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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xoox (秋雨),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乾隆皇帝-112
发信站: 紫 丁 香 (Thu Apr 8 11:06:27 1999), 转信
二十二 严父孝子心长语重 风流郡守咏诗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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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金鉷揣猜的还要严厉,刘墉一进北书房便挨了刘统勋劈脸一个耳光,听到头一句话是
刘统勋的一声断喝“跪下!”
“是!”刘墉扑通一声长跪在地,想伸手抚一下发烧的脸颊,举了举又垂了下来,规规
矩矩磕了头,说道:“儿子一定做错了什么事。请父亲责罚!”
刘统勋像是刚会完客,满屋里烟蒸雾绕,几个茶几上的残杯剩茶也都没有收拾,显得有
点零乱。掴了刘墉一掌,刘统勋自己反而显得有点气馁,端着个硕大的茶杯一口接一口喝着
酽茶,满面怒容夹着掩饰不了的倦色,半歪在圈椅里,许久才喘了一口粗气。说道:“方才
接见了南京城门领,还有几个苏州杭州的绿营管带。下午见的金鉷还有尹元长,傍晚是南京
知府、海关、盐漕两道。大家异口同声,夸奖‘裤子裆有个毛先儿’算卦拆字响应如神!”
“父亲……”刘墉这才知道挨这一巴掌的来由,又叩了头,说道:“是您叫儿子扮算命
先生的呀!这种身分容易和父亲传递讯息。您还说,扮什么要像什么,扮算命的,此刻就要
想着我是个算命的……”他瞟一眼刘统勋,没敢再说下去。
刘统勋没有再发怒,咳嗽一声,粗重地喘息了一阵,起身背抄手绕室徘徊。刘墉身材高
大,跪在地下还和父亲齐肩高,几个月同在一城不能见面,此刻灯下近看父亲,竟像苍老了
几年,连颈下的筋脉上都带了丝丝皱纹,他嗫嚅着张口想说几句宽慰劝勉的话,又觉无从说
起,只怔怔地看着缓缓踱步的父亲。
“不错,我说过这话。”刘统勋的声音空空洞洞,在宽敞的书房里发着嗡音,“我说叫
你‘像’,没说叫你‘是’!没说叫你卖弄名声!”他伸出两个指头举着,“卖弄得名声太
大了,招人眼目,惹来一些不相干的闲是非且不论,你身处险境,匪类们盯准了你,谁能护
得你周全?再者,你卖弄这些杂拌学问干么?要知道你是堂堂皇皇的两榜进士,要作儒臣佐
助一代令主,落一个‘会算命看风水’的考语好不好?”他站住了脚,又道:“你是来破案
的,破的是钦定要案,泼天大案,你要想想清楚!”
刘墉直挺挺跪着聆训,父亲的话一句句雷轰电掣地震撼着他的心。一则以公务,一则以
安全,且虑到他的日后前程。除了父亲,谁能替他想得如此周全?刘墉心中一阵酸热,哽咽
着说道:“儿子已经明白,已经知过了!……卖卜认真得过了头,反而透出假来,儿子忘了
中庸,没有做到恰到好处……”
“你是读了《六书风说文》《字触》这类书,趁着办差卖卜,想试试这些学术的真伪,
不知不觉进了术数家魔道:“刘统勋道:“无论释道邪教,哪家学术如果毫无灵验,谁信它
呢?又如何能流传下来?万法归一,经世治国还是要堂堂正正的儒道!天上星星哪个不亮?
粒米之珠也放光彩,比得上日月之明江河之流?”
“父亲训诲的是……”
刘统勋盯了儿子足有移时,方吐口道:“起来吧!……”觉得心口一阵悸疼,忙取过书
架上一小瓶苏合香酒抿了一口,松弛地歪在安乐椅上,一手抚着发烫的脑门,不住地透息叹
气。刘墉忙过来,跪在椅后给父亲轻轻推拿揉按。
“墉儿!……”刘统勋半闭着眼,由儿子按摩着,声音已变得十分柔和,“掇把凳子坐
着给我按,你个头儿高,这么着太累!……”
“儿子年轻,身子骨儿结实,不妨的。您只管歇着!……”刘墉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如此
苍老,如此伤感!如此温存!泪水夺眶而出。说道:“是儿子不孝,惹您生气了,当得这样
侍候。”
刘统勋摇摇头,苍老的声音舒缓且带着暗哑:“打你也为生你的气,也有些迁怒于你。
张廷玉奉旨到南京养病,就便接驾。今日上午我去拜见,他竟整整跟我吹嘘了半天自己的劳
绩……从侍候圣祖一直说到今上……我心急火燎,有多少紧事要办,还得硬着头皮听……”
“他老了,父亲不要计较他。”
“我不是计较。”刘统勋插目看儿子一眼,叹道,“我是告诉你,七十悬车,我今年整
六十了……看样子未必能享他那长的寿。要真能活到七十,你一定给我提个醒儿,不要学这
个张老宰相……”
“哪能呢?父亲……您别说这话,儿子听得心里刀绞似的!……”
刘统勋苦笑了一下:“也不单为生他的气,是气不打一处来啊……叫了盐道、漕运使
来,想问问给高恒钱度他们押运铜船的是谁,是官道上的还是黑道上的。要是黑道上的,就
得想曹寡妇机房带的那一千多织机工人,是不是与‘一枝花’党羽有牵连……谁知话没说三
句,盐道漕运两拨子官儿,窝子狗一般对咬对叫起来——原来三天前,他们在藏春阁吃花
酒,为一个婊子争风打过一架。到我这里,仍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气得发晕,他们越发
兴起,对着抖落,盐帮官儿和净土庵一伙子尼姑明铺夜盖奸私,漕帮官员自相鸡奸,竟是一
窝兔子!酒席上商定换老婆奸宿……我们大清现今真是金玉其表,败絮其中。这样的‘吏
治’还整顿得起么?”
“儿子也想劝父亲一句话。”刘墉这才真的明白父亲发怒的原由,叹着气道,“能管着
又想管的,就料理一下;顺眼不顺眼的,自己绝不生气。民间说唱儿的现今颂您是‘包龙
图’。就是包龙图有十个,一百个,看这样的吏治,认真起来,都要气坏了,也是束手无策
的。学一学元长公,那份洁身自好,又活得潇洒………‘他滞洒个屁!”刘统勋道,“他也
一肚皮的无名火,今天头一次升衙,就拍案大怒,摘了江宁道、江南巡风使和金华知府三个
人的顶子,请旨查办——金华火腿好,他吃出怪味儿来了!”
刘墉未及说话,竹帘一响,走进尹继善来,抱手笑道:“好一副行孝图!继善在外听壁
角多时了。你爷们谈心,把我牵扯进来——你别动,你有心疾,又太累,就这么歪着,世兄
你只管行孝,我们说话。”
“是元长啊!”刘统勋到底还是坐起身来,这番歇息,他精神看去好多了,一边命刘墉
给尹继善沏茶,一边笑道:“儿子正在劝我学你,我说你屁的个潇洒,你这曹操就到了。”
“金华火腿不好吃,我也睡不着,到你这里吃清茶来了。”尹继善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却
是善于调养颐和,眉目转盼间神采流移,看上去还不到四十岁般的精神爽朗。尹继善用指头
弹着杯,望着刘墉微笑:“世兄大约不知道,江宁道、江南巡风观察使和金华知府,都是我
原来使老了的官员。一个人提着条火腿来,为我回任‘接风’,收条火腿有什么?临走三个
人不约而同地都用指头敲,我就动了疑,剖开一看,里头是嵌着金丸子写的个‘福’字儿。
这东西敢吃么?吞金自杀呀?”这一来连刘统勋也惊诧,说道:“不是说就是火腿变味儿了
么?当众喝斥,又摘顶子又说‘听参’,灰溜溜提着东西回去……我还觉得你过分了呢!原
来里面还有文章!”
尹继善诡谲地一笑,“这就是我与延清公的不同之处了。摘了顶子,过几天还还他们,
叫来训斥一顿,再安慰凡句,真的是好样的,我还要抬举。既能洁身自好,又能教众人警惕
自律,也不太扫他们的脸。我说到底是个一方神圣,不能维护下头,谁肯实心跟我作事办
差?”
刘墉听这番话,心下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这种实学,真比国子监祭酒在大学里召集诸
生,讲“孝梯忠信礼义廉耻”说“知耻善莫大焉”、“利义不可兼得,吾宁舍利而取义”之
类的道理要高明一万倍。思量着,听刘统勋苦笑道:“可谓用心良苦!以诈取直,近乎于诡
谲不愧于正。可惜我刘统勋性子暴烈,不能东施效颦。墉儿,听听你尹世叔的话可以,也要
好好想想,择其善者取为你用。不要邯郸学步,他这一套只适用于他尹元长。如今吏治败坏
滤漫,没有人挺身出来雷厉风行、甘冒矢石的勇者,也是不成的。所以,高国舅、什么钱
度,也许背后还有更大的黑幕,我们爷们努力把它掀翻了,看是怎样?你给我争口气!”说
着一呛,顿时吭吭地咳嗽起来,刘墉便忙替他捶背,低声答道:“是。儿子听命!”
“我是真的服气你刘延清公。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为泼天大勇。”尹继善看他父子俩
这样情景,觉得甚是悲壮感人,撼得心里翻江倒海。竭力抑着自己冲波逆折澎湃激荡的心,
尹继善勉强笑道:“我新回金陵,而且又要到甘陕督办军机,不能实地帮办案子。但我可以
助你一臂之力。你要我怎样个帮忙法?说吧。”
刘墉见父亲点头,从容说道:“圣驾八月初九抵达南京,尹大人料是已经知道。据派去
卧底的人汇报,易瑛似乎没有谋刺的逆动。但各红阳教香堂堂主,在大湖船上聚议了三次;
我们的细作到不了易瑛跟前,不知道议的什么事。只听堂主回来说,‘月亮十五不圆十六
圆。今年要祭红阳老祖,无生老母,慈善人天欢喜,大大热闹一番’。看样子,只是想趁皇
上南巡,南京、苏杭扬州必然热闹欢庆,使劲搅闹一番,把‘盛世’繁华的牌子给败坏了,
让天下人瞧见白莲教的势力。元长公没回来,他们已经知道你复任两江总督,也有给您点颜
色看的意思。”
“哼!”尹继善阴冷地一笑,说道:“我在广里接到兼任军机大臣的诏书,已经写信给
这里各地驻军绿营,天罗地网等大鱼!可以先动手,一个号令下去,各地香堂连锅端掉
它!”刘统勋道:“为护皇上安全体面,原该是这样。我已经屡次密奏请旨。但皇上三次密
谕严旨不允——元长,你可以看看。”说着起身,向书案前窸窸窣窣取钥匙“咔”地打开一
个黄皮匣子,取出一份厚厚的卷宗递给尹继善。尹继善就灯下抽出来看,却是几封折子的联
奏册子,一笔钟王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几十页,俱都写得一丝不苟。密报苏杭宁扬州各地教众
活动情形,还有几份“清茶门教”和“混元教”在陕在晋与红阳教联络传教的往来,也都详
述备细。连南京前些日子的龙卷风,与之随同而来的民谣儿歌,也略无阙漏。最上一篇《臣
刘统勋跪奏请旨从速殄灭荡平易瑛教匪各地香堂事》下面赫然朱批:“尔可将此折予尹继善
看。”
尹继善这才明白,看这个折子也不是刘统勋对自己的私谊,佩服地一笑点头,接着看时
下面的字也是端楷:
如此措置,则易瑛又复闻风逃逸矣!前奏“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朕甚嘉勉。入教之徒虽
众,多系草莽无知暗昧愚氓之细民,披戴圣化,仰承德泽,享太平盛世,无苛捐暴敛之苦,
岂皆有甘心从逆,弃身家性命从贼之理?今一网打尽,恐良莽无分尽遭池鱼之殃,焉副朕爱
养元元之至意?朕甚不忍也。且车驾未行,江南已先大索,必先招致人心危惧、怀栗栗之心
迎朕巡幸,朕即昏暗之君,亦忽忽不乐也。易瑛数度造反之渠寇,屡剿不获,实亦具过人之
才,且朕与彼曾有一面之缘,甚愿再复一晤,看彼究是何等人物。尔与尹继善及刘墉,素号
“能吏”,皆系朕之心膂。朕观江南民心,断不致视朕如桀纣而欲弑之,合当精细筹划,既
不扰民,且利朕巡视民情观光治化,即小有不宜之虞,朕不罪汝等也。
尹继善看毕,将朱批交给刘墉,长透一口气,说道:“还是皇上高瞻远瞩啊!甫巡原为
藻饰圣治,我们这头大张旗鼓各处捉人,闹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那还不如不来。我们只顾
了皇上安全,忘了这个大局呢!”
“但这一来就又出了个大难题。因为据黄天霸的人所报,似是而非,实不敢确保无人谋
刺皇上。”刘墉皱眉说道,“看旨意光景,皇上还要我们安排私晤‘一枝花’,这也太—
—”他想说“儿戏”,话到唇边觉得不妥,因笑道:“我是说跟听公案鼓儿同一样,也太匪
夷所思了。”
其实尹继善和刘统勋也都在想这件事。他们谁也想象不出,乾隆怎么还曾与“一枝花”
有过“一面之缘”,更难设想“再晤”是什么意思,又该怎么个“精细筹划”法。
“皇上太爱微服私巡了。”不知静了多长时间,刘统勋长叹一声说道:“傅恒和我,还
有坏事了的讷亲,不知谏过他多少次,请他‘垂衣裳治天下’,口上说听谏,其实还是照
旧。”尹继善绝顶聪明的人,想了想,虽不知就里,料知这位风流皇帝“一面之缘”背后,
说不定就有什么“事”。因笑道:“天心不测么!就想破了脑袋我们依旧不明白。世兄,你
其实握着这差使所有细务。我瞧你的。要我怎样出手帮忙,放句话出来。”
刘墉其实早就在绞尽脑汁“精细筹划”了。冥思苦索良久,说道:“回去还得和天霸他
们商议一下。这种事,擎天保驾,他们比侍卫方便。此刻我能想到的有两条。一是钱——打
进教匪里的细作,要用钱通关节接近‘一技花’——我们化的刑部专用银项,收寄都不方
便。”
“成!我给你出手谕,在海关厘金里随支随取,打个手条我们和刑部结帐。”
“用绿营兵三千,化整为零,从现在起就扮作老百姓,进城查看各楼堂店肆地理形势,
尤其是灵谷寺、玄武湖、鸡鸣寺、清凉山、桃叶渡、夫子庙,到石头城,莫愁湖乃至长江渡
口这些名胜之地,或有胜境可览的地处。绝不能张扬,又绝不能互不联络。规定了暗语口
令,一个呼哨,至少能召集五十个人迅即响应。”
“成!这一条想得细。我明晨就安排。”
刘墉怔怔地透帘望着院外朦胧的夜色,目光好像要穿透重楼深宇似的,喃喃说道:“安
全还是第一。平安欢喜第一……能不能安排‘再晤’要缘随自然……”他忽然从恍惚中憬悟
回来,提着神又道:“八月中秋城里热闹,金吾不禁。告示各乡,由缙绅里保族长带领入城
观光,这都是些老头子,能约制了自己的乡民,设几处酒棚,年过六十的凭身份引子领一份
礼,比如脯肉瓶酒之类,家人子弟都进城,老人断不肯叫子弟跟着人起哄胡闹的!”
“好!”这一条连刘统勋也听得兴奋起来,本来眯缝着眼睛仰坐着的身子一倾坐直了,
说道:“这一条应该请下明旨,设醴酒脯肉示天子恤老敬贤的德意。官府还可以设赏月亭棚
之类,茶水供应,彩票奖米,祥和之气起来了,人就无心闹事了!”
远处不知哪一家,隐隐传来鸡鸣声。尹继善掏出怀表,时针正指丑正,因起身笑道:
“可谓算无遗策!我还可调三千绿营听你备用,就万无一失了……好,就这样吧,也该叫老
中堂歇息了——天明袁枚开衙,审理怪风吹走女人一案。这个事惊动四里八乡,谣诼四起。
不要看成是民事纠葛了——世兄要不要去看热闹呀?”
“要。”刘墉微笑答道。
刘墉议事想事错过了困头,再没一点睡意,伏侍父亲安歇了,索性洗脸喝茶,就在书房
写案情汇集,听外边鸡鸣一阵阵,树间鸟渐次啾噪,又给父亲写了个请安帖子压在桌上,仍
带了招帖铁算盘,悄悄由后西角门离了这座千门万户的总督衙。
江宁县设在玄武湖南鸡鸣寺东一带,正衙大堂二堂,后衙琴治堂成南北中轴,也甚是高
大轩敞,比起江北一些府衙还要气派,但在这六朝金粉之地,从总督到巡抚藩臬二司、海关
总督、各观察道衙门林立闳深浩大的势派,还是小巫见大巫。只这县衙南正门前,原是玄武
湖水师的演兵校场,水师移防大湖,校场荒芜空旷、平日到这里来,看去是十分开阔的了。
五月初六南京水西门烧一场大火,民间谣传有一美少年呼风引火,袁枚带千余军民用龙
头水车救灭,第二日便又闹起蝗灾,将南京周匝草木嚼扫一光,至五月初十一场龙卷风,拔
树倒屋,崩坍魁星阁,卷走清虚观大铜钟,又吹走城东韩家女子,飞出九十里开外的铜井
村……事事惊世骇俗,又件件凿然有据。案子直拖了两个多月才开衙审理,是傅恒军机处下
的廷谕,让金鉷“凉一凉,放一放,观动视静再施为”,饶是如此,谁不要看这个被风卷到
天上,又落地无恙的“神女”是怎生一个模样?因此,天色不明,金陵县四乡八里、僻村穷
壤的人流便赶集般涌向这片校场。
刘墉赶到时看,跑马箭道和阅校月台上已是万头攒动,无数如蚁的人有老有少有妇有
幼,有的吵叫有的哭闹有的说笑,咸水鸭板鸭摊子香果酥糖冰糖山植串儿馄饨水煎包子面食
汤饼叫卖声,和嗡嗡蝇蝇的议论声搅成一片,连校场墙头上,衙外老树桠上都坐的是人,一
边说话一边对紧闭的衙门指指点点。刘墉寻了半天,才找到一个角落,摆出拆字卦摊来,已
是挤得顺头汗流,便听远处一群人似乎约好了喊号子般齐声高呼:
“袁大人,是清官,审娇娘,咱们看!”
“袁先生,断案明,开衙问案看得清!”
“请袁太爷衙前断案,我们要瞧公断了……”嚷叫声中夹着齐声拍掌,口哨说笑乱七八
糟。刘墉蓦地涌上一个念头:这群人要作起乱来,这座县衙,还有什么总督衙门之类顷刻之
间就会化为齑粉,又想乾隆的朱批密谕,不禁自嘲一笑。正胡思乱想间,贾富春热汗淋漓地
挤了出来,到卦摊前蹲下,说道:“毛先儿叫我好找。先去夫子庙,没见,猜你是到这里
了,还真猜准了!”
“你先生问卦,还是测字?”
“不是我测,是我们老板!”
“你们老板在哪里?”
“在裤子裆。”贾富春笑嘻嘻的,却压低了嗓门,“有人盯你——你起身只管走,我和
富云悄地跟着护你。没事,是两个倥子!”说罢便起身。刘墉刚站起来,便听千万人一声兴
奋的鼓噪欢呼,“袁太爷升衙罗,噢嗬……”刘墉跷脚看时,果然衙门已经大开,所有的衙
役手执黑红水火棍都一字站在衙外,正在推着向前涌动的人群,呼喝着虚打,再看衙内,袁
枚头戴白色明玻璃顶戴,穿着白鹏补服,套一件八蟒五爪袍子,翻着雪白的袖里正在出衙,
刘墉一笑,随即转身向外挤,一眨眼功夫便淹在人海中。
袁枚气度娴雅,满面春风跨出县衙门槛,双手抚琴般向下按按,滚腾翻闹的人声由近及
远便安静下来。
“父老乡亲们!”袁枚摆手命衙役后退,渊亭岳峙立在衙前滴水檐下,朗声说道:“大
家愿意看我袁某人明审这案子,我顺从民意,在这里立地断案!”见人群骚动,袁枚微笑着
闭上了口,移时稍静,又接着说道:“但今日人太多了,如果搅闹吵嚷,你们就什么也看不
见,什么也听不清。我只要三丈空地审案,你们围观静听,一定是审公断明,各造人欢喜。
如不能遵这个命,我宁可改日再审。如能答应,谁要在里面滋事,你们将他揪我面前发落。
这样好不好?”
“好!”
上万的人一齐轰鸣道。
“这就是遵法循良的好子民了。”袁枚一副牢不可破的温馨微笑,万人攒集的校场上,
虽然偶尔也有人咳嗽咳痰,有小孩子的吵叫声,但他的声音爽亮,连后边的人也听得清楚:
“请前面的乡亲席地坐下,我就在这台级上头断案。断得公,不要鼓噪;断得不公,也不要
鼓噪,写揭帖递到东边总督衙门,一句话的事,我这个县令就不是县令了。”说着向众人一
躬,双手向前边的人箕张礼让:“请,请坐……哎,对了,老人家慢点,那是您儿子吧?扶
着点你父亲……”
其实此刻尹继善、金鉷和江南巡抚范时捷早已闻讯赶来。为怕出乱子,督抚衙门和南京
城门领的兵丁都已倾巢而出,散在校场四周防变。尹继善几人都在县衙门房坐着,隔亮窗观
察动静。见人们如此循规蹈矩,前面坐,后边退,仍是秩序井然,都是一颗心放了实处。范
时捷最爱嘲噱骂人的,不禁笑道:“袁枚这龟孙县令,平日瞧着酸不叽的,还真有点门道:
“尹继善口中从来不说粗话,笑道:“你看子才那姿势,这真叫抚琴而治!”金鉷和范时捷
却玩笑惯了的,笑道:“哪像你这老乌龟,动不动竹蔑板子打得鬼哭狼嚎血肉横飞!”说
着,三人接着往外看。
“原告、被告、铜井乡的典史里正人证,都带来了么?”袁枚立在滴水檐下的石阶上,
回身问身边的师爷道。
“回明府大人,都在签押房侍候着呢!”
“请,请原告。”
用“请”不用“带”。人群立时一片窃窃私议声,但顷刻便安静下来。原告———个五
十多岁的老秀才己跟着衙役出来。他大概从没有这样出众,万目睽睽下慌乱得脸色惨白,脚
步踉跄,过门槛时几乎拌倒了,双腿颤得直要跪下。袁枚道:“你是读书秀才,天子门生,
不要跪,沉着气听我问话。”
“是……”
“你叫甚么名字,家在哪里?”
“学生叫李登科,家在,家在……”
“不要慌,就像跟家人说话一样。”
“是。”几番鼓励,李登科似乎横了心,口舌立刻也就便捷起来:“在牛头山西北的李
家屯。”袁枚点点头,“你告的是城东虎踞关韩慕义是吧,你们原是下了媒聘的姻亲。五月
二十六定好了的合卺之礼的。花轿抬上门去,你拒不接纳,女家打伤了你家守门长工,可是
的?”李登科躬身答道:“老父台明鉴,我五月十五已经申明退婚,他们二十六又送亲上
门,哪有这样无耻的?学生是读书人,不会打架,所以告官纠办。”
袁枚扫视一眼静听的人众,说道:“读书人先要知礼,许婚于前,退婚于后,出尔又反
尔,这能叫‘循礼不悖’么?”“回老父台!”李登科已完全平静,梗着脖子倔强他说道:
“韩家女儿不是贞静之妇,我世代书香门第,家无犯法之男,族无再婚之女。焉肯纳此不清
不白之女人为箕帚之媳。”袁枚思量着说道,“是不是为韩家女子被风吹到铜井的事?有没
有别的缘故?”
“回老父台,没有别的缘故。”
“平日两姻亲来往,有没有过龃龉?听没有听说过韩家女儿有不安守闺分的事?”
“没有。”李登科道,“可是,哪有一个大活人风吹九十里安然落地,在铜井村隔宿而
返的?分明是——”
袁枚一口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知道——铜井的人证来了没有?他
们乡的典史呢?”门口的衙役一声答应,一个官员戴着镂花金顶,穿一身簇新的黄鹏补服,
带着两个人出来。那个穿补服的未入流官向袁枚行庭参礼立在一边,后边两个都是农家打
扮,一个二十多岁,一个在四十岁上下,便都跪了下去。袁枚对那官员笑道:“许三畏,久
不见面了。——这两个人,谁是里正,谁是当事人?”
“回大老爷!”那四十岁上下的汉子说道:“小人许清怀,是铜井村里正。他叫许义
和,是村北许清仁的儿子,叫我叔叔。”
袁枚打量那年轻人,本本分分一个庄稼小伙子,穿一身蓝靛粗布长袍,跪在地下,脸涨
得通红,紧张得满头都是热汗珠子。因问:“你叫许义和?”
“是。小的叫、叫许、许、许义和。”
“作什么营生?”
“种地。”
“家里有什么人?”
“奶奶、爹和妈,还有我媳妇儿和一个小子,小子刚满、满、满月;怕吓着了。她娘母
子没来……”
“嗯,好。”袁枚满意地点点头,看了一眼木呆着脸的李秀才,问道:“姓韩的女子是
落在你院子里的?”许义和叩头碰地有声,战战兢兢说道:“回青天大老爷——不,不,不
是落在院里,是、是、是落在村口打麦场上的……”袁枚道:“你不要发慌,慢慢把当时情
形说清楚。”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注向许义和。他揩了一把颊上的汗,似乎镇定了许多,徐徐说道:
“五月初十晌午错后一点,我在地里锄玉米田。我媳妇坐月子,我爹老气喘病儿犯了,是我
妈去给我送饭。饭没吃完,天就变了。一霎儿时辰云就涌上来,天黑得像扣了锅……就见西
北方向一个黑烟柱子似的旋风,盘着旋着,先到村西,大井台旁几棵柳树一下子就裹倒了,
许进士家门前的大旗杆也卷到天上,眼看着几起几落,砸到村东池塘里……
“眼见那龙卷风越来越近,我妈唬得两条腿一软就跪到地里念佛。我瞧那风势头儿像是
要卷过来,瓦罐子一扔背起我妈就跑。就觉得满耳朵风声呼天吼地,身子都飘飘地直要离
地。砂石土灰打在脸上,什么也看不清,额头上还被什么东西划了一道血口子,迷迷糊糊只
向我家方向飘着跑……
“跑到我家东边不远,觉得风小了些,天黑得像黄昏,麻苍苍的……睁开眼看,几个麦
秸垛全没了,麦场四周的风都在旋,连石头带树木绕场儿旋,作怪的是,场心没有风,光溜
溜的连一根草节儿也没有。我妈说‘儿呀,这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我们娘母子,赶紧
跟我跪下念佛!’
“我跟着妈忙向南跪下,合十儿念佛……念着念着,风又大了,大得直想把我从地下拔
起来似的,石头瓦块打得浑身生疼。我娘俩什么也看不见,偎在一处趴在地下……约莫半袋
烟工夫,忽然觉得没了风……我们都吓怔了,睁开眼看,那黑烟柱子已经旋着往东南越来越
远……我妈拉着我,向南磕了不计其数的头,站起身来,恍恍惚惚跟作了一场噩梦似的……
正要回家,见一个人歪倒在场边。走到跟前看,满头都是灰土,晕迷在地下,连鞋也没有,
要不是那双小脚,连男女也分不清。我娘和我连架带扶才把她带到家里……”
他说到这里,喘了一口气,上万的人已听得目瞪口呆。还要接着往下说,袁枚问道:
“这时是什么时候?”许义和道:“离我吃饭风起时也就一顿饭时候。”“你接着说。”袁
枚说道。
“她身上没伤,只是头晕,灌了半碗黄酒就醒了。”许义和道:“这时候天已放晴,满
村的人都惊动了,一头报里正,又报许老爷知道,许老爷来时才过未正时牌,我家院里院外
拥拥嗡嗡脚插不进,都是看热闹的人。许老爷问了几句话,就用驮轿把她带到镇里……后头
的事我就不知道了。”说完又叩头,“小的的话句句是实!”
袁枚满意地舔舔嘴唇,问许三畏道:“他说的有假没有?”“前头的事我没有亲眼见。
他们报到我家,我正和几个朋友吃酒,议论刚才过去的龙卷风。一听这事,和朋友一起赶
去。也就是未正稍过时牌。”袁枚略一沉吟,吩咐道:“带被告过来!”
“扎!”
安静的人群立时躁动起来,须臾间便又寂然。一个花白胡子老者穿着灰粗布长衫,约莫
五十四五年纪,咳嗽着出了衙门,后头跟着两个小伙子,却都是短打扮,看样子是被告韩慕
义的儿子。接踵而出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头压得低低的不敢看人,颤得连步子都走不
稳,跟在父兄身后跪下,向袁枚行礼,稍稍背转了身子,似乎在抽泣。
人们都瞪大了眼睛。袁枚皱着眉头看着这三个人,移时,问道:“韩慕义,你为什么唆
使你的儿子到李登科家闹事,砸落人家门上的匾,还伤了人家家人?”韩慕义连连叩头,说
道:“青天大老爷!小人虽没有功名,也是读过书的,并不敢违理犯法,小女素英是个规矩
孩子,无端遭人流言诬陷,事关名节,直要投井寻死,韩家又赖婚不纳,儿子们气愤不过,
上门讲理。年轻人火气盛,打人砸匾的事是有的。这是小老儿训教不严,老爷只管责罚。但
我女儿实是一身清白,遭人蜚语中伤,街谈巷议说是妖精,韩家也这样无情无义,叫孩子怎
么活、求老爷给我一句公道话,一门九族感恩戴德……”那两个儿子见父亲热泪纵横,也是
泪如泉涌,叩着头道:“不干我爹的事,是我兄弟惹的事……我妹子是干干净净的人,受人
作践欺侮……,求老爷给个公道……”说罢伏地大哭,满场的人都听得凄惶不能自胜。
袁枚也是心下黯然,说道:“这样一个弱女子,无端被龙卷风吹走,九死一生而还。本
来是一件不幸之大幸事,反招得满城风雨,流言翻沸不绝于巷。本县也是十分矜悯……”他
转脸向李登科道:“这不是了不起的纠纷。你若不告,本官可以为你两家和息。孔子之学以
仁为本!”
“学生明白。”李登科鞠躬道,“学生只要平安退婚,别无所求。”袁枚沉了脸,问
道:“退婚?为甚么?”李登科看了一眼韩素贞,说道:“这件事太骇人视听,风吹九十
里,隔三日而归,满城风雨,或以为妖孽,或以为奸约私奔。我李氏世代读书,招此女为
媳,众口烁金,到哪里申辩,又向谁诉说?”
袁枚哈哈大笑,对韩素贞道:“素贞,你抬起头来!”韩素贞还在掩面而泣,哽咽不能
成声说道:“我……我不敢……”袁枚道:“有何不敢?你是体体面面的清白人,本县给你
作主!”
“是……”
韩素贞抬起了头。她的姿色说不上十分标致,鹅蛋型儿的脸,脸颊上微有几颗雀斑,弯
月眉下一双眼睛闪着泪光,水灵灵的。羞涩得只是回避众人目光,身材稍弱,看去却是端庄
稳重。只是脸色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
“我已经请夫人验过,她是贞女,方才铜井村官证人证的话你也听见了。”袁枚道:
“既是白玉无暇,我看你不宜退婚。”
“事骇物听,学生还是求平安退婚。”
“要是本官作主成全呢?”
“……学生不敢从命。”
“这样一位闺中佳秀,又无失德之处,有甚的辱没你姓李的?!”
袁枚的声音里带着沉重的威压,李登科的腿颤了一下,但随即冷静下来,恭敬回道:
“学生并没有说韩家女儿是妖。甚么是‘妖’,反常即为妖,这件事自古无之,风吹人九十
里无恙而返,倾动金陵,传遍天下,从此我家家无宁日。就像今日,万目睽睽众口不一,我
们走到哪里,都遭人议论,耕读人家如何禁受得起?”他话音刚落,袁枚接口便道:“如果
是美谈佳话,议论又有何妨?”
“美谈?——这是‘佳话’?学生不明白老父台的话。”
“古有女子风吹至六千里外者,你听说过没有?”
“老父台说笑了,那是戏,是齐东野语。”
“齐东野语?”袁枚冷笑一声,问道:“郝文忠伯常公的《陵川集》你读过没有?”
李登科凝视袁枚移时,说道:“郝伯常是元代泽州人,乃是一代忠臣,《陵川集》学生
不曾读过……”袁枚吩咐衙役,“到我书房,叫书僮把《陵川集》寻来。”又笑谓李登科,
“我来为你咏诗断案。”
校场上的人一阵兴奋的议论。“咏诗断案”,不但没见过,连听也没听说过,都瞪大了
眼看着袁枚。
“这首诗载于《陵川集》里的《天赐夫人词》。”袁枚面向众人,闲庭踽步似地在檐下
悠然吟道:
八月十五双星会,佳妇佳儿好婚对。
玉波冷浸芙蓉城,花月摇光照金翠。
黑风当筵灭红烛,一朵仙桃降天外。
梁家有子是新郎,芊(米)氏忽从钟建背。
负来灯下惊鬼物,云鬓歌斜倒冠佩。
四肢红玉软无力,梦断春闺半酣醉。
须臾举目视傍人,衣服不同言语异。
自说成都五千里,恍惚不知来此际。
玉容寂寞小山颦,挽首无言两行泪。
甘心与作梁家妇,诏起高门镑天赐。
儿年夫婿作相公,满眼儿孙尽朝贵。
须知伉俪有缘分,富者莫求贫莫弃。
望夫山头更赋白头吟,要作夫妻岂天意?
君看符氏与薄姬,关系数朝天子事!
他抑扬顿挫,时而高亢纵歌,时而低回咏叹,时而款款平叙,时而激越清颂。看审案的
人有的听得懂,含笑点头;听不懂的,也为袁枚儒雅倜傥的气度倾倒折服啧啧称羡。原来那
种躁动,瞧新奇看热闹,想窥探秘密的,想观看“妖女”风姿的,都在这一声声曼咏清哦中
不知不觉化解尽净。
“如何?”袁枚似笑不笑,接过书翻开,递给愣在当地的李秀才:“你自己看看,是不
是真的?郝文忠一代忠良儒臣,岂肯作诗诓人?当年风吹吴门女,嫁给了宰相!不是这素贞
如何怎样的事,我看是你儿子有福没福配这女子的事!”
李登科捧着书,又是害臊又有些兴奋,连连说道:“是老朽学术不精辨事不明。老朽错
了。我这就撤诉,当即接我儿媳回去!”
“好!这就叫通世达理了!”袁枚大笑,说道:“本官来为你们主婚,吃你的喜酒!择
日不如撞日——请新娘子进衙,叫夫人给她妆裹起来,披红戴花,我送到李府去——诸位父
老,我这样断案可好?”
“好!”
广场上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喝彩声响得震天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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