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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xoox (秋雨),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乾隆皇帝-093
发信站: 紫 丁 香 (Thu Apr  8 10:58:04 1999), 转信

三 兵败穷极落荒松岗库 恩将仇报谋杀功高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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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兰察也已看见讷亲和兆惠在瞭自己,远远便下了马,一边向这边走来,口中吩咐,

“给这里弟兄们分肉——”便过来给讷亲施礼。他也是两眼通红,熬得脸发瘀,左臂上不知

中箭还是刀伤,缠着绷带,粗得袖子都放不下来。待给讷亲行过礼,兆惠刚问了句,“你的

胳膊——”便被讷亲打断了,“松岗那边怎么样?张广泗现在哪里?刷经寺呢?”



    “讷相,”兆惠板下了脸,咬着牙,强忍着肚里的无名火,说道:“你不看看海兰察带

着伤?他也是打了一夜?”



    讷亲腾地红了脸,过来要看海兰察的伤势。海兰察却护住了。他和兆惠不同,天性里带

着佻脱,再生气也面带微笑。讷亲碰了软钉子,汕讪地缩回手,咽着唾沫道:“未及关照

你……我是心里急着大局。”



    “大局已定,莎罗奔已赢!”海兰察苦笑道:“昨夜刷经寺已经沦入敌手。我点库中一

千骑兵一千步军连夜去救,在刷经寺西三十里铺和潦清的藏兵接战,打了一阵,他们人卖在

太多,几次都冲不过去。中午,莎罗奔亲自出阵喊话,说刷经寺已经落入他手。我不相信,

又向前冲杀一阵,看见刷经寺里真的挂满了藏兵的鹰旗,率兵后退,他们倒没有阻挡追杀,

待到离松岗四五里,又遭伏击,是狙击中堂的藏兵从北路截过去的。大约没有接到莎罗奔的

将令。倒是这一阵打得凶险,我们的马都被砍伤了,步行一路杀回松岗……”他眼中迸出泪

花,“妈的个屄!我——我海兰察几时吃过这亏!”



    讷亲皱眉听着,没有理会他骂娘,说道:“莎罗奔都讲些什么?松岗周围已经被他们占

领,你们怎么能赤手空拳到这里来?”“他说张广泗没有死,也没有降,已经落入他手。”

海兰察伤心地抹着眼泪,“还说……没有想到讷相……这么不禁打——原来准备会兵在松岗

再堵截讷相的,实在可怜您……就免了,还说要放路让张广泗逃回松岗,说松岗里留的粮食

够我们吃一阵子……还说等您回松岗,要和您见见……还说——”“够了!”讷亲烦躁地打

断海兰察的话。他总觉得这个海兰察顽劣无礼,和兆惠一样瞧不起自己,一口一个的“还

说”,似乎在复述莎罗奔的话,都带着他自己刻骨的挖苦。讷亲见兵士送来牛肉,一把推开

了,说道:“这是莎罗奔给我的嗟来之食,我不吃!这样的话,我要收兵回下寨,命西路军

南路军齐进金川,在这里合兵再战!”



    “您打断的就是他这句话。”海兰察道,“他说,刷经寺到成都六百里粮道,他管三

百,四川巡抚管三百。由他的兵给我们运粮,每人每天四两。别说被藏兵围困,一个耗子也

走不出去传令,就是传到,等援兵到,饿也饿死我们了!”他用舌头舔舔嘴唇,指着牛肉

道:“这不是‘借’来之食,是李侍尧运来的。您还是将就用点吧……”



    讷亲早已饥肠辘辘,看看那肉,有点勉强地拈起一块。



    ……讷亲带着不到三千残兵败将,踉跄返回松岗,已是半夜时分。恰这夜月色明亮,银

辉遍地。举目望去,黑沉沉乌鸦鸦的松岗下边从东寨门向北,牛皮帐篷一座挨一座望不到

边,都是一色簇新。在水银泻地般的月光下泛着淡青色的光,像是突然冒出的一大片石砌的

坟场。想了想,讷亲料知是莎罗奔笑纳了从青河刚运到刷经寺,未及分发更换的新帐篷,只

叹了一口气,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不远处巡逻的藏兵见大队人马开到寨门前,举起牛角号

“呜”地长鸣一声,藏营四周立刻便相互呼应,一个老藏人带着四五个随从,高腰皮靴踩得

吱吱作响走过来,用半生不熟的汉话说道:



    “我叫桑措的。奉莎罗奔大故扎,大清莎罗奔金川宣慰使的命令,向天使致意。”



    桑措说着双手平举,空着手,像是献哈达的样子深深躬下身子,许久才又站直了,说

道:“我们已经放行,请张老爷子到了松岗。故扎说,嗯,这个的,穷什么的不追的,狡兔

三窟的,还有网开两面有好生之德的。所以善请讷大人安心进寨。我们的兵现在不攻松岗,

在外头守株待兔的。”海兰察听听桑措的话,有点乱用成语,想着莎罗奔说话时的神气,背

转脸偷笑了一下,却见老桑措又一躬身,说道:“我是故扎派来谈和的,请问是现在随您进

寨,还是明天再见?”



    “你不够和我谈约的资格。”讷亲冷冰冰说道,“回去告诉莎罗奔,叫他带兵攻寨子,

没有什么好谈的。”说罢回身便要走。却听桑措身后一个沉缓的声音道:“中堂留步——我

就是莎罗奔。今日的事,情不得已。谈也由中堂,不谈也由中堂,谈与不谈是另一回事。您

带的这些兵要全部留在寨外。帐篷、食物都由我们供应!”



    讷亲不禁一惊,浑身上下打了个寒颤:这莎罗奔真不是等闲之辈,这点子残兵还不许进

寨,下寨的兵就更不用说了。想着,海兰察在旁骂道:“操你姥姥的老桑措!怎么言而无

信?说好放我们的人进寨的。”



    “回海军门的话。”老桑措却听不懂他的粗话,毕恭毕敬说道:“我并没有操你姥姥!

这三千人已经平安到这里,他们驻寨南,我们驻寨东,打与不打,看谈判结果的。这怎么能

算操你姥姥的?”话音刚落,讷亲的几个亲兵都忍俊不禁嘿嘿偷笑。藏兵里不知谁叽里咕咯

翻译一阵,也是“轰”地爆发一阵哗笑。



    莎罗奔摆了摆手,冷峻地说道:“海军门,我佩服你的勇敢,在刷经寺东亲眼见你在重

围中砍伤我二十多弟兄,我们藏人佩服这样的英雄。和谈不成要打,我必放你一条生路——

讷中堂,你现在连下寨在内,只有不到七千兵,能打仗的不到四千。我可以实言相告,我军

总兵力三万,这里就有两万。一声令下,下寨和松岗今夜就可到我手——我的传令用号角,

不知比你快多少。侥幸逃出来,谁能出这大草地?我劝你还是好好谈,给博达汗(乾隆)留

点情面的好!”



    “既然无意与朝廷为敌,谈也无妨。”讷亲听得十二分绝望,吞下一口苦水,尽力保持

着冷静,缓缓说道:“我现在就听听你的章程。”



    “这才对了。我喜欢爽快。”莎罗奔胸有成竹,说道:“第一,西路军退回贵州、南路

军退回广西。之后,北路军您这一路,我礼送回四川。第二,朝廷不得追究我抗拒征剿之

罪;第三,派员区划金川我管辖范围,以防再次冲突。我方可以答应:仍旧听受四川巡抚政

令节制,每年照常完粮纳贡上表称臣;归还战俘,掩埋死者;派员赴阙谢罪请封;礼送大人

离境,我亲自设酒相送。就是这些。”



    讷亲听听,没有一条没有道理,也没有一条自己擅能作主的。格格一笑说道:“我要是

不答应呢?”“那你就只能长留在这里,由我供应。”莎罗奔也是一笑,“不管哪路兵,敢

妄入金川,或者想突围,大人和张军门只有玉碎在此。”他顿了顿,“……至于以后,那要

看天意。我只是个宣慰使,比不上朝廷一个州县官大。和大人同归于尽,也没什么不值得

的。以今夜为限,大人不谈,明日我或许提出更苛刻的条件。”讷亲思量着,知道这人言出

必行,沉默一会儿说道:“可以谈。你明天派能作主的人进来说话。不过,我带这些兵要跟

我进寨!”



    “可以——放行!”



    莎罗奔说完,一掉身子便去了。讷亲当即催马进寨,只见腾空了的大粮库里挤挤捱捱住

的都是兵,粮库外边也临时搭了草棚、毡帐,无数破衣烂衫的兵士或蹲或站、没头没脸往嘴

里扒饭,见他和兆惠、海兰察一行进来,只让条路,连个行礼的都没有。讷亲无心计较,因

见吴雄鸿过来,忙问道:“大帅呢?”



    “在粮库帐房——游击以上弁佐还有二十一个,都在议事厅集合,等着讷相……”



    “我先见见广泗。”



    “要不要稍歇息一下,吃过饭洗漱过再——”



    “不要”



    讷亲头也不回,边走边说:“兆惠和海兰察休息一下,然后到议事厅。今晚要会议军

政。”说着,和吴雄鸿一道去了帐房。



    张广泗颓坐在东壁一张安乐椅上。零乱不堪的屋子只有两楹、破帐本子、散了珠的算盘

子儿,瓦砚、烂笔头都丢在地下,一片狼藉不堪。张广泗的身躯仿佛缩得很小,两只枯瘦的

手支着膝,头深埋在臂间,一头蓬乱的苍发都在丝丝颤抖,完全是个垮掉的人。听着有人进

来,他连动都没动。



    “平湖公”,讷亲小心地走到他跟前轻声叫道。见他不应,讷亲叹息一声,说道:“大

家心情一样,现在我不怨你,你也不要怨我。从军政两头,都要有个计较,还要向朝廷有个

交待。”



    张广泗抬起了头,脸色苍白得像月光下的窗户纸,仿佛不认识讷亲似的,用呆滞的目光

盯着他,许久才道:“军事……军事还有什么议的?你……和我都是罪人,等着朝廷来锁拿

就是了……”讷亲看了吴雄鸿一眼,说道:“吴师爷,把门关上,你到外边守着,不要人打

扰。”回坐了旁边又一个安乐椅,隔几侧身说道:“这一仗是失利了,北路军已经瘫痪,这

我知道。但军事的事,我想了许久,并不是毫无指望。假如西南两路推进金川,我们能固

守,莎罗奔仍旧难逃厄运。现在最难的是将令传不过去,金川并没有多少藏兵,他的老窠要

被捣,立时战局就要翻转过来。”



    “这我都想到了。”张广泗叹道:“莎罗奔恐怕也想到了,所以才放我到松岗。这真是

个人物!你该思量,绕道成都,再到川西南传这个将令,就是没有阻难,也得一个月。这两

路军知道我们被困,敢不敢来救?他们要是索饷,四川藩库供应不供应,别看这些武官,扯

皮的本领大着呢!”讷亲点点头,说道:“四川藩台金辉是我的门生,我垮了,他也要失

势,不能不勉力成全。一个月就一个月,让送粮来的民夫悄悄带出将令,由金辉发过去。总

之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嘛!”张广泗道:“莎罗奔难对付,更难的是无法向圣上交待。天威不

测啊!……”



    讷亲缓缓站起身来,萤虫一样的豆油灯幽幽地照着他颀长的身子,他深深地思索着,踱

着方步,眼神暗得像深不见底的古井。良久,说道:“我军失陷刷经寺,可以请罪;北军占

领下寨,可以报功。只要最后打赢,仍旧是无罪有功!这要看文章怎么写。”



    “怎么写?”张广泗眼中放出光来。须臾又道:“海兰察和兆惠恐怕不肯替你我瞒

着。”讷亲咬咬牙,硬着心肠说道:“刷经寺被困,海兰察救援不力,使莎罗奔佯攻得逞。

兆惠是随中军行动的护军将领,不能预防敌人偷袭,致使我军伤亡惨重。都是可杀之

罪……”



    在外边守风的吴雄鸿,听他二人计议怎样恩将仇报杀人灭口,浑身汗毛直炸,一阵一阵

颤栗。他跟张广泗多年,张广泗刚愎跋扈是有的,但待下罚重赏也厚,坏心术的事不多见。

这个讷亲冷峭寡言,但素来温文尔雅、待下礼遇丝毫不苟——怎想到事到急处,两个人都如

此阴险狠毒?吴雄鸿恐惧得不能自持,屋里讷亲轻咳一声,竟吓得他一阵哆嗦。正恐惧间却

听张广泗道:



    “吴老夫子进来,商量一下写折子。”



    天近五鼓时,一个黑影倏地闪进了兆惠、海兰察合住的帐篷。轻微的毡帘响动,立即惊

动了二人。几乎同时,海兰察和兆惠都睁开了眼,不言声四目炯炯盯着来人动作。黑影进来

在门口站了一下,似乎在适应帐里的黑暗,接着便蹑手蹑脚向两个板床中间茶几走去,摸索

着端起杯子,窸窸窣窣向下塞了一件什么东西。海兰察见他要走,“嗯”地一声坐起来,双

手钳子般握住那人手臂,低喝一声:



    “什么人?奶奶的,敢打我的主意!”



    “别,别……别动手!我、我、我……是吴、吴雄鸿!”



    “吴什么玩艺?老子不认的!”



    “就就……就是吴师爷!”



    兆惠一下子晃亮了火折子,海兰察也丢开了手,都愣了神,看着几乎被海兰察唬瘫了的

师爷。海兰察平日和他挺熟捻的,不禁笑道:“你这么鬼鬼祟祟的,还是个读书人!我还以

为哪个饿兵进来摸索牛肉吃呢!”吴雄鸿的脸兀自煞白,用嘴努努茶几,兆惠走过去,从茶

杯下抽出一张纸,只见上面歪歪斜斜八个字:



    恩将报以仇速作计



    兆惠便问“左手写的?”



    “什么玩艺?”



    海兰察见兆惠变了颜色,接过他手中纸条,只看了一眼,心里也“轰”地一声,立刻弼

弼急跳,遂急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吴雄鸿不敢久待,只拣要紧的说了个约略。又要

过纸条,在灯上燃着,看着它烧尽,用一种难以形容的古怪眼光看着呆若木鸡的兆惠和海兰

察,说道:“我得赶紧走,你们好自为之——信不信由你们!”说着一闪便出了帐。



    兆惠和海兰察木雕泥塑般站着。许久,才像作了一场噩梦醒来,转脸四目一对,都是火

花一闪。二人都是天分极高的人,顷刻间便意识到自己命在须臾之间。



    “怪不得夜里布置军务,讷亲一句不提你我,也不检讨刷经寺之败。”兆惠凄冷地一

笑,“原来要拿我二人开刀!”



    “他现在还不能动我们,”海兰察咬着嘴唇,紧张地思量着说道,“松岗的兵都是我们

带出来的,出死力救他们,兵士们都知道,他怕哗变!”兆惠点点头,他已经恢复了镇静,

闷声说道:“我们现在不能逃,那样他就更有口实,这里形势凶险,他不敢动我们。一待莎

罗奔兵退,就要下手了——我们现在不是没差使吗?天亮和那个桑措会谈,我们两个要个差

使,管刷经寺到松岗这段路和藏兵交接粮食的事。这佯,我们行动手脚就放开了,在刷经寺

寻逃路,比这里容易得多!”“光我们两个逃不行,我有十几个弟兄,都在大粮库当分库佐

领。”海兰察手捏下巴,沉吟着道,“要让他们知道点影子,到时候策应一下。万一不成,

也有人报告朝廷——杀人可恕,情理难容!他们就这样报我们的救命之恩!”



    兆惠佩服地看一眼永远带着稚气的海兰察,在与兵士交往这一条上,他确实自知不如。

海兰察做到副将衔,什么马夫、伙头、哨伍长之类的狐朋狗友还有一大帮,和兵士们一块吃

偷来的狗肉……他秉性严重,不苟言笑,临急时才晓得鸡鸣狗盗之辈也大有用处。兆惠心里

嗟叹着,回答海兰察道:“大利大害面前,没有情理仁义可言。他们的身家性命、功名利禄

比我们的命要紧得多!”



    讷亲和张广泗的“报捷”奏折递到北京,恰是五月端午。当时在军机处值差的是文华殿

大学士、刑部尚书刘统勋。一见是报捷的奏章,粗粗例览一遍,便起身径到永巷口,却见养

心殿廊下侍候的太监王耻抱着一堆东西出来,因问道:“皇上这会子在养心殿还是在乾清

宫?”



    “万岁爷和娘娘刚刚启动銮驾,先祭天坛,再到先农坛籍耕,午时才得回来呢!”



    乾隆身边十三个大太监。贴身的五个,卜孝、卜义、卜礼、卜智和卜信在内殿侍候起

居;外廊八个,王孝、王梯、王忠、王信、王礼、王义、王廉、王耻专管内外奔走,随行传

呼一应事务。这位王耻排在最末,却因伶俐解人,言语乖巧,上下殷勤奉迎周到,倒最得乾

隆任用。当下王耻答着刘统勋的话,笑得两眼挤成一条缝,又道:“主子、主子娘娘惦记着

当值的军机大臣,说过端阳节的,算不小的节气,既不能回家,叫赏的米粽、蒸糕、雄黄

酒、芷术酒糟。主子娘娘听说是您刘延清大人当值。说您素来心脾不受用,又要添了苏合香

酒,加赐一碟子宫点——怕着米粽您克化不了——还有槟榔包儿麝香袋,紫金活络丹,就赏

了这大一包叫我送过来。我的爷!张老相国当了四十年宰相,也没有这个体面呢!”



    刘统勋听乾隆不在大内,原本回身要走的,见说这话,忙又躬身站定,聆听着,心里一

阵阵发热。待王耻说完,颤着手捋下马蹄袖跪地谢恩,说道:“刘统勋何德何能?受主子主

子娘娘如此厚恩!只合拼了这把老骨头报效君恩……”起身又道:“烦请公公把赏赐物件送

军机处。我去一趟傅相府,回头就进去给皇上请安奏事。”说罢,径自出景运门,从东华门

出宫,向侍卫处借了一匹马,也不带队人,加鞭直奔鲜花深处胡同西街,来见军机大臣傅

恒。



    待到傅恒门首,踏石下马,刘统勋掏出怀表看时,刚到已时正牌。他是常来走动的大

臣,门政老王头早已迎出来,恭恭敬敬过来,呵腰打千儿行礼,吩咐“给爷的马遛遛,喂点

料水”!对刘统勋道:“老奴才陪爷进去。我们老爷夜来还说起来着,延清老爷公子中了进

士,得便儿要设个席面贺贺……”刘统勋听他絮絮叨叨;随着仆西花厅而来,是时万里晴

爽,骄阳似火,但见满院修篁森森森浓浓似染,夹道花篱斑驳陆离,洁净得纤尘不染的卵石

哺道,被树影花荫遮得几乎不见阳光,石上苔藓茵茵如毯。偌大府邸绿瓦粉墙、亭榭阁房俱

都隐在烟柳老木婆娑之中。刘统勋刚从骄阳蒸地里奔马而来,一身燥汗顿时化尽,一路进

来,逶迤行间,但闻树荫间鸟声啾啾,草中虫鸣卿卿,月季、石榴,还有多少不知名的花香

清芬弥漫,真是说不出的适意受用。刘统勋心中不禁慨叹:到底是侯门国戚、簪缨世勋之

家,穷措大寒窗十年,就是做到极品之官,哪里讨这份富贵?正自胡思乱想,一个总角小童

带着个人从月洞门迎了出来,一见面便笑道:



    “延清公,总有一个月没见面了吧?你好稀客!”



    刘统勋从遐想中回过神来,才见是傅恒,只见他穿着月白实地纱袍,套着件玫瑰紫宁绸

巴图鲁背心,脚蹬黑市布千层底软鞋,剃得黢青的头后甩一条油光水滑的辫子,三十六七的

人了,仍旧双眸如星面似冠玉,英气中带着儒雅,令人一见忘俗。刘统勋见他行礼,忙着拱

手还礼,笑道:“六爷好逍遥!部里事繁,我们又不同值,见面自然就少了……六爷的养生

之道得便也给我传授传授,您是越出落越年轻了,看去好像还是个不到三十岁的翩翩佳公子

呢!”



    “我的养生之道你学不来!”傅恒一把扯了刘统勋联袂而入,吩咐老王头“福康安带你

儿子吃过早点就出去了,看回来没有,叫他到花园射靶子练布库,然后照例回书房读书!”

这才又对刘统勋笑说:“你是个苦行僧把式,除了公务一无所好,又整日价批公文下火签,

拿人捉贼坐堂断案,和汪洋大盗贼匪叛逆打交道,一肚皮的焦躁,怎么能学我呢?你来得正

好,和亲王五爷、庄老亲王还有一帮子朋友,都趁着过节放假来我这讨酒吃呢!咱们索性一

乐子!”



    他这一说,刘统勋便止住了步。半晌才道:“我是有事来领教呢!讷相发来奏捷折子,

军事我又不懂,怕皇上问话难回……”傅恒笑道:“皇上这会子还在天坛,籍耕下来怕要午

过了,回来总得进了膳才能见你吧?这不是军情有变的急报,你甭犯嘀咕,且松泛一时,一

点事也误不了你的……”说着便听西花厅里云拍铿然,一个男声捏着嗓子唱:



    脸霞宜笑,几度惜春宵。窣锦银泥,十二青楼拂袖招。杏花稍,暖破寒消……



    一个喋声喋气的男腔假嗓子插问:“樱桃姐,你看陌上游郎,好不娇俊!”那位捏着嗓

子的又唱:



    贪看宝鞭年少,眼色轻撩。假嗓门儿又道:“樱桃,怎的又说那年少?”便听接着又

唱:



    琐香奁玉燕金虫,淡翠眉峰只自描!



    刘统勋一脚跨进去,立时便怔住了:原来里边满屋子坐得挤挤捱捱,牙板鼓萧俱全,正

唱着《紫萧记》。扮六娘的是恂郡王允禵的长世子弘春,二十七贝子弘皓扮“小玉”,二人

正当少年,倒也粉黛樱唇窈窕翩翩。再看青衣“樱桃”,居然便是弘皓的父亲庄亲王允禄本

人!也是一身戏妆,翠挡步摇云鬟宝钗,干瘪的嘴唇上涂着胭脂,满是枯皱纹的瘦脸打了厚

厚的官粉,也在那里“眉蹙春山、眼横秋波”,当儿子的“丫头”。方才捏着嗓子唱的,就

是“她”了。见他二人进来,众人一笑停戏。旁观的钱度、阿桂、纪昀、高恒都是部院大臣

或外任大员,纷纷起身和刘统勋见礼。允禄一边摘“耳环”,一边笑问:“延清公,又不演

《铡美案》,你这黑老包来作么事?——你听见我唱得怎么样?”



    “端的是歌有裂石之音!”刘统勋道,“闻声不如见面,见了面真是颜如天魔临凡!”

说罢紧盯着允禄,半晌“扑哧”一笑,又道:“王爷这一扮,还真像软玉温香呢!不过您别

眨眼,一眨眼脸上的粉就掉渣儿了。”



    这一说立时引来一阵哄堂大笑。排场的总管是和亲王弘昼,掌乐的几位是弘瞻、弘谦、

弘陇、弘闰,都是近枝龙子凤孙,弃了鼓板笙萧,嘻天哈地鼓掌大笑。一众清客相公也都前

仰后合,嘻笑着凑趣儿:“王爷扮起来就是菩萨,怎么说是‘天魔’?”立即有人接话:

“没听《金刚经》里说,一切世界天人阿修罗,皆应恭敬作礼围绕,以诸华香而散其处?阿

修罗就是“天魔”,是绝美仙葩!”一个清客笑得打跌,说道:“我家老爷子爱扮《牡丹

亭》里的小春香。那天扮好了问我‘像不像’,我说‘神似形不是,细看叫人毛骨惊然!’

气得老爷子啪地赏我一记耳光”……



    “来来,”允禄笑得满脸开花,“粉渣”儿脱落得一道一道儿,亲手端一盘鲜藕递给刘

统勋一块,“延清,这是我南边庄子里新出的,六百里加紧给我送了二十斤,又清又脆又

甜,几乎没有渣儿,我贡给皇上十斤,这点咱们分用。你尝尝!那些粽子、包子、玻璃肉都

是荤的,苦行僧一用就犯戒,葡萄呀西瓜呀这些你倒合用的。”“谢庄王爷!”刘统勋接过

轻咬一口,笑道:“果然是好!我其实也不忌讳吃肉,只是有心疾,一吃就头晕心跳。太医

吩咐素食,不许抽烟,所以连烟也戒了。”坐在窗前的一个黑大个子笑道:“这正好!我不

吃素的,人都叫我纪昀‘纪肉鼎’、‘纪大烟锅子’。你要有学生送肉送烟,千万代我都笑

纳了。至嘱至嘱!”他也是文华殿学士,位分虽略低一点,却是乾隆最器重的文臣,生得五

大三粗,写起文章却是锦心绣口,此刻双手油淋淋的掇着一个约三斤多的红烧肘子,正在大

快朵颐,说话都呜呜咿咿含混不清。



    刘统勋随众落座,一边笑道:“六爷方才说我是苦行僧,细想真是的。这边是丝竹弦

歌,天魔曼舞,我那边是竹板敲扑,血肉横飞。忙了部里跑大内,哪得个闲功夫?方才在军

机处看奏稿文牍还看得头昏心悸,这会子心绪一下子就好起来了——总有十年没看戏了

罢。”“所以名臣难当,你是名臣么!”弘春含着一枚橄榄,满面春风笑道,“主子爷那天

把皇子皇孙们都叫去,就拿你发作我们,说你是盛朝中流砥柱,还举了孙嘉淦和史贻直。说

我们都是绣花枕头,酒囊饭袋!可见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半点不错的。我听人家说,

家贫有竹难食肉,家富食肉不栽竹。怎得个两全,怎得个两全也!”他说着,又上了戏腔道

白。



    “世上不公道的事多了。竹君子,松大夫,屈了梅花无称呼,哪得事事周全呢?”纪昀

用手巾揩着油腻,心满意足地舔着嘴唇笑道:“最好是贫家扛网去张兔,富家买笋掏阿堵。

这么着都有了。”钱度没听明白,间道:“晓岚都说些什么呀?猪啊兔啊的,还有什么阿

堵,满合辙押韵的,只听不清爽。”纪昀剔着牙嘻笑,说道:“‘阿堵’即是贵姓,我说的

是笋烧肉,贫富各宜雅俗共美!”允禄还在想着唱戏,因道:“刘延清搅了我的戏,罚雄黄

酒一杯,听我唱一曲。”又捏着嗓子唱道:



    翠亭亭,别是清虚境,沧沧云花映……半空中,楼阁丹青,趁着斜阳影。珠箔有人

迎……



    刘统勋瞧着眼前繁华热闹场景,忽然想起讷亲张广泗诸人还在烟瘴泥潦中打仗,不由心

里一沉。纪昀从外解手回来,见他怔怔地,问道:“你好像有心事?”刘统勋不愿扫大家的

兴,笑道:“我不大懂戏,没头没尾的又听不明白。倒是词牌调儿偶尔还听听一你们只管乐

子,甭管我,一会儿我就得走了。”他原是随口敷衍,不料却挠着了弘昼痒处,把手中的象

板递给弘春,说道:“拿着——你们几个奏《望江南》!延清可是个大忙人,好不容易来一

趟子。他要听什么,咱们下海的先尽着他。我唱词儿算是一绝呢!”刘统勋只好皱眉一笑,

笙萧丝弦声一起,听这位亲王唱道:



    江南雨,风送满长川。碧瓦烟昏沉柳岸,红绡香润入梅关,飘洒正潇然。朝与暮,长在

楚峰前。寒夜愁歌金带枕,春江深闭木兰船,烟渚远相连……



    “好好好!”纪昀鼓掌起身大笑,“不过都是前人之作,没有新意儿!那年五爷‘活出

丧’,尊府门政纪纲王秃子,一边‘哭’一边念念有词,我在旁边听,竟天然的是《望江

南》词牌!此刻唱出来岂不得趣?”



    大家听了都是粲然一笑。这位和亲王待人,最是机敏干练随和旷达的,处事却常不循情

理,另有一份乖张荒唐。活脱脱精绷健壮的个人,已经四次给自己办丧事,充了“死人”却

据案大嚼供果。纪昀指的就是这事了。当下弘昼便笑道:“那个杀才瘌痢狗头,还哭出《望

江南》来了,你唱你唱!真的是好,回去我赏他!”纪昀清了清嗓子,像模似样地枯皱了

脸,学着哭丧模样稽颡捶胸顿足,欲哭似笑地唱道:



    我的爷。“死”得好懵懂……生死簿(儿)上没注名,阎王急叫判官禀:正在吃香供—

—呃儿……我的爷,‘死’得忒张慌!里宾外客都不接,装裹买幡自家忙……呃儿!——没

处敲竹枉



    他学着哭灵作派,丢涕擤鼻“哭”得有情有致,众人无不听得哈哈大笑。刘统勋心里有

事的人,笑了一阵,对傅恒使个眼色,道声“得罪”辞出西花厅。傅恒便也跟着出来,带着

他到小书房坐定。



    “六爷,”刘统勋一坐下便从袖中抽出那份奏章,递给傅恒,“你看看讷相和张广泗的

折子。我总觉得不对劲儿,可又不懂军事。皇上现在先农坛,待会子下来,立马就得奏上

去,怕问起来回不出话去,所以偷空出来讨个教。”傅恒笑着接过来,一边说“你出来走走

也好,乐一乐子,这会子气色就比来时好些——”一头就看奏章。看着,傅恒的神情变得严

肃起来,一边全神贯注盯着折本,缓缓起身从书柜顶上取下一卷地图,一只手熟练地展开

了,一时看折本,一时眯着眼看地图。良久,手软软地放下了折本,只是沉吟不语。刘统勋

觉得天渐渐热起来,揩汗问道:“如何?”



    傅恒目光离开了地图,望着院外刺目的阳光地,手指轻点地图,笃定他说道:“假的!

打了大败仗了!”刘统勋还要细问,傅恒却道:“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我递牌子一道进

去,一路说吧!”遂又叫过小王头吩咐:“小七子,好生招呼客人。”便和刘统勋一同出

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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