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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xoox (秋雨),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乾隆皇帝-092
发信站: 紫 丁 香 (Thu Apr  8 10:57:39 1999), 转信

二 计无成算讷相败阵 批亢捣虚莎帅逞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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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兵费尽全力,调集两万人马用了将近四天。在松岗集结一天,海吃大嚼了几餐,马光

祖率五千人向下寨西北运动,堵住通往甘孜道路,蔡英率八千人淌草地,截断大金川和下寨

联络,迎击来援之敌。讷亲亲率七千余名中军正面攻击。三门无敌大将军炮对着土寨门不住

地轰击了半个时辰,炸得城门成了一片废墟,方才举红旗命兵士冲击。



    讷亲不禁大喜,当即挥令廖化清带两千名军士从城门缺口进击。可煞作怪的是,大炮轰

击时城中毫无动静,一待兵士攻击,堞雉上立刻旗帜招展,中间还挂着“大清金川宣慰使

莎”的大帅旗,无数藏兵手持弓箭机驽,射得飞蝗激雨一般。廖化清也真是悍勇,甩掉了甲

胄打了赤膊,一手举盾,一手提大宽边刀,大呼:“哪个婊子养的敢退一步,老子牺牲了他

狗日的!”喝令“决冲”!几千人斗志愈昂,大发一声喊“杀呀”!领头的二百多人便冲进

城门缺口,城周的一千多人冒着箭雨,人力架起木梯,挥刀登梯而上。



    眼见就要得手,突然城上“呼呼啪啪”,到处响起火枪声,已经攻上城的几十个兵猝不

及防,被守城藏兵刀劈斧剁,卸得一块一块扔下来。攻城的清兵被霰弹打得哭爹叫娘,退潮

的水一样狼奔豕突回营。廖化清呼喝不禁,正要挥刀杀人,一团黑雾一样的霰弹打来,左胸

左臂被鸟铳打得蜂窝一般,他大叫一声“奶奶的!”唿嗵一声倒在泥水里。与此同时,攻进

城里的一二百人也发出一片呼救声,只有一二十个兵士带箭逃回本营,气喘吁吁向讷亲报

说:“讷讷讷——相!城门里布的都是泥潭,弟兄们都陷进去了——快想办法,快,快

救!”说着说着,城里的呼救声也就没了,只留下一片可怖的寂静。



    “今天收兵,明日再说!”讷亲蓦地一阵心悸,出了一身冷汗,强捺着惊慌命道:“受

伤的兵连夜送回刷经寺,廖化清也送回去,如果伤势重,就送成都!”因见海兰察和兆惠都

蹲在湿漉的草地上察看廖化清的伤势,讷亲心里突然泛上一股厌憎之情,因命:“廖化清受

伤,所部兵丁由你两个带!”说罢回头便走。



    兆惠怀里抱着奄奄一息的廖化清,海兰察端着一碗盐水,用生白布揩拭着伤口上的血污

泥渍,廖化清晕迷中口中兀自喃喃谵语:“先人板板的……这仗怎么弄的?讷相,得换个打

法……”两个人都正凄惶,见讷亲看都不看廖化清一眼拔脚就走,心中都是大怒!兆惠颊上

肌肉急速抽搐了几下,没吱声。海兰察咬着牙骂道:“日他血疙瘩奶奶!骡子病了主人还要

看看呢!”



    “海兰察你说什么?”



    正走路的讷亲听见海兰察骂娘,却不甚清楚,止步回头问道。海兰察梗着脖子道:“我

说日他血疙瘩奶奶的——”他突然觉得兆惠在腿上捅了一下,改口接着道,“——我们非要

从城门打么?”他已换了一副无可奈何的苦笑脸。



    “晚上再议!”讷亲情知他说假话,却也无可发作,答了一句,掉转头便去了。兆惠小

声道:“他盯上我们两个了,起了报复心,小心着点……”海兰察“呸”地唾了一口,说

道:“以后的事谁料得定?现在他还得用我们!”



    夜幕降临了。月亮像半个被撕开的烧饼,在缓缓移动的云层中半隐半现,把大草地映得

一片苍暗,广袤的穹窿罩着一摊一摊的泥浆潦水,还有略略起伏的草埠一直向远处无边的黑

暗中延伸去。随着微风荡来荡去暮霭似的轻雾,略略带着腐草烂根的腥臭味。暗云、月色和

轻雾包围着星星点点亮着烛光的清兵营盘,随着流荡的雾,本来就昏暗不明的烛光也若隐若

现,很像夏日坟地里的团团磷火。草地的夜本来就荒寒凄迷,偶尔传来巡逻打更的锣声,伴

着的的笃笃的梆声,反而更显现它的苍凉。



    在讷亲中军大帐南边约一里之遥,默默行走着十几个藏人,穿着一色油乎乎脏兮兮的羊

皮袍,被泡胀了的羊皮靴子在泥水中兹咕兹咕地发出古怪的响声,有时停下来,少顷又接着

走路。



    领头的藏人个头很高,他的皮袍似乎小了一点,紧绷绷裹在壮得公牛一样的身躯上,袍

子下摆勉强盖住了膝。藏人多是肤色黑红,可在如此朦胧的月色下,根本看不出来,只有那

偶尔一抹月光洒落下来,才模模糊糊能看到他方脸上浓重的眉,略带平直的鼻子和方阔的

嘴。这就是统领大小金川方圆数百里,率领七万藏民的金川大土司,公然与官军扯旗对垒的

莎罗奔。他身后紧跟着自己的老管家桑措,还有个喇嘛仁错活佛,都是年过花甲了,步履仍

十分健捷。喇嘛身后,还站着一个娇小玲珑的中年妇人,宽大的皮袍套在身上,也显着不合

体。她叫朵云,自小和莎罗奔青梅竹马,却阴差阳错嫁了莎罗奔的哥哥色勒奔。在一场可怕

的决斗中弟弟杀死了哥哥。她现在是莎罗奔的妻子。此刻她瑟缩在皮袍里,亦步亦趋地跟在

丈夫身后。莎罗奔发觉她仿佛有点步履艰难。站住脚,用藏语问道:“朵云,你怎么了,哪

里不舒服?”



    “故扎,”朵云凝睬着一片连一片的“磷火”,怯怯地说道:“敌人太多了。我……我

有点怕!”



    莎罗奔走近了她,一双粗大的手握了握她的双肩,久久才叹息一声,沉重地说道:“恶

狼面前,最忌的就是怕,这是老故扎常说的话。”他松开了她,对仁错活佛和一众卫队说

道,“我们不要再往前走了,就在这里歇息计议。”



    “故扎,”站在身边的桑措,苍老地咳一声,说道:“是不是请夫人带着孩子离开金

川,旺堆那里可以藏身的。”莎罗奔摇摇头,说道:“敌人强大,占了天时,我们要占地利

人和。送走妻子,我就会失去兄弟父老的尊敬。我的妻子儿女要和我一起,打到最后一兵一

卒!朵云,你说对不对?”朵云单手护胸垂下了头,她的声音多少有点发颤,“是的!我的

故扎。你这话我已经告诉了我们的两只小鹰。”说完,便背转脸拭泪。



    莎罗奔望着大片相连的清营,觉得自己的眼泪就要涌了出来,忙收摄心神,口气变得斩

钉截铁:“我们没有别的出路,只有集中我们的全部兵力,打败迎头这个讷亲。他们攻下

寨,其实是想在大金川久占,然后调南路和西路的官军攻取刮耳崖和小金川,逼我们东逃或

者在这几百里包围圈中钻山林流亡。我原来听探报,南路和西路都向小金川推进,真是十分

担心。要知道,他们的总兵力比我们全族人口还要多出三分之一呀……”“故扎!”仁错活

佛手捻法珠,沉吟着说道:“达赖喇嘛来信,说清兵势大难敌,我们可以举族迁到藏地,他

划五百里草场给我们。”



    “不行。”莎罗奔说道,“敌人没有我们熟悉道路,从金川逃出去是不难的。但要绕乾

宁山,再翻夹金山,要攻取上上瞻对,再走几千里山路,一路上是多大的伤耗?青海到拉萨

的道路比我们还要近,岗干巴部落迁到西藏,八万人只有四千人活出来,这和全族拼死一战

有什么分别?”见大家沉默,莎罗奔果决地说道:“逃亡一计绝不可行。投降,自己捆了自

己,屈辱地到他大营里乞求活命,这是乾隆博格达所要的。那即使活着,也像死——不,比

死了还要难受——不但我们自己,连我们的子孙也要蒙羞受辱!还是我在小金川战前的话,

只有一个‘打’字,打赢了再言和!”



    正说着,远处叭叽叭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近来,似乎有人在泥地里快跑。众人回头

惊觉地看着,直到跟前才看清,是专管传信的小奴隶嘎巴。嘎巴一路快跑,喘得上气不接下

气,好久才定住神,报说:“大故扎莎帅,活佛!小金川那边来信,说汉狗子们的兵开到丹

巴和黑卡就驻扎了下来,在那里筑木寨。还有,三段地的两千兵开到黄河口,已经扎了营

盘,不知为什么又向刷经寺开去。”说完,向莎罗奔和众人躬身一礼,踅转身跑步又去了。



    “主人,”桑措老管家在旁说道:“这样看来,我们应该回小金川。把下寨和大金川烧

掉,留给这里的清兵。先打他的西路,缴获些粮食。再和北路军在金川周旋。我们的老人、

女人和孩子都在饿肚子……”仁错却道:“这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下寨和大金川落入讷亲手

中,全局就乱了。即使打下丹巴,也还是个逃亡。调我们全军,在这里就和讷亲决一死战。

打烂了蛇头,蛇身子好办。”



    莎罗奔一直在静静地听,他眯缝着眼,瞳仁幽幽闪烁着,忽然一个念头涌上心来,仰头

哈哈大笑。众人都被他笑得一愣,朵云正要问,莎罗奔笑指刷经寺,说道:“西路军南路军

移防逼近,真的是吓了我一跳,三路齐进金川地,虽然笨,我们势单力薄,确实无法应付。

这个讷亲,我看比庆复一点也不高明。他的兵力都在这里了,刷经寺到松岗一路还在运粮,

也要护粮的军队。他是笨人下棋,死不顾家啊!”说着,转身对一个随从头目吩咐:“你现

在就去,传令下寨我们的守军,四更天之前全部撤到这边的潦清寨。大金川的七千藏兵也撤

出来,到潦清四千、罗渭寨三千。我要——”他狞笑一声,“抄断他的粮道,包围刷经寺,

看他是回救不回?”



    众人听了个个喜颜悦色。仁错笑道:“莎帅这着棋走得狠!讷亲敢倾力来攻下寨,是料

着潦清和罗渭到刷经寺都是泥浆深潭,没有路可以奔袭他的老营。他们忘了我们是藏人,忘

了这草滩泥地里有我们自己的路!这样打,攻下刷经寺也不是难事。”桑措也变得兴高采

烈,呵呵笑着说道:“这样好!他们正往刷经寺运粮,粮食我们也有了!”



    “围刷经寺,不要攻下来。”莎罗奔舒眉笑道,“待讷亲回师,潦清的四千人可以截杀

一阵,把他们分成两段。先围魏救赵,再围城打援。对,就这么办!”桑措惋惜地说道:

“这样我们就捉不到讷亲和张广泗了。”



    仁错活佛思量着,说道:“故扎,你虑得真远,还要留着讲和的余地,什么围魏呀打援

呀,汉人的东西怎么知道那么许多?”



    “我在内地闯过世面,懂汉语能读书,是跟着汉狗子学的。”莎罗奔格格笑着,“人家

是宰相、大将军,我活捉过来,乾隆的面子怎么下得来?”他高兴得回身,双手猛地举起朵

云,笑道:“我看你不必再为孩子担心了。这仗打赢后,你去北京,见见岳钟麒老爷子,想

办法和朝廷讲和!”说完,放下爱妻,已是敛去笑容,“我们到潦清去——把小金川捉到的

汉狗子清兵全部捆送下寨。明日叫他们自己打自己!”



    讷亲当晚一夜计议,尽管百不情愿,还是采纳了海兰察的建议,从下寨南边选一段稍低

一点的寨墙攻击。但这以来,就得挪动那四门重逾干斤的“无敌大将军”炮。这样的泥草

地,炮车根本不能派用场,于是现扎木排,挽了绳子,每门炮用一百个人拖,生拉硬扯,人

人累得屁滚尿流,总算午前将炮位安置停当。刚好这时松岗运来了李侍尧送来的牛肉干,讷

亲下令“每人一斤,吃饱厮杀”。军士们大嚼一顿,待讷亲红旗指挥令下,立时间响起石破

天惊般的炮声,顷刻间寨南硝烟滚滚,撼得草地都籁籁发抖。



    这里的寨墙比寨门薄得多,只轰了二十几炮便坍出了两丈来宽的大豁口。兆惠和海兰察

掣剑在手,齐声大叫“冲进寨子,后退者斩——杀呀”!兵士们“嗷’声怪叫,持刀挺矛,

出窝黄蜂一般冲上去,海兰察和兆惠都是一身大红袍,右手提剑左手握盾,紧随着兵士直奔

寨墙,冲锋的兵士们昨天被箭雨吓怕了,也都眼望着堞雉脚底下跑,绊得筋斗流水的也就不

少。



    人人都预备着挨箭,不挨箭反而更加警惕。十几个冲到豁口的兵士一身煞劲,看看城上

无人,倒莫名其妙地站住了脚步,小心翼翼提刀蹑脚儿东张西望,弄得后边的人也惊疑不

定,海兰察大骂:“操你们祖宗的,为什么不杀进去?”说着和兆惠一前一后上了寨墙。两

个人睁圆了眼看,只见婉婉蜒蜒的土寨墙顶,垛口后是踩得光溜溜的通路,果然寂无一人,

微风下只见通道边的枯草,不胜寂寞地瑟瑟抖动。寨门里一排排土房草屋,被拆得七零八

落,一条条巷弄满地都是碎木条、破门板、羊粪和骆驼毛。除了几声狗吠,连半个人影儿也

不见,生生的是一座死城。兆惠和海兰察正在发愣,讷亲已经传话询问:“寨里什么情

形?”



    “敌人连夜撤了!”



    兆惠喃喃说道。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袭来,竟不自禁打了个激凌寒战,转脸对军士们喝

道:“统统进城搜索!愣什么?这是座空城!”一把扯了海兰察回中营来见讷亲。



    “撤了!”讷亲听海兰察禀告,“敌人走光了,屌毛没见一根。”虽然恼他无礼,但此

时不是计较时分,皱着眉头百般搜索枯肠:寨四周凡是干燥一点的地方都驻的官军,除了寨

西南一片漫荡荡的大泥潭,围得真似铁桶般滴水不漏。莎罗奔的部众从哪里溜出去的呢?昨

日拼死抵挡恶战,又为什么突然撤得无影无踪?讷亲脸上布了一层严霜,本来就长的脸拉得

更长,眼神却带着一丝迷惆,沉吟道:“莫非他们插了翅膀?是不是退回大金川据城死守

呢?”兆惠指着汪着浅水的泥潭,说道:“讷相,他们一定是从那里逃出去的,这里泥潭里

有路,只有本地土著人知道!”讷亲尚未说话,海兰察却一下子灵醒过来,以手加额轻声惊

呼:“天爷!泥淖里有路……莎罗奔该不会是去掏我们刷经寺老营的吧?”



    这句话正中兆惠心思,脸上立刻变了颜色,讷亲原地兜了两圈,冷笑一声道:“恐怕他

没有那个胆子,也没有那个识见!我军暂时按兵察看动静,派到大金川的探子也就要到

了。”兆惠向讷亲一躬身,语气沉重而又诚挚,说道:“中堂,潦清离刷经寺只有二十里

地,中间隔着沼泽,我们没有设防。假若泥潭水泽里有路,敌人偷袭我们中军帅帐,张大帅

情势不堪设想。我军后路被断、粮草不继,那就危殆万分。”



    “临变不乱,不要风声鹤唳自惊自怪!”讷亲被他们说得发毛,又恼恨他们危言耸听,

强自镇定着叱道:“亏了你们还是老行伍!现在第一要务乃是弄清敌人去向!”他低头想了

想,命道:“海兰察带左营二三四棚三千人马速回松岗。粮食出了差错,休怪我无情!”



    海兰察领命去了不多时,大金川方向飞骑来报,说:“大金川增强巡逻,城外二里地都

有藏兵守护,我们的侦探骑兵不能近前查看。”讷亲问道:“城里有什么动静?昨日半夜到

黎明,有没有藏兵大队人马进城?”那探子道:“我们混进去的探子一个也没有出来,大约

里边也戒严了。四更多时,听见城里有些骚动,有骆驼叫声和人声,他们的兵巡逻得严,不

能走近……”



    “看来,下寨的兵是缩回大金川了。”讷亲一颗心顿时放下,透了一口粗气,一哂说

道:“我们就驻守下寨。他要守大金川,我就令西南两路并进合围。要是在大金川只是虚晃

一枪,我就立刻围攻大金川。莎罗奔不是土行孙,能地遁走了么?”因见进寨搜索的清兵出

来报信,便问“里边有何情形”?“回中堂,里边没有河。”那兵士听不懂他文绉绉的宰相

言语,“藏人老小都走得干干净净。搜出来二百多个人,都是我们的人,都饿得半死不活,

捆着放在空屋子里。问他们话,他们说都是蒙着眼押进去的,连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晓

得。”



    讷亲格格一笑:“莎罗奔不是等闲之辈,圣上没有看错了他。还送我偌大一份人情,留

着讲和这一手!”喝命“收兵进寨,左右翼的军士在寨外加筑木栅!”还要命人召回海兰察

时,却见松岗方向几个兵士淌着泥浆死命地奔过来,个个都滚得泥猴似的,一边跑一边口中

大叫大嚷“快,快报,……中堂……莎罗奔的兵,兵……围了刷刷经寺……”讷亲心里

“轰”地一声,立时头涨得老大,周围的天、地、水、草,丛丛的灌木,寨子的垛楼立时旋

转起来,踉跄一步才站稳了,只觉心头突突乱跳,竭力想镇定下来,却哪里能够?



    “围刷经寺的有多少人?”兆惠是久历风险,多经战阵的人,心中也是一震,脸色变得

愈加苍白,急问道:“他们走的哪条道?”



    “回大人,他,他——”那兵士兀自喘息不定,喘着气回道,“走哪条道张大帅的人没

说,海……海大人说兴许是从潦清渡泥潭摸过去的。——围刷经寺多少人也说不清,报信的

说多得很,有一万多人!他是中了几箭才逃出刷——”



    “别说无用的!”兆惠断喝一声,“海兰察现在哪里?”那兵士此时才略稳住神,说

道:“海大人现在正收拢运粮的人回松岗,运粮道叫莎罗奔截断了一半。丢了几百车粮食,

扛粮护粮的兄弟们也死了好几十……”



    兆惠没有再问,一切都已明白,是遭了莎罗奔暗渡陈仓之计,只是敌人行动如此诡秘迅

速,干得这样干净利落,却是他万没有料及的。兆惠低头思量一阵,见讷亲仍旧团团乱转,

口中念念有词:“这怎么办?这……如何是好……”因道,“中堂,不要急,要想办法!”



    “什么办法?你有什么办法?”



    “回兵三千,和海兰察会合去救刷经寺。下寨留一千守军,我们还有一万余军士,开进

大金川——他抄我后路,我端他老窠!”



    “合兵也只有六千人,再援救刷经寺,要多少时辰?刷经寺只有两千人,敌人一万军士

包围,怎么抵挡?丢了老营,死了张广泗,朝廷那边怎样交待?”



    “中堂的意思怎么办?”



    “这里留三千人驻守,不占大金川。”讷亲已渐次镇定下来,“派一千人去潦清断莎罗

奔后路,其余的全部回援刷经寺。张广泗危急,我们不救,谁都担不起这个罪!”



    刷经寺只剩下了三千多个人。除了张广泗无恙,他的三百名亲兵,和外围的两干军士全

部“殉国”。余下这些兵士保着他退到寺后经堂大佛殿,也都人人身带刀伤箭孔,浑身都是

血污,却半点不敢松懈,提着血淋淋的刀站在滴水檐下,预备着最后一搏。



    张广泗头发蓬乱,满脸惟悴地坐在经堂东侧的椅子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地下的青砖,似

乎在寻找着什么,外边藏兵叽里嘎啦的叫喊声、传令声清晰地传进大殿,他竟是充耳不闻。

他摘下腰间的宝剑,抽出半尺许、寒光闪闪的剑芒刺目,仍旧是那样的锋利。这是褒扬他青

海战功,雍正御乾清门,当着多少文武官员当面赠赐,曾招来过多少欣羡妒忌的目光呐?这

柄盘龙镶玉的宝剑,多年来刻不离身,杀过不知多少敌人,也用它诛戮过逃将,它自身就是

一种骄傲和自豪,也记载着他的功勋和忧患。如今……他小心地抽出来,用白手绢轻轻地揩

拭着,缓缓站起身来,望着已经冲入内院列队待攻的藏兵,突然间爆发一阵令人毛骨惊然的

狂笑:“哈哈哈哈……我杀人无数,无数人杀我,何憾之有?想不到张广泗命毕于此——”

手中的剑闪过一道雪亮的弧光,就向项左抹去。



    “大帅!”他的师爷吴雄鸿一直站在身边,张广泗抽剑时他已警觉万分,见他横剑自

尽,急抢一步双手紧紧擦住张广泗的手臂,扑通一声长跪在地,已是声泪俱下:“大帅,留

下青山!留下……青山……松岗离这里不远,又有骑兵,这个大佛殿敌人不敢纵火……再顶

一时待援……您一轻生,顷刻之间敌人就占了刷经寺……”张广泗长叹一声泪如雨下,缓缓

收回了宝剑。



    正凄惶无奈,外面一个戈什哈一步跨进来,大声禀道:“大帅,莎罗奔已经进了天井

院,要请大帅出去说话!”



    “不见,叫他打进来!”



    “张大帅何必拒人千里之外?”院外天井中间站着的莎罗奔隔门笑道,“我与大帅老相

识了,何妨一见呢?”



    张广泗理了理发辫,将朝冠朝珠戴了,也不佩剑,稳了稳神踱出殿外,站在檐下,正好

与莎罗奔对面相望。



    “张大帅受惊了!”莎罗奔面带微笑,摊手一躬,说道:“莎罗奔此举无礼,是迫不得

已。你我在此情此景下见面,实非我之所愿。大帅看去老了点,气色还好,比前年胖了许

多。”



    张广泗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气度反而从容不迫。他盯着莎罗奔高大的身躯,移时才道:

“你进殿来谈!”莎罗奔笑道:“身系金川十万父老安危,我不能身犯险地。”张广泗冷笑

道:“我身为朝廷极品大员,岂有欺人之理?”



    “我被大人骗得聪明了些。”莎罗奔操一口纯熟的汉话,彬彬有礼又是一躬,“我说您

胖了,就是指您食言而肥。”他从怀里抖出一张纸,问道:“这是在大金川和庆复、您还有

郑文焕军门签的和约,上面有您的亲笔签字,头一条就是不得无故再剿金川,您食言了没

有?”



    张广泗顿时语塞。勉强应对,干笑一声道:“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你这样满院刀枪相

逼,大丈夫唯死而已,岂有屈于你贱奴淫威之下之理!”说罢回身便走。



    “张大帅!”莎罗奔额前红筋暴起,见张广泗回头,声音暗哑深沉地笑道:“进殿和院

中有何分别?外边我有一万藏兵,个个与你仇深似海。其实我一挥手,这院中的兵顷刻之间

就能将你们都剁成肉泥!”他缓和了一下口气,“你,我知道不怕死。但你既忠于博格达

汗,就该为君父颜面着想。三军败溃,主将被擒杀,难道不怕乾隆老子蒙羞?”张广泗没有

想到,这个小小宣尉使竟有如此胸怀和深谋远虑,活命的希翼刹那间也是一动,遂转过身

来,说道:“就这样谈,你有什么章程?说!”



    张广泗到这份上还拉架子扯硬弓,莎罗奔见他这色厉内茬的样子,嘴一咧几乎笑出声

来,忙又敛了,正容说道:“我的兵可以立即退出刷经寺半里之遥。这里的粮食要全部运走

——你不要发怒,我们缺粮,部因你们背信弃义违约来攻的缘故。第二,收缴你和你的卫队

手中武器,不准跨出刷经寺一步!”张广泗哼了一声,“缴我的械?你想活捉我张广泗?”



    “好!看在故人份上,我们不缴械!”莎罗奔大笑,挥手道:“把粮食搬出寺,叫潦清

能动的藏民都过来往回运!——我们撤出刷经寺!”说罢又一躬,说声“盂浪”前呼后拥出

去了。



    莎罗奔一行出得刷经寺,但见到处都是扛粮的兵士,熙熙攘攘挨挨擦擦,人人手里拿着

牛肉,肩上扛着米袋往清水潭方向走。莎罗奔见人群如此乱哄哄,不禁皱起眉头,吩咐身边

一个藏兵,说道:“传我的令,所有的藏兵都把米袋就地放下!——叫叶丹卡过来!”那藏

兵一边跑一边传令,又喊“故扎老爷传叫叶丹卡!”一时便见一个中年汉子擦着满头大汗一

路小跑过来。他还没有站稳,脸上已重重挨了莎罗奔两记耳光。



    “谁叫你的兵也运粮的?”莎罗奔红着眼,恶狠狠吼道:“立刻列队向西进发!汉狗子

的主力肯定已经向松岗运动!大敌当前,是捣腾这些烂东西的时候么?!这里留五百人围困

刷经寺,把这里清兵的帐篷、柴炭、灶火炊具,全部烧掉砸毁!”叶丹卡忙答应一声,跑到

转经轮前呼喝指挥调度。莎罗奔用袖子揩着满头油汗,对身边的桑措说道:“仁错活佛就要

带人过来运粮了。叶丹卡的兵由我带着向西,和罗渭我军汇合。你有年纪的人了,就留这里

听活佛指挥,记住,围寺第一,夺粮第二!——潦清的兵叶丹卡怎么带的,像没有头羊的羊

群。现在敌人只是被我们打懵了,不能等他们整好,要在半路上打散他们!”



    说话间藏兵已整好行伍,叶丹卡扯着嗓子训斥一顿,小跑过来向莎罗奔请示,莎罗奔指

着西边的运粮官道,大声说道:“罗渭我们的人已经截断了讷亲到刷经寺的援兵。下寨他们

两千、松岗三千,讷亲的中军六千人,里边只有一个骑兵还能打,正在拼命向刷经寺冲。敌

人虽然比我们稍多一点,但他们已经乱了营,官找不到兵,兵认不得官。我们要趁乱打过

去!兄弟们,带上牛肉边吃边走,敌人饿着肚子在泥摊里爬了一夜,他们不禁打!”因见人

牵过马,知道是从张广泗营里缴的,一笑上马扬鞭指道:



    “走!”



    讷亲连夜退兵,没有走到松岗便遭到罗渭三千藏兵的强袭。深夜处在黑暗中,又全然无

备,顷刻间就炸了营。那些藏兵个个骁勇异常,呼喝大叫号角呼应,前堵后追、中间割切,

打得官军乱成一锅粥。可怜这些官军,被藏兵紧紧赶杀,陷在这草地路上,路上标识被拔得

干干净净,又不敢乱跑。几个月没吃到青菜的官军,一小半得了鸡视眼,竟似瞎子一般,由

着藏兵砍瓜切菜般宰剁。讷亲的三百名亲兵见大队人马被杀乱了阵,簇拥起讷亲便向南走,

要逃回下寨。但见昏暗的星月微茫之下,到处黑影幢幢,叱呼声、喊杀声、招呼声、惨叫

声、兵器相遇相激声此起彼伏,混成一片。满泥地里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官军尸体,带辫子

的人头在泥浆里被人踢来踢去……再往南走,厮杀得愈加凶烈,冲一处,被堵一处,似乎漫

野都是藏兵,处处都是刀枪剑树。众人一看不对,又架着讷亲向北踅。幸得一个传令兵熟悉

道路地形,做好做歹,撮弄着讷亲停驻在一块长着子孙槐灌木的小高埠上。讷亲惊魂未定,

又见一股人马黑地里杀来,顿时,浑身一阵发凉,腿一软就要下坐,却被两个亲兵死死架

住,讷亲这才细听这队人马呼喊近来,却是汉话:



    “讷中堂!讷中堂在哪里——我们是兆惠的兵!”



    讷亲这才三魂收聚七魄人窍,觉得裆下异常不舒意,隔裤子摸摸,知道不好意思的,口

中命道:“叫兆惠过来,我在这里!”手下兵士便齐声呐喊:“讷中堂在这里——传兆军

门!”一时便见兆惠带着几个人提刀涉水过来。兆惠边走边叫:“讷中堂,不要慌!我来

了!”讷亲不等他到跟前便急急问道:“你还有多少人?还有多少人?”



    “我的兵死了七百多,还有不到一千人。”兆惠仰面看天,像是极力在寻找着哪颗星

星,口中却道:“现在最要紧的是把我们的人聚拢起来……这样打,不到天亮就完了……现

在还不到丑时!”讷亲只在地下于转圈子,口中喃喃而语:“这怎么好?这怎么办……”



    兆惠见这位矜持傲慢的“相爷”如此脓包,暗地苦笑一下,发令道:“所有的人齐声高

喊:兆惠在这里,官军靠拢过来——往后传!”



    “兆惠在这里,官军靠拢过来——往后传!”



    一千余人扯嗓子齐声高呼,立时压倒了杂乱鼎沸的战场喧闹。



    这一着果然见效。正在乱中拼死挣扎的官军三十一群,五十一伙,从南北两路边杀边

冲,向这边渐渐靠拢过来。讷亲这时才完全镇定下来,忙着叫亲兵“传棚长游击以上的官

佐,各自集合自己部下军士,然后过来听令”!



    草地上又一个黎明来临。太阳像往日一样,懒洋洋从远处地平线上爬出来,隐在稀薄的

云层里,有点像一只没有煮熟的蛋黄,将草地上的潦水照得发亮。从四更天起一阵号角响

后,藏兵便退出战场。来得突兀,去得也倏然,一时三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映着淡漠

的阳光看这一夜恶战的疆场,真是惨不忍睹。从高埠向北二里,绵延向南没有尽头,清兵的

尸体像割倒在田里的谷捆儿,有的地方断断续续稀稀落落,横七竖八撂着,有的地方挤成

堆,垛成垛,斜躺着的、仰卧着的、半拄着刀僵跪着的、背靠背坐着的,什么样儿千奇百怪

的都有。绛红色的泥浆地上停着被砸得稀烂的粮车、一包一包没有被敌人来及带走的粮食被

半浸在泥水里、带着血污的号令旗被挑在一枝梭标上,被晓风吹得一掀一动……



    “讷相,”兆惠的目光从战场上收回来,对闷坐发呆的讷亲说道:“我们清点了,连伤

号在内,还有两干七百九十四个人。我估约,撤回下寨的不会少于一千人,路熟的兵也许从

北路逃回松岗的也会有一点。下一步怎么办,请中堂示下!”讷亲呆着发红的眼,半晌才

道:“藏兵一来偷袭,我就派人命海兰察来接应救援,他竟敢畏战不前隔岸观火!——现在

不和他理论这些,我最担心的是张广泗,不知怎的,我觉得他已经出事了——”他一下子站

起身来,“——不行,我们得赶紧增援刷经寺!”



    兆惠没言声。



    “赶紧集合队伍!”



    “不行。”兆惠从唇间嘣出两个字来,许久才指指横躺得满地的兵士道:“他们饿着肚

子打了一夜,现在根本不能再战。我们现在要到松岗,先让兵士吃饱才能说别的——海兰察

不来援,我估着是张大帅那边出事他去救援,或者我们的信根本没有传到松岗。昨夜那情

形,海兰察来又如何?他不是笨人,肯定救刷经寺去了!”兆惠这一提醒,讷亲才觉得自己

也是肚里空空如也。琢磨着兆惠的言语,怎么听都像在骂自己是“笨人”,想起下寨兆惠的

建议,不禁又羞又恼,加上肚中饥荒,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但此时除了兆惠无人可用,忍了

又忍,只得把怒气强往肚里咽,遂强笑道:“好,依你!”正要发令整队,兆惠遥指北方,

脸上绽出笑容,说道:“中堂!海兰察的兵,都扛着东西,给我们接济吃的来了!”



    讷亲顺着他手指方向看,果见一大队兵士逶迤蜿蜒近来。却没有马匹,人人肩上鼓鼓囊

囊扛着布袋……他的眼睛一亮,随即黯淡下来,变得异常冷漠。只说了句:“海兰察也来

了,好安逸呀,还骑着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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