恭见天朝大博格达汗乾隆
爷!”
    通译官听他们说的蒙语,正要翻译,乾隆摆手示意不用。他用目光亲切地审量着这四位
西蒙古台吉。车凌年在五十岁上下,车凌乌巴什和车凌孟克都还是二十几岁的青年,阿穆尔
撒纳在四十岁上下。他们都是五短身材,浑身显出铁铮铮精悍之气,裹着团龙蟒袍,白狐尾
垂在胸前。乾隆眉棱骨一挑,眼中放出又惊又喜的光,用极纯熟的蒙古语说道:“万里来
朝,你们不容易!既然家里有些不和家务,就留在承德多住些日子。朕在这里给你们各人盖
一座王宫,家务事慢慢再商量,成么?”
    “皇上!”为首的台吉车凌向乾隆叩首,说道:“我们不得已放弃了家园和草场,但是
不能放弃自己的家族臣民。我们是带着族人一起逃亡出来的。”
    “哦!”乾隆身子一震,转过脸目视傅恒,傅恒见他面带愠色,忙道:“这件事奴才也
不知道,奴才一直跟着主子,这样的大事敢不奏闻!”乾隆便问:“你们部落都出来了?你
们是贤王!一共有多少人,现在什么地方?”
    “一共是三千一百七十七户,一万六千七百二十一人……”车凌说着,嗓子已哽咽难
受,“在沙漠瀚海走了一年零四天,途中又渴又饿,死了两千多人,去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到
达乌里雅苏台,刚刚安置下来。我们在进京途中听说皇上巡幸奉天热河,就没有再去北京,
赶到这里的……这一路的艰辛苦楚,真是一言难尽……”他伏在地上,胸部剧烈地起伏着,
旁跪的车凌孟克头一个支撑不住,以嘶哑的沉闷的嗓音长号恸哭,车凌乌巴什也就跟着放了
声儿。
    乾隆的脸色沉了下来,这样大的事,驻节乌里雅苏台的边将居然敢不奏报?但他立即否
定了这一想法。平郡王福彭是个谨慎人,虽说因患寒腿在张家口,驻西域各大营的将军提督
不会不禀知他,他也不敢隐瞒,这样的好事也不必隐瞒,还是军机处没有当成大事,或者张
廷玉、鄂尔泰自行处置了,没有来得及奏闻。他涨红了脸,暗思:“这个张廷玉和鄂尔泰竟
如此专断?”……但此时此地都不是仔细想事情的场合,他又慢慢恢复了平静,问傅恒道:
“乌里雅苏台的将军是谁?”
    “是兵钟麒的大儿子岳汨,已经病故出缺。”傅恒朝夕跟着乾隆,虽猜不透他想了些什
么,辨貌聆声,已知乾隆心中震怒,遂更加了小心,低眉顺眼地笑道:“——主子曾加爵赐
他儿子进士出身——现在乌里雅苏台掌军务的是定边左副将军成衮扎布。”
    “是成衮扎布帮你们安置。”乾隆用蒙语说道,“他都给了些什么,够用么?”
    “成衮军门很照应,从军中拨给我们五百头牛,两万一千只羊,还拨了四千三百石粮
食。”
    乾隆咬着下唇思量,这个数目他还满意。他笑着点点头,说道:“这点东西只够维持眼
下营生,得有个图远之计。蒙古人没有草场,就像白云没有天空,这不成。嗯……这样,纪
昀这就退下去草诏:三部车凌部落编设旗盟,叫‘杜尔伯特赛音济雅哈图盟’吧!车凌为盟
长,车凌乌巴什和车凌孟克为副盟长,划乌里雅苏台周围八百里草原为他们的牧地!草诏完
后,朕御览后发给张廷玉和鄂尔泰,叫他们回奏处置事宜。”顿了顿又道:“你们在承德没
有王宫,暂时由四夷馆接待。在行宫里拨出房屋,一切供应,不得低于东蒙古诸王。还有,
各王爷帽上都有东珠,你们也要有。傅恒传旨内务府,四位台吉,每人都是十颗东珠!”四
个西蒙古王爷原都跟着策凌阿拉布坦侵占过喀尔喀蒙古部落,怀着个畏惧的心来投乾隆。穷
蹙之人,但愿皇帝能免罪容纳已属望外,想不到乾隆一句不提他们昔日罪愆,恩礼相待,替
他们想得如此周到,原先一片悲凄之心,顿时化作满腔感激之情,捣蒜似地叩头谢恩,一边
颂圣一边流泪。乾隆见科尔沁亲王博尔济吉特.佳诚躬身站在内蒙古王爷班首,便抬手叫了
过来,嘱咐道:“他们空手到乌里雅苏台,那里草场、水塘比不了你们,天气也太冷,且风
沙极大,安了家暂时也不能乐业。血浓于水,你的家底子厚,饲料由朝廷配他们一些,你要
拨出点家当帮帮自己人,你有什么打算?”
    “回皇上话,昨晚我们已经见过。”佳诚恭恭敬敬地说道,“东西蒙古,漠南漠北蒙古
都是一家人。我赠送他们二百匹种马,五百头种羊,还有一千五百顶牛皮帐篷。如果不够,
还可以再拨些过去。我已下令属下各旗,不分主奴平民,不许到乌里雅苏台和兄弟争牧场。
皇上既有这旨意,我一定更加留心。”乾隆又絮絮嘱咐了许多,方才命驾进了行宫。
    纪昀回到驿馆,因不熟悉西蒙古疆域及其中政事纷扰,怕诏书写得不合体例,特传叫四
夷馆的堂官和礼部的尤明堂同来参酌。写好了,又送到行宫外专为军机大臣设的签押房让傅
恒过目。这才递牌子请见,即时便有旨意,着纪昀至延熏山馆觐见。纪昀还是第一次进这座
横亘百里的大行宫,随太监进来,绕过仪门,但见满院都是乌沉沉、碧幽幽的松树,高可参
天,粗可环抱,遮得地下一丝阳光不见,甬道的正中有一座三楹正殿,正门上悬着一块硕大
的泥金黑匾,上面书着四个颜体大字:
    万壑松风
    一望可知是圣祖康熙的手迹,两边的楹联却空着。纪昀心思极灵,立刻便上了心。一路
走一路看,果然园中所有的旧联已全部撤掉。海子旁边有一座八角亭,亭栏边可以垂钓。向
东眺望,但见云山朦胧,秋岚浅淡。向西一带,是几排瓦舍,并不十分高大,纪昀问时,才
知道是专门为皇子盖的书房一一再向西里许,是一片开阔地,约莫四五十亩大的一片海子,
旁边另树一座坊门,是用一整块青石镂刻而成,也是新造的,门前鹄立着十几个小侍卫。纪
昀便知已经到了驻晔之地。正门倒厦前,设着一张御榻,一望可知是乾隆接见臣子的地方,
因地面轩敞开阔,坐在榻上可以远眺,近则见湖光山色,远则览千岩万壑,夏天坐在这里,
无论见人办事,穿堂风徐徐吹过,半点暑意也不会有。纪昀不禁掂掇:这主子可真会享
福……进门稍向西,就是延熏山馆,也是丹垩一新,纪昀张着嘴,挪动着脚步晃着脑袋左右
顾盼向北细看,仿佛是个佛堂,山馆前几十步,是一座戏台和正殿相对,中间种植了不少说
不上名目的奇花异卉。正看得兴致盎然,听殿中的乾隆说道:“纪昀,你这狗才,傻乎乎地
东张西望,像个大臣模样吗?”
    “臣看花了眼了!”纪昀忙一边答应,一边一溜小跑进殿,到东暖阁窗下,见傅恒也站
在一边,向乾隆请安道:“这里真是秀色动人啊,看也看不够。禁苑不奉旨不能游览,不趁
主子召见时看看,哪得个机会呢?”起身又对傅恒点头致意。
    乾隆案上摆着长长一幅卷轴,两头拖在炕上,上面画有点点线线,却没有泼墨着色,又
不像画儿。他一手扶着那图,微笑着看看纪昀,说道:“这园子刚新修过,朕也还没有看。
你既来了,就是缘分,我们一路出去走走,边走边看边说事情如何?”傅恒和纪昀见他如此
好兴致,忙都承欢。傅恒笑道:“这园子我看了几次,以为都走熟了,今儿进来,还觉得新
颖,多少处都不认得了。东湖边那个假山石怕有十万斤吧,怎么一下子就移到了西边?”乾
隆点点案上的图笑道:“修园子说到底也是不急之务,如今朝廷富了,才敢想修这个圆明
园,才敢翻新这座避暑山庄。这是圣祖和世宗爷想了多少年的事,到朕手里才算真的要圆梦
了。”言下神色既得意,又带着感慨。
    傅恒心里是不赞同京师热河两头大兴土木修造园林的,抱定了“守拙”的宗旨,不表明
态度,只跟着往外走。纪昀却是兴高采烈,跟着亦步亦趋出来,口中道:“皇上垂拱九重,
致天下于极盛,九夷万方冕旒朝拜,自然得有应有的体尊,这才能显示我大清央央天朝的风
范!”乾隆站在仪门旁,用扇子指指东边,道:“那边‘万壑松风’你已经看过,少着一副
楹联,你替朕想一想,出个句儿朕听。”纪昀心里暗道一声“惭愧”应口吟道:
    云卷千峰色泉和万籁吟乾隆含笑点头,又指那座石峰,问道:“这座山没有名字,叫个
什么好?”纪昀端详了又端详,说道:“这山像华盖,又像灵芝。依臣拙眼,应该起名‘彩
华’或者叫‘翠芝’,不知哪个合乎圣意。”“什么华盖,皇家味太重了。就叫‘翠芝’的
好。”乾隆又遥指佛堂:“你看那座佛堂,也没有联。皇后很喜爱那里,你起一联看。”
    “是!”纪昀忙道。仔细看那处景致,都隐在极茂密的老树间,只好从虚而拟,咏道;
    自有山川开北极天然风景赛西湖
    声音刚落,乾隆又指着佛堂边一座楼:“那楼呢?”纪昀道:
    疑乘画掉来天上欲挂轻帆入镜中
    “拟个匾额!”乾隆命道。纪昀答道:“是。”
    云帆月舫
    “好!”傅恒原觉得纪昀有点诌谀味儿,见他对应如此敏捷,也不禁大声喝彩:“说得
切,不落俗套,不失佛堂本色——这是要功力的!”乾隆笑道:“匾额、楹联连用两个
‘帆’字,还要仔细推敲。”目光搜求景物,还要再问,却见尤明堂快步从东边过来,不等
他行礼,乾隆便笑道:“老货来了,不必行礼,你也不要扰了朕的清兴。”尤明堂答应一
声:“是!”然后向乾隆一揖,便站到一旁。
    此时正是未末时牌,日影西斜照得秋树山湖一片苍翠明媚。秋风一起,湖摇树动,起伏
不定,极目西望山色水景,万树攒绿,丹楼如点,有田畴、有林木、有小桥流水、有苍藤古
藓……真个清芬杂错,极为磅旎。纪昀不禁喟然长叹,说道:“臣虽薄有小才,面对此景,
恐怕要智穷词竭呢!”乾隆一笑不语,徐步下阶,到仪门外才问:“尤明堂,你似乎有要紧
事?”
    “原来是有的,”尤明堂面对美景,脸上毫无表情,“主子不叫奴才扰兴,奴才今日不
敢说了。”乾隆用扇子点着他笑谓傅、纪二人:“你们看看这人,当年顶得世宗爷和十三爷
直噎气,如今又要扫朕的兴了。你,还有孙嘉淦、史贻直,递上来的本子朕都看了。这园子
都是圣祖爷那时就起意要修要造的,不趁着有钱,什么时候才办?”尤明堂道:“当年圣祖
爷要修避暑山庄,世宗爷谏劝,说‘避暑山庄真清凉,百姓仍在热河中’——举的是民间口
语儿,说的也是实情。圣祖爷也就停拨了银两。照着奴才的见识,这仍是不急之务。有钱,
还是用到大小金川,用到赈济灾民,使天下陷入水火中的人得拯救于衽席之上,然后有君父
游悠之乐,才算得尧舜之君。”他直倔倔地说出来,乾隆脸上没了笑容。“你是说朕不算尧
舜之君,不肯后天下之乐而乐?”尤明堂躬下身子,语气却毫不容让,说道:“皇上乃是明
君。唐宗、宋祖与我朝圣祖皆是英才明君,亦不曾以尧舜自居,何况皇上!”
    至此话赶话的已成僵局,一君一臣,乾隆横眉居高临下,死盯着尤明堂不语,尤明堂躬
身向地,也不抬头看乾隆的脸色。傅恒早就听说过尤明堂是个“橡皮棒褪”,折不断、打不
烂。连权威赫赫雍朝第一王爷允祥都让他三分,平日见他随和雍容,今日一见之下才晓得名
下无虚。傅恒想说几句调侃话和缓一下气氛,却又咽了下去,他还要听听乾隆的。乾隆呼呼
喘了一阵粗气,似乎平息了一点怒火,不温不火地说道:“你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可谓三朝
元老,朕不打算怎么样你。只你说的‘避暑山庄真清凉,百姓却在热河中’,那是圣祖年间
的事,你今日说出来,就有谤君之嫌。这承德城现有五万余百姓,你实指出来,哪一家百姓
在‘热河’之中?”
    “没有。”尤明堂道,“但奴才也没有说假话。”
    “嗯?!”
    “御驾来此狩猎,旨意一下,承德即开始清理。所有无业游民、无户籍身份的流民、乞
丐、化缘道人、挂单和尚半年前都被赶了出去。”尤明堂道。“城里留下的非商贾即财主,
当然‘清凉’!”
    他一句接一句顶得乾隆无话可答,竟似和乾隆拌嘴一样。乾隆涵养再好,也不禁恼羞成
怒,眉棱骨急跳两下,脸黑沉下来,本来就略长一点的脸更拉得老长,断声喝道:“别以为
你资历深,你比上张廷玉了么?你是什么进士?哪一本书教你和君父这样讲话?你也承认今
日天下大治,又说朕不是尧舜之君,这是什么意思?”
    尤明堂像个烧焦了的老树桩子似地弯腰站着。无论乾隆脸色多么难看,他全然不看,佯
装不知,说道:“尧舜以天下为公。皇上春秋鼎盛、年富力强,正是继承先帝余绪、宵旰勤
政之时。大修园林,恐不符皇上孜孜求治之至意!圆明园已用去一千万银子,至今还不成规
模,避暑山庄也用去七百万,听说还要再拨。年复一年的这样下去,朝廷有多少家底抖落不
尽的?”这是连军机处都扫了进去,傅恒不禁脸一红,却只装什么都没听见。纪昀是力主修
园子的,银子都是经他手划拨的,不能再沉默下去,在旁说道:“你说话太不思量,其学术
也不纯。皇上修这两处园子,并不为自己享乐。避暑山庄为秋猎行宫,天子大汗起居之地,
又要接待内外蒙古诸王,能不能连这里蒙古王爷行宫都比不上?还有,圆明园,那是在北
京,四夷万国朝见天子之地,内设各国房舍建筑,也为的柔远抚夷的大政。如今远洋外夷来
贡来朝的愈来愈多,毓德清华玉贵天尊,难道不要宫室行馆相配?国家财力充盈之时,民间
多有无业之民,与其在地方滋事生非,出些工钱养活他们,朝廷又有了接见外夷的地方,难
道不是两全其美么?再说,将来园子修好,太后自然要移居其中,褒忠表孝,天子为天下
先,这也是天理人情!”尤明堂立即将他顶了回来:“你原来学术如此之纯!我和你一道去
各省看看,哪一省饥民少过五万,就治我妄言之罪!告诉你,除了苏杭宁略显富庶,北方老
百姓家无隔宿之粮的多得很!坐在军机处,看看下头递来的折子,就以为天下熙然,男有所
耕,女有所织,老有所养,少有所抚,这就是你纪昀的学术?——皇上,纪昀逢君面谀,乃
是一个佞臣!”
    “就你懂得学术?什么叫佞臣?不识大体,沽名钓誉才叫佞臣!”乾隆苍白着脸,厉声
道:“朕有比你要紧得多的事情,你退下去!——等着处分旨意!”
    尤明堂行礼起来,转身退了出去。傅恒看着他踽踽而去的背影,显得蹒跚踉跄,仿佛老
了十年。瞧乾隆时,也在目视他的背影,脸色已和缓了许多。只听乾隆长长出了一口粗气,
脸上已经回过颜色,说道:“一个孙嘉淦,一个史贻直,从先帝爷时就聒噪。这人越老火性
越大,原来是小聒噪,现在是大聒噪,索性梆梆地和朕对口儿。真扫兴,不看园子了!”纪
昀说道:“他不该说我是佞臣。但我佩服他这份胆识,自古历朝,庙堂上如果没有聒噪臣
子,那个江山就要出毛病。”
    傅恒不知乾隆要给尤明堂什么处分,听他这份口气,略觉放心,见乾隆懒懒地转身回
殿,一边随侍在侧,一边说道:“纪昀这话说的有大臣之风。奴才以为,孙嘉淦、史贻直是
一类,有话就说,尤明堂和范时捷又是一类,是办事的臣子,到憋不住时才说话。朝廷有几
个肯说话的,无论对与错,总归是好事,处分就免了吧?”
    “你怎么那么害怕处分?”乾隆笑道:“朕不取其言,还要取其人。尤明堂当户部堂官
近二十年,家里穷得只有三个使唤人,这样的官如今是越来越少,岂能不给予‘处分’?纪
昀遭了他的碰,就由纪昀去传旨,加给他一级,赏双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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